有了快感你就喊 正文 開篇
    卞容大是卞容大的名字。

    卞容大的名字是他父親的得意之作,他父親是新華書店的售貨員,人稱卞師傅。卞容大自從進入小學,其姓名就屢屢遭受師生的嘲笑。同學們為他取綽號,「小便」,「大便」,「小辮子(女孩子)」,等等。有三位任課老師,在用花名冊點名的時候,把卞容大念成「卞———容大」,或者「卞容———大」,他們拖長嘲弄的聲調,臉上浮現著不解的表情。這是三位年輕的貧宣隊教師,在學校很紅,是從最艱苦最偏僻的農村選拔出來,摻沙子到大城市的教育戰線,作為貧下中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來管理學校的,只要他們的經驗認同不了的東西,便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都有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封建主義和修正主義的嫌疑。卞容大因為自己不合主流的名字,加上他瘦小的身體,在小學階段就無法振作。卞容大曾經斗膽對父親提出過一次要求,希望自己改一個名字,與大多數同學一樣,比如:建國,愛國,向東,愛東,文革,革命,強強,鋼鋼,諸如此類,以適應時代潮流。

    卞師傅輕蔑地說:「放屁!」

    卞容大還在囁嚅,卞師傅一扇巴掌橫掃了過來。卞容大猝不及防地被打倒在地,他不敢流淚與憂傷,趕緊爬起來,找到離他最近的牆壁,以背貼牆,立正站好,兩眼平視前方,直到父親認為他受夠了懲罰———這是父親教育兒子的慣常做法。卞容大立刻明白:從此他再也不能就名字的問題給父親添麻煩。卞容大的母親早逝,卞師傅又當爹又當媽地拉扯兒子,一切都是異常地艱辛。因此,卞師傅一定要把他的兒子培養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真正的男子漢,在卞師傅看來,標準就是:積極向上,建功立業;成績優異,口才雄辯;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睡如弓;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流血流汗不流淚。卞師傅在新華書店工作一輩子的最大收穫,就是從書山書海裡摘錄了三大本人生警句格言座右銘,他非常敬畏這些智慧的結晶,他才不會膚淺地隨波逐流。

    卞容大13歲的那一年,做了這麼一件事情:他燙傷了自己的左手掌心。在父親出差外地的一個深夜裡,卞容大躲進集賢巷深處的一座廢舊倉庫,點燃了一大把蠟燭。他用右手擎著燃燒的蠟燭,攤開左手,將滾燙的燭淚,澆在自己掌心裡。卞容大聽見自己的牙關錯得卡卡響,劇烈的疼痛使他頭昏眼花,心跳紊亂,直至他最後雙手發抖,蠟燭散落一地。值得驕傲的是,卞容大沒有呻吟,沒有叫喊,成功地保持了高貴的沉默。卞容大學習過一篇描寫江姐的課文,他很喜歡。中共黨員江姐,是一個高雅體面的少婦,穿一種叫做陰丹士林藍的旗袍,外罩潔白的絨線外套,脖子上垂掛紅色的長圍巾。當江姐淪為國民黨的囚徒之後,行刑手把長長的竹籤削尖,一支一支釘進她的手指頭,用這種酷刑逼迫她屈服招供。而這位穿旗袍的少婦,沒有流淚,沒有哀叫,卻冷笑著,舉起自己血淋淋的雙手,主動地把竹籤朝牆壁上撞了過去。瞧瞧,讓你們瞧瞧吧,什麼是高貴的沉默!卞容大在燙傷自己手掌的過程中,領悟了什麼叫做高貴的沉默,從此,卞容大找到了武器。面對所有的嘲笑欺辱包括父親蠻橫的懲罰,卞容大都會憑借自己的左手,用高貴的沉默抵擋一切。在關鍵的時刻,卞容大只須將他的左手攥緊成拳,便可以絕對地不吭一聲。藏在他左手掌心裡的那塊疤痕,會浮現在他眼前,召喚他領引他,給他自信與驕傲。

    長大之後,卞容大還是名叫卞容大。他身材單薄,不笑,不愛說話,左手常常握成拳頭。

    在2001年的7月份之前,卞容大根據自謙的美德原則,對於自己的評價是:他的各種角色都還扮演得不錯

    在2001年的7月份之前,卞容大的社會角色是:玻璃吹制協會的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10歲男孩卞浩瀚的父親;他父親卞師傅的兒子;他那患畸形肥胖症的妹妹的兄長;他妻子黃新蕾的丈夫;他岳母陳阿姨的女婿———這種關係本來可以忽略不計,但是,他岳母陳阿姨在他生活中的非常作用使得他們的關係不可忽略。和許多男人一樣,除了自己的表面角色之外,卞容大對於自己還有一種暗暗的判斷與把握,那便是:一個智商和情商都還不錯的男人,一個不甘平庸且小有成就的男人,一個胸有正氣敢於負責的男人,一個頗有寫作才氣的男人,一個對女性有一定魅力的男人。當然,同時他也是一個運氣不太好的男人,一個壯志難酬的男人,一個沒有足夠經濟力量和精神力量來回報紅顏知己的男人———生活中的遺憾當然很多,但是整體狀況看上去還可以,且算三七開吧。只有身材的瘦小單薄,是卞容大永遠無法改變的現狀。幸好社會的文明程度在逐漸提高,現在的許多年輕女性,其觀點就很鼓舞人。在辦公室的熱烈爭論中,汪琪揚起她那一波旋動的額發,認真地宣稱:男性的身材與男子漢氣魄完全是兩碼事,動物界雄性動物的體格大多比雌性動物矮小,雄性動物相對瘦小的體格會使他們更加精悍,更加靈活機動,以便他們更富於追逐,掠奪,攻擊和交配。

    追逐!掠奪!攻擊和交配!多麼富有動感的語言。汪琪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在此之前,卞容大根據自謙的美德原則,對於自己的評價是:他的角色都還扮演得不錯。他不評價很好,只評價不錯。全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衣食住行條件,在這個城市的人群中,中等偏上。從宏觀的角度來說,他的這一輩子,要比他父輩好;兒子的這一輩子,一定會比他的好。而這種「好」的形勢,與卞容大個人的勤奮與努力是分不開的。他勤奮了,他努力了,他問心無愧。這就是在此之前,卞容大的狀態。

    卞容大崇尚沉默。卞容大還不僅僅是沉默寡言,沉默寡言有一點消極,卞容大擁有的是一種積極的沉默。卞容大胸有成竹地沉默著,表情看上去有點像戰勝了牙痛之後的神態。他以他特有的沉默神態,專心地搬出自行車,專心地騎上去,專心地繞過路上的小狗和石子,安靜地穿行在他居住的生活小區與玻璃吹制協會之間,穿行在他的小家庭與父親的家庭之間,穿行在他的小家庭與岳母的家庭之間,穿行在他的小家庭與孩子的學校之間,穿行在他的小家庭與朋友、同事、老同學等各種社會關係之間。卞容大每天早晨都穿戴整齊,按時出門,風雨無阻。有活動和場合的時候,他穿西裝打領帶,騎自行車之前把自行車的鋼圈擦一遍,將領帶仔細掖好。如果在活動和場合中分發了禮品,無論大小,卞容大一定會把它們帶回家。他進門就把禮品往靠近黃新蕾的地方一扔。他的動作看起來是那麼漫不經心,然而黃新蕾總是及時地得到了提醒。她瞥他一眼,和顏悅色。卞容大就可以往沙發上一靠,雙腿架上茶几,臉上掛滿疲憊。黃新蕾很快就會給他端過茶杯,或者,讓兒子給他端過茶杯。

    這就是在此之前,卞容大的狀態。所以,在此之前,應該說卞容大的生活還算不錯。只是,在有的時候,沒有任何預感的,一種莫名的恐慌就陣陣襲來,卞容大會因此突然地心慌意亂。但是,當他認真去琢磨的時候,卻又什麼都琢磨不到了。

    2001年7月底的一天,卞容大下班很晚,天黑的時候,才剛剛到家。他把自行車放進車棚,轉身走進林陰小路。就在通向他們那幢樓房的林蔭小路上,卞容大被人絆倒了。幾個男人迅猛地撲倒卞容大,把他口臉朝地地摁在地上,那種粉末狀塵土的味道衝進了卞容大的鼻孔,卞容大連接打了幾個無法克制的噴嚏。一個男人極不耐煩地咒罵了他的噴嚏,然後伏在他的耳邊,凶狠而清晰地說:「要麼還錢阿迪娜,要麼卸掉一隻胳膊,隨便你挑!」

    卞容大倒是要請教請教紀委:嚴名家坑蒙拐騙,巧立名目揮霍公款,到述職的時候這些還變成了他的輝煌政績,對這種現象,對這種幹部,紀委到底瞭解不瞭解.

    翌日,在玻璃吹制協會的黨組書記辦公室裡,黨組書記嚴名家哈哈大笑了。他首先驚訝地問了一句:「是嗎?」緊接著,他就哈哈大笑了。笑畢,嚴名家說:「個狗日的!現在還真的有黑社會呢!還真的這麼驚險呢!」嚴名家興奮起來,說:「我他媽的什麼都遇到過,還就是沒有遇到過黑社會。那好,咱就會會他們吧。」嚴名家盯了卞容大一刻,抓起了電話,說:「報警。」

    卞容大扣下了電話叉簧。報警的結果很可能導致卞容大的一條胳膊迅速落地。卞容大認為,嚴名家首先不應該這麼大笑,其次不應該說那麼多無知小青年似的廢話,再次不應該草率地決定報警。作為單位的主要領導幹部,嚴名家的做法實在欠妥,太缺乏領導風範,太不懂得愛護自己的職工,況且卞容大不是一般的職工,是這個單位的秘書長和辦公室主任,是玻璃吹制協會的創始人之一,是阿迪娜公司那筆兩萬元款子的經手人!嚴名家應該做的是立刻還錢。嚴名家又笑了,這次是乾笑,並且說:「那不可能!我們現在沒有這筆錢。」

    卞容大說:「沒有錢也得還!」

    嚴名家說:「啊嗨!就憑你今天早上一來就給我編故事?就憑你是我手下的辦公室主任?我黨組還有沒有一個領導權?還要不要一個民主集中制?」

    卞容大再崇尚沉默,也有無法沉默的時候。他用他的左手,那只帶疤痕的左手掌心,狠狠拍擊了嚴名家的辦公桌。卞容大說:「聽著,今天你要是不把阿迪娜的錢還回去,出了這個辦公室的門,我就直接奔紀委!」

    嚴名家用小痞子的無賴口吻說:「行啊,去舉報吧,我好害怕啊!」

    卞容大轉身出去了。卞容大當然直接去了市紀委。卞容大絕對不會輕易動怒,可是一旦動怒,他是勢不可擋的。卞容大也明白,以舉辦活動的名義消費兩萬塊錢的款子,與那些貪污挪用成千萬上億萬的款子相比,的確太算不上事情。可是問題的實質並不在這兩萬塊錢上面,在於我們黨的基層幹部,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態?他們在如何敷衍工作?黨紀國法,道德良心,對他們還有沒有一點約束?卞容大倒是要請教請教紀委:嚴名家坑蒙拐騙,巧立名目揮霍公款,到述職的時候這些還變成了他的輝煌政績,對這種現象,對這種幹部,紀委到底瞭解不瞭解?像嚴名家這種幹部,已經完全喪失了責任感和事業心,紀委到底明白不明白?

    試舉這一次的例子吧:今年的「七。一」,嚴名家要求卞容大操辦一場隆重的慶祝黨的生日的活動。關鍵的是要按照「隆重」兩個字去搞。於是,卞容大動用了他所有的社會關係,做了一系列的工作,在他的一個老同學的配合之下,好不容易說動了法國阿迪娜水晶飾品公司。本來,兩家聯合舉行一個慶祝「七·一」座談會就行了,阿迪娜提供一個場所,一頓會議午餐,一點紀念品,就行了。嚴名家說:不成!嚴名家說:資本家有的是錢,得讓他們出血!嚴名家親自動手,擬定了座談會的方案。嚴名家的方案是這樣的:會期兩整天。會議內容:市委領導講話,中法雙方領導講話,黨員代表發言,預備黨員代表、群眾代表發言,新黨員宣誓。自由座談。聯誼活動。以多樣化的形式歌頌黨的豐功偉績。以多樣化的形式宣傳阿迪娜的企業形象及其產品。玻璃吹制協會承諾:該新聞由市電視台採訪和播出,須出現法方主要領導人正面形象,播出時間不短於兩分鐘。晨報、午報和晚報當日均有滾動新聞,新聞稿由中方撰寫,須正面提及法方公司與產品名稱,加上溢美之詞。經費預算:五萬元整。玻璃吹制協會承擔三萬,阿迪娜承擔兩萬。玻璃吹制協會提供會議形式,會議內容,邀請市委(保證至少有一位市委常委出席)市政府五大班子領導,各界知名人士,接洽與接待新聞媒體;阿迪娜承擔由會議所發生的餐飲、娛樂和禮品之經費。

    如此高檔次的陣容和如此宏大的宣傳攻勢,只須花費兩萬人民幣,阿迪娜公司一看就竊喜,立刻同意了這個方案。

    卞容大也明白,以舉辦活動的名義消費兩萬塊錢的款子,與那些貪污挪用成千萬上億萬的款子相比,的確太算不上事情。可是問題的實質並不在這兩萬塊錢上面,在於我們黨的基層幹部,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態?他們在如何敷衍工作?黨紀國法,道德良心,對他們還有沒有一點約束?卞容大倒是要請教請教紀委:嚴名家坑蒙拐騙,巧立名目揮霍公款,到述職的時候這些還變成了他的輝煌政績。對這種現象,對這種幹部,紀委到底瞭解不瞭解?像嚴名家這種幹部,已經完全喪失了責任感和事業心,紀委到底明白不明白?

    試舉這一次的例子吧:今年的七一,嚴名家要求卞容大操辦一場隆重的慶祝黨的生日的活動。關鍵的是要按照「隆重」兩個字去搞。於是,卞容大動用了他所有的社會關係,做了一系列的工作,在他的一個老同學的配合之下,好不容易說動了法國阿迪娜水晶飾品公司。本來,兩家聯合舉行一個慶祝七一座談會就行了,阿迪娜提供一個場所,一頓會議午餐,一點紀念品,就行了。嚴名家說:不成!嚴名家說:資本家有的是錢,得讓他們出血!嚴名家親自動手,擬定了座談會的方案。嚴名家的方案是這樣的:會期兩整天。會議內容:市委領導講話,中法雙方領導講話,黨員代表發言,預備黨員代表、群眾代表發言,新黨員宣誓。自由座談。聯誼活動。以多樣化的形式歌頌黨的豐功偉績。以多樣化的形式宣傳阿迪娜的企業形象及其產品。玻璃吹制協會承諾:該新聞由市電視台採訪和播出,須出現法方主要領導人正面形象,播出時間不短於兩分鐘。晨報、午報和晚報當日均有滾動新聞,新聞稿由中方撰寫,須正面提及法方公司與產品名稱,加上溢美之詞。經費預算:五萬元整。玻璃吹制協會承擔三萬,阿迪娜承擔兩萬。玻璃吹制協會提供會議形式,會議內容,邀請市委(保證至少有一位市委常委出席)市政府五大班子領導、各界知名人士、接洽與接待新聞媒體;阿迪娜承擔由會議所發生的餐飲、娛樂和禮品之經費。

    如此高檔次的陣容和如此宏大的宣傳攻勢,只須花費兩萬人民幣,阿迪娜公司一看就竅喜,立刻同意了這個方案。卞容大與他的老同學各自代表所在單位,簽訂了合作協議,阿迪娜的兩萬元人民幣,迫不及待就打入了玻璃吹制協會的賬戶。卞容大本來是不願意代表單位簽字的,因為他知道他們請不到市委常委,也無法使幾家報社有滾動新聞,無奈嚴名家命令他去簽字,並拍胸脯說,請人和疏通媒體,那是他的事情。然而,七一前夕,萬事具備,嚴名家突然宣佈黨組集體研究決定,採納更有創意的方案:玻璃吹制協會要借慶祝七一的東風,重走革命路!原來,嚴名家已經又與洪湖「浪打浪」綠色食品公司所屬的洪湖度假村,簽訂了共同慶祝七一活動的協議。七一那天,嚴名家帶了玻璃吹制協會的一干人馬,直奔洪湖「浪打浪」度假村。

    卞容大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在武漢工作了近二十年,也調動過幾個單位,因此紀委也是有人認識卞容大的。熟人過來,拍拍他的肩頭,笑了笑。他們司空見慣不以為然的態度,讓卞容大感到了惶悚,他忽然意識到,別人會不會認為他太幼稚和太衝動了?接待他的工作人員公事公辦地說:哪裡哪裡。一會兒,熟人又過來拍拍他的肩,與他閒聊了幾句。人問:你去了洪湖嗎?卞容大說:去了。人問:采紅菱了嗎?卞容大說:採了。打野鴨了?打了。吃全魚宴了?吃了。篝火晚會呢?也在。卞容大又趕緊補充:我沒有去泡腳!也沒有打牌!熟人又笑了,又拍拍他的肩,走開了。熟人的三次拍肩和三次內容不同的笑,一下子就讓卞容大感覺到了自己的沒趣,好像他的舉報,是那麼瑣碎和無聊,並且,他自己的屁股也不乾淨。卞容大是不應該去洪湖的,可是作為辦公室主任,安排活動是他的職責,他不去怎麼行?再說,不去他怎麼瞭解情況?怎麼舉報?卞容大握了握他的左手,不再說話了。他低下眼睛,飛快地瀏覽了舉報記錄,無可奈何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過,卞容大並不後悔。卞容大說到紀委舉報,就肯定要去紀委舉報。男人說話要算話,開弓沒有回頭箭。吃吃喝喝就不說了,誆騙外資企業的兩萬塊錢,無論如何都是黨紀所不容的。儘管嚴名家表面不在乎,可他還是很快就把錢還了。嚴名家的迅速還錢就是卞容大的初步勝利。徹底的勝利,當然應該是嚴名家的下台。用卞師傅的話說:像嚴名家這種貪官應該及早下台,像卞容大這樣有責任感有事業心的幹部,應該及早提拔。卞容大對父親的說法直皺眉頭。卞容大舉報嚴名家,真的沒有個人動機。父親對於他舉報行為的簡單理解,倒是提醒了卞容大,他著急了,他怕人家誤會他有個人目的。那天的舉報,是被嚴名家激出來的,事後想來,卞容大的確是過於簡單了。他必須找個機會向紀委方面好好解釋一番。現在時間從容了,卞容大對自己要解釋的一番話,進行了反覆斟酌,打了腹稿,私下還練習了幾次。之後,卞容大就開始急切地等待著紀委來人———他們至少得來調查調查吧?

    兩個月以後的一天,卞容大卻等來了另外的一群人。這些人來自於市委組織部門、民政局、國有資產管理局、編製辦公室、市再就業服務中心、單位所屬的街道派出所,等等五花八門的單位,還有一些企業:某某玻璃製品廠、某某工藝品公司等等。儘管卞容大不知道來人是幹什麼的,但還是應黨組要求,召集了玻璃吹制協會全體職工,參加重要會議。會議氣氛顯得神秘又緊張。人們的講話聽上去有一點雲遮霧罩。總之大體上都是在讚頌改革開放。最後,一位禿頂的溫和的苦相的幹部,滿含歉意地宣佈了玻璃吹制協會的解散。

    嚴名家以一種毫不知情的懵懂模樣坐著,目光淡漠,不看任何人。他的去向是調動,調到科協去了,看來他沒有受到什麼損害。可愛的汪琪好像也沒有受到損害,她被現代玻璃工藝公司接收了。凡在三十五歲以下,具有大學本科文憑,身體健康,專業工作能力較強,在本市已經擁有住房的職工,都有相關企業接受。四十歲以上的老弱病殘,全部被買斷。卞容大成為了被買斷的廣大職工中的一員。好在卞容大是正科的級別,買斷價格高於普通職工,普通職工每年八百元,正科級每年一千兩百元,卞容大工齡十九年,便有一次性買斷費兩萬兩千八百元。與此同時,卞容大的人事檔案被放入市再就業服務中心。從今往後,卞容大再也不用風雨無阻地按時上下班,再也不用與嚴名家拍桌子打椅子,更無須等待紀委來人了。

    玻璃吹制協會解散的時候,離卞容大四十一週歲的生日只差四天。

    四天來,卞容大聲色不動,依舊穿戴整齊,依舊按時出門,與上班的作息時間一模一樣。頭兩天,他去了江邊,看水。他去的是長江二橋往下,很遙遠的江邊,那裡是沙場,一堆一堆黃沙,寂寞地等待著運輸。荒草,江鷗,被吹殘的蒲公英,斷線的風箏酷似失事的飛機,一頭紮在荒灘裡,令人為之動容。卞容大沒有想什麼。他在沙灘上隨意地坐臥,是休閒的姿態。他是在休息。索性來了一個大結局,卞容大心裡反倒沒有恐慌的感覺,只是有一點不習慣,一片空曠。第三天,卞容大不去江邊了。他買了一頂棒球帽,壓低帽簷戴著,悄悄溜進了再就業服務中心和人才市場。這裡的人太多了。大廳裡聚集了一股濃烈的人體臭味。所有的人都不管不顧地說話,鬧得誰都不可能聽清楚別人在說什麼,卞容大轉了一圈就退出來了。第四天,卞容大悄無聲息地度過了他四十一歲的生日。

    就這麼籠統地說悄無聲息,顯然不夠嚴謹。在家裡,卞容大本來就不過生日。黃新蕾只記他們兒子的生日。所謂的悄無聲息,是相對玻璃吹制協會來說的。作為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的卞容大,他在玻璃吹制協會創建之初,被首任黨組書記那熱氣騰騰的集體主義精神所感染,靈機一動,開創了一條溫暖的規則:工會專人負責將職工們的生日登記註冊,然後在某職工生日的這一天,送一盒生日蛋糕和一束鮮花以示祝賀。因為有單位惦記著,你是無法忘記自己生日的。許多忽略了自己生日的人,在這一天上班之後,都會被單位的祝賀弄得又驚又喜。午休的辦公室。一片歡聲笑語,壽星切開蛋糕,大家高唱生日歌,同時紛紛搶著吃,鬧得滿臉都是奶油。好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卞容大是一個有能力的男人,就算單位悄無聲息了,卞容大還是可以找到自己的慶祝方式。

    這一天,卞容大來到了市內最大的家樂福超市。這是法國人在世界各地開的連鎖超級市場,這裡貨架林立,顧客如雲,還有各種現場展示和推銷活動。

    不幸的是,卞容大生日的快樂,最後遭到了超市裡的清潔女工的破壞。時間已經是下午了,卞容大都要準備離開了,清潔女工過來,停留在卞容大面前了。她彎下身體,骯髒的白色工作服領口裡露出部分乳胸。她悄聲地問卞容大:「大哥,想不想玩?」

    卞容大非常意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問:「玩?玩什麼?」

    清潔女工調戲地說:「你———」她強調,「想玩什麼?」

    卞容大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艷遇。他的血液衝上了頭面,手腳無處安放。他飛快地四周看看,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

    清潔女工以為卞容大擔心安全問題,她保證道:「在我家裡,絕對安全。很便宜的,兩塊錢一次,就算交個朋友。要是好,下次再來。」

    兩塊就是二十塊,這是武漢人民的貨幣價值。二十塊錢一次很便宜嗎?卞容大忽然想起了洪湖,他們單位的男性們在度假村的夜晚胡亂吹牛,說武漢的消費水平真是太低了,火車站廣場上的野雞,五毛錢就能玩一次。卞容大並不是真的在比較價格,只是一種亂糟糟的觸類旁通的聯想。實際上的卞容大,汗毛豎了起來,全身的皮膚一陣緊似一陣,汗珠子從兩鬢的太陽穴迸流出來,難以置信地流淌在臉頰兩邊。

    清潔女工卻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捕捉到了卞容大對於價格的比較。她說:「咳,大家都爽快一點好不好?一塊五,不能再優惠了,真的很便宜了!我的大哥呀,玩了你就知道了。」

    卞容大害羞了。他又害羞又悲憤。難道他像一個色迷迷的嫖客嗎?像一個可以與這種廉價的毫無廉恥的野雞苟合的男人嗎?可是如果他不像,她為什麼來勾搭他呢?卞容大的心都碎了。

    卞容大堅決地閉上了眼睛,把腦袋用力一別,說:「請你走開!」

    然而,清潔女工沒有輕易走開,她比他還要屈辱和悲憤。清潔女工站直了身體,扣緊了領口的紐扣,拿拖把使勁打了幾下卞容大的腳,說道:「你媽個苕,你不想玩,在這裡坐一天幹什麼?盯著我看一天幹什麼?一個男將,連玩都不會了?真是夠雞巴嗆!滾吧,少呆在這裡害我!」

    卞容大詫異得張口結舌!一個野雞,居然還敢打他和罵他!清潔女工見卞容大還待著不走,立刻上來,掃蕩了他的桌面,將他吃剩的殘渣餘孽,一股腦掃進了垃圾撮,然後正氣凜然地大聲說:「告訴你啊同志,這裡是超市的休息處,是為購物的顧客提供休息的,不是酒吧和茶館,可以一坐一天。你要知道許多超市是不設休息處的,這是家樂福為中國顧客提供的特別優惠。請自覺一點,別佔這點小便宜。現在有些中國人,素質真低,真讓人替你們害臊。走吧走吧。」

    四周顧客的目光,聞聲投向卞容大。身穿制服的年輕保安,也梭巡過來了。還有什麼道理好講的呢?卞容大趕緊起身,落荒而逃。

    在回家的路上,卞容大耿耿於懷地一再重溫自己受辱的過程,慢慢地從打擊中清醒過來,他這才發現,清潔女工比他聰明多了。當她驅逐卞容大的時候,似乎多餘地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不,她不多餘。那番話就是她的護身符,她把卞容大報警的機會都消滅了。假如卞容大真的報警,肯定就會被人當成卞容大對於她恪盡職守的不滿和報復。這是一個清潔女工兼野雞的生存智慧。這種生存智慧令卞容大自歎弗如,感慨萬千,成了卞容大四十一歲生日這天收到的最好禮物。

    第五天,卞容大決定不再裝模作樣地繼續上班。一個野雞,面對現實都能夠頭腦清醒,敢於隨機應變,卞容大還不能夠嗎?失業就是失業了。事情遲早都會敗露的。卞容大應該在事情敗露之前,抓緊時間認清現實,認清自己,認清他的整個人生———他到底是一種什麼狀態?他將要做什麼?他應該怎麼做?現在,卞容大必須重新審視和思考。其實,一個男人,暫時失去工作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男人對於自己應該有一個最起碼的要求,這就是:清醒地活著和清醒地死去。對了!這麼想就對頭了!

    第五天的清早,在黃新蕾看來,她的丈夫卞容大生病了。卞容大臉色蠟黃,頭髮雜亂,形容憔悴,一手捂著腹部,一手提著褲子,從衛生間出來,踉踉蹌蹌,好像隨時隨地都有被自己褲襠絆倒的危險。寬大的睡衣,不知是因為布料日漸陳舊鬆垮,還是因為卞容大日漸乾瘦,顯得是那麼飄零和稀疏,卞容大活像一個木製的衣架。

    黃新蕾在上班之前問丈夫:「要去醫院嗎?」卞容大說:「不要。」「要我給你們單位打電話請病假嗎?」「不要。」「如果你不及時打電話,嚴名家又要來找你了。」

    「笑話。誰離開誰地球不照樣轉。」「你怎麼哪?」「我肚子吃壞了。」「我還以為你腦子壞了呢,說話這麼沖。」卞容大朝黃新蕾舉了舉雙手,表示投降。黃新蕾的例假快來了,眼瞼浮腫著,下巴上爆出一粒紅豆豆。她這幾天脾氣急躁,粗聲大氣,不由自主地找人吵架。這就是女人。可憐的女人,一點幽默感都不懂。卞容大不回嘴了。作為不用來例假的男人,卞容大覺得自己怎麼忍讓女人都不過分。畢竟,男人受腦子支配,女人受子宮支配。對不起,卞容大絲毫沒有輕視黃新蕾的意思,他只是描述黃新蕾的客觀生理現象,同時有一種更加清醒的自責:他是男人啊!作為一個男人,以前他以為自己完全懂事了,其實沒有;以為自己完全動腦子了,其實也沒有。以前的卞容大,真是很有一點自以為是和荒誕可笑。一切都不在把握中,卻還以為一切都在把握中。現在這個世界,你能夠把握什麼呢?想到這裡,卞容大感到胸脯裡頭一陣難受,他心跳紊亂了。卞容

    大拍著他薄薄的胸壁,鎮定自己。可喜的是,現在他知道這恐慌來自於哪裡了。卞容大提著褲子,回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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