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事情的發展讓我姑母言中。倒不是巴音帶人來亂搞。而是她根本沒再露面。
第二天下午我一直期待著巴音上工。但她沒來。到晚上洗澡時,我發現我那件手繪真絲裙不見了。我的心怦怦亂跳起來。懷著一種極糟糕的預感,我和我丈夫立即清點
了一下家裡的抽屜和櫃子。當場能明確的是除了那條裙子之外,還丟失一件軟緞睡袍,兩打安芬娜牌的長統絲襪,另外是幾本書。書是《人類性學基礎》、《中國古代房內考》,《金瓶梅》(足本)以及《孫二娘和她的一百多個男人》。最後這本書其實就是《水游》。一個朋友在管理文化市場,他當個大笑話送我們這本書以作歷史資料保存。
隔壁鄰居證實,巴音在上午來過。鄰居在倒垃圾時遇上巴音開門。鄰居打招呼說:改上午做了?
不,巴音說:來取點東西。
問:她的神態慌張嗎?
答:她和平時一模一樣。
我跌坐在沙發上。太陽穴和後腦勺都嗡嗡營營作響。看到丈夫扔過來一條濕毛巾,我才發現自己臉上有淚。
情形大令人傷心和尷尬:好像我是十九歲的少女而巴音是個成熟的婦人,或者,我是一個自以為心明眼亮的老奶奶,卻被小孫女在恣意捉弄。
我丈夫氣沖斗牛,一會兒坐一會兒立,不時乾笑兩聲,乾笑之後說:這麼個小屁孩還涮人!這麼個小屁孩還涮人!
這一下,姑母和姑父都來了。爬樓爬得急匆匆的。我和丈夫連忙攙扶他們。讓他們坐下。把電扇對準他們。送毛巾擦汗。沏茶端飲料。我姑母這輩子只喝茶,我姑父喜歡趕新潮,愛來一點兒健力寶、雪碧或果茶椰汁什麼的。
姑母終於忍不住說:看,讓我不幸言中了是不是?
姑父說:你這人!
姑父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再仔細檢查一下家裡還丟了什麼沒有。存折在嗎?首飾在嗎?
姑母緊接著說:對!首先得換掉門鎖。另外要考慮換個新型防盜門。窗戶也得加鐵柵欄。
好,我說:好好,你們別弄得太緊張了。
姑母橫我一眼。嗤!她說:你這個孩子真夠嗆!出這麼大的事了還悠哉游哉,太不知輕重了!
我丈夫解釋:姑母,她是怕你們過於緊張身體出毛病。
姑母說:得了。別以為我們老了。沒事做老人們才出毛病,有事做老人才長命百歲呢。
我丈夫說:那算我年輕不懂事了。
姑母說:我看你還真是年輕不懂事!
姑父出面了。一手夾希爾頓,一個拿一聽雪碧,他走到客廳中間,打了個哈哈,說:算了算了。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人人都冷靜,都心平氣和下來,認真開個家庭會議,研究問題,拿出對策。不過首先我們都應該充分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這事的確不是小事。
我拿了只小板凳坐在靠近陽台的那邊,聆聽姑父姑母分析研究問題。我唯有聆聽。儘管我心裡亂極了,儘管巴音穿件文化衫牛仔褲在我眼前走來走去,但我必須聆聽。因為我們已經被姑母不幸言中了一次,現在腰不硬,不理直氣壯。如果萬一再錯一次呢?另外,如果不聆聽,老人肯定極不高興。接下來我們的生活中就會有很大麻煩,比如某一天晚上我們夫婦要去參加某個晚會,老人將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謝絕給我們看孩子。等等,即便他們不故意給你製造麻煩,僅僅垮著臉疏遠你,我們也很難受。我們就會自己背上個不孝的感情包袱,因為畢竟是他們看著我們長大的,給我們喝過肉湯吃過白米飯。
我搖著紙扇聆聽姑父姑母輪流侃侃而談。在客廳另一端,我丈夫像沉不住氣的少壯派政治家走來走去,臉上時不時流露出對姑父姑母的不屑。
很簡單,我丈夫插話說:我們現在去找巴音就行了。不過一個小屁孩。
姑母說:你讓我們說完再發表高見也不遲!我搞了一輩子教育,治學生不比你有辦法?我看你倒很像一個小屁孩。
我朝丈夫搖手勸他克制。我偷偷地飛快地用一瞥送去了我對他的同情與支持。
兩位老人在某些枝節問題上也相互發生矛盾,姑父認為巴音是個沒有家庭教養的貪慕小利的壞女孩,很可能會打一槍換個地方,一家一家地偷點小東西。姑母則認為巴音絕對是盯上我的家了,她絕對是社會上某種集團成員,因此,我們家現在危險大得很。地攤上黃色下流兇殺盜竊的書刊真是禍害了我們這一代青少年!還有港台流行歌曲!姑母說到這裡,姑父深有同感,說:有些港台歌曲實在不像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困了睡在馬路上」,「玫瑰的謊言」,這是一種什麼引導!
他們的意見又統一了。
我不停地為姑父姑母添茶加水。有一次我丈夫趁機把我堵在了廚房裡。丈夫說:我們沒時間陪他們沒完沒了地開會。
我說:忍耐點,他們也是為我們好。
丈夫說:問題是到時候還得我們去辦具體事。
我說:當然。大熱天。我們家出的事。我們不辦誰辦。
丈夫說:我理解並感謝他們。但求你設法讓他們快點。你是他們的親侄女,好說話。我下周要出差,在出差之前我必須解決巴音的事。求你了。
姑母從廁所出來,說:你們在磨蹭什麼?快來開會。要抓緊時間。這是你們的事啊!
姑父抽香煙,感慨萬千道:這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看這兩人無所謂的樣!
我承認我的姑母姑父確實是一對好老人。但我在心煩意亂的七月的中午大逆不道地想像:假如我生活中沒有他們多好。但是我立刻又想到了問題的另一面:沒有姑父姑母可能又有姨父姨母,或者叔叔嬸嬸,舅爺舅媽,父親母親,都是一樣。我們沒有別樣的生活。
四個人開緊急會議這天中午我做飯。我熬了綠豆稀飯蒸了一鍋干米飯。我丈夫頂著驕陽去買菜。買了豆製品,瘦肉和蔬菜。我們原來準備吃的滷水大腸沒有當作菜拿出來。豬內臟膽固醇高,老人不宜吃。
午飯過後取消午睡接著研究。到下午五點我姑母理出了對策:三管齊下。
哪三管?第一:首先找學校領導。請學校找巴音談,交出所偷東西,交代動機。然後學校必須給巴音一個嚴肅的處分。使巴音在人生途中猛醒過來,再也不敢走那路。第二:接著找巴音的父母。讓她父母好好管教女兒,交出所偷東西,交代動機並立下保證。第三:在與巴音父母接觸的同時報告公安局或派出所,讓警察注意到她,以免她繼續作案破壞治安。
姑父姑母在臨走之前再三叮囑我們事情務必如此辦理。
我們說:好的。
他們說: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心慈手軟,現在社會多亂!青少年犯罪率多高?如果你們再出什麼事,我們會受不了的,你們的父母更加受不了。
我們連連說:知道了知道了。
我姑母牽走了我們的孩子,說要替我們帶著直到巴音的事有個結果。她老人家一怕孩子不安全,二怕受孩子之累我們辦事不徹底。為此,她毅然犧牲了離退休老幹部團赴青島療養的機會。
說實在的,我和丈夫都又被姑父姑母感動了。
但是,當我們騎著各自的自行車往漢口大學去的時候,我們說好還是先找巴音談談。不管怎麼說,她總歸只有十九歲。有好多比書值錢的東西她沒偷,偷了一本古典名著《水滸》,因為它換了個封皮叫做《孫二娘和她的一百多個男人》。她還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