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住在我們家附近的姑母。我姑母是一位退休的中學教師。退休後一直在老年大學學習畫國畫。近年還參加了市老年服裝表演隊。我姑母六十歲以後梅開二度,青春煥發,使我們請大婆操持家務的計劃成為夢想。不過我姑母還殘存著封建老人的傳統美德。間隔性地給我們孩子做幾件衣服或者端午節來在我們門上掛上束香艾蒿。
我有會議的一個下午,我姑母來到我們家。這次她帶著一幅送給我們的國畫習作:奔馬。她摹仿徐悲鴻,專攻馬。
巴音就這樣和我姑母遇上了。
我姑母用鑰匙打開房門,逕直走了進來,這時巴音正在我們的臥室試穿我所有夏季衣裙。她把掛在衣櫥裡的衣裳全部取出來扔在床上,穿一件再掛進去一件。
你是誰?穿著我姑母送給我的連衣裙的巴音大為吃驚地說。
我身材高高的姑母挺著胸脯反問巴音:你是誰,
我姑母走進臥室,冷靜地巡視滿床的衣裳和洞開的櫃門。巴音提著過長的裙據阻止我姑母:你怎麼能隨便闖民宅?你是誰?
我姑母說:我是這家主人的姑母。看來在我外出寫生的這一個多月裡,他們家來了別的親戚。
我姑母取下牆壁上的一隻像框,掛上了她自己的畫。巴音在一旁發愣。
我姑母說:現在告訴我你是誰?
巴音回過神來。巴音說:是姑母啊。我叫巴音,是他們家請的鐘點工,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我是大學生。
我姑母說:哪個大學的?學什麼專業?
巴音說:漢口大學數學系的。
我姑母說:小姑娘你別在我面前演戲,你不是大學生。
巴音要說話,我姑母制止了她。我姑母說:小姑娘,你先脫下這條裙子換上你自己的衣服再跟我說話吧。
巴音變了剛才試圖討好的臉,她說:你憑什麼說我不是大學生?
我姑母說:憑我當了一輩子教師的感覺。
教師和學生像貓和老鼠一樣對盯著。巴音說:我不換衣服!這就是我的裙子!
我姑母說:這裙子是我的。我買的。按我侄女的身材買的。請你脫下來!
巴音走到鏡子面前,展開雙臂地扭了扭。說:的確不是我的,把我穿丑了。告訴你,這條裙子非常糟糕,款式顏色質地一無可取。不僅如此,你侄女所有這些衣裙全都非常糟糕,唯有這件還湊合。
巴音挑出的是一件我從沒穿出去過的手繪真絲太陽裙。這件太陽裙的前胸後背都露得太多,而背帶是兩條透明的絲帶,穿上身上完全像無背帶裙。
巴音咄咄逼人地開始反攻我姑母。她當著我姑母的面脫下裙子,慢慢地穿上她的文化衫。在慢騰騰的動作中驕做地展示她那裹在寬鬆的衣服裡顯得瘦小但實際上飽滿光滑彈性十足的胴體。用青春嘲弄衰老。
我姑母被激怒了。我姑母說:如果你真的是他們雇的鐘點工,那麼現在你被解雇了!
什麼什麼?巴音問。
我姑母說:不懂嗎,我換個你懂的詞:你被開除了。
什麼什麼?巴音揪揪自己的耳朵,笑道:我還是沒聽懂,或者說我寧願裝作沒聽懂。現在我們到書房去,我給您介紹一位朋友。
書桌前,我常坐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小伙子,翻看著一本《人類性學基礎》。
我姑母氣昏了:你是什麼人?
小伙子甩甩包覆在額前的頭髮,說:我是郭富城。
滾出去!我姑母吼道。
「郭富城」說:姑母,你聽我說。巴音還想在這裡呆一段時間。請你忘掉今天的事。我已經認識你了,姑母,如果你不肯忘掉我能想辦法讓你忘掉的。
我和我丈夫五點半鍾回家。我姑母躺在沙發上,我們說:喲,姑母來了。
姑母沒有理睬我們。姑母臉色鐵青,直喘氣。丈夫說可能需要送醫院。
不!姑母中氣十足地說「不」嚇了我一跳。根據姑母的手勢,我知道她要茶。我連忙沏了一杯茶。丈夫將姑母扶起來。我們納悶姑母這是怎麼啦?
姑母喝了一口茶,揭杯蓋的手比平時顫動得更明顯。未曾開言,姑母先就流下淚來。
現在這是什麼世道哇!姑母說。
我們迅速理解為姑母又針對老年人餘熱問題生氣了。我丈夫已經發現了掛在臥室牆上的水墨奔馬。他說:姑母您這幅奔馬足可以亂真了!
姑母說:你過來!你少在那兒恭維我!我這個老朽用不著你們花力氣捧我。我是為國家的前途擔憂,為現在亂七八糟的社會現象擔憂,為年輕人擔憂哇!
我姑母擦去眼淚又湧出了眼淚。她泣不成聲地說: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引狼入室了!巴音是個小流氓!婊子!
我們大吃一驚:您認識巴音?
姑母說:今天見識了。
我說:是的,我們請的鐘點工,她是漢口大學的學生。
她是小流氓!婊子!姑母不容置疑地說:如果她不是一個學習成績極差、早戀、初中或高中畢業之後就在社會上浪蕩的社會渣滓,你們可以罵我瞎了雙眼!改革開放,歌星影星,花花綠綠,那只能哄住你們。你們以為現在的大學生年輕人個個都是現代派。現代派那只是一個面具,准都可以拿去戴在臉上裝神弄鬼。我可從不看誰的面具,我
一眼就看透一個人的本質。巴音是個小流氓小婊子!
有時候,我們覺得姑母的話是倚老賣老。但也有時候,她的話具有巨大的穿透力。從半個多世紀前帶來疾風嗖嗖射向我們生活的今天。例如剛才的某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