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賤女人,就這樣放她走了,我哥的風度太好了。」榮恩又這麼出人意表地說,她不停地在套房內走來走去,不知道忙著什麼。
「你怎樣惹上人家老公的?」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那個賤女人從頭到尾沒說她老公是誰,真是無厘頭,害我要算賬也不知道要去找哪一個。」
我睜開左眼,偏頭望向榮恩。榮恩抱著那個舊得綻出棉絮的布娃娃,憑窗眺望著墳山。「賤女人,算她運氣不錯,我哥今天心情好,不然當場用虧的也要虧死她。」她說。
「榮恩,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
榮恩於是親了親布娃娃,長久地眺望著窗外。她的鋼杯裡煮著的泡麵加蛋,冒出了汩汩泡沫滴落在桌面上,榮恩一直沒有關上火,我靜靜地瞧著她。榮恩在窗口的風中,終於顯出了一絲蕭瑟之色,她關上窗,走向書桌時,順手摸了摸牆頭上的大草原海報。
「奧勒崗,應該不會這麼冷吧?」她輕聲獨語。
「應該更冷。」我說,我的右眼疼進了顱骨。
「會嗎?那裡不是都很暖和的嗎?」
「奧勒崗在很北邊,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榮恩,」我坐了起來,試探性地問她,「奧勒崗靠不靠海?」
「不知道。誰知道?」
「受不了,那不是你的目標嗎?怎麼連在哪裡你也弄不清楚?真糊塗。」滿腔怒火,我跳下床,找來了英文字典,翻出美國地圖,指清地點給榮恩。「就在這裡,你看清楚,記下來,緯度這麼高,靠山也靠海。」
「隨它去靠山靠海,我已經不想去奧勒崗了。」榮恩跺著腳說。
「那現在你想去哪裡?」
「我要跟你,你去哪裡,我就跟著去。」
望著她秀麗的面容,和滿臉礙眼的濃粉,我心中的災難感又油然而生。
「我不要你跟,你只會惹麻煩,還有你的臉,是怎麼搞的?怎麼把自己弄成像個檳榔西施?」我抽出面紙開始狠力擦拭她的彩妝,「有什麼比十七歲更美的?」
「十八歲,」她抗辯說,「痛,好痛。」
我在榮恩的左腮上擦出了絲絲紅跡。她的蒼白的素顏上,卻漸漸生出了一朵笑意,如花綻放在她的大草原海報前,她又開始不勝嚮往地看著我的鄧肯海報。
「她樣子好美,告訴我,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榮恩問我。
「她是一個奇怪的人。」
「有多奇怪?」
「當所有的人都在路上辛苦地前行,她卻跑得更遠、更遠,在沒有路的遠方狂奔。」
「姊姊,」榮恩突然這樣脫口喊出,「我叫你姊姊好不好?」
「那多肉麻?」
「那我以後只在心裡叫。」
聊作安慰地摟了摟她,榮恩卻將我緊緊地抱個滿懷。「姊姊,姊姊。」她這麼輕聲叫喚著我,她的眼淚頃刻濕透了我的肩頭。
榮恩,一個出奇喜愛說謊也愛編造故事的室友,我漸漸發現她的一切言語都荒誕,一切舉止都可疑,現在她央求著我,陪她回一趟家。家,她說,就在離我們套房不到三公里的地方。
大年初一,年味甚淡的台北街頭,人車稀少,百店不開,我和榮恩遍招不到車子,只有步行而向榮恩所描述的那個去處。
從馬路轉上了河堤,我在墨鏡遮掩之後的視野開闊了起來,半荒枯的河面上飄著某種死屍的氣味,滿天薄雲疾飛,我想著,不知道從什麼年代開始,那樣碧藍澄淨的天色再也不曾見了,只剩下這樣低彩度的、接近蒼白的長空,我們在漫天陰霾中又下了河堤。
再轉進馬路邊的小巷,陡見綠樹掩映,樹陰最濃密處,果然見到了一座方式的門坊,在這一帶落居半年,從不知道左近有這樣一間天主教育幼院。
一進院門榮恩活潑了起來,攬住我的手,她路線錯綜地來回奔波不休,來到小噴水池前,她撩起池水細細聞嗅,穿過兩排互相面對的建築,我們拜訪的對象十分瑣碎,見了一座灰撲撲的小教堂上面那個灰色的十字架,大飯堂牆壁上那只圓形的巨大時鐘,大浴室裡面那具仍舊滴答不停的水龍頭,又來到女孩住宿的大通鋪,裡面瀰漫著露營帳篷的氣味,這一切都令榮恩開心極了,一個中年男人最後攔下了我們,詢問我們是否辦理了會客。
這人榮恩並不認識,她沒多作理會,又拉著我回到育幼院中庭。
「好多年沒回來了。」她說。
團圓的時節,草坪上坐滿了訪客與院童,多半就地野餐中,榮恩解釋道,這裡只有很少數的孩子是真正的孤兒,其餘大多是因為父母離異,或是過度貧窮,或是家裡橫遭了意外之類的緣由,才住進了此地。
他們的父親或是母親,有時候會來育幼院裡,流著淚,摟著他們,給他們玩具,給他們零用錢。
「我們沒人來看的,沒人給錢的,都跟著院長姓朱。」榮恩說,「院長說我們是主的小孩。」
在榮恩的回憶中,這裡彷彿是個溫馨洋溢的地方,她的記憶力甚強,強及到了兒時的細微處,她開始從一周裡面的作息描述起,直達到美麗的星期天。
「星期天的午餐最棒了,因為這一餐都是大菜,而且說不準會有多少小孩缺席,缺席的要不就是和他們的家長進城去玩,要不就是在花園裡面野餐,我們主的小孩,就負責打掃工作,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都被分到拔草,對我來說,那些家長通通都來最好,把小孩子都帶出去了,這時候我們就可以分掉他們的午餐,有時候是雞腿,有時是排骨,有一次我記得是整卷的壽司,我們卯下去吃菜,根本沒有人要吃白飯。」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