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恭喜你。」他一說完就頹倒了回去,我連著棉被撐住了他。
「阿芳,」所以他又開口,「這一上台要跳多久?」
「巡迴演出前後要半年。」
「那跳完以後呢?你夏天會不會回公司?」
經西卡達一提,我想起了我的留職停薪身份,離開公司快半年了,歸隊日期也預定在半年之後,我在一片歌聲劃酒拳聲中認真思考,搖了搖頭。「不一定,我有點想寫作。」
吐出真言,我當下羞怯了,於是絮絮不休起來:「不知道能寫出什麼,我很想寫一本有關自由的小說,已經讀了不少相關理論,故事呢?問題就在這裡了,什麼情節也編不出來,沒什麼對象,沒什麼衝突,沒什麼悲劇,連白色恐怖都是笑料的年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西卡達?我說的是我們的生活,沉悶、雷同,像是只有五個音階的琴鍵,要怎麼激盪出旋律?我吃快餐泡麵,我喝速溶咖啡,我進電影院看血淋淋的暴力美學,但那多半虛假,我讀後設想立場意識流小說,但那多半做作,原來我們是沒有故事的一代,我們是沒有美的一代,要說我無病呻吟,那我沒辦法上訴,你懂不懂我在說什麼?西卡達?」
沒有回應,我偏頭一看,西卡達已沉睡在我的肩膀。
回到我的部門席位,酒酣耳熱的同事們對我採用起圍剿攻勢,從來就是不喝酒的人,但今天我喝得豪放,自忖頂多是氣喘一場,我干了許多杯,發現這種泡了酸梅的紹興酒相當可口,小樂團歌手的嗓音洋溢著濃厚的風塵味,格外挑逗了我今夜的愁緒迷離,微醺中我史無前例地捧起酒杯,逐桌敬酒而去。
沿著長條飯桌,我一路收聽新聞,每當選舉落幕,領了當選後謝禮金以後,就是同事們蠢蠢欲動的跳槽時分,這於我們公司也算是傳統,在非選舉年度裡,公司總要大量流失人事,多半的人往廣告公司靠攏,帶著一支銳筆,逐高薪而居。台北是一座山,我們是生而只能往上爬的白領階級。這時一聽,接近半數的同事都將要離開。
到了企劃組老同事那一桌,我被攔了下來,老闆正好也在,幾個同事起哄問我夏天歸隊一事,我據實回答,弄丟了留職停薪證明,竟然有人當場就重新起草了一張,多半是為著討老闆開心,在大家的鬧劇式脅迫中,我重新畫了押。
那麼多雙臂膀旋即抱住了我,雖然這些同事之中,有半數的人已不再戀棧公司。
我的酒灑了滿桌,有人給我新添了一杯,舉杯再喝,我與大家應和著小樂團,都唱起歌了。這是我所曾經深深厭倦的公司,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更換承載在打卡單上的人生,讓我迷惘的是在同事的胡鬧中我再度感覺到了溫暖,同命相依的趣味,我懷念起了那些群體作息中的虛情假意,虛情假意中的一絲真心,我並沒有與他們不同,都是在平淡中求生,追尋生活中點滴動人的細微處,等待著沉悶中小小的悲喜。
擱下酒杯,只因為突然感覺餓壞了,巨大的飢餓。同事傳遞給我一碗新盛的豬油拌飯,滿桌的台式大菜,竟然樣樣順口,我舉箸不停,以酒送飯,漸漸狼吞虎嚥起來。
「真是稀奇啊,沒看過阿芳喝酒。」一個同事喊著說。
「還喝酒咧,連阿芳吃飯我都沒看過。」另一個同事這麼回答。
這一夜每個人都失之濫情,我知道最後一定是這種場面,縱橫公司常年經營輔選,在酒肆間就是以凶悍著稱,連公司自己人聚餐,也要陣線混亂地互相猛灌,當老闆上台開始主持抽獎時我們都已跳起了舞,彷彿記得我被推舉到了台前,噪鬧歡聲中大舞一場,怎麼下台我已經不復記憶了,只知道再睜開眼時,我就在那幢老祖母眠床上,四周非常窘迫,整張床上荒唐地擠滿了六個爛醉的同事。
什麼人懶洋洋地唱著《愛你一萬年》,我一轉頭,見到西卡達就並躺在身邊,他正看著我,雙眼中精光燦然,他的酒已經全醒了,而我正滿腔的嘔吐感。
「寫出來,」西卡達在棉被中緊緊握住我的手,他說,「誰說我們這一代沒有故事?阿芳拜託你寫出來,我們這個城市還有我們這一代。」
「嗯。」我虛弱地說,他還是把我握得那麼疼。
西卡達載著我回家,沿路的寒風驅走了我的酒意,第一次喝酒,就醉得這麼不堪,雖已漸漸清醒,我的雙頰還是一片燒燙。
回到套房樓下,一轉念,我又要求西卡達載我去舞蹈教室,只是想著,也許還能再見上卓教授一面。
但是卓教授的房間已經人去樓空,坐在機車後座,和西卡達一起望向全無燈火的閣樓,冰冷的夜風又襲來,仗著最後的酒意,我伏在西卡達肩上哭了起來。
「那是誰?」西卡達問我。
以為教室中無人,原來龍仔就在一片漆黑中,我們都已放假,惟獨他一人練舞不休。我和西卡達都下了車,站在梧桐枯樹下,我們看龍仔的舞。
卓教授已經離去,龍仔失去了探照光源指揮,他不再跳我們的舞,在全黑的舞坪邊緣,放影機正放送著剪輯過的經典現代舞精華,憑著屏幕的微光,龍仔邊看影帶邊模仿,有時流利得更勝屏幕中人,他做了一個經典阿提久姿勢,凝止不動長達十幾秒鐘,連時光都凍結了似的,但是他又不跳了,龍仔在屏幕前靜趴而下,光影灑落幻動在他的裸背上,龍仔的背脊微微起伏。
「美。真美。」西卡達說。在審美上,西卡達對於男性的敏感度本來就高過於我,現在他問我,「那個男孩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