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卓教授的口令,我們劇烈舞蹈不能停休,整整一個鐘頭,卓教授驚醒一般,開口喊停,我們像水蛭貼滿一地,龍仔也趴地板上,和我們一樣氣喘吁吁。
細雨紛飛的中午,我們從百葉簾望進辦公室,卓教授正憑窗喝咖啡,根本沒有景觀可言的一扇窗前,她的動作停駐在半空中已經良久,大家面面相覷,許秘書也在我們之中,捧著卓教授的午餐,但她一直等在門口。
刷一聲,卓教授扯開了百葉簾,她揮手示意許秘書入內,我們都見到她的雙眼中綻放著異常的光亮。
許秘書告訴我們,卓教授打了一通電話,她的「史上最得意的弟子」,一個叫二哥的職業舞者,將要很夠義氣地從紐約趕回來。
團員中有幾人嘩一聲歡呼出來,榮恩慢了半拍,她先是發怔,席地頹坐了下去,不久又笑了。
他們都說,二哥現在在百老匯跳舞,很有名氣,牆上那幅小海報中的九十八圈,就是二哥的傑作,兩年多了,大家叫它「二哥障礙」。
並沒有人知道龍仔早已打破這障礙,我細數了卓教授最出名的幾個門生,想不出二哥究竟何人。「你見到就知道了呀。」榮恩禁不住興高采烈地這麼說,我感覺她說這話時,很流露出一股狡猾的神色。
榮恩的憂傷至此打住,泉湧般的歡樂滿溢而成忙碌,她終日說話不休,她重新佈置了我們的套房,她甜蜜蜜地煮食點心分送團員,她新燙了一頭素直的長髮,意外的是,她還自動坐在書桌前,閱讀我送她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一邊讀,一邊清脆地笑個不停。
振奮的情緒只維持了短暫的時光,當我們警覺到卓教授已經第二天未進教室時,更大的驚嚇出現在眼前,這天的報紙文藝版上,以最醒目的篇幅報導了卓教授病危的消息,報紙在我們之間來回傳遞,墨黑字體這樣寫著:天堂之路命運未卜,卓教授強撐病體刻畫完美的休止符……她人還健在,報紙竟已列出了卓教授的創作年譜,襯著一張她當年的舞蹈劇照,我們的心情非常複雜,都想著,這一次卓教授是不是就此撒手?
連許秘書也請了假,我們傍晚便自動下課,無人逗留教室,像是要逃開什麼沉重的壓迫一樣。換回便服後,我招呼出租車,原本準備直赴卓教授公館,一見路旁的花店,我下了車,給卓教授買一束新鮮的風信子。
卓教授總是喜歡香氣濃郁的鮮花。
一路上忍受著強烈的芬芳,抵達卓教授在陽明山上的宅院,我看見許秘書就站在大門前送客,一整群官員模樣的紳士分上了幾輛黑色轎車,列隊而去,許秘書見到了我。
許秘書挽著我進門,對於這天絡繹不絕的訪客,她顯然語多抱怨。
「要來也該等教授精神好點再說啊,」她說,「像林教授今天就跑了兩趟,教授下不了床,還得招呼他們談話,這不是折騰她嗎?」
這一來我尷尬極了,許秘書發現了她的失言,連忙說:「不是說你,你來很好,教授常常念著你。」
「念我還是我們?」
「你們,尤其是你。」
進了卓教授佈置優雅的客廳,許秘書展現一派管家的姿態,她給我安排茶水,指示另一個傭人準備點心,她上樓通報卓教授我的來訪。
推開卓教授的房門,並未如想像那種臨終病房的氣氛,卓教授倚坐在床上,白枕白褥白窗簾,這個大臥房裡入眼淨是白色,擺滿了桌面的新到的盆花,更加顯眼,並沒有看見任何醫療器材,連卓教授最近片刻不離身的點滴瓶也不見蹤影,卓教授正偏頭瞧著我,我這才見到她衣襟前,點點可疑的細小血跡。
那束淺白色風信子令她開心了,卓教授推開被子就要下床。
「教授您別忙,我來就好。」我趕緊說,並且四顧尋找花瓶。
「死不了……阿芳我……我還……死不了……」
她果真下了床,從她的梳妝台上取來一隻砂陶細瓶,抽走其中半枯的鳶尾花,非常珍重地將風信子插入。梳妝台上有一幅相框,其中並不是卓教授,是一對陌生的雙人舞影。
現在卓教授又坐回床頭,正點燃了一根煙。我沒辦法瞭解眼前這個病骨支離的女人:標準的活得不耐煩,可也不想進入天堂。我猜想她怕死更怕老,結果拖成了左右為難的局面。
抽了煙之後,她的氣息卻活絡了起來,說話也順暢了,她仔細詢問這兩天的排練狀況,我一一答覆,卓教授低頭思量,最後她問:「龍仔呢?還乖嗎他?」
「很乖,天天來。」
「嗯……」卓教授有些失神的模樣,她說:「你們都乖,我明天就回教室,下禮拜就給你們定裝。」見她連站都站不穩的病體,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阿芳,」她皺起雙眉,問我,「不給龍仔上台,到現在你還不能釋懷吧?給我老實說。」
「我是不能明白,龍仔跳得美也動人,他比我們有上台的資格。」
卓教授一聽搖頭。「眼光太淺了,龍仔還可以跳得更好,好得超過你的想像,但是要等到他不想做藝術家的那一天,才能跳得最好。」
「我聽不懂,教授。」
「還要我講得更淺顯嗎?不為了上台,不為了做藝術家,只為美而跳,只希望有一天,能夠教會他這件事,我曾經也想這麼做,只是沒辦法,天賦還是差了他一點啊……」
我還是不明白。「不為了上台,再美有什麼作用?」
「你會有明白的一天,只要一次,就那麼一次,在舞蹈中進入了天啟,接近那一隻上帝之手,你就會知道,舞台,觀眾,都比不上,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