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夫吊在橫岔的樹枝上,甩身躍下來,正好搖脫最後幾片梧桐枯葉,滿樹只剩下突矗的枝椏。我想這棵樹是死了。
許秘書抱著滿滿一袋今天的點心,給大家開了門,早晨功課的秩序已亂,大家像蒼蠅一樣團團轉,許秘書剛放上爵士樂,旋即又換了另一片暖身音樂,有人忙著換裝,有人忙著沖浴,許秘書連鞋子都忘了換,就匆忙進廚房煮咖啡,才煮到一半,她奔回教室,趴地開始檢查地板。
許秘書是個四十來歲、身材嬌小但略微駝背的女人,平日不施脂粉的她已經很見老態,今天看起來,竟像是一夕又老了十歲。
直到我們全部就緒開始暖身,許秘書才靜悄悄地進了卓教授的辦公室。
當我們發現她跪伏在卓教授的沙發床腳睡著時,已經是中午了,她忘了給我們叫便當。
克裡夫當下決定,請大家一起出門上餐館,我們之中以克裡夫出手最為闊綽,平常他請客的次數就多,所以全體附議,大家拉著許秘書出了教室,我也帶著自備餐盒跟上。
在樂聲轟隆的搖滾西餐廳裡面,我們並了幾大條長桌,好不容易上齊了菜,許秘書卻食不下嚥,她疲憊地掩住臉孔,只要求冰水。
她連嗓子都啞了,音響的干擾又重,在喜感十足的墨西哥音樂中,我們千辛萬苦聆聽她的敘述。
原來卓教授到今天早晨還是昏迷的。
原來卓教授得的是肺癌,醫生早在一年多前就斷定她病入膏肓,屬於癌症第三期,預後只有三到六個月的壽命,之後就持續著消極性的治療,現在她到底屬於病症的哪一期,已經超乎醫生的知識範圍了,卓教授始終不願意任何人知道這個消息,連整個藝術圈都毫不知悉。
原來她平日神秘的中午失蹤,是去了醫院報到。
「教授要是知道我告訴你們這些,會罵死我的,罵死我的……」許秘書愁眉不展地說,之後的話,已被快樂洋溢的曼陀羅琴聲淹沒。
我們都放下了餐具,都失去了食慾。
「這次可能要多住幾天院,教授交代要你們乖乖自己練習,」許秘書又強振起了精神。「課就照平常自己上,等她回來再接下去。」
「你剛不是說她還在昏迷中嗎?」榮恩清脆地這麼問。
什麼人的杯子跌落在地板上,幾個團員垂下了頭。
但是卓教授在兩天以後就回來了,來得比我們都早,當我們如常進了教室,見到卓教授正音量充沛地痛罵一個暖身錯誤的團員時,大家都傻了眼,經她氣魄襲人的一瞪,才又回了神,我們匆忙地趕進淋浴室換裝。
而龍仔始終沒再回來。
卓教授回來的那一天,就公佈了舞劇的選角結果。
端坐在教室的前方,卓教授隻字沒有提及她的病假一事,她緩緩地看過我們每一張臉孔,然後在完全沒有紙稿的情況下,一一念出我們的定角。
《天堂之路》舞劇中最吃重的角色,藍衣天使,由克裡夫擔綱。
另一個主角,白衣天使,我聽著她念出了我的名字。
榮恩果然也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她扮演一個聽起來很飄忽的「維度守護者」。
其他卡司繼續發佈,在這場雙幕舞劇中,有近半的團員要分飾兩個以上的角色。
宣佈完畢,我們的心情非常複雜,終於,終於落定了舞劇中的身份,兩個月下來的摸索,這一天不失是個振奮性的開端,該是個非常美麗的時刻,但是為什麼又感覺這是一個結束?而且卓教授竟然病得這樣重,而且我們竟然不約而同假裝渾然不知粉飾太平,而且,龍仔已經不再回來。
我的心裡尤其矛盾,得到白衣天使的角色,遠在夢想之外,一邊是飄然上天的情緒,一邊又是沉重不堪的負荷。
卓教授接著公佈了新的排練作息,從此我們就要分開練舞。
猶豫了一個下午,趁著傍晚休課時,我鼓起勇氣前去敲卓教授的辦公室房門。
「進來。」聲音非常洪亮。
剛進門我就吃了一驚,卓教授又抽了滿室的濃煙,以往只當她是煙癮重,這時知道她的病情,我完全沒辦法明白卓教授的心理,她這是求生還是求痛快?
「什麼事阿芳?」卓教授正忙於案牘,一見我她就擺出無暇接見的姿態。
「……教授。」
「什麼事?要說就快說。」她皺著雙眉擱下鋼筆,拿起香煙。
「一件事跟教授商量,我在想,也許該讓龍仔跳白衣天使。」
「這是什麼意思?」
「他跳得比我好。」
香煙砸上我的眉心,而且著面的是煙頭火焰,像是撕裂了皮膚一樣的感覺。
「這是你的還是我的舞團?」
「教授,」我的淚水漾了出來,完全無關乎感情,實在是額前劇痛,「我不明白,龍仔跳得那樣好,為什麼您不給他一點機會?」
「想你自己!」不待我說完,卓教授厲聲搶白,「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就想你自己,把你自己溶進白衣天使的角色裡面,不要再跟我說別的廢話,不要再說誰跳得比你好,你就是白衣天使,你跳不出來就是白衣天使活不出來,明不明白?」
「好吧,我盡力就是了。」
「不對!不是盡力!是人誰不懂得盡力?」她的勃然大怒驚得我向後退了一步,「你聽好,有十分力氣,你就拿一百八十分做目標,沒這種本事,就趁早別做藝術家,你不好好跳,我保證踢你出舞團,我保證親自通知全世界,叫你連在低級舞團也混不下去!」
見她這樣費力恫嚇我,雖然滿心的不服氣,我也不再多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