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韋的媽媽因為早年的一場大火,在半邊臉上留下了暗紅色的傷疤,韋媽媽通常只在傍晚以後才敢出門。那場火災是怎麼一回事?鄰里間流傳著各種版本,確定的是,韋媽媽在同一年懷了小韋,也許是熊熊烈焰的神秘遺贈,小韋天性異常溫暖友善,我眼中的他堅強堅決而且健康。
小韋的數理能力非常好,這一點深獲我心,上了高中以後我們感情更好,常常趁著韋媽媽出門,人約黃昏後,在韋家陰涼的客廳裡,多方試探,兩相按捺,只是從未越軌。
我是在很多年以後,才明白當時給了他多麼辛苦的試練。少女的我並不十分關心貞操問題,只是覺得人生總該有些美、有些堅持。在那個年紀裡,激情是有的,叛逆是有的,但是我不墮落,就是因為厭惡我的生活,所以我要力爭上游。
十六歲那年,小韋深夜背著一個海軍陸戰隊背包,翻過我家牆頭,來敲我的玻璃窗。
他說要離開這裡。那麼去哪裡呢?不知道,要去一個全新的地方。
小韋突然抱緊了我,很結實也很溫暖的擁抱。
他這麼說:「然後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只要說你願意,你願意……」
「我不願意。」我一字一句地說,同時非常憤怒。
所以小韋的出走計劃也就取消了,他仍舊是個溫暖的鄰居,只是越溫暖的就越容易藏污納垢,從此我感覺他越看越加衰敗,意志薄弱,模稜兩可,甚至他還不太健康,冬天時咳嗽,總要在脖子上掛著圍巾。
我順利考上大學以後,終於離開了那個家。
此時又如願回到了舞團,只是這些年下來,隱隱約約體會了,力爭上游是一種要命的永恆狀況,沒有所謂的盡頭,光明但是掙扎,尷尬的程度和墮落殊途同歸,並且疲勞,而且還冷,我從書上讀到了,溫血動物是一種高耗能的生命形式,必須不斷補充熱能以防止失溫,一輩子在食物鏈中力爭上游。
躺在墳山上,我非常想念當初的小韋,那個立志要專攻地球科學而後又鄭重決定去浪跡天涯的男孩。一個想法困擾著我,我相信年少時的一個決定,一句話,一顰一笑都可能擴散成無限大的效應,所以我想著,對於小韋我該負一些責任,是多年前我的純真敗壞了他某些很珍貴的東西。
夜深了,我坐起俯瞰山下,找到了舞蹈教室的位置,我又見到閣樓上那一盞夜燈昏黃。
這夜又是月圓時候,無語的月光灑落,久久望著教室的夜燈,我心孤單而且憂傷。
太早學會口是心非,太晚堅持孤芳自賞,繽紛的,喧嘩的,混亂的青春歷歷穿過腦海,山腰上的我覺得冷極了,欲語無人只有喃喃自語,夜風凜烈,我抱緊了雙臂,垂著頭疲憊不堪,懊惱不已,是不是都該怪你?你怎麼不再多問一次?但是我願意,我願意……
一夜未眠,索性在清晨就進了教室,我知道勤奮的許秘書總是來得非常早。空蕩的教室裡,只見到許秘書趴地專心檢查地板,這是她每天早晨的必要工作,木造地板上的任何破綻,都可能造成舞者嚴重的受傷,許秘書一英尺一英尺細細打量,找到丁點裂芽,她就以刀削除,用砂紙銼平,再覆蓋以數滴透明指甲油。
在淋浴間慢慢淨身,我換上舞衣,紮好髮髻,一見鏡中還是滿臉倦容,這張容顏,需要加倍的乳液,強力的祛除角質霜,還有大量的溫柔的語言。
懨懨地回到教室,一抬頭我就停了步,欲言又止,我見到了被卓教授驅逐出境的雅芬,正跪在她的鐵櫃前,趁著大家尚未報到的清晨,她獨自收拾滿櫃的私人物品。
「雅芬,」這樣開口我就無以為繼了,只好言不及義地說,「你要加油喔。」
「唉。」還是那麼害羞的笑容,甚至不好意思以她的雙眼望向我。
「還會繼續跳舞吧?」經我這一問,雅芬的眼眶瞬間全紅了。
因為疲倦,我暫時懶得暖身,所以就倚坐在鐵櫃邊,陪著雅芬將雜物一一裝進她的行李袋中。每從我手上接過東西,她就頷首匆匆露出一抹淺笑,又異常忙碌地一再重新整理袋中的秩序。我們談到了她的去向。
「昨天我想了一整夜,想通了一些事情。」她低頭折弄衣服,說,「真的想做的事,和真的做得到的事,是兩回事。以前我的想法是,為了自己的夢想,拚命也不怕,結果我什麼都做錯,事情是我自己搞砸的……」
「要不你試著去求教授,說不定她會再給你一次機會。」
雅芬搖搖頭,垂首良久以後說:「以前我一定要念舞蹈系,我爸媽什麼都沒說,他們其實不太同意,後來我又一定要進舞團,他們也沒反對,我是仗著他們永遠支持我,而且說實在的,如果不跳舞,我也想不出來還能做什麼,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你一起床就發現,路是自己挑的,再辛苦也不能找別人幫你負責,可是怎麼又沒力氣了?沒力氣到很生氣的地步,可是又不知道發怒的對象是什麼,我這樣講會不會很奇怪?」
「我想我能懂吧。不奇怪。」
「我卻覺得很奇怪,我說不出來,卓教授說我混賬,我想她罵得對吧。」
我看著雅芬裹起她的舞鞋,兩人都默默無語,最後我問她:「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看了一夜的報紙,」她又重新整理行李袋,「工作還蠻多的,我想先去學計算機吧,學會計算機,再做秘書還是企劃什麼的,我想上班也好,穩定一點,壓力也沒那麼大吧?也不必把自己逼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