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著幾天追趕課程,熱病在忙碌中悄悄痊癒了,午餐時我仍舊將便當遞給龍仔,我希望他食用飽足,但我不再與他傳遞小抄,龍仔彷彿知道了什麼,始終不曾打攪我的冷淡,但他永恆的沉默此時看起來多添了一分有口難言的苦難性悲愴。
我對卓教授有了全新的看法,聽課時,練舞時,看見她的臉孔我往往就忘記了當下的一切,這是我崇拜了一輩子的人,對於她的發跡史我瞭如指掌,但那是從報端從書上,而且是她的青春美麗的過往,不是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老女人。
卓教授是該風流的,她在比我還年輕許多的時候,就因為與日籍舞蹈老師姘居而聲名狼藉,接著又為了一個巴黎低級樂師拋棄了那日本人,然後她告別歐洲漂洋過海,到了紐約又遠離舞蹈圈,人們都說她那時瘋狂地迷戀上一個俄國畫家,那時候她還是比我小,我尋遍資料,也找不到她從二十八歲到三十歲的任何紀錄,那該是謎一般的歲月吧?三十一歲,卓教授脫胎換骨,神奇地在紐約復出,從此她風靡眾生,並且在生活的方式上,得到了格林威治村藝術圈的真傳,她的波西米亞式的情色韻事不斷……但那都是多年以前的絕代風華,不是這個狎玩年輕舞者的老女人。
多麼不堪親近的真實。我永遠記得,第一次在她的傳記中,見到那張黑白寫真,舞罷小憩的卓教授,夾著香煙斜臥在貴婦榻前,望向照片的邊緣,我是如此驚艷於這個側面女神,如今這本小書早已陳舊,影中的她停頓於永恆,煙視媚行,美得甚至不願意正面示人。我以為那就是卓教授。
我以為我太瞭解她了,卓教授的一身洋派作風,她的口音與她的談吐,都讓人錯以為她出身外省權貴,而我知道她其實是個百分之百的台灣人,卓家世居在彰化縣,我不只知道,還曾經登門造訪,遠在我還沒聽說過卓教授之前。
遠近馳名的卓家油坊,專門出產黑芝麻油,就在那個樸素小鎮的十字路口,隔著兩條街,還聞得見油坊傳來的焦香味。
人與人之間的因緣是婉轉的,那一年我甚至還沒開始跳芭蕾舞,綁著兩根長辮子,我隨著爸爸旅行,現在回想起來,原來爸爸總喜歡單獨帶我出遊,對爸爸來說,旅行的真諦就是尋訪各地的美食珍饈,那一年到了小鎮,我們直奔卓家油坊,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卓教授的家,但印象還是無比深刻,只覺得香,香極了的地方。
我也記得那個從頭到腳日本貴族風味的老太太,想來是卓教授的母親,爸爸與她用日語相談甚歡,我獨自在卓家院落中漫遊,我記得她家門簷前那一架鸚鵡,養得要比我家壯美許多,小雨下了起來,有人匆忙地收起風廊中的菊花盆,一個奇大無比的棚架下面,幾個赤足的男人正忙著拌鏟滿地的黑芝麻海洋,爸爸提著四瓶黑芝麻油叫喚我,我捻起地上的芝麻細砂,看得都癡了,碾得殘缺破碎的黑芝麻,聞起來是香的,嘗起來是苦的。
我不知道我正要漸漸認識她,後來我又以為真的瞭解她,卓教授算是影響了我的命運的人,我渴望親近她,終於靠近了,才又對她有了全新的看法,她不算神碕,連人也不算,她只是一朵自戀到極點的花,開得太倔強,枯得又太驚慌。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同情她,我漸漸明白她無所不用其極貶抑我們的心情,世代交替對於我們只是理所當然的旅程,對她而言,來得怵目驚心,所以她在林教授的助威之下,總不忘適時給予我們言語上的打擊,說我們是荒唐的一代,是兒戲的一代,是沒有理想的一代。
團員中我的年紀最長,對這種詆毀的耐受力最強,失聰的龍仔則完全置身事外,而其他的夥伴們就不免遭受挫折了,只能往好處想,大家將教授的責罵視為恨鐵不成鋼。
午休時我們躺滿地板,享受克裡夫的音樂服務,還沒入睡的團員們聊了起來,大家談及演出之後的打算,除了阿新非常篤定繼續深造之外,多半的人顯然處於躊躇中。
「我想還是要再考下去。」小羅說。瘦削的他一直是個劇場舞者,對於人生規劃很有一套務實的看法,他準備考取公職,先捧住鐵飯碗再一邊跳舞。然而大家都清楚,他已經連續兩次應考失敗,我也猜測他並不是適合考試的那種類型。「不知道卓教授會不會收留我。」麗馨說,「我會再跳下去,兩三年吧,再來就看情況了。」
麗馨嫁得非常早,看起來還像個女學生似的,她已經結婚數年了,婆家一直期待著她生子,她所說的情況就是指生產一事,對於職業舞蹈生涯而言,這的確是個難題,麗馨近來醉心瑜珈,大家都看出來了,她已漸漸有轉業的傾向。
克裡夫呢?大家紛紛轉向克裡夫,他今天在淡藍色短髮上灑了銀粉,這時正嚼著口香糖,一邊十分起勁地擦拭一架照相機。
「我只知道我不會回去。」他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我想他指的是他的祖國。
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是個性開朗的阿偉,他說:「我已經決定了,跳完這場,就要去李老師那邊。」
大家都安靜了。阿偉和我一樣是芭蕾舞老手,現代舞也跳得相當好,不論先天資質還是後天發展,他都算是顆閃亮明星。
但是大家都不再說話。李老師的舞團雖然以專業掛名,實際上是個培養電視節目演出的大本營。我們都知道,像眼前這樣跳下去,能出頭者只是鳳毛麟角,絕大多數將隨著年紀凋零,而李老師的舞團則是進入通俗演藝圈的跳板,這是不少舞蹈系畢業生將那邊當成第一志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