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是個不盡達意的形容,龍仔可以連續幾個鐘頭,以驚人的耐性注視著講課者與所有的旁人,我們進行雙邊討論時他就左右盱衡,當我們笑了他也春風滿面,我猜測他多半是在想像,但是念及語言與真正的心意之間,不多半也帶著模稜兩可的隔閡。而說他安靜,正好暴露了有聲世界的膚淺,至少我漸漸這麼想,內在的喧囂沒辦法靠空氣傳導,我們與龍仔之間,只是發不出彼此能接收的聲音。
龍仔跳得比我們都好,卻是事實,所有的人心知肚明。當我們排練時,連舞蹈系學生來訪也嚴禁逗留現場,卓教授吝於指教門閥以外的舞者,偏偏收了這樣一個見習生。龍仔的身份是曖昧的,課堂外,他很知本分地幫忙各式雜務,這點討得了大家的歡心,而練習之中卓教授對於他同樣地不假辭色,並且從不遷就龍仔的聽覺障礙,處處彰顯了任他自生自滅的意思,這演變成了對我們全體的考驗,舞劇中的主角未定,將我們維持在同台競藝的緊張中,而且還存在著這麼一個比我們更出色的見習生,大家都希望早日知道教授如何安排,我想龍仔自己也清楚,但他只是恰如其分地寧靜著,寧靜中閃亮著,他不炫耀,但也不犯錯。
他究竟是怎麼跳得如此合拍,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謎。都說聽障者是靠著振動感覺韻律,依我看龍仔是憑記憶,和我所不能瞭解的靈犀。
我還注意到,卓教授面對榮恩時,總是和善了一些,這我也觀察不出特別的緣由,榮恩跳得非常好,但未及龍仔那樣好得過了頭,榮恩惟一的特殊之處,在於她的年幼,榮恩是最小的一個,原來她才十八歲多。
自從面談那一天先認識了榮恩,我們的緣分從此就源源不絕,她和我共享一個私物櫃,榮恩的那一扇櫃門拉開時,往往即刻跌出各種出人意表的東西,她根據每日需要,或者隨興之所至,在原本應該擺放上課用品的櫃位內塞滿了雜物,或是當天零食,或是化妝品、假髮,或是一隻舊得綻出棉絮的布娃娃,有一次從她的櫃子滾出的一顆保齡球轟動了整個教室,同時也砸碎了一尺見方的地板,卓教授雖然生了氣,卻沒有要求她賠償,榮恩之得寵可見一斑。她的櫃門內面,貼了一幅天蒼地茫的大草原海報,我倒是覺得非常動人。對於我的櫃位,榮恩也顯得興趣非凡,我在幾天之內就打點出一個屬於我的私密小空間,榮恩付諸以直截了當的刺探。
「那是什麼?」榮恩一邊嚼著魷魚絲,一邊問我。
「礦石。」我說,那是個剖半的黑色石頭,外表上其貌不揚,但是從切面望進去,可以看見一些尖刺狀的淺紫色結晶,那是半顆水晶原礦石,因為非常珍愛它,我特別將它擺置在格層的上方。
「做什麼用?」
「它是我的幸運物。」
「喔。那是誰?」她又指著我貼在櫃門內的海報問。
「鄧肯。」我很意外,這是鄧肯最著名的一幅肖像,她竟沒能認出來。
「那個瓶子是什麼?」現在她指著我的小藥瓶。
「藥。」
「什麼藥?」
「氣管擴張噴劑。」我說,料準接下來她要問那麼氣管擴張噴劑是什麼,我自動告訴她,呼吸不順暢時使用,「你懂了嗎?我有時候氣喘。」
「噢。」這下榮恩察覺了她的多事,她於是解嘲以一連串我看不懂的手勢,然後更加倍累贅地說:「我不知道氣喘的人還能跳舞。」
與榮恩道別,我搭最後一班公車回辦公室。
這天因為額外練舞,耽擱了時間,回到公司時已接近午夜,在辦公大樓前我抬頭仰望,果然還有那幾盞熟悉的燈光,這在意料之中,只是我希望不要碰見旁人。我的名喚「縱橫」的公司是一棟真正的不夜城。搭電梯上樓途中,我緊緊捏著大門磁卡,今天將要最後一次使用它。當年在一片天真的情況下,通過層層甄試進入了這個地方,美其名為政治公關公司,肉搏戰似的輔選工作令我迷惘,我非常希望擁有一些真正屬於我的東西,真正對人群有作用的東西,只是又沒辦法將它實質化成一條路途。會在這家公司待上六年是因為惰性,整日埋首在偉大的選票分析中,忙著催化強化選票流向、議題研究、形象塑造、漂白我方、抹黑敵方……到最後我發現我的工作根本非關高尚與優美,選民是一串數字,這是一個數大便是美的世界,左右選票的不是人格,卻是媒體,如果魔鬼懂得投票,地獄也可以組成民主社會……每當執筆寫文宣,就格外感到人為的媒體所產生的神化的力量,而我是作倀其中的一隻小小魔笛,雖然表現優秀,我的心始終不曾真正屬於這個地方。
公司破例讓我的離職實時生效,則令我感激萬分,我的老闆在全盤瞭解舞蹈表演計劃之後,很有人情味地提議讓我留職停薪一年,這無疑是為我保留了一條退路,而他清楚我是個臨事處處保留的人。我的確是,否則也不會這樣羈絆在心不所屬的工作上。
進了辦公室,迎面一群同事正要出門宵夜,一番交際之後,我終於得空回到辦公座位上。匆匆挑了一隻紙箱,我將所有私人用品歸置其中,辦公桌上有個嶄新的活頁夾,打開來一看,是昨天才派發的人事令,上面標注著我明年銷假歸隊的日期,看著我竟然傻了,很有一個假釋犯的心情。
抱著紙箱,離開前我先去設計部門,原本想敲敲門扉,但是望見裡面那一具熟悉的側影,我不禁沉默了,多麼希望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