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畢竟還是回南部家裡去了。她的媽媽打來一通電話,告訴小葉她父親正生著病希望見到她,小葉與馬蒂都瞭解,這是老人家慣常用的親情拘票,目的是要勾引小葉回去,好進行她所不願意的相親節目。
小葉還是回家去了。臨走前,她與馬蒂商量好將咖啡店暫停營業幾天。反正大家最近都不來了,小葉這麼說。大家指的是海安他們,自從上次寒流來的夜裡,海安與吉兒雙雙回傷心咖啡店以後,這一群朋友像是各自飛散的鳥,不再聚集。而海安長久不出現,店裡的生意明顯地清淡許多。
馬蒂下班回到鐵門緊閉的傷心咖啡店,站在門口,覺得有些寂寥。小葉在店門口貼了一張海報,寫明了暫停營業數日的字樣,海報右下角,還畫上小葉的速寫自畫像,一個短髮的、蹙眉側著臉的男孩肖像。馬蒂發現畫像角落有幾個小字,她湊上前,看到歪歪扭扭的圓珠筆小字,寫著:喔,我愛小葉!
大概是不得門而入的年輕女孩吧。馬蒂掏著提包,摸出鑰匙進入咖啡店,小葉交代過,店裡的貓和鳥要每天喂兩次,尤其是小豹子,必須讓它出門溜溜。
馬蒂喂完了小豹子,打開門讓它出去,小豹子卻在門口躊躇著坐下了,馬蒂用腳尖推小豹子,它索性撒嬌地臥倒在地,與馬蒂的腳尖纏鬥起來。正與小豹子玩得上了興頭,馬蒂瞥見門外站著一個人影。
傷心咖啡店今天並未著上店招的燈,店內也只開了昏暗的照明,店外的這個來人,背著外頭的路燈,拖著一道巨大的黑影,覆蓋在馬蒂與小豹子身上。
馬蒂用手遮住路燈射來的光芒,還是認不出這來人,她走出店門口,才與他打了照面。馬蒂臉上猶存的笑容凍落了,她與來人對望,靜了一會兒,才說:「怎麼你,知道我在這裡?」
「馬桐告訴我了。」
「…………」
「馬蒂,我們需要談談。」
「……好吧,進來店裡再說。」
那人進了傷心咖啡店,馬蒂讓他坐在靠門的第一桌,她先去開了空調,用電壺燒兩杯咖啡,站在吧檯後想了想,她又去打開音響,放了一片CD進去,一聽是抒情的老式情歌,她又換了一片,音響傳出了沉靜的古典吉他演奏。
馬蒂靜候煮好的咖啡滴落在杯中,這一切就像是招待著一個陌生的客人,但就算是個客人,也不比眼前這人更陌生。現在他環視店內的裝潢,最後視線停留在馬蒂臉上。他們又對視了。這個人,是馬蒂的丈夫。
馬蒂在他面前坐下,兩人之間,是兩杯水洗摩卡咖啡。
「聽說你過得很好。」丈夫說。
「嗯。」
「那我很高興。」
「謝謝你。」
「你就住在這裡?」
「嗯哼。」
「上次回國,才知道爸爸要你搬出去。」
「都半年了。」
「爸媽是老一輩的人,你不要怨恨他們。」
「我不怨恨他們。」馬蒂說,「搬出去是遲早的事,你不覺得我住在你家已經失去意義了嗎?」丈夫低著頭,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搬出來對我是好的,你不要想太多。」
「想得多的是爸爸。對於趕你出去,他一直耿耿於懷,他怕這件事遭人議論,他怕你搬出去以後,會做出讓方家難堪的事。」
「你認為我會嗎?」
「我認為不會。」
「你爸爸太傻,操心自己還不夠,連下一代的事情也要插手,自尋煩惱。」
「還說你不怨恨他們?」
「真的不。我和你爸媽的感情一直很疏遠,你也知道,我必須承認,他們也是一對很不幸的公婆,我不懂得和老人家相處,我根本就不懂得和家人相處,得不到他們的歡心,是很公平的事。在你們家裡面,我活得一點也沒有感情,我應該感謝你爸爸,他那麼乾脆地讓我脫離了這個家。」
「脫離……」丈夫喃喃自語。
「不是嗎?我們的婚姻,本來就是一場錯誤。你也不否認吧?」
丈夫靜靜想了一會兒,說:「我沒想過錯不錯誤的問題,我認為我們是真的在有愛情的狀況下結婚的。只是這愛情消退得太快了。馬蒂,你不會怨我吧?」
「你好像很怕我恨你,恨你的家人,那又怎樣呢?既然沒有了愛情,你還在乎那麼多做什麼?你為什麼不問我還愛不愛你?」
「你並不愛我。」
「對不起。」
「不要這麼說。從決定與你結婚以來,我就隱約覺得,你從來就不屬於我,你不屬於任何人,你好像是一顆星星,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跟任何人都存在著無限的距離。那也是你吸引我的原因吧!我做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決定,娶了你,明知道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我卻娶了你。馬蒂,以前種種現在想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夢。」
「現在你要告訴我你夢醒了?」
「我的夢醒在玻利維亞。」
「你有了情人?」
「她是個華僑。」
「那麼你是真的愛她?」
「你聽我說,馬蒂,在玻利維亞的山區,我住了兩年,第一次感覺到我的生命屬於我,我依照著我的感受而活,以前我們都太年輕,我們的世界狹窄得可憐,我按照爸爸的意思讀書升學找工作,按照媽媽的意思早早討了媳婦,按照電視裡連續劇的情節度過了一場愛恨糾纏的婚姻。馬蒂,我們都是犧牲者,都是還沒有學會生活,就被大家的生活觀壓垮的犧牲者。在玻利維亞我靜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想,還來得及找到我要的人生,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希望你能瞭解,我是真的愛上了,我很想掙脫一切束縛,去尋找我要的生活。你能瞭解嗎?」
「我們離婚吧。」馬蒂很和煦地望著丈夫,她說。
丈夫抬頭看馬蒂,久久不能言語。這一個夜晚,他是以半帶求情半帶告解的心情,來找馬蒂。在他準備好的說辭裡,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內容還沒有表白,他已經準備好承受任何責備刁難或是淚水,但不是這樣的平靜。馬蒂很平靜,平靜得令他語塞。他如釋重負,微乎其微地點了一個頭,算是聽到了,也算是同意了。
「我在一個星期以內,會找律師去跟你辦手續。」馬蒂說。
「謝謝你,不管你要——」
「至於贍養問題,就不要再談了。我們是在很對等的情況下分離,不要再談到錢財問題了。」馬蒂說,她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是以往丈夫絕對不能接受的舉動。
丈夫走了。馬蒂留在位置上,直到那根煙抽完。
她關掉音響、空調,熄了燈,拉下傷心咖啡店鐵門,回到樓上套房,又鎖了房門,才坐在床沿哭了。
窗外寒風習習,開始下起冰冷的細雨。
馬蒂擦了擦淚水,打開窗戶,冷徹心扉的寒風灌進來,混濁黯沉的夜空看不見一顆星。
而丈夫卻說她是一顆星星。跟誰都沒有關係,跟誰都無限疏離的星星。
如今要跟她離婚的丈夫,也是同樣走過孤獨又不幸的路途吧?馬蒂的心裡一點也沒有怨恨,只是很單純地傷心著。好幾年前,為了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她非常天真地嫁給了他,才知道在這世界上,有一些很簡單的東西,卻是仿造不來的。馬蒂是一顆星星,自力脫逸了軌道,想要追求一種親近、依偎的感覺,卻沒有想到星星是不可能真正接近的,除非互相撞毀、化為粉塵。
被一種奇異的情緒引導,馬蒂從床底下拖出了陪伴她流浪的那只皮箱,打開它,從箱中取出一疊封折的水彩畫,拿到窗前的書桌上,展開了畫。
這些畫,大約有七八年沒有再展開過它們,折線的地方都微微綻裂了,馬蒂很輕地攤開圖畫。迎面第一張,是她的自畫像,黯沉又冷凝的色調,冷冷的雙眼望向前方,那雙眼睛,不合比例的大而且漆黑,為著映照背景上的黑夜。
其他多是一些靜物畫,風景畫。當年,馬蒂一人獨自租屋而住,很孤獨也很貧窮地完成了大學課程,每天晚上七點到十一點,她固定在租屋處的樓下塑膠加工廠打工,回到房間裡時,通常是累得心力交瘁,累得沒有精神再來對付寂寞。
馬蒂是一顆星星。琳達也許說對了,馬蒂和她都得了一種叫做社會適應不良症的病,這場病來得飄忽,久發不愈,把她從整個人群中疏離出來,成了一顆孤單的星星,在正常的外表下,是一顆漫無目標、漫無依靠的心。如果不是這樣,那為什麼她連一個婚姻都可以維持得無疾而終呢?
圖畫的最後一張,畫著灰色雨雪交加的天空裡,一隻白色的風箏迎風飄搖。這是傑生最喜歡的一幅畫,馬蒂曾將這幅畫送給了傑生,分手後他又把畫歸還給她。畫的背後,有一排傑生手寫的細字:薩賓娜,重要的是你的看法,不要為別人的價值觀而活。
是的,如今傑生能留給她的也只有這句話了。有那麼多年,馬蒂在悲慘的孤獨中怨恨著離她而去的傑生,事實上有一個念頭隱隱約約在馬蒂心中,她從來沒有真正地面對。傑生,不過也是她的不健康之下的受害者,傑生並不算是個背棄者,「要為你自己的感覺而活。」傑生不是始終這樣子身體力行嗎?背棄這句話的,是她自己,為此她付出了長久的流浪作為代價。
馬蒂拭去臉頰上的淚,聽到了敲門聲。她打開門,看見了海安。
海安,在這寒風斜雨的冬夜裡,只穿了件很單薄的毛衣,衣衫上儘是細小的水滴,他的短髮上也滲著雨露。海安看著臉上猶存淚光的馬蒂。
「海安,你都濕了,進來擦擦。」
「不需要。」海安說。
「你怎麼來了?」
「我到傷心咖啡店,見到了海報,上來看看。」
「小葉回南部去了。」
「那你呢?」
「我無處可去。」
海安站在門口,盯著馬蒂的房間,但卻又沒有進來的意思。
馬蒂也不要他進去。兩人面對面站在門口,就在今天訂下離婚約定的馬蒂感到想要說一些真心話。
「你送小葉的車子,她非常喜歡。她很快樂。」
「我知道。」
「你似乎什麼都知道,那麼小葉是愛你的,你明白嗎?」
「我明白。」
「可是你並不愛她。」
「我不愛她。」海安臉上的水珠正沿著脖頸往下滑,他一定非常冷,像馬蒂此刻的心一樣冷。
「那麼你為什麼又要綁住小葉?這不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嗎?」
「除非出自自願,馬蒂,否則別人也無從玩弄一個人的感情。」
「多麼不負責的說法。」
「什麼叫做負責?對別人的感情負責?還是對自己的感情負責?只要忠於自己,沒有人需要對旁人負責。」
「小葉陷得很深,難道你不心疼嗎?」
「你指的是這裡?」海安拿起馬蒂的手,貼住他的心臟,「我的這裡,沒有感覺。馬蒂,別人愛慕我,追求我,我早已習慣了。我從不去迎合,我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你這是不負責任的遊戲人間,別忘了其他人可不是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好得很。我從來也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你真無情。」馬蒂想縮回手,卻被海安有力地牢牢按住。
「要感情做什麼?那太複雜,我寧願只要感覺。人們天天圍繞著我,事實上我很溫情了,我給他們免費的觀看與遐想,為他們的生命添一筆狂放的色彩,回報他們的崇拜。要感情做什麼?我只要感覺就好,即使只是官能的感覺也好,可憐的人,早就失去自由感覺的能力。你呢?馬蒂,你懂得什麼叫做感覺?」
海安一拉馬蒂的手,馬蒂跌進他的胸膛,海安俯過來給她一個深深的、充滿肉慾的吻。
「海安。」馬蒂兩手齊用,推抵著海安的胸膛。
「你不喜歡?」海安看著她的雙眼,臉上又是那帶著調侃的笑意,「這不是你所期待的?不是你在最狂野的夢裡才敢出現的畫面?現在你得到了它,為什麼又表現得像是在推拒?」
馬蒂說不出任何話來作回答。海安的吻,不在她最狂野的夢裡。她太想要海安,這意欲太巨大,太強烈,就連在夢裡,馬蒂也不願戳穿,因為她不敢在夢裡頭面對夢醒的感受。
「喜歡為什麼不享用它?」海安問。
馬蒂搖搖頭。
「你是個半人。」海安說,他鬆開了雙臂,馬蒂的手得到了自由。
「你是個半人,像每個人一樣。」海安雙臂環抱在胸前,揚起嘴角笑了,但他的笑容在馬蒂看來卻是那麼冷漠。「你們身上背滿了文明禮教的負荷,變得不知道怎麼活,不敢按照自己的感受去活。你想要我,跟其他人一樣,但是你不敢承受這慾望。今天你得到我的吻,但你的心裡想著明天,在應該感受的時候你卻想著擁有,明天之後你不可能擁有我,所以你考慮著社會規範還有人際關係的種種束縛,於是你寧願隱藏你的感受。你已經跟你自己剝離了,你只剩下社會化的一半屬於你自己,天然情慾的另一半被你壓抑。告訴我,做一個半人的滋味怎樣?比較安全嗎?比較崇高嗎?」
馬蒂低著頭,用手拭去淚水。
「馬蒂,這個世界像是一場大合唱,這個樂譜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要不你就加入合唱,乖乖地唱你所分配到的音律,要不你就大膽唱出自己要的聲音,可是那必須忍受別人責難的眼光,因為他們覺得你唱得不一樣就是荒腔走板。至於我,我選擇從合唱團中走開。」海安轉身走向樓梯,「心情要是不錯,我聽一聽你們的合唱,風度不好時,我放聲嘲笑,有的時候,那嘲笑還掩蓋過了歌聲。」
海安走下樓梯,轉個彎不見了人影。馬蒂的心裡有如海水洶湧狂潮,海安最後的一席話她多半沒聽進去,因為她心中不停反覆地自問著,我要海安,是的,我要海安!但我為什麼又不敢?
馬蒂追了下去,外頭下著淒冷的小雨,她全身彷彿冷到了靈魂裡,卻又在冰點處沸騰了起來,在夜色中,她看見海安的背影,但是海安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披著一件灰色的袍子,馬蒂讀過天主教會學校,她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個神父,這個神父是誰,馬蒂也知道。他那一頭紅得像火一樣的頭髮,馬蒂不會忘記。那是馬蒂在酒吧中看到的,受海安深情一吻的紅髮男孩,當時他穿著常人的裝束。
海安與年輕的外國神父肩並肩走著,逐漸隱沒在夜色中。在他們的背影消失之前,馬蒂看到海安的胳臂輕輕地撫過神父的腰。神父的腰際繫著一條他的教會特有的皮鞭,那皮鞭在暗夜的霧色蒼茫中擺盪著,非常刺眼,感覺非常色情。
馬蒂還站在雨中,雨已經濕透了她的衣裳。冷得全身顫抖,她還是站著,冷到最後,沒有了感受。
大概是午夜了吧?路上的人蹤稀少,馬蒂回過頭,看到在黑夜裡的傷心咖啡店,這樣陰暗,這樣渺小,她不太想一個人回到房間。馬蒂發著抖,很勉強地撥了公共電話。
「喂。」電話在那頭,倒是響一聲就接起。
「喂,我是馬蒂。」
「喔,馬蒂。你怎麼了?」
「吉兒,我想過來你這裡,好不好?」
「……那你就來吧。」
今夜吉兒的聲音很奇特,帶著濃濃的鼻音,像是哭過了一樣。馬蒂發著抖掛了電話,招來計程車,把吉兒指示的地址告訴司機。
到了吉兒的家門口,是一棟老式公寓,下了計程車,馬蒂就看見三樓的一個陽台亮了燈,穿著白色睡衣的吉兒朝她招手,馬蒂走上樓梯。
吉兒打開門縫,示意馬蒂輕手輕腳隨她走回房間。吉兒與父母同住,老人家都睡著了。
進入吉兒有如書庫的大房間,吉兒端詳馬蒂:「你濕透了,我去拿件衣服給你換上。」
今夜的吉兒,不只有著濃重的鼻音,她的眼圈也是紅的。
吉兒到衣櫃中翻弄著。馬蒂在她的書桌前坐下,書桌前有個竹簾小屏風,上面吊著一個東西,看了之後,馬蒂心頭一驚。那是一束頭髮,用紅絲線綁縛起來的烏黑的小馬尾。海安所剪掉的馬尾,怎麼會在吉兒的桌前?
吉兒給馬蒂換上一套運動衣,又去端來了兩杯熱茶,兩個人都在書桌前坐下了,兩個人都默默看著海安的頭髮。
「怎麼了?」吉兒問。
「吉兒,你告訴我,海安他是個同性戀,還是雙性戀?」
吉兒愣了幾秒,笑了。「不如這麼說吧,這個世界上,如果有第三種性別的存在,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海安他一定是三性戀。」
馬蒂靜靜看著地板,很久之後才說:「……至少他很博愛。」
「愛?那些人愛海安倒是真的,海安則誰都不愛。」吉兒給自己點了根煙,「海安是沙漠,他的心裡荒涼得可憐,他靠大家對他的愛慕而活。要是沒有大家對海安的愛戀,他就不存在了,噗一聲,消失。」
「那麼你也愛他了?」
「我認識海安,是在十年前。」吉兒悠悠吐出煙霧,「那時候大家都在校園裡,海安很有名氣,他天資聰穎,外表出眾;更出眾的,是他旁若無人的浪蕩行跡。學校裡有不少人迷戀著他,包括男生,包括女生,甚至包括老師……我在校園裡,見過他幾次,道不同不相為謀,沒想到畢業後,竟然會成為同事,又做了朋友。」
「你愛不愛他呢?」
「我可憐他。」吉兒閉著眼抽煙,她的濃密睫影輕輕顫動,「我承認我欣賞他,海安的美令人著迷,像流沙一樣叫人陷下去。我是凡人。跟海安比起來,我只是一個太平凡的人。但是我又可憐他。」
「為什麼?」
「我總是覺得海安也是他的美好形貌的受害者,我認為他病態地自戀,自戀到這種程度是全世界最孤獨的人,因為他拒絕面對其他人的感情。海安他病了,瘋狂一樣追逐著他自己的影子,已經陷入一種旁人無法觸及的孤獨絕境。
「那一天,聽了岢伯母的談話,我總算明白了。原來,海安生下來是一顆落單的雙子星,怪不得在他的世界裡那麼荒涼,原來海安真的在尋找一個失去了的影子,那永遠也不可能再現身的,和他一模一樣的同伴。你說,這不是很可憐嗎?」
馬蒂靜靜地不能回答,她冷,頭髮猶濕未干,馬蒂不停地發抖。吉兒示意她喝熱茶。
「今天很冷吧?」吉兒說,「記得海安曾經告訴過我,全世界最冷的地方,在他的心裡。就是這句話,讓我變得很同情他。那種冷,那種荒涼,我也曾經遭遇過……」
「我一直以為你愛海安。」
「即使我愛他,他也不可能愛我。我真正愛過的人,在這裡。」吉兒從書桌上拿起一封信,「今天收到的,在你來之前,我整個晚上都在讀它。」
馬蒂接過來看,西洋橫式信封,上面全是英文,收件人的名字是薇拉。馬蒂探詢地望了吉兒一眼。
「那是我以前的英文名字。」吉兒說,「我以前就叫薇拉。」
「這是你在國外的男朋友?」
「他姓楊,英文名字就直接叫做Young。」吉兒偏著頭,再點一根煙。
「中國人?」
「混血兒。Young長得很美,幾乎像海安一樣美。」吉兒的聲音那麼輕柔,全沒了她平時咄咄逼人的姿態,「話說回來,外貌算什麼?我愛上的是他自由的方式。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剛畢業,放著研究所不讀,一個人到了紐約,去學跳舞。」
「難怪小葉說過你是舞蹈家。」
「那時還不算。大學時我加入一個現代舞團,愛上了跳舞。那時候,人家勸我,這樣跳沒有前途,我才不管前不前途,舞團的老師給我寫了一封推薦信,我就帶著這封信到了茫茫人海的紐約,投靠那裡一個前衛舞團,唉,很傻,真的很傻。」
吉兒的聲音越來越輕,馬蒂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聽悉,她繼續說:「那是個充滿了理想色彩的舞團,大家一起創作現代舞作,窮得跟鬼一樣,被房東趕出來,就一起窩在公園裡,等附近的中學下了課,跑到人家籃球場繼續練舞,只因為籃球場的地板適合跳舞。
「哎,荒唐極了,也痛快極了的歲月。團裡其他的外國成員們,卻都很能吃苦,他們的人生觀和我們這裡本來就不一樣,比較允許一個人不顧一切地追求自己要的生活,我也愛上了這種生活。就是在舞團裡,我認識了Young,他也是個理想色彩很重的舞者。
「我們很快就住在一起,很窮,非常窮。馬蒂,你經歷過真正的貧窮嗎?讓我來告訴你。有一次,我們到一所大學打清潔工,因為窮的關係,我和Young常餓著。我們幫生物系實驗室打掃,正好碰到他們在銷毀實驗過的白老鼠,用小爐子燒,那時候,聞到燒老鼠的味道,我們只覺得飢腸轆轆,只恨那個負責燒老鼠的學生不快走開。老鼠最後燒成了焦炭,我和Young很傷心,就去找僱請我們的主任,費盡唇舌要他預付了那周的薪水,我們跑到學生餐廳吃了一頓飽餐,還有咖啡,一邊吃,一邊笑,哈哈大笑。」
吉兒說到此,她的表情彷彿是溫暖的。「有的時候連續打了不少工,竟也存了點錢,但是為了舞團的各種開銷,我們常常一下子又花得一貧如洗。後來,不知道怎麼開始的,我發現Young賣身。他長得這麼美,自然大有恩客,young只賣給男人。」
吉兒低頭抽著煙,馬蒂幾乎以為她不願意再談了,但她又繼續回憶:「賣身,有什麼大不了?我們都在追求理想中的生活,為了理想,其他的事都可以忍受。我們開始過著比較像樣的生活,冬天裡也有了暖氣。直到有一天,Young從外頭回來,他累壞了,躺在我的身邊。我和Young一起熬過了最苦的舞蹈訓練,從來也沒有看他這麼累過。那一夜他就這樣躺在我的身邊,累得不能動彈,我的眼淚流了一整夜。」
「結果你放棄了?」馬蒂輕聲問。
「當然不放棄。我們拼了命練舞,舞團的作品開始獲得注目,我們開始有在重要劇場中表演的邀約。Young是首席男舞者之一,他漸漸地成了一個閃亮的明日之星,所有的苦,就像要熬過來了,我決定一輩子要留在紐約跳舞,我們很快樂,我們跳得更起勁……」
「後來呢?」
「後來,一切都變得那麼快。」吉兒的聲音再度低了下去,馬蒂不得不俯身到她的面前。「Young好像在一夕之間全變了。回台灣以後,我最怕看到花瓶裡的鮮花,因為你知道嗎?花要枯萎是一瞬的事,本來是那麼青春美好,一回頭,你就看到花瓣裡失去了生命……Young全變了樣,人家跟我說Young可能瘋了,我不相信,我帶他去看醫生。結果,他被醫院留了下來。醫生說,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Young很快被轉送到一家療養院。那一天,我去看他,站在他的房間外面,但他不肯出來見我。那天的紐約飄著大雪,我抓緊雪衣,站在他那加裝了小鐵欄的窗外,等了有一個冬天那麼久,但是Young不肯見我。他坐在牆角,從窗外我只能看見他拖在地上的半截影子,我一直叫喚著Young的名字,看著他的影子,他始終沒有動過。
「第二年春天,紐約下了最後一場雪,我離開那裡回到台灣,我把跳舞的事永遠忘記,我換了一個名字,我全部的人生觀和態度也都重新開始。夢跟理想,我都追逐過,為了追求夢想中的感受,我也曾放浪形骸,現在的我,不再那麼不著邊際地過活,我還是愛著Young,但是我知道他永遠也不存在了。青春、才華、夢想都是那麼短暫,如果你拿來揮霍就會嘗到苦果,我不知道一輩子可以活多久,但是對我來說,一輩子也不夠,我要做一些真的有意義、真的對人群有作用的事,不然我會對不起我曾經活過這個事實。你很想知道我愛不愛海安,讓我問你,誰不會愛上一個清晨時做的迷離夢境?但是我不能愛他,只能遠遠地欣賞他,海安很可憐,我陪他走一段,是因為我對Young所感到的遺憾。」
吉兒從信封中抽出了信,展開它,說:「這是Young寫給我的信,你要看嗎?」
「我可以看嗎?」
「看吧。」
馬蒂接過信紙,這是一張很大的白色紙張,Young的英文字還算工整,但短短的內容集中在紙頁的左上角,看起來有些飄忽。
薇拉,昨天夜裡又下雪了,每當到了下雪的夜裡,我總是想起你。我想著,薇拉,不知道現在的你到底在哪裡?
你一定以為我把你忘了。不是這樣,我常常想著你,想你還跳舞嗎?你還冷嗎?你還像以前那樣子瞇著你的中國眼睛微笑嗎?
我常常吃一些藥,吃藥對於我的健康很好,我還喝大量的牛奶,牛奶讓我有力氣,我的胳臂與雙腿的肌肉都長回來了,它們長得很結實,我可以連續跑上三十分鐘的步。這時候,契斯裡珂醫生就會鼓勵我,他說我的復原狀況很好,只要肯聽他的話吃藥,我就會更健康,明年春天來的時候,也許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我知道契斯裡珂醫生騙我。我知道我會死在這裡。我常常整夜祈禱,祈禱上蒼要讓我死就死在下雪的冬夜裡,那多麼像我們的舞作《月影》中的結局!我多麼喜歡《月影》!我認為我們再花上二十年也編不出更美的作品了,我非常懷念我們一起創作的時光。我常常一個人在房間裡,練我們的曼爾邱雙人迴旋式,一邊跳,一邊想,薇拉,不知道你在哪裡?
薇拉,你的家鄉下雪嗎?薇拉,你還記得紐約的雪嗎?薇拉,不要忘記好嗎?
看完了信,馬蒂的淚水也順著臉頰滑落。她所素昧平生的Young,在這封內容簡單思維跳躍的信中,呈現出一個令人傷心的輪廓。曾經是那麼青春美好的一個男舞者,瘋了,獨自一人在囚房裡練他的雙人舞。馬蒂彷彿看見了Young在月光下孤獨的舞姿,所有的青春美好猛烈壓縮的結果,竟然,變成了一場停不了的殉葬之舞。
吉兒卻冷靜多了。她收起信,攏了攏長髮,閉起眼睛,像是回到了昔日的雪中景色。
「寫這封信的人,不是Young。」吉兒輕聲說,「對我來說,Young早已經死了,不存在了;在療養院中,只是他痛苦殘喘的軀殼。馬蒂,你曾經看過雪嗎?那種彌天漫地,把一切景象都純白化的大雪,這種純白會掩蓋一切真相,讓你在致命的冰冷中誤以為自己看到了天堂。啊,那種冷,我用生命經歷過,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同情海安,我知道在那種冰冷之中的淒涼。」
窗外又刮起北風。馬蒂的濕發漸漸轉干。喝完了一整杯熱茶,她的體溫已經回復正常,不再發抖了,但是馬蒂的心裡卻漾起一種悲傷又溫柔的激盪。
因為,海安的心裡,竟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