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統的西漢王朝比秦王朝幸運,更比西楚王國幸運,它的瓶頸危機雖拖的很久,但終於平安通過。但北方新興的匈奴汗國,卻忽然間成為中國最大的威脅,使中華帝國飽受凌辱。不過等到本世紀中葉,中國衰弱的情勢改善後,就轉而反擊,奪取了匈奴汗國最大的可供耕種的土地河西走廊,控制西域,跟更多的外國接觸。於是西漢王朝和中國成為同義語,中國人被稱為漢人、漢民族,中國字被稱為漢字,中國語被稱為漢語。
然而,本世紀也開始一樁重要的轉變,這轉變是靜靜的,不動聲色的。儒家學派借著政治力量,把諸子百家的學術思想,全部排除,儒學思想進成了中國人唯一法定的正統思想。本世紀還看不出它的影響,但長久下去,中國人的想象力和靈性,逐漸地被這個單一而保守的思想醬住,直到二十世紀,長達兩千余年。
一匈奴汗國崛起沙漠
當西漢王朝在中國本土完成統一時,匈奴部落也在漠北完成統一。
匈奴部落酋長頭曼是一個粗獷人物,前妻生子冒頓,後妻又生一個幼子。愛後妻兼愛幼子是老年人的特有感情,使頭曼打算把酋長的位置傳給幼子,就派冒頓到月氏王國(甘肅張掖)當人質。等冒頓去了之後,這位狠心的父親即發兵猛攻月氏,希望月氏王國在大怒之下,把人質殺掉。冒頓察覺到老爹的詭計,立刻奪到良馬逃走。老爹大概也有點懊悔,同時並認為兒子很有膽識,於是分給他一部分部眾,但冒頓卻恨老爹入骨。
冒頓不久就發明一種射出時能發聲的響箭——鳴鎬,他下令給他的部屬說:“注意響箭,響箭射什麼,你們就也射什麼,不射的處死。”最初用在打獵上,冒頓響箭射出後,發現有未跟著射的,立即殺掉。有一次,冒頓用響箭射他自己的馬,部屬有不敢跟射的,也立即殺掉。又一次,冒頓用響箭射他自己的妻子,部屬又有不敢跟射的,也立即殺掉。過了一些時候,昌頓用響箭射他父親的坐騎,部屬們不敢再不跟射。冒頓知道已訓練成功,於是,上世紀(前三)最後一年,紀元前二○一年,冒頓用響箭射他的父親,頭曼遂死在兒子的亂箭之下。冒頓把他的繼母與弟弟同時殺掉,宣稱自己是“單於”(匈奴語“元首”),建立匈奴汗國。
——我們給“汗國”的定義是:元首和中央政府遷移不定,也就是沒有固定首都的國家。中國史書上,稱為“行國”,對元首和中央政府臨時的所在地,稱為“王庭”。
匈奴汗國在冒頓統治下,向四面擴張,東到遼東半島,西到西域(新疆),南部收回被中國秦王朝奪去的河套地區。面積比中國當時的版圖還大。然後宣稱他們是中國夏王朝的後裔,所以中國也有他們的一份,借以向中國發動侵略。這是北方民族鍥而不捨地向中國侵略的開始。
自從匈奴汗國崛起,中國以後兩千年間的外患,就差不多固定的來自北方。跟日爾曼蠻族鍥而不捨侵略羅馬帝國一樣,南方的富庶對那些寒冷荒涼地帶的游牧民族,是一個難以抗拒的誘惑。西漢王朝開國皇帝劉邦不能忍受這種侵略,於本世紀(前二)的第一年(前二○○),乘著剛剛擊敗項羽、統一中國的余威,親自率領大軍向匈奴進攻。兩個新興的力量遇在一起,而中國軍隊大敗,劉邦在白登(山西大同東)被團團圍住,幾乎被俘,後來還是用一種不名譽的方法,才突圍逃出。
就在此時,一位政治家婁敬向劉邦建議和親政策,主張把中國公主嫁給單於,他說:“中國正十分疲憊,不能跟匈奴汗國作戰。冒頓單於是一個弒父凶手,除了武力,什麼都不認識。唯一降服他的辦法是把中國公主嫁給他,嫁妝一定要豐富,他既然用不著搶掠就可得到這麼多金銀財寶,而又成為中國的女婿,女婿自不能跟岳父作對。將來公主生的兒子,繼任單於,於是中國的外甥外孫,中國是他的舅父外祖父,外甥外孫更不能跟舅父外祖父作對。”劉邦大喜,立刻下令他的獨生女兒魯元公主離婚遠嫁,雖然被劉邦的妻子呂雉哭鬧不休的阻撓,不能成行,但劉邦仍選了一位皇族的女兒(可惜,我們不知道這位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和親的少女的名字,跟她和親後的下落),封為公主,送到匈奴汗國,當然少不了足使匈奴動心的嫁妝。
——和親政策自此成為中國對付野蠻民族的重大法寶,除了紀元十世紀和十四世紀宋、明兩個王朝之外,都不斷使用這個法寶。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是,凡使用和親政策的時代,都是中國強大的時代。凡拒絕和親政策的時代,都是中國衰弱的時代。這應該是自卑心理在作怪。
劉邦於紀元前一九五年逝世,兒子劉盈繼位,劉盈的母親呂雉以皇太後之尊,掌握大權。呂雉是一個傑出的女政治家,然而冒頓單於既沒有把中國看到眼裡,更不用說什麼皇太後了。紀元前一九二年,冒頓單於寫了一封戲弄性的信給呂雉說:“聽說你死了男人,而我也恰巧死了女人,我可以收你當小老婆,從此匈奴和中國,成為一家。”呂雉雖然氣的吐血,也無可奈何,只好回答說:“我已年老,不能侍奉你,願意用年輕的公主代替。”這是匈奴汗國強大的頂峰。
二道家思想的實踐——黃老政治
匈奴汗國對中國肆無忌憚地凌辱,是看准了中國沒有力量反抗。中國所以沒有力量反抗,在於人口稀少,而且民窮財盡。
劉邦、項羽間的戰爭時間雖短,殺戮卻非常慘重。劉邦於本世紀(前二)第一年,即紀元前二○○年,從白登逃到曲逆(河北順平)時,贊揚曲逆城市的偉大說:“雄壯啊,我到過很多地方,只有洛陽和這裡最為繁華。”曲逆那時不過五千戶(秦王朝時三萬戶),每戶平均五口,不過二萬五千人。曲逆距主戰場中原,有一千公裡之遙,尚且如此,主戰場中原的悲慘程度,可以想象。所以當時政治上最大的需要是使人口增加和生產增加。劉邦白登失敗後,不能反擊,呂雉被冒頓戲弄,仍要乞憐,就在於中國沒有足夠的兵源與財源。道家學派認為要達到這個目的,只有對人民不加干涉。好像樹苗,不必每天往上拔它,那不但不會幫助它成長,反而會致它死命。只要不管它,它會自然茁壯。這個學說被宰相曹參服膺,並付諸實施。
劉盈繼位後,宰相蕭何逝世,曹參接替他的官位。曹參把道家學派清靜無為的學說,用到復雜的政治現實上。他一切都依照著蕭何所訂的規章行事,不作任何改進,凡向他建議改進的人,他就請那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不能開口才罷。曹參這種態度引起劉盈的責備,他就問劉盈:“你的才能,比你父親如何?”劉盈說:“不如。”曹參再問:“我的才能,比蕭何如何?”劉盈說:“似乎也不如。”曹參說:“這就對了,他們兩位定下的法令規章,我們這些不如他們的人,豈可自求表現,隨意變更。”劉盈只好支持他的作法。
劉盈逝世後,他的兒子劉恭繼位,因為跟祖母呂雉沖突,被祖母毒死,由劉盈的另外一個兒子劉弘繼位。紀元前一八○年,呂雉逝世,發生政變,大將周勃把呂雉的家族和黨羽,全部斬殺。廢掉劉弘,在劉邦的眾多兒子中,選擇了二十三歲的親王劉恆繼位。歷史證明這次選擇是明智的,對西漢王朝而言,更是幸運的。劉恆雖然很年輕,但為人誠懇謙遜,沒有花花大少脾氣。他的妻子竇皇後信奉道家學說,她命她的兒子劉啟和其他王子,都要讀《老子》、《莊子》請書。
劉恆受妻子的影響,也成為熱心的道家學派的擁護者,他從李耳思想中,接受到三項教訓;“第一,仁慈;第二,勤儉;第三,別人沒有做過的事,不要去做。”劉恆的性格加上政治信仰,使他確實做到了這三點。在他在位期間,廢掉了割鼻斷足的酷刑,對貴族尤其特別安撫,八十歲以上的人都有賞賜,並經常免除全國田賦。劉恆有時候甚至穿著草鞋上殿,他最心愛的姬妾慎夫人穿的衣服,不用流行的拖地樣式,因為拖地樣式所費布料較多。有一次他想蓋一個宮殿,預算要二千兩黃金,他說:“這是十個中等人家的財產。”竟不建造。他的兒子劉啟即位後,在老母竇太後主持國政下,繼續追求維持現狀的安定。這就是有名的“黃老政治”,從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歷時四十年之久。
黃老政治推行的結果,人口大量增加,社會財富也隨著大量增加。各郡縣倉庫,都告盈滿。中央直轄倉庫,存糧太多,以致發生腐爛。存錢也太多,一直不曾動用,連串錢的繩索(中國古錢當中有一個方孔,用以貫穿繩索),都被蟲蛀斷。跟本世紀(前二)○○年代和一十年代對照,史學家稱贊此四十年黃老政治的成績為“文景之治”(劉恆號稱文帝,劉啟號稱景帝)。六十年代以後,中國發動一連串御侮和開拓戰爭,大部分軍費都依靠這些年累積下來的豐富儲藏。
不過黃老政治最大的缺點是使富者更富,貧者更貧;強者更強,弱者更弱。尤其到了後來,人口漸繁,耕地漸少時,貴族和富農在政府不干涉的保護政策下,大量兼並自耕農,造成一個龐大的地主階層。富人的田地一望無際,窮人卻連立一個錐子的地方都沒有。
三七國之亂
黃老政治之際,發生七國之亂。
西漢王朝行政區域的劃分,采取“郡”、“國”並存制度。當時人們的看法,認為周王朝亡於分封,而秦王朝亡於不分封——如果封國林立,到處有皇族據點,陳勝、吳廣星星之火,便不會燎原。西漢王朝則采取折衷辦法,一方面仍保留秦王朝的郡縣制度,一方面也恢復周王朝的分封制度。我們用下表說明——王爵封國統轄數縣或十數縣,地位高於郡,侯爵封國只統轄一縣或數鄉,與縣相等。
劉邦當了皇帝後,原則上皇族子弟封王,非皇族的功臣封侯。劉邦對封侯不太注意,但因“封王”擁有自己的政府和自己的軍隊,所以十分重視。他特地殺了一匹白馬,厚著臉皮命大臣向天老爺盟誓:“不姓劉而當王的,天下人共同攻擊他。”但劉邦死後不久,封國和中央政府之間,就開始了離心現象。戰國時代蘇秦、張儀的遺風仍在,知識分子和聰明才智之士,在中央政府不能施展抱負,往往投奔封國。封國既有實力,又有理論指導,欲望遂一天天提高,離心力逐日增加。
這種現象被很多人發現,其中之一就是劉啟的宰相晁錯。晁錯極力主張把封國的面積縮小,把封王的權力減少。劉啟贊成這種做法,但那些已經夠大的封王,當然不願意接受。所以在雷厲風行削小了三個封國之後,前一五四年,東方的七個封國,送聯合叛變。這七個封國是:
七國封王跟皇帝的關系,用下表說明:
從表上可看出,除劉濞、劉戊之外,其他五個封王,都是皇族近親。這至少顯示一點,政權的安危,與分封與否無關,封國並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制造問題。
當七國聯合叛變時,半壁河山,全都陷入叛軍掌握。劉啟大為震恐,他想不到他的對手如此強大,懊悔自己孟浪。七國提出的兩個口號,一是殺掉晁錯;一是退還削去的土地。劉啟全部接受,那個忠心為國的晁錯在上朝途中,在街頭被武士摔下腰斬,而且屠滅三族。
七國聯軍並不因中央政府的屈服而停止行動,劉濞坦白地說:“我自己要當皇帝。”他的軍隊已迫近洛陽,但他只信任他的兒子,而不相信他手下幾位有謀略的將領:田祿伯、桓將軍、周丘。中央政府方面,劉啟卻明智地選出周亞夫當大將。短兵相接的戰場上,勝負決定於統帥,只兩個月工夫,周亞夫切斷吳楚聯軍糧道,吳楚聯軍饑疲撤退,周亞夫銜尾追擊,吳楚聯軍大敗。吳楚聯軍是叛軍主力,吳楚聯軍既敗,吳楚二國即滅,其他各封王或自殺或被殺,來勢洶湧的七國之亂,轉瞬平息。
七國之亂是一個重大轉換點,如果七國勝利,中國勢必回到戰國時代的割據局面,互相並吞,戰爭不休。七國失敗,使西漢王朝順利的通過瓶頸,統一形勢更加堅固。劉啟乘機收回各封國的行政權和軍權,在封國掌握大權的不再是“封王”,而是“國相”(封國的宰相),國相由中央政府派遣。中央政府遂成為真正的大一統政府,有能力作更多的貢獻。
四儒家思想定於一尊
儒家學派自從孔丘於紀元前五世紀建立,三百年來,受到很多輕視和打擊,但門徒們並不放棄他們的努力,而且借著聚集學生講學的方法,使他們的學說,繼續傳播。陳勝、吳廣引起全國性混亂時,除了參加戰爭的軍人,天下最忙碌的,莫過於儒家學派人士了。孔丘七世孫孔鮒就抱著儒書,四處投奔那些叛軍首領。他們受到的待遇也很可憐,劉邦就是第一個厭惡儒家學派的人,他見了儒家學者——儒生,就把他們的帽子抓下來,當眾往裡面撒尿。但儒家學者仍苦守著不去,我們可以體會到他們處境的尷尬和內心的痛苦。因為別的首領還不如劉邦,劉邦總算還收留他們。
劉邦當了皇帝之後,他的那些大臣將軍都是當初一塊當流氓的黑社會朋友,在皇宮裡,就像過去在劉邦家裡一樣,大吃大喝,喝醉了放聲高歌,還拔出刀劍砍柱子助興。不但一團糟亂,而且潛伏著可能被野心家利用的危險。劉邦知道應該改正,但他不知道如何改正。儒家學派的機會來了,這正是他們的專長。博士之一的叔孫通就請求由他制定朝見皇帝的儀式——簡稱“朝儀”。劉邦對儒家學派的復雜繁瑣,深有戒心,所以他吩咐說;“你可以嘗試,但要簡單,在我能辦得到的范圍內去做。”叔孫通特地到儒家學派發源地故魯國首府曲阜,請了三十余位專家,連同自己的門徒一百余人,共同擬訂規章,並加以演習。一個月後,再集合大臣將軍們演習。到了本世紀(前二)第一年(前二○○),長樂宮落成,群臣朝賀,正式啟用“朝儀”。大臣將軍們在宮廷官員引導之下,順序入殿(宮,指整個建築;殿,指宮中某一部分建築),分為兩班,在兩廂坐下(那時候的坐,是坐在跪著的自己的雙腿上,一直到紀元後九世紀以後,中國才流行椅子凳子)。禁衛軍官則在大臣將軍們身後站定,然後聽見一連串官員,從遠到近的傳報:“皇帝駕到。”劉邦坐著特制的用人拉的“輦車”,像舞台上的鏡頭一樣,適時的緩緩出現。宮廷官員引導大臣將軍們按照官職大小的順序,一一念出他們早已背誦滾瓜爛熟的祝賀言詞。這時,宮殿上沉靜肅穆,人人震恐。接著,宴會開始,大臣將軍們都向前伏著身子,仰頭上望,任何人都不許可挺直脊梁,端端正正的向前平視——必須爬到地下,再仰頸抬眉上看。這是一個使人起雞皮疙瘩,自我囗喪的猥瑣姿勢,但儒家卻正用它來表示君王的尊貴和臣下的卑賤。宴會進行中,再順序的向當了皇帝的老流氓劉邦敬酒祝壽,連續九次。最後,宮廷官員大聲宣布:“宴會禮成。”監察官(御史)出現,把動作不合規定的大臣將軍,一一趕出殿外,指控犯了“失儀”之罪,提出彈劾,要求處罰。這種情形往往只罰錢了事,但皇帝老爺也可借此良機,予以免職或砍頭。於是一場宴會下來,沒有一個人敢再喧嘩吵鬧。劉邦大喜說:“天老爺,我到今天才知道當皇帝的威風。”立即擢升叔孫通當九卿之一的“奉常”(祭把部長),賞黃金五百斤,門徒們也都一一升官。久處在窮困而又絕望環境中的那些門徒,禁不住大聲歌頌他們的老師:“叔孫通真是聖人。”
從此,皇帝不但跟人民,便是跟最尊貴的大臣,也都被這種儒家最得意的傑作“朝儀”,隔開一段距離。戰國時代那種君臣間面面坐立,膝蓋碰著膝蓋長談的時代,不再在中國出現,帝王政體遂走進一條永不能回頭的死巷。西方專制君主和東方專制君主的不同,在此分野。
儒家學派雖然在技術上博得皇帝的歡心,但因為正逢黃老政治時代,所以只能保持官位,不能對政治發生影響。另一位博士轅固生就比叔孫通倒霉,他稍為對李耳、莊周表示不滿,竇太後就教他赤手空拳到獸欄裡打野豬,幸虧當時皇帝劉啟暗中給了他一把刀子,才算沒有送掉老命。後來,宰相趙綰也曾經計劃排斥其他學派,竇太後把他逮捕下獄,趙綰自殺。但竇太後逝世(前一三五年)後,黃老政治無形中終止,儒家學派的好運氣來了。
劉啟的兒子劉徹於紀元前一四一年即位,在宰相衛綰的建議下,於次年(紀元前一四○年)舉辦一次全國人才總選拔,為國家選拔“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等國家管理人才,由皇帝親自考試。劉徹那一年十七歲,正是一個只歡喜游蕩的大孩子,這考試當然由衛綰代表作主。衛綰是儒家學者,儒家學派人士遂天經地義地被認為是唯一的國家管理人才。一位專門研究《五經》之一《春秋》的博士董仲舒,在他的萬言試卷中,攻擊其他學派全是左道旁門,邪說妖言。他建議:“凡是不在《五經》之內的著作,以及非孔丘所傳授的書籍,應一律禁絕,不准流傳。”衛綰把他列為第一名,亦即皇帝把他列為第一名。
董仲舒的意見,既然經過皇帝采納,那麼便成了國家的政策。於是,一個重大的巨變,在不聲不響中發生。
第一,祭祀部(太常,即奉常)之內,所設的“博士”官職,原來由各學派人士分別擔任。此後只有儒家學派才能充當,而且限制范圍,只能研究《五經》。其他學派人士,全被驅逐,儒家遂獨霸學術中樞,定於一尊。其他學派的著作既被政府長期的視為“邪說”、“妖言”,禁止閱讀研究,遂逐漸從知識分子腦海中消失。諸子百家只剩下一家,一家中只剩下《五經》。儒家思想遂成為皇帝欽定,中國唯一的正統思想。
第二,儒家學派在祭祀部(太常)之下,創辦國立大學(太學),由博士擔任教師,傳授《五經》和孔丘的思想。學生由國家供給費用,只要被認可研究畢業,即被任命擔任地方政府的官員。不但是平民進入政府的唯一途徑,因而增加知識分子對儒家學派的向心力,而且久而久之,儒家學派布滿了各級政府,成為一種排他性極強的儒家系統。
第三,儒家學派的基本思想是復古——至低也要維持現狀,最重要的手段是禮教,尤以喪禮占首要地位。那種連紀元前四世紀孟軻時代都行不通的三年之喪,此後卻逐漸推行。一個中國人,他一生中要有六年的時間,不允許作任何事情,只能每天悲悼他的父母。除了這個最嚴重的一環,其他跟著而來的禮教,更多如牛毛,中國知識分子幾乎一生都為此緊張。有些項目,像“避諱”之類,簡直使人不堪負荷。
光芒萬丈的思想學術自由的黃金時代,開始夕陽西下。代之而起的是儒家思想時代,比道家思想時代——黃老政治,更多出五十倍的時間,直到紀元後二十世紀,因受到嶄新的西洋思潮的沖擊,才告衰退。所以,在以後的敘述中,我們必須隨時注意到,中國歷史是在儒家思想——復古和保持現狀的實踐之下。
五對匈奴汗國的反擊
黃老政治帶給當時中國空前的繁榮,雖然黃老政治終止,但繁榮仍在。僅以馬匹而言,○○年代時,宰相只能坐牛車,皇帝當然有馬車,但想要四匹顏色相同的馬,都找不到。可是五十年代時,中央政府僅養在首都長安的馬,就有四十萬匹。民間大街小巷,處處是馬,而且競爭著只騎雄馬。對不可一世的匈奴汗國,反擊的時候已到。
中匈兩國之間,由於和親的緣故,邊境久久沒有大的沖突。當中國反擊行動於六十年代開始時,采用的是誘敵先發的策略。前一三三年,大將(將屯將軍)王恢統軍三十余萬,埋伏馬邑(山西朔州)左右山谷之中。馬邑豪民聶壹,跟匈奴一向有商業上密切的往來,他把兩個死囚的人頭懸掛在馬邑城門上,告訴匈奴間諜說,他已把馬邑首長殺死,請匈奴乘虛進擊。軍臣單於信以為真,親自率領十萬騎兵,從武州塞(山西左雲)入境,直指馬邑。行軍一百余公裡,距馬邑尚有不到一百公裡時,只見牛羊遍野,不見牧人,感覺到有點異樣。於是攻陷附近一個塞亭(降望台),俘虜了一位雁門郡(山西右玉)的官員,要殺他時,那官員洩露了全部機密,軍臣單於大驚說:“是天老爺把你賜給我們。”把那官員封為天王,急令撤退。中國毫無所獲。
這一場陰謀奇計,雖然落了空,但中匈兩國五十年之久的和睦邦交,從此破裂。匈奴汗國又恢復從前那種大規模的侵略行動。可是,形勢已不是從前,中國的反應十分嚴厲,立即發動一連串不停止的攻擊。
馬邑之謀四年後(前一二九年),大將衛青、公孫敖、公孫賀、李廣分別出上谷(河北懷來)、代郡(河北蔚縣)、雲中(內蒙古托克托)、雁門(山西右玉)四路進擊。明年(前一二八),衛青與另一大將李息分別出雁門、代郡進擊。又明年(前一二七),衛青、李息再出雲中向西迂回進擊,這一次開始有大的收獲,匈奴大敗,中國再度把匈奴驅出河套,就在河套沙漠與黃河之間,興築朔方城(內蒙古杭錦旗北)。三年後(前一二四),衛青率六位將領,分別出高闕(內蒙古烏拉特後旗東南)、右北平(內蒙古寧城西南)、朔方(內蒙古杭錦旗北),三路進擊,深入匈奴汗國三百公裡,俘虜小王十余人,男女一萬五千人,牛羊數近一百萬頭。
明年(前一二三),衛青再率六將領出定襄(內蒙古和林格爾)進擊。這一次中國吃了敗仗,大將蘇建所率領的三千人騎兵團,全部覆沒。另一大將趙信於兵敗後投降匈奴,因趙信深知中國內情,匈奴汗國像寶貝一樣看待他,特地為他興築了一個趙信城。兩年後(前一二一),中國二十三歲的大將霍去病出隴西(甘肅臨挑)進擊,越過焉支山(甘肅山丹東南胭脂山)五百公裡,斬匈奴名王以下八千九百余人,俘獲匈奴休屠王祭天時用的金人。同年,霍去病再出隴西作第二次進擊,越過居延海(內蒙古額濟納旗),深入一千余公裡,殺虜三萬零二百人。霍去病一年中兩次空前勝利,橫穿河西走廊,如入無人之境。而河西走廊正是匈奴汗國渾邪王的防地,伊稚斜單於大怒,迫究失敗的責任。渾邪王恐怕被殺,就帶著他的部落和他的土地,向中國投降。這對匈奴汗國是一個重大打擊,他們衷歌:“亡我祁連山,使我牲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焉支山所產的紅色染料,可作為婦女的化妝品,中國“胭脂”一詞,即由此來。
中匈戰爭這樣延續了十五年之久,進入八十年代,才算有一場決定性戰役。
匈奴汗國也知道昔日光榮已經過去,所以采納降將趙信的建議,認為中國軍隊不能深入沙漠,就把國境線後撤,單於遠走瀚海沙漠群以北。中國當然不會罷手,紀元前一一九年,衛青出定襄,霍去病出代郡,向匈奴總攻。衛青兵團深入匈奴汗國五百公裡,伊稚斜單於倉促迎戰,大敗,向北突圍逃走。衛青追擊到寅顏山(蒙古哈爾和林西南)趙信城,不見敵蹤(就在這一戰,名將李廣在沙漠中迷失道路,自殺)。霍去病兵團深入沙漠一千余公裡,殺虜七萬余人,而匈奴汗國當冒頓單於最盛時,控弦戰士不過三十萬人。霍去病追擊到狼居胥山(蒙古肯特山),不見敵蹤。
這是對匈奴汗國最重要的一戰,從此瀚海沙漠群以南再沒有王庭,匈奴汗國對中國已不像過去那樣,構成生存上的威脅。前一一五年及稍後時間,中國更在渾邪王故地河西走廊,設立四郡:酒泉郡(甘肅酒泉)、武威郡(甘肅武威)、張掖郡(甘肅張掖)。敦煌郡(甘肅敦煌)。這塊土地從此成為中國的領土,直到今天。
六張騫通西域
當中國准備反擊匈奴汗國的時候,想起了匈奴汗國的一個仇敵——月氏王國。這王國本來立國在河西走廊,首都設在張掖(甘肅張掖),是一個大國。但在本世紀(前二)三十年代,被匈奴汗國擊潰,國王的頭骨被老上單於(冒頓單於的兒子)當作尿壺。全國向西逃亡,一直逃到中亞威海以南、阿富汗以北地區定居,定都藍市城(阿富汗瓦齊拉巴德市)。
中國盼望跟月氏王國結盟,對匈奴東西夾攻。以中國人的想法,月氏王國對匈奴有殺父滅國的深仇大恨,一旦聽到有報仇復國的機會,一定非常感激。中央政府征求使臣,成固(陝西城固)人張騫應征,跟他有同樣勇氣的還有一百余人。
月氏王國距中國首都長安,直線三千余公裡,那時中國西界只到金城(甘肅蘭州),過此便是匈奴汗國的版圖和勢力范圍。而祁連山南麓,又有殺人掠貨的羌民族部落。更西則是西域,風言風語的傳說,西域全是無邊無涯的沙漠和沙磧,暴風時起,天翻地覆,光天化日之下,處處鬼哭神號。又有寸草不生的鹹水(羅布泊),舉目荒涼,上不見飛鳥,下不見走獸,往往走一個月不見人煙。也沒有正式道路,行旅只有沿著前人死在途中的枯骨,摸索前進,那是一個恐怖而陌生的地方。
紀元前一三八年,張騫跟他的使節團從首都長安出發,向他們毫無所知的,充滿險惡死亡的西北蠻荒深入。他們一開始就遇到惡運,進入河西走廊後不久,就被匈奴汗國捉住,當發現他們是前往月氏王國時,軍臣單於火就更大了:“這是什麼話,月氏王國在我之西,中國怎敢越過匈奴,跟他們來往。如果我派使節去南越王國(廣東廣州),中國准許通過嗎?”下令禁止離境,但尊敬他們是英雄人物,所以每人介紹了一位匈奴小姐作為妻子。這樣轉眼十年,到了七十年代第一年(前一二九),張騫跟他的伙伴,不忘使命,拋棄妻子,向西逃走。終於逃到大宛王國(烏孜別克卡散賽城),大宛把人送到康居王國(哈薩克突厥斯坦),康居再把人送到月氏王國。然而,月氏王國現在十分富裕,比在河西走廊故地要舒適多了。現任國王是死王的孫兒,對祖父的感情又隔了一層,所以,沒有人想到報仇復國的事。張騫在月氏王國住了年余,失望而歸。在歸途中,第二次被匈奴巡邏兵捉住,又禁止離境。紀元前一二六年,他再度拋棄妻子,從匈奴逃走,他的妻兒聽到消息,狂奔來隨,可是追兵已至,張騫只搶到一個兒子,妻子跟另外一個幼子,被追兵隔斷,永遠訣別。張騫出使時一百余人,十二年後,回到長安,只剩下兩個人——張騫和他的堂邑(江蘇六合)籍忠實僕人甘父。
張騫這次出使,雖沒有達成原來盼望的政治目的,但他為中國人發現了一片比當時中國還要廣大的新的世界。他的貢獻,只有以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可以相比。張騫在月氏王國游說時,曾到過大夏王國(阿富汗東北部),發現有蜀郡(四川成都)出產的布匹和邛崍山(四川滎經)出產的竹子。大夏人告訴他:“從身毒王國(印度)買來。”張騫推測,商品可以通過身毒王國,那麼,人馬當然也可以。也就是說,不必再冒被匈奴捕捉扣留的危險,改從蜀郡出發,到達西域,當更為安全。這設計得到皇帝劉徹的支持,遂引起中國對“西南夷”的開拓。
紀元前一二一年,匈奴汗國渾邪王投降,河西走廊成為中國領土,於是中國跟西域直接接觸。張騫再提出跟烏孫王國(吉爾吉斯伊什提克)結盟的建議。烏孫王國原在河西走廊西部,跟月氏王國為鄰,後來被月氏驅逐,西遷到中亞巴爾喀什湖東南,是一個橫跨伊犁河的大國。張騫認為,烏孫比月氏更能威脅匈奴,得到烏孫王國的友誼,就等於砍斷了匈奴汗國的右臂。紀元前一一六年,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平安到達烏孫王國。邀請烏孫遷回故地,可是烏孫王國的反應非常冷淡,第一,它不知道中國的大小強弱,不能憑使節團的一面之詞,作這麼大的決定。第二,它同時恐懼匈奴汗國的報復。張騫停了年余,又失望而歸。不過他作了兩件事情,一是他把他的部屬分別派赴康居王國、月氏王國、大夏王國、安息王國(伊朗)、身毒王國(印度)、於闐王國(新疆和田),宣揚中國的聲威。一是他動身回國時,邀請烏孫王國派遣使節與他同行,到中國訪問。
張騫回國後的明年(前一一四)逝世,但他派赴各國的使節,伴同各國的使節團和商團,陸續抵達長安。從此交往頻繁,中國與西域諸國關系,日增密切。尤其是烏孫王國,當它的使節發現中國竟然是如此的龐然大物而又富強無比時,不禁肅然起敬。雖然仍不願東遷,而且那時中國已在河西走廊設立了四個郡,也不再希望他們東遷。但它決定向中國臣服。匈奴汗國當然不高興,揚言要采取軍事行動。烏孫王昆莫緊張起來,向中國求婚,希望用中國的婚姻關系阻嚇匈奴的侵略。紀元前一○五年,一位美麗的中國公主劉細君嫁給烏孫國王昆莫(後來改嫁昆莫的孫兒岑娶)。匈奴汗國聽到消息,急急忙忙也送了一位美麗的匈奴公主給烏孫王國,打算抵消中國公主的影響力,但匈奴汗國在西域的聲勢,已開始受到挑戰。
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使節都具有張騫那種超人的智慧和見識。出使大宛王國的使節向皇帝劉徹報告說,大宛王國貳師城(烏孜別克哈馬特城)有一種世界上最好的馬,名“汗血馬”,流出來的汗像血一樣,每天能跑五百公裡。劉徹當即派使節攜帶二十萬兩黃金,作為價款。又用黃金鑄成一個金馬,作為禮物,向大宛王國購買。大宛王毋寡認為汗血馬是他們的國寶,不肯出售。中國使節仗著國家強大,就在毋寡面前,把金馬擊碎,破口大罵,掉頭而去。大宛王毋寡大為憤怒,命它東境郁成城(烏孜別克烏茲根城)的鎮守大將郁成王,截住中國使節團,全部殺掉。
中國遠征軍在大將李廣利率領下出發,明年(前一○三),遠征軍抵達郁成城,卻被郁成王擊敗。大宛王國全國歡騰,慶祝強敵潰退,但他們慶祝的太早。又明年(前一○二),正是本世紀最後第二年,中國遠征軍獲得增援,圍攻大宛首都貴山城(烏茲別克卡散賽城)。貴山城的外廓陷落,大臣們知道不能支持,只好把毋寡殺掉求和,交出所有汗血馬,任憑遠征軍選擇。屠殺中國使節團的郁成王,逃到康居王國,被引渡軍前處決。
這是一場不榮譽的戰爭,中國傷亡十萬人左右,目的只不過為了三千余匹汗血馬。汗血馬來到中國後即沒有下文,一定早已絕種。而以後也再沒有聽說過西域有這種寶馬,可能這種馬被過度誇張,不過是普通的馬。也可能大宛王國鑒於汗血馬是災禍之源,為了避免類似這種傷害,而把它們殺光,像傳說中的大象在危急時,自動把象牙折斷一樣。
七中國疆土的再擴張
除了北方和西方,中國向南、向東北、向西南,同時都在擴張。
中國南方,於上世紀(前三)八十年代,曾被秦王朝收入版圖,設立四郡:閩中郡、南海郡、桂林郡、象郡。九十年代,秦王朝覆亡。它們又脫離中國,分別建立下列三個獨立王國:
一、東海王國首都東匝(浙江溫州),原閩中郡北境。
二、閩越王國首都東冶(福建福州),原閩中郡南境。即故“閩中地”。
三、南越王國首都番禹(廣東廣州),原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即故“陸梁地”。
本世紀(前二)紀元前一三八年,閩越王國攻擊北方的東海王國,東海王國向中國求救,中國赴援,閩越兵團撤退。東海國王駱望恐怕中國軍隊走了之後閩越卷上重來,就舉國歸降。全國人口大約四萬余人,西漢政府把他們遷置到淮河以南地區定居,東海王國消失。
三年後(前一三五),好戰的閩越王國轉過頭來又攻擊南方的南越王國,南越王國向中國求救。中國遠征軍分別由西路北路,向閩越夾攻。閩越國王駱郢的弟弟駱余善看出情形不對,即把駱郢殺掉,向中國乞和。中國途命駱余善和另一位王族駱丑,同時當王,共同治理國家。
南越國王趙嬰齊於本世紀(前二)紀元前一一三年逝世,兒子趙興的母親囗太後是中華人,西漢政府於是乘此機會,派遣使節安國少季到南越,誘說趙興取消獨立,歸附中國。櫻太後懷念祖國,慫恿她的兒子接受。可是南越王國立國已百年之久,開國國王趙倫,於上世紀(前三)九十年代陳勝、吳廣起兵時,正擔任秦王朝南海郡(廣東廣州)民兵司令(都尉),立即斷絕大慶嶺山道,阻止戰爭南延,自己稱王,建立自己的南越王國。迄今已歷四代,政府大臣和人民,都不願再被中國兼並。所以,囗太後母子陷於孤立。明年(前一一二),宰相呂嘉發動政變,攻殺囗大後和國王趙興,另立趙嬰齊本國妻子所生兒子趙建德繼位。又明年(前一一一),中國遠征軍攻陷首都番禺(廣東廣州),生擒呂嘉和趙建德,南越王國滅亡。中國將它的故土,分為下列十郡:
一南海郡(廣東廣州)
二蒼梧郡(廣西梧州)
三交趾郡(越南河內)
四合浦郡(廣西合浦)
五郁林郡(廣西桂平)
六九真郡(越南清化)
七日南郡(越南東河)
八珠崖郡(海南瓊山)
九儋耳郡(海南儋州)
中國攻擊南越王國時,閩越國王駱余善表示願派軍隊八千人助戰,可是卻只口頭宣傳,並不加入戰斗。南越破滅後,任何稍有頭腦的人,至少都會避免跟中國沖突。駱余善卻往相反的方向走,他像魔鬼附體一樣,立刻自稱皇帝,宣布跟中國皇帝居於平等地位。更糟糕的是,他還出兵襲擊中國撤退北返的遠征軍。明年(紀元前一一○年),中國遠征軍掉轉頭來,向閩越王國進攻,駱余善被另一個國王駱丑的繼任人駱居股逮捕殺掉,向中國投降,中國把他們遷到淮河以南地區,跟東海王國的遺民一齊定居,閩越王國滅亡。
南方秦王朝開拓的故疆,至此全部恢復。
在東北,中國跟朝鮮王國接壤。朝鮮半島當時諸國並立,朝鮮王國最大,居於北部。半島南部則有辰國——一個由各部落聯盟的松懈國家。
紀元前一○九年,中國派遣使節涉何到朝鮮王國,游說朝鮮國王衛右渠取消獨立,歸附中國。衛右渠拒絕,但仍很禮貌的派人送涉何北返。想不到涉何是一個膽大妄為的亡命之徒,回國途中,走到兩國交界的清川江,竟把好心腸的護送人員刺死,然後向皇帝劉徹報告說他殺的是朝鮮大將。劉徹嘉勉他的冒險精神,命他擔任遼東郡(遼寧遼陽)民兵司令(都尉)。衛右渠大怒,派兵擊殺涉何。
涉何的荒唐和衛右渠的不能忍辱負重,使中朝兩國戰爭爆發。明年,紀元前一○八年,中國遠征軍強渡清川江,攻陷首都王險城(朝鮮平壤),衛右渠被他的部下所殺,朝鮮王國(衛氏朝鮮)遂亡。中國將它的故地,分為下列四郡:
一樂浪郡(朝鮮平壤)
二臨屯郡(朝鮮江陵)
三玄菟郡(朝鮮安邊,後遷遼寧新賓,再遷遼寧沈陽)
四真番郡(朝鮮漢城)
這是朝鮮半島北部第一次歸入中國版圖,歷時四百余年,紀元後四世紀初,才被新興的高句麗王國奪去。
在西南,中國邊界只到巴郡(四川重慶)和蜀郡(四川成都),越過此線,便是“西南夷”——萬山叢中,散布著數不清的野蠻部落。史學家為了方便起見,對這些部落,稱之為“國”,對它們的酋長,稱之為“王”,其中以下列八個強大的國,比較重要:
中國向西南擴張,完全基於軍事理由。最早,紀元前一三五年,援助南越王國對抗閩越王國時,遠征軍一位將領唐蒙,在南越王國發現蜀郡(四川成都)的“枸杞醬”,當地人說是商人從洋河江運來的(洋河江,今貴州紅水河上游,向東南注入西江)。唐蒙推測從蜀郡到洋河江,一定有路可通,假如順著枸杞商道,出奇兵從背後攻擊南越王國,真是神兵天降。西漢政府於是命唐蒙當開道大臣,唐蒙從窄關(四川合江)出發,先到夜郎國,再向東進,又到且蘭國,終於發現通洋河江之路。
在夜郎國,夜郎王根本不知道有中國這麼回事,他問唐蒙:“中國跟夜郎比,誰大?”
唐蒙回去後,即由巴郡、蜀郡,分別發遣民工,開山鑿道,使能通過大軍。不過沿途盡是窮山惡水,在那個沒有炸藥的時代,純靠雙手和簡單的鐵器,面對重重山巒,至為艱苦,不斷地死傷和糧食轉運困難,幾乎激起民變,但工程終於完成。紀元前一一一年,中國對南越王國攻擊時,即利用這條新開的山道,調發西南夷各國軍隊出征。只有且蘭王拒絕接受命令,並且截殺中國使臣和鍵為郡郡長。結果遠征軍回頭討伐,且蘭王被殺,國亡。
張騫由蜀郡(四川成都)西通身毒王國(印度),再由身毒通西域的構想,使政府采取行動。大文學家司馬相如因為是蜀郡人的緣故,有很大的貢獻,在他的游說下,窄都國、冉囗國都先後歸附。邛崍國在中國遠征軍壓力下,也跟著歸附。只有遙遠的滇國拒絕,這個堅強的部落酋長滇王,提出夜郎王同樣的問題:“中國和滇國比,誰大?”紀元前一○九年,中國遠征軍抵達滇國,滇王投降。
西南夷至此全部歸入中國版圖,政府分別在這些小國所在,設立郡縣。如上表所示,共有七郡。只益州郡不久即行脫離,當中國繼續派遣使節再往探測身毒王國道路時,滇王拘留他們不放。不過那時中國已得到河西走廊,不再需要遠涉身毒王國了。
八漢賦
在本世紀(前二)結束時,我們且轉到文學領域。
紀元前六世紀的《詩經》和紀元前四世紀的《楚辭》,是中國文學——尤其是“詩”的兩大源頭,到本世紀(前二)發展而成為另一種形式:“賦”。因為它特別盛行於西漢王朝,所以也稱之為“漢賦”。
《詩經》所包括的,全是短句短詩,每句不過三個字或四五個字,每首不過十幾句,簡單樸實。《楚辭》則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是一種長篇史詩。“賦”在形式上是《楚辭》式的,只去掉所有的特殊方言。在內容上則是《詩經》式的,只再擴大內涵。一篇標准的“賦”,大約有三四百句,每句字數沒有限制,雖不嚴格的押韻,但它確實有韻。這種體裁,比《詩經》、《楚辭》,更能活潑的表達感想和議論。
我們不必舉出實例,因為這種古老的文學作品,非經詳細注解,已無法讀得懂,如加上注解,所占篇幅就太多了。
在“賦”的寫作上,最有成就的作家,就是西南夷開拓中建立功勳的司馬相如。皇帝劉徹是一個喜愛文學的人,有一天,他讀到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惋惜說:“我自恨不能跟作者生在同一個時代。”一位也是蜀郡(四川成都)人的宦官在一旁說:“他是我的同鄉,我聽說他有很多這種作品。”劉徹大喜,立刻征召他到長安。——這種結合跟贏政和韓非的結合,完全相同,不同的是那位宦官不必害怕司馬相如奪他的位置。
劉徹的征召恰是時候,因為司馬相如在家鄉正不得意。司馬相如很窮,偶爾有一次,參加臨邛(四川邛崍)富豪卓王孫的宴會。卓王孫的新寡女兒卓文君,是一位喜愛文學和音樂的女子,在宴會上,司馬相如彈琴,故意彈出《鳳求凰》曲子,卓文君從窗縫中窺探,看到他儀容瀟灑,不由的愛上了他。結果,跟他私奔。
這在當時是一件丑聞,卓王孫氣的發昏,跟女兒斷絕父女關系。司馬相如饑寒交迫,便索性在他岳父門前,開設一家酒鋪,司馬相如短褲赤膊,招待客人。而由卓文君親自為客人燙酒。這對於講身份的富豪來說獎一個天大的侮辱,卓王孫臉上無光,閉門不出。後來兄弟們—再勸解,才算分一點財產給女兒。
正在此時,劉徹征召司馬相如。司馬相如比韓非幸運,沒有受到入獄毒死的待遇,劉徹給了他一個中級官職。又命政府供應他紙筆(這些都是當時的貴重物品)。以後,又被擢升為皇家警衛指揮官(中郎將),派到蜀郡(四川成都)處理西南夷諸國歸附事宜。因為他是欽差大臣,蜀郡郡長(太守)以下,遠出郊外迎接,沿途各縣縣長親自當前導,蜀郡人士深感這是全郡的光榮。卓王孫和臨邛的其他富豪也都到蜀郡歡迎,而且深恨自己把女兒嫁給司馬相如太晚(這使我們想起紀元前四世紀的蘇秦)。
司馬相如的遭遇是傳奇的,傳奇的樞紐在於“賦”,可說明“賦”的份量。“賦”一直支配中國文壇,到紀元後六世紀,才被淘汰。
為了對這個演變有一完整印象,我們姑且把中國“詩”的主流,用下表顯示:
九東西方世界
紀元前一六八年(呂雉死後十二年),希臘各城邦,除斯巴達外,共組亞該亞同盟。馬其頓王百爾修為盟主,攻擊斯巴達,強迫它加入同盟,共抗羅馬共和國。羅馬遂擊馬其頓,馬其頓大敗投降,被擄去男女十五萬人,悉賣為奴。
紀元前一四九年(七國之亂後五年),第三次布匿戰爭爆發。羅馬深恐迦太基共和國復興,借口迦太基違反停戰條約,出兵進攻,命迦太基交出全部軍械,並以貴族子弟三百人當作人質,迦太基全部接受。但羅馬忽然懊悔條件太輕,又加上拆除城牆,不准在市區添建房屋,不准沿海居住等等條款。羅馬立意要激怒迎太基,迦太基果然被激怒,婦女兒童都參加作戰,保衛祖國。
紀元前一四六年(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前六年),第三次布匿戰爭結束。迦太基城陷,國亡。羅馬縱火屠城,迦太基抵抗到最後一人,全部被殺。老弱幸存者,全被賣為奴隸(迦太基共和國的結局淒慘而悲壯,使我們不愉快的證明“哀兵必勝”這句話不是絕對的,它只是格言,不是定律,而歷史上偏偏有太多的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