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紀是一個戰爭的世紀。
國際形勢完全改觀,各封國紛紛宣佈改為獨立王國,各封國國君也紛紛改稱國王——跟從前管轄他們的周王朝的國王站在平等地位。
但奇跡發生在秦國身上,這個最落後、最不惹人注目的偏僻小國,在法家鉅子公孫鞅主持下變法成功,就像一條闖進瓷器店的蠻牛一樣的闖進了國際社會,各國驚駭失措之餘,不知道自己也變法圖強,而只一味的乞靈於外交政策,有些國家主張聯合起來抵抗,用武力把它制服。有些國家主張跟它和解,以求避免眼前的傷害。
國際間外交戰激烈。
一封國的消失與蛻變
本世紀(前四)開始後,三個重要的封國相繼滅亡。
第一個是齊國。跟魯國三桓、晉國三晉一樣,齊國政權在上世紀(前五)便落到田姓大臣的家族手中,經過數十年的經營,到本世紀(前四)發展成熟,紀元前三八九年,周姓家族的族長田和倣傚三晉的辦法,把賄賂送給洛陽周王國的國王姬驕,姬驕發揮了周王朝國王最後一次剩餘價值,下令擢升田和當齊國國君。齊國原來的國君姜貸,則被放逐到海邊的一座小城。十年後的紀元前三七九年,姜貸逝世,姜姓齊國滅亡。
其次是晉國,晉國的分裂使人惋惜,因為在所有的封國中,晉國的面積最大,力量最強,最有資格統一當時亂糟糟的中國。紀元前三七六年,晉國最後一任國君姬俱酒被三晉逐出宮廷,廢為平民。僅餘的兩個城市,也被三晉瓜分。晉國滅亡。
再其次是鄭國,它位置在華北大平原的中央要衝,春秋時代是晉楚兩大長期霸權必爭之國。晉國滅亡的次年(前三七五),韓國向它進攻,首府新鄭(河南新鄭)陷落,鄭國滅亡,韓國就把首府從平陽(山西臨汾)遷到新鄭。
三個重要封國的滅亡,國際上沒有一個國家說一句支持的或同情的話,好像一片枯葉在激流中沉沒,連一個漣漪都不能引起。
本世紀(前四)中期之後,當時中國版圖上只剩下下列八個重要的國家。這八個重要的國家中,除了楚王國外,其他七國,在理論上仍然是周王朝的封國,國君仍然只能稱「公爵」稱「侯爵」。但他們早已不滿意這種低一級的身份。於是,從六十年代起,國君們一窩蜂的擺脫封國的名義,一律改稱國王,建立跟周王國地位完全平等的獨立王國。下表是他們的王國名稱和王國的首都:
楚王國郢都(湖北江陵)
齊王國臨淄(山東淄博東臨淄鎮)
魏王國安邑(山西夏縣)(不久遷都大梁·河南開封)
宋王國睢陽(河南商丘)
秦王國咸陽(陝西咸陽)
韓王國新鄭(河南新鄭)
趙王國邯鄲(河北邯鄲)
燕王國薊城(北京)
其他仍存在的還有越來越小的衛國(河南濮陽)、儒家大本營的魯國(山東曲阜)、苟延殘喘的鄒國(山東鄒城)、滕國(山東滕州)、歷史模糊的中山王國(河北定州)以及古老的周王國(河南洛陽),但一個比一個微不足道。尤其是周王國,從前它還可以在精神上自我陶醉,關著門宣稱他是天下的共主,中國的元首,至少還有一旦被利用的價值,如分封三晉跟分封田和之類。現在連這點自我陶醉也告終結,只剩下可憐的空殼,國王窮困潦倒,每天忙著內部鬥爭,跟一個部落酋長相差無幾。
魏國是戰國時代前期的超級強國——猶如鄭國是春秋時代前期的超級強國。魏國在沒有建立王國之前即以霸主的姿態出現,稱雄國際舞台六十餘年。它的開國國君魏斯一連任用了三位法學派人物:一位是前面敘述過的李俚;一位是鎮守鄴城(河北臨漳)的西門豹;一位是開闢並鎮守西河地區(黃河以西·陝西北部)的吳起。魏國位於中原的中央,擁有最肥沃的耕地,農產品的收入在各國之上。李俚當宰相期間,制定法律,調整賦稅,使社會得到長時間的安定。西門豹在鄴城一帶興辦灌溉工程,使魏國更富上加富。吳起不僅是傑出的政治家,而且是一位傑出的軍事家。在他鎮守西河期間,像泰山壓頂一樣,緊壓住秦國的北疆,如果再多給他十年時間,秦國可能會被他片片蠶食。
本世紀(前四)四十年代,尚是封國的魏國,國力達到巔峰。紀元前三五四年,大將龐涓進攻趙國的大城邯鄲(那時趙國的首府仍在晉陽——山西太原)。趙國向齊國求救,明年(前三五三),齊國派出援軍,總司令田忌、參謀長孫臏採取攻擊敵人所必救的戰略,統率齊兵團直接進入魏國本土。龐涓果然回救,在桂陵(河南長垣)陷入埋伏,大敗而歸。
——這裡面包括一個著名的出賣朋友的故事:龐涓和孫臏同是鬼谷子的門徒,也是最要好的朋友。龐涓先離開老師,當了魏國的大將,最初還懷著純潔的友情向魏國國君魏囗推薦孫臏。可是龐涓不久就發現孫臏的才幹遠超過自己,可能被國君賞識而奪取自己的位置,他沒有鮑叔牙對國家和對管仲那種高貴的情操,他決心採用冤獄手段,排除孫臏。於是,他命人告發孫臏謀反,當然是證據確鑿,然後再由龐涓虛情假意的一再哀求,國君魏囗才勉強赦免孫臏一死,但仍砍斷他的雙足,以防逃亡。從此孫臏不能走路,只能在地上爬行。龐涓所以沒有殺他,是為了要他寫出記憶中鬼谷子所傳授的一部兵法。孫臏感激老友的救命之恩,當然願意寫出。但寫了一半,他發現了被陷害的真相,就偽裝瘋狂,啼笑無常,有時候連屎尿都吃下去。等到龐涓的防範稍為鬆懈,孫臏就逃回他的祖國——齊國,被齊國最高軍事首長田忌任命為參謀長(軍師),作戰時他不能騎馬,就坐在特製的車子上指揮。這個故事的另一意義是,大黃金時代中,政權不再是世襲的花花公子們的私產,有才能的平民可以很容易地擢升為政府的高級官員,思想學術自由的天地中,一定擁有一個生氣蓬勃的開放社會。
紀元前三四一年,魏國再發動第二次侵略戰爭。由太子魏申親自擔任總司令,龐涓擔任參謀長,進攻韓國。韓國也向齊國求救,田忌、孫臏仍然使用攻擊敵人所必救的老戰略,統率齊兵團再度進入魏國本土,直指魏國的東方重鎮大梁(河南開封),並在馬陵道(山東陽谷西南)布下埋伏。魏兵團不得不回軍應戰,結果又第二度大敗,魏申被俘自殺,龐涓在黑夜中被引到下棵上面寫著「龐涓死此」的大樹之下,當他命衛士燃起火把,察看上面寫的是什麼時,伏兵向著火光,萬箭俱發,把他射死。龐涓是一個典型的卑劣人物,他臨死都沒有絲毫對他的負義行為感到慚愧,反而詬罵孫臏僥倖成名。
二吳起與越王國
魏國的開國國君魏斯是一位英明的領袖,這由他能任用三位法家鉅子,可作為證明。而吳起是三鉅子中更為傑出的一位,他是衛國人,在魯國當過低級軍官,然後投奔魏國,立下開闢河西(陝西北部)廣大疆土的功勳。有一次,魏斯跟吳起一齊在龍門(山西河津西北)渡黃河時,魏斯不禁讚賞說:「山川如此險要,正是魏國的珍寶。」吳起說:「一個國家的存在,在政治修明,不在山川險要。夏王朝末代君主姒履癸,東有濟水(發源於太行山,東流注入渤海,現在河道已被黃河所奪),西有華山(五嶽之一),南有伊闕(洛陽南郊關隘),北有羊陽阪(山西平順東),結果被商王朝滅掉。商王朝末代君主子受辛,東有泰山(五嶽之一)。西有孟門(河南輝縣西大行山關隘),南有黃河,北有恆山(五嶽之一),結果被周王朝滅掉。魏國如果政治腐敗,同舟共濟的人都可能成為敵人。」魏斯欣然接受這個十分不順耳的勉勵。
紀元前三八七年,魏斯逝世,他的兒子魏擊——龐涓喪師辱國時國君魏囗的父親繼位,這時吳起的聲望很高,魏擊準備任用他當宰相,現任宰相公叔大為恐慌,公叔是一個精明透頂的政客,他像演戲一樣進行他的權力鬥爭。公叔的妻子是一位公主——魏斯的女兒,公叔在新王魏擊面前,竭力讚揚吳起,認為吳起是一個了不起的角色。足有資格擔任魏國的宰相。問題是,吳起是衛國人,恐怕他不能專心忠於魏國。不過這也容易解決,公叔建議說,如果選一位公主嫁給吳起,就把吳起的心拴住了。魏擊認為這是一個好辦法。
於是,公叔夫婦在精密的設計下,擺下筵席,邀請吳起,筵席上,公叔的妻子以公主的身份,鼻孔朝天,把公叔像牛馬一樣喝來叱去,百般凌辱。吳起看到眼裡,大為震駭,暗暗慶幸自己幸而沒有跟公主結婚。不久,國君魏擊向吳起說,願意把女兒嫁給他,吳起緊張起來,婉轉但堅定地表示不敢當。公叔就向魏擊警告:「娶公主是一般人做夢都夢不到的榮耀,吳起竟然拒絕,恐怕他的志向高於公主,我們必須提防。」魏擊遂對吳起改變態度。
吳起這時才知道中了公叔的圈套,但已不是可以用口舌解釋的了。他只好逃亡,逃到楚王國。國王囗疑誠意地歡迎他,並任用他當楚王國的宰相。楚王國自從上上世紀(前六)伍子胥鞭屍之後,已二百年之久,不能恢復昔日的威勢,囗疑把希望寄托在吳起身上,交給他大權。
吳起對這個龐大古老、內部已腐爛不堪的王國,先從整理法律規章著手,使它簡明切實,然後嚴格執行,把一些政治垃圾——只發議論不做事和貪污腐敗的官員,以及花花公子型的貴族,全部免職,逐出政府,任用有才幹的幹部,提高行政效率,把節省下來的經費,用到武裝部隊上。吳起身為總司令,但他經常跟最低級的士兵生活在一起。只幾年工夫,楚王國驟然強盛。影響力向南直到百越(廣東、廣西、福建三省及湖南、江西二省南部),向北則阻止新興的魏、韓兩國南下,向西攻擊秦國,深入漢水上游(陝西南部)。國際間都感覺到問鼎中原的古老災難又要重演。
然而,那些失去官位權勢和失去貪污機會的政治垃圾,跟附在他們身上的寄生分子,寧願國家衰亡,也不願自己的既得利益喪失,於是一個很明顯的現象發生,那就是怨聲載道。紀元前三八一年,囗疑逝世,吳起失去了保護人,憤怒的垃圾迫不及待地群起向吳起攻打——箭如雨下。吳起的謀略到底高人一等,他逃到囗疑停屍的所在,躲在屍體底下,亂箭固然射死了吳起,但也射中了囗疑的屍體。等到囗疑的兒子囗臧即位,下令逮捕射死吳起和射中老王屍體的叛徒,七十餘家被屠殺。
吳起對楚王國的貢獻是一個奇跡,可借不過六年的短短時間,不能作更大的發揮,基礎也不穩固,吳起一死,光芒又熄。
但吳起不過就原有規模認真的加以整頓而已,二十年後,更大的一個奇跡在秦國出現。
三歷史上最大的魔術——秦國變法
歷史發展到現在,本世紀(前四)已過去三十餘年,位於西方蠻荒的秦國還默默無聞,沒有人看出這個落後而貧窮的小國有什麼前途,能維持現狀,不被魏國併吞,已算上等運氣了。
兩位偉大的政治家使歷史改觀,一位是秦國國君贏渠梁,一位是吳起的同鄉、祖籍衛國的法家學派鉅子公孫鞅。贏渠梁主持的雖然是一個貧窮的小國,但他雄心勃勃地想恢復三百年前紀元前七世紀時他祖先贏任好的霸業。他在即位的明年(前三六一年),就發出徵求賢能人才的文告,歡迎能使秦國富強的知識分子光臨秦國。在那個時代,各國延攬政治人才,猶如二十世紀各國延攬科學人才一樣。贏渠梁確認,人才決定國家的命運。
公孫鞅雖是衛國人,但衛國太小,不能作為憑借。所以很早就到魏國,在魏國宰相公叔痤手下做事。公叔痤很瞭解他,正要向魏國國君魏囗推薦他,而公叔痤一病不起。魏囗親自前往探望,向他詢問後事。公叔痤說:「公孫鞅的才幹,高我十倍,我死之後,請把國政交給他。魏國前途,在他身上。」魏囗不禁大吃一驚。遲了一會,公叔痤又說:「大王如果不能用公孫鞅那麼請把他殺掉,不要讓他出境。一旦被別的國家延攬,將成為魏國第一大患。」魏囗告辭出門後,對左右說:「公叔痤病勢沉重,已經語無倫次了,竟然教我把國家大權交給公孫鞅。而且一會工夫,又教我殺了他。」大臣魏昂深知公孫鞅的才能,也向魏囗推薦,魏囗一笑置之,魏囗只是一個普通的庸才,不是一個革命性人物。
公孫鞅在魏國亦徹底絕望,他適時地前往秦國。
贏渠梁跟公孫秧促膝長談,這是姜小白跟管仲促膝長談歷史鏡頭的重演,贏渠梁對公孫鞅相見恨晚。公孫鞅告訴贏渠梁說:「對一項學問懷疑,絕對不能成功。對一件措施懷疑,也絕不能成功。一個有真知灼見的人,必被世人排斥。不可跟愚昧的人討論進取開創,只可使他們看到豐富的收穫。高度智慧的見解,跟世俗不同。成大功的人只跟少數人相謀,不去徵求多數人的意見。要國家強盛,只有徹底地改革。」於是這塊魏國扔掉的石頭,成了秦國牆角的磐石。贏渠梁把大權交給這個素不相識的客卿,命他依照他的計劃和步驟,進行徹底改革——當時的術語稱為「變法」。
公孫鞅在頒布變法令之前,先把一根十米長的木棍立在首府櫟陽(陝西臨潼)南門,下令說,「把它拿到北門的人,賞十兩黃金。」當大家驚疑不定時,他又提高賞金為五十兩。一個好奇的青年姑妄把它拿過去,竟然如數的得到賞金。這是公孫鞅的第一步,他先要人民信任並尊重政府,政府在得到人民信任尊重之後,才能有所作為。
公孫鞅所作的改革,可歸納為下列十一個主要的具體項目:
一強迫人民學習最低程度的禮儀。父子兄弟姐妹,不准同睡一個炕上,必須分室而居(炕,用土坯或磚砌成的大床,設有灶門,冬天可以在其中燃火。北方冬天嚴寒,一家老幼全睡在上面取暖)。
二統一度量衡制度。強迫全國使用同一標準的尺寸、升斗、斤兩。
三建立地方政府系統。若干村組成一鄉,若干鄉組成一縣,縣直屬中央政府。
四建立社會基層組織。十家編為一組,互相勉勵生產和監督行動,一家犯法,其他九家有檢舉的義務。而檢舉本組以外的其他犯罪,跟殺敵的功勳一樣,有重賞;藏匿犯人,跟藏匿敵人一樣,有重罰。
五強迫每一個國民都要有正當職業,游手好閒的人,包括世襲貴族和富商子弟,如果不能從事正當職業,一律當作奴隸,送到邊疆墾荒。
六用優厚的條件招請移民。不分國籍,凡到秦國從事墾荒的,九年不收田賦。以求人口迅速增加,而人口就是兵源。
七鼓勵生產。人民耕田織布特別好的,積存糧食特別多的,免除他的賦稅和勞役。
八一家有兩個成年男子,強迫分居(這是增加生產和增加人口的手段)。
九人際間爭執,必須訴諸法庭裁判,不准私人決鬥。私人決鬥的人,不論有理無理,一律處罰。
十對敵作戰是第一等功勳,受第一等賞賜。
十一必須作戰有功才能陞遷。貴族的地位雖高,商人的財富雖多,如果沒有戰功,不能擔任政府官職。
從這十一個項目,可看出秦國那時還處在半野蠻狀態,落後、窮困、腐敗和一片混亂。也可看出變法意義不僅是單純的改變法令規章,不僅是單純的只改變上層建築,而是徹底地改變,軍事改變,政治改變,政府組織和社會結構、風俗習慣改變,甚至道德價值標準和人生觀念都要改變。「變法」是人類智慧所能做的最驚心動魄的魔術,它能把一個侏儒變成一個巨人,把一個沒落的民族變成一個蓬勃奮發的民族,把一個弱小的國家變成一個強大的國家。
只用了十九年時間,秦國繼魏國之後,崛起為超級強國之一,但它比魏國的實力雄厚百倍。
——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輝煌變法,只有在大黃金時代戶才會有這種偉大的成就,但公孫鞅也付出跟吳起所付出的一樣使人沮喪的代價。喪失既得利益的既得利益階層,永遠把改革恨入骨髓。紀元前三三八年,贏渠梁逝世,他的兒子贏駟繼位,怨聲載道的憤怒垃圾群,包括贏駟的皇家教師公孫賈和贏虔,他們乘機反撲,指控公孫鞅謀反,公孫鞅遂受車裂的酷刑處決。儒家學派一直用這個悲慘結局,告誡後世的政治家,萬萬不可變法。
——二千二百年後,日本帝國傚法公孫鞅,實行變法,即著名的「明治維新」,使一個跟當初秦國同樣落後的古老日本,也魔術般地崛起。歷史已顯示一個定律,處在巨變的時代,有能力徹底改變的國家強,改變而不徹底的國家亂,拒絕改變的國家則繼續沒落,只有滅亡。
四合縱對抗與連橫和解
紀元前三五○年,公孫鞅把秦國的首府從櫟陽(陝西臨潼),遷到咸陽(陝西咸陽)。紀元前三四○年,即魏國馬陵道大敗的次年,公孫鞅率領大軍,作變法後最重要的一次武力展示,向瘡痍未復的魏國進攻,魏軍再度大敗,魏國總司令魏昂被公孫鞅俘虜。魏國國君魏囗捶胸打跌說;「我懊悔不聽公孫痤的話。」以魏囗的平庸和當時對公孫鞅的痛恨,他不可能懊悔失去這個人才,恐怕是懊悔沒有殺掉他。魏國這次受的打擊十分沉重,把吳起辛苦開闢的河西疆土(陝西北部)全部喪失給秦國。首府安邑(山西夏縣)跟秦國只隔一條黃河,失去安全保障,只好向東遷到三百公里外的重鎮大梁(河南開封)。
這一戰距公孫鞅紀元前三五九年開始變法,只十九年,秦國已強大到迫使超級強權的魏國一蹶不振,割地遷都,這種聲勢立即引起各國的震恐。
國際上從此出現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長期緊張局面,舊傳統的意識形態和政治知識都不能應付這個雷霆萬鈞的壓力。於是以秦國為對象,產生了兩種嶄新的但也恰恰針鋒相對的戰略思想和外交政策。一是合縱對抗政策,即圍堵政策,主張從北到南,各國締結軍事同盟,共同抵禦秦國的侵略,秦國如對某一國發動侵略,即等於向所有的盟國侵略,各國同時出兵作戰。另一是連橫和解政策,即和平共存政策,主張從西到東,各國同時跟秦國簽訂友好條約,保持雙邊的和平關係。
這兩種政策,由兩個平民出身的學人蘇秦、張儀提出。
蘇秦是周王國人,家庭貧苦,他曾向秦國國君贏駟推銷過統一中國的策略。贏駟剛剛殺了公孫鞅,正在討厭所有的外國人,蘇秦碰了一鼻子灰,把旅費耗盡,幾乎是乞討著回到故鄉。正在織布的妻子看見久別的丈夫落魄歸來,連身子都沒有移動。蘇秦向他正在煮飯的嫂嫂索飯充飢,他嫂嫂好像沒有聽見。蘇秦慚愧之餘,改變主張,提出對秦國採取合縱對抗政策。再下功夫研究國際局勢跟著主們的心理,疲倦的時候,他用鐵錐猛刺自己的雙腿,血流遍地。紀元前三三三年,他再度出發,先去見燕國國君姬文公,這一次他獲得突破性的成功。姬文公介紹他去見趙國國君趙語,趙語萬分高興這個建議,於是連鎖介紹,蘇秦一連到了韓國、魏國、齊國,最後再到楚王國。六國完全同意簽署這個盟約,並一致任命蘇秦為他們的宰相,使他擔任「縱約長」——南北合縱對抗盟約組織的秘書長,圍堵政策完成。
——最戲劇性的一件事接著發生,當蘇秦從楚王國返回趙國報命時,經過洛陽,周王國的國王姬扁,誠惶誠恐地隆重接待他,沿途掃除街道,準備官舍。蘇秦已不是上次回家那種可憐兮兮的模樣了,他以六國宰相之尊,鮮衣怒馬,隨從如雲,他的祖國同胞真是又敬又羨。那位使他挨餓的嫂嫂,也匍匐路旁。連頭都不敢抬。蘇秦問她:「你從前怎麼那樣輕視我?而今天又怎麼如此恭敬?」那位嫂嫂老老實實說:「只因為你今天位尊而多金。」這位嫂嫂在紀元前四世紀就一語道破一個屬於人性上的秘密,想得到別人的尊敬;尤其是想得到這種嫂嫂型勢利眼的尊敬,其他什麼都不需要,只要地位高而又有錢就夠了。
張儀是魏國人,蘇秦的同學好友,也是一位貧窮的學人。當他在楚王國遊說時,曾因為太窮的緣故,被認定偷了東西,幾乎被毆死。後來到了秦國,推銷他的連橫和解政策,秦國國君贏駟正在懊悔失去了蘇秦,以致國際上被蘇秦孤立。一旦得到張儀,就像得到了珍寶一樣。張儀的謀略是,把參加合縱對抗盟約的盟國,各個擊破,使他們個別的跟秦國和解。
——站在當時東方各國的立場,合縱對抗政策是唯一的生存之路。可是,只有大政治家才能看到十年之後,只有歷史學家才能看到三十年之後。各國有各國眼皮底下的現實利益,他們不但不能團結,反而互相殘殺。
第一次合縱對抗盟約,於紀元前三三三年簽訂。秦國立即採取反應。明年(前三三二),秦國向魏國表示讓步,願把從前侵佔魏國的襄陵(山西襄汾)地區七個城市歸還。那七個城市距魏國前首府安邑(山西夏縣)八十公里,是防務上最需要的屏障,如果能把它們收回,安邑就可安枕。魏國不能抵抗這個誘惑,於是同意脫離合縱。而且為了擴張土地,還向趙國發動攻擊。齊國在秦國的鼓勵下,認為可以從趙國瓜分到土地,就也參加魏國這一邊。兩國軍隊雖然被趙國擊退,但第一次合縱對抗盟約,只維持一年便告瓦解二蘇秦在趙國無法解釋魏齊兩國的叛盟的行動,只好前往燕國,專任燕國宰相。秦國等到合縱對抗盟約瓦解了之後,卻拒絕歸還襄陵七城,魏國在大怒下攻擊秦國,又被秦國擊敗。
合縱對抗盟約固然瓦解,但這種觀念仍被認為是正確的指導原則。所以十五年後的紀元前三一八年,這時各封國都已改制為獨立王國,魏、楚、韓、趙、燕五個王國痛恨秦王國乘著盟約瓦解,不斷向東擴張,於是再締結第二次合縱對抗盟約,推舉楚王華槐擔任縱約長,集結五國聯軍,進攻秦王國東方邊界重鎮函谷關(河南靈寶東北)。這是一次聲勢浩大的軍事行動,人人都預料將爆發一場大戰。可是,秦王國守關大將樗裡疾大開關門,出兵迎戰。五國聯軍震於秦軍的聲威,竟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先行攻擊。僵持了幾天之後,楚兵團糧道被秦王國切斷,在驚恐中第一個撤退。其他五國軍隊也跟著倉惶拔營回國,合縱對抗盟約又一次瓦解。
楚王國雖然失去吳起,因之也失去當超級強國的機會,但它仍是領土最廣大、人力最雄厚的大國,秦王國不敢輕視它,尤其恐懼楚王國跟東方的另一個強國齊王國聯合。函谷關那場類似兒戲的戰役中,齊王國沒有參加,秦王國宰相張儀對此有深刻印象,他決心使楚齊兩國更加分開。
函谷關戰役後第五年(前三一三年),張儀到楚王國訪問,向楚王華槐建議:「只要貴國跟齊王國斷絕邦交,秦王國願把從前佔領你們的商於(陝西丹鳳至河南西峽一帶河谷)六百華里地區歸還。」囗槐,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糊塗蟲之一,十分高興,認為這是天下最便宜的事了,立即宣佈跟齊王國絕交,為了表示他態度堅決,還派人到邊界上對齊王國的國王大肆辱罵,然後由使臣隨同張儀到秦王國接收土地。再也想不到,張儀交出的只是他自己的封地六華里。使臣吃驚說:「我奉國王之命來此,言明六百華里。」張儀也吃驚說:「你們國王一定聽錯了,秦王國每一寸土地都從血戰中得來,豈能平白送掉六百華里。」
囗槐不能忍受這種騙局,命大將屈丐向秦王國進攻,結果大敗,屈丐被俘,漢中地區(陝西南部)三百公里疆土,反而全部喪失。囗槐更氣的發瘋,動員全國兵力,向秦王國作最猛烈的一擊,這一次銳不可當,一直進攻到距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咸陽)只四十公里的藍田(陝西藍田),秦王國岌岌可危。可是楚王國錯誤的外交政策發生惡果,當秦王國向齊王國求援時,齊兵團立即攻入楚王國本土,韓、魏兩國也分別集結軍隊,準備乘機南下,瓜分楚王國這個肥佬。楚軍不得不忍痛撤退。
秦王贏駟很大方地宣稱不採取任何報復行動,而且仍願繼續和解,並且提議用商於地區(陝西丹鳳至河南西峽)的六百華里,交換楚王國黔中地區(貴州)的六百華里。囗槐把張儀恨入骨髓,他回答贏駟說:「我不要交換商於,只要交換張儀。」贏駟拒絕,但張儀表示他願意交換。贏駟說:「囗槐會殺了你。」張儀說:「殺了我而國家可得到黔中地區六百華里,死也值得,何況囗槐並殺不了我。」張儀一到楚王國,囗槐就把他投入監獄,準備選擇一個好日子行刑。而張儀的謀略——主要的還是賄賂,適時發生力量。囗槐最寵愛的美人鄭袖向華槐哭泣說:「張儀是秦王國的宰相,秦王最得力的智囊,你輕率地把他殺掉,秦王國豈肯罷休。一旦大軍臨境,我跟孩子死無葬身之地,不如早一天向南逃生,免得受秦軍凌辱。」囗槐最親信的宦官靳尚也秘密建議說:「人臣各為其主,本身並沒有什麼恩怨。殺了張儀,秦王國不過少一個人罷了,我們卻要失掉黔中地區六百華里。」囗槐考慮的結果,決定把張儀釋放,而且跟張儀做了好朋友。
秦王國一再得到甜頭之後,對東方諸國的侵略,更加凌厲。紀元前三○六年,楚、齊、韓三國第三次締結合縱對抗盟約,可是盟約剛剛簽訂,華槐又第一個變卦,秦王贏稷(贏駟的兒子)邀請囗槐在黃棘(河南南陽南)相會,當面把從前佔領的上庸(湖北竹山)土地,歸還楚王國。囗槐十分滿意這一次外交上的勝利,合縱對抗盟約就第三次瓦解。
五齊宋兩國的侵略戰爭
就在五十年代,齊國一連兩次擊敗當時的超級強國魏國,進在東方建立霸權。六十年代改建王國之後,國勢更蒸蒸日上。當秦王國在西方不斷向鄰國蠶食鯨吞的時候,齊王國在東方也不斷地向他的鄰國蠶食鯨吞。
八十年代,位於偏僻北方的燕王國,發生內亂。
燕王國的內亂是儒家思想的產物,儒家系統為了政治上的目的,在它的思想體系內,把紀元前二十四、二十三世紀黃帝王朝第六第七兩位君主在位的時代,形容成為空前美好的世界——三十餘年慘重水災,死人千萬的史實則一筆抹殺。第六任君主唐堯帝伊祁放勳和第七任君主虞舜帝姚重華,簡稱「堯舜」,也是形容為比天老爺、比耶穌還要仁慈完善的聖人,他們之間權力轉移方式,更美化為一首抒情詩一樣的自動「禪讓」制度。燕王國國王姬噲是一個跟囗槐一樣的糊塗蟲,他真的相信了這一套。於是就在紀元前三一六年,如法炮製,把王位禪讓給他的大臣子之,自己非常謙卑的走下寶座,參加官員的行列。
可是,子之的謀略雖奪取了王位,卻不能控制奪取王位後的局勢。另一位大臣市被和姬噲的兒子姬平先後起兵反抗,首都薊城(北京)陷於混戰。子之在位三年,內戰就打了三年,死亡數萬人,在那個地廣人稀的國家中,是一個龐大數字。
齊王田辟疆興奮地抓住這個機會,紀元前三一四年,齊兵團侵入燕王國本土,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佔領了薊城,把混戰的各派軍隊擊潰,姬噲、子之一齊死在亂軍之中。田辟疆宣佈合併完成,得意洋洋地宣稱:「一萬輛戰車的國家攻擊一萬輛戰車的國家,只五十天工夫,就全部征服。」燕王國人民反抗合併,兩年後,新崛起的民間武力把齊軍驅逐出境,擁立太子姬平繼任國王。但齊王國並沒有什麼損失,從燕王國劫掠回來的財物珠寶,仍然俱在,國力更富。不過齊王國這次不成功的侵略行徑,跟燕王國結下無法和解的仇恨,種下燕王國必然報復的種子。
在齊王國向外擴張的同時,宋王國也向外擴張。我們從地理位置上可以瞭解,宋王國最沒有擴張的資格,它唯一的立國之道應該是追求長期而穩定的和平,即令含有屈辱性的和平,也必須忍受。因為它的四境無險可守,而又全是一等強國,任何糾紛都足以導致自己無力承擔的戰爭。可是宋王國的國王宋堰卻認為並不如此,他跟上世紀(前五)曹國末代國君曹囗一樣,雄心勃勃,不自量力地要想成為居領導地位的霸權。為了展示他的威力,他把盛血的皮囊掛到樹上,用箭射它,當血流下來的時候,他認為射天勝利。宋堰又教他的侍衛人員和搖尾系統,經常大聲喊叫:「萬歲」,一個人先在宮裡喊,宮外的人接著喊,然後全城喊,萬歲的聲音震耳欲聾,好像全國上下都一心一意地向他效忠。凡規勸他的人,一律當作叛亂分子處決。國際上愕然地稱它是「桀宋王國」。桀,凶暴的意思,紀元前十八世紀夏王朝最末一位君主姒履癸,便被人加上這個惡劣的稱號。宋偃不在乎別人的評論,他像一隻瞎了眼的野獸,向四面八方狂咬猛噬。當齊王國侵略燕王國時,宋偃乘虛向齊王國背後攻擊,佔領五個城市。又在西界跟魏王國衝突,奪取兩個城市。在南方楚王國交界處,把楚王國的邊防巡邏隊擊敗。
一連串的軍事勝利,使宋偃躊躇滿志,他跟遙遠的西方秦王國建立密切的外交關係,互相呼應,儼然如願以償的成為東方新興的超級強國。不過,橫挑強鄰的歷史定律又要再一次應驗了。宋王國不但橫挑一個強鄰,而是橫挑東西南北四周所有的強鄰,滅亡迫在眉睫。
六三位鉅子
我們再回到學術的領域。
大黃金時代百花怒放、光芒四射的學術界,各種哲學和各種政治思潮,在本世紀(前四)更為輝煌燦爛。吳起、孫臏、公孫鞅、蘇秦、張儀一系列英雄人物的際遇事跡,說明新的思潮中最進步的一部分已經得到付諸實施的機會和發生推動社會的力量。
傳統的貴族統治在迅速崩潰,平民中高級知識分子的地位在國內和國際,開始成為政府的主要支柱。以致各國君主都以延攬他們作為重要的國策。齊王田辟疆,當他在位的八、九十年代期間,在首都臨淄(山東淄博東)稷門附近,建築一個龐大的國際學人區,稱為「稷下館」,專用來招待各種專家。這個稷下學人區中,街道寬廣,樓廈相連,每位學人都有一份等於政府國務官(大夫)的薪俸。所以在本世紀(前四)後期,齊王國的文化水準最高,人才最盛。
學術不但已獲得自由研究的環境,也獲得社會的尊敬,各家各學派都有突飛猛進的發展。我們無法詳細敘述,因為它是中國思想史上的精華,大黃金時代的主要成就之一,有千萬種專門著作表達官。我們只能具體的介紹在本世紀(前四)後期出現最有影響力的三位鉅子,作為代表。
這三位鉅子是:儒家孟軻、道家莊周和詩人屈原。
孟軻,鄒國(山東鄒城)人,魯國三桓之一的孟孫的後裔,是孔丘的第四代門徒,屬於稷下學人的行列。他富有財產(這財產來自於奴隸或來自於土地,還不得而知),生活豪華,當他遊說各國時,乘車數十輛,僕從和門徒百餘人,聲勢奪人,縱使宰相出巡,也不過如此,這跟蘇秦、張儀以及其他平民出身的貧窮學人,迥然不同。
儒家學派的理論體系,發展到孟軻而完全成熟。修正是有的,如孔丘的正名主義在孟軻學說中已被貶為次要,因為貴族沒落,平民(包括奴隸)升起已成定局,硬把「楚王」正名為「楚子」的時代已經過去,再不能維持固有的名份了。但孔丘的崇古精神,孟軻卻全部繼承,而且更發揚光大。
孟軻最主要的政治思想,是分辨「義」、「利」,即堅持一切以仁義為基本,強烈地反對功利。我們不能單憑字典上孤立的解釋去瞭解仁義功利的區別,必須在實踐中去瞭解它。
紀元前三二○年,孟軻晉見魏王國國王魏囗,魏囗問他說:「你老人家不遠千里而來,有什麼利於我們國家的嗎?」孟軻回答說:「大王何必說利,只要說仁義就夠了。大王說:『怎麼利我的國家?』大臣們說:『怎麼利我的家族?』平民說:『怎麼利我自己?』上下都爭奪利,你的王國就危險了。萬輛戰車的王國,殺他君主的,必是擁有千輛戰車的大臣。千輛戰車的王國,殺他君主的,必是擁有百輛戰車的大臣。假如大家只講仁義,不講功利,就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魏囗當時的反應是可想而知的,孟軻在魏王國的遊說徹底失敗。
從上面這番說話可看出孟軻反對功利,但他的仁義理論卻仍然建築在功利的基礎之上。孟軻又說:「為國家開闢上地,充實國庫的人,現代人稱他們是英雄,古人稱他們是民賊。為國家締結聯盟,攻戰必勝,現代人稱他們是英雄,古人稱他們是民賦。」這種民賊必須排斥,於是孟軻聲言:「勇敢善戰的將領,應處死刑。能廣結盟國的外交家,應處次一等的刑。墾荒拓地的移民,應處再次一等的刑。」孟軻這段話,可能是對某一種特定的事情有感而發。但一旦實行起來,結果將是一種悲慘的場面,那就是:為國家圖富強,為人民謀福利和為抵抗侵略,捐軀戰場,折衝國際的英雄和外交家,都成了民賊,要被剷除。
崇古是儒家的中心思想,既是目的,也是手段。九十年代時,滕國(山東勝州)國君姬定公逝世,他的兒子姬文公即位,向孟軻請教:他應該為他的國家做些什麼?孟軻指示姬文公首先應該「服三年之喪」,必須為死去的老爹穿三年孝服,在此三年期間,不准吃肉飲酒,不准聽音樂,不准跟妻子同房,不准參加任何社交活動,不准處理任何公私事務——這一項最重要,一處理公私事務,便是功利,不是仁義了。更不准從事任何勞動,只准穿粗布衣服,蓋粗布被。睡在草地上或木板上,專心專意的悲哀,最好是悲哀到骨瘦如柴,口吐鮮血,或昏迷不醒。這種行為被稱為「孝道」,是達到仁政的必要步驟,也是仁政的具體表現,國家由此即可治理。
但孟軻的基本思想是民本主義的,他嚴厲地譴責暴君,他認為暴君並不是君主,而只是一個「獨夫」,人民推翻他、甚至殺掉他都是合理的。——孟軻這種突破時代的主張,曾引起以後很多帝王的不悅,直到紀元十四世紀末葉,明王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還為了孟軻這種激烈的思想,大發雷霆,下令把孟軻逐出聖廟。
孟軻卓越的貢獻在於他強調經濟成長的重要性,認為經濟衰退,道德即跟著衰退;道德衰退,社會秩序即不能維持,國家即受到傷害。政府和君主的第一樁重大的責任,是使人民安居樂業。如何使人民安居樂業,孟軻提出「仁政」,他主張盡量少用刑罰,盡量減少賦稅,使人民安息。他厭惡他所處的戰國時代,希望回到古時候儒家學派所稱頌的伊祁放勳和姚重華時代。
孟軻在下世紀(前三)初逝世,跟當時大多數失敗的遊說之士一樣,沒有人注意他。可是他的言論被門徒們記載,定名《孟子》。大黃金時代結束後,被儒家學派尊為經典之一,孟軻才被人記起來,而且尊奉到僅次於孔丘的地位,被稱為「亞聖」——第二位或次一等的聖人。
莊周,宋國人,曾經在他的故鄉蒙縣(河南商丘)當過低級的地方官員(漆園吏)。他跟李耳沒有絲毫淵源,但他大體上尊崇李耳的學說,而在程度上更為極端。李耳的思想是逃避的,認為逃避即進攻。莊周的思想則是頹廢的,認為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發生的,都是正當的。他說:「鴨子的腿雖然太短,你給它接長,它必然害怕。白鶴的脖子雖然太長,你給它截短,它一定悲哀。凡是長的不要強迫它短,凡是短的不必強迫它長。」所以連逃避都懶得去做,而只求苟且地活下去,任憑外在形勢的宰割辱弄,自己只保持精神勝利。
莊周反對對任何事情認真,因為世上根本沒有真。他說。「我們兩個人爭執,你勝了我,就是你對了嗎。我勝了你,就是我對了嗎。可能兩個人都對了,也可能兩個人都錯了,沒有人能作公正的判斷。使贊成你的人判斷,他既然贊成你,怎麼能公正。使贊成我的人判斷,他既然贊成我,怎麼能公正。使反對我們的人判斷,他既然反對我們,那就更無法公正。我們連誰是誰非都不知道,怎麼能依靠是非。」
是非無法肯定,善惡自然也無法肯定,所以也不必發揚善和反對惡。不但抽像的事物如此,莊周認為他自己這個人是否存在,同樣的也都無法肯定。有一天,他做了一二個夢,夢見變成蝴蝶,飛來飛去,十分快樂。醒來之後,他就宣稱他弄不清是他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他。據說楚王華商曾請他去當宰相,他不肯去,他說,他寧願當一個在污泥中爬行的活烏龜,而不願當一個被敬奉在神廟裡的死烏龜。莊周的妻子逝世,他並不悲哀,反而敲著盆子高歌。在他看來,死亡跟生存沒有差異。
莊周沒有門徒,他的著作《莊子》,據說是由他自己寫出來的。後世崇拜他的學人,拿來跟李耳的《老子》——《道德經》,並列為道家的經典。他們的學說,並列稱為「老莊哲學」。道家學派發展到此,也完全成熟。
——孟軻把紀元前二十四、二十三世紀黃帝王朝第六任唐堯帝伊祁放勳和第七任虞舜帝姚重華,納入儒家系統,努力崇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道家學派的學者把紀元前二十七世紀黃帝王朝第一任黃帝姬軒轅也納入道家系統——以後便把他納入道教煉金術、長生術的巫師系統,並替他寫出相當多的著作。所以除了「老莊哲學」外,對道家思想也稱「黃老哲學」。伊祁放勳、姚重華、姬軒轅在地下如果知道他們被化妝的如此偉大,一定樂不可支,恐怕要大大的乾上一杯。
屈原,楚王國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留下名字的文學家和詩人。他在楚王囗槐政府中擔任高級官員,負責文書方面工作,楚王國的文告法令,都由他執筆。但他得罪了最有權勢的宦官靳尚——張儀所以能把囗槐像呆瓜一樣玩弄於手掌之上,全靠賄賂這位宦官。屈原反對囗槐的這種外交政策,使靳尚大不愉快,他告訴囗槐說:「屈原太輕浮了,你吩咐他做的事,他常誇口說非他不行,鬧的全國皆知。」囗槐把屈原貶黜,命他擔任較低的職務(三閭大夫)。下世紀(前三)第二年(前二九九)秦王贏稷邀請囗槐到武關(陝西商南)會談,屈原反對,囗槐也不想去,但他的幼子囗蘭恐怕開罪強鄰,力勸老爹前往。結果囗槐在武關被囚,屈原就對囗蘭抨擊,囗蘭惱羞成怒,把屈原貶竄到南方蠻荒地區。屈原走到汨羅江(湖南汨羅),痛恨政府的腐敗無能,感傷自己因太忠心而獲罪,於是把石頭綁在自己身上,投水而死。
——這是一個愛國詩人之死,他投水的那一天是陰曆五月五日,後來中華人稱這一日為「端五節」——當時人們稱初一日初二日……為端一端二……每逢端五節,江南一帶廣泛地舉行划船競賽,表示對屈原的營救工作,一直進行不輟。
屈原的長詩《離騷》,敘述他對國家的熱愛和悲憤,大部分使用楚王國的方言,即在當時,雖然仍用的是漢字,但不經過註釋,一般人也不容易瞭解。屈原以後的詩人還有宋玉、景差,後人把他們的作品集成一書,名為《楚辭》,即《楚王國詩歌選集》,《離騷》是其中的第一篇。跟北方文學《詩經》對稱。
《楚辭》是具有異國情調的南方鄉土文學,保留著楚王國的風俗習慣和特別的語法。
七東西萬世界
紀元前三九九年(韓國宰相韓傀被聶政刺死前二年),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被政敵誣陷,獄中服毒自殺。
紀元前三八八年(吳起從魏國投奔楚王國前一年),高盧王布稜那斯攻陷羅馬城,羅馬共和國用黃金一千磅贖城。分批繳納時,對數量計算,總有爭執。布稜那斯大怒說:「戰敗的人應該承認他的不幸。」
紀元前三八四年(秦國首府自雍城遷至標陽的前一年),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誕生。
紀元前三四七年(秦國首府自櫟陽遷至咸陽後三年),希臘哲學家柏拉圖逝世。
紀元前三三八年(公孫鞅被殺),馬其頓王腓力二世統一希臘半島。
紀元前三三六年(蘇秦遊說失敗,狼狽回家的次年),腓力二世被刺身死,他的兒子亞歷山大繼位。
紀元前三三四年(蘇秦任六國宰相前一年),亞歷山大東征,侵入小亞細亞。
紀元前三三三年(蘇秦任六國宰相,嫂嫂讚揚他地位高而又有錢),馬其頓兵團跟波斯帝國大軍在伊索斯會戰。馬其頓死四百五十人,波斯死十一萬人。波斯王大流上三世逃脫,皇太后、皇后、公主全部被俘。
紀元前三三二年(第一次合縱對抗盟約瓦解),亞歷山大回軍攻入埃及,築亞歷山大城。此城直到二十世紀,仍巍然矗立在尼羅河口。
紀元前三三一年(第一次合縱對抗盟約瓦解的次年),亞歷山大再攻波斯,陷波斯首都蘇薩城。
紀元前三三○年(第一次合縱對抗盟約瓦解唇二年),波斯大將柏蘇斯於騾車中刺殺現任國王大流士三世,以阻止他向馬其頓投降。柏蘇斯繼位稱王,在巴克拉尼城集結殘軍,續與馬其頓作戰。
紀元前三二八年(秦王國任命張儀當宰相),亞歷山大攻陷巴克拉尼城,生擒柏蘇斯,鞭打後交給故王大流士三世的家屬處置。
紀元前三二三年(韓、燕同時宣佈建立王國),亞歷山大痛飲狂醉,暴死。
紀元前三二二年(秦王國宰相張儀出任魏王國宰相),亞里士多德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