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先生到現在別無選擇,不過事實上他已選擇定啦,他的皇帝寶座,要由劉弗陵去坐。然而,他考慮到一個嚴重問題,那就是他的橋妻趙鉤弋女士太年輕,而且花容月貌,他一旦死後,她順理成章地就當上合法的皇太后,掌握全國最高權力。不但可能,簡直是可以確定的,她會弄一項或很多項綠帽子戴到死去丈夫的頭上,誰都無法干預。然而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孩子還小,不能治理國家,國家大權勢必滑到身為皇太后—一事實上不過一個大女孩的少婦之手。呂雉女士的影子在劉徹先生的腦海中不斷浮起,他認為公元前二世紀一零年代西漢王朝初期的呂姓大批封正,幾乎篡奪了西漢王朝政權的局面,將要重現。
一想起死後的混亂,劉徹先生汗流浹背,唯一的預防措施就是幹掉趙鉤弋女士。
公元一世紀一零年代前八八年,劉徹先生七十歲趙鉤弋女士不過二十五六歲。——史書上沒有記載趙鉤弋女士的芳齡,是我們推測如此。蓋今年她的兒子劉弗陵只有七歲,假定地閣下入宮後第二年第三年生產;而她人宮時假定是十七八歲,則今年正開始豐滿,逐漸成熟。她可能想到她的前途如錦,卻不知道宮廷有異民間,她的豐滿和成熟,正是使她橫死的種子。
俗不雲乎:「伴君如伴虎。」老虎看起來溫順如羊,可是誰都不知道它啥時候獸性大發,更不知道啥原因使它獸性大發。專制帝王也是一樣,因為他的權力使他超越於法律約束和道德規範之外。嗚呼,一個超越法律約束和道德規範的人,本身就是一場災禍,而且能把災禍蔓延到別人身上。
公元前八八年,心懷殺機的七十歲老漢劉徹先生,帶著天真爛漫的二十五六歲的嬌妻趙鉤弋女士,前往甘泉宮(陝西省淳化縣)避暑。有一天,他抓住了趙鉤弋女士一個小小的錯處——那是什麼錯處,史書上沒有記載,我們也不必追究,一個有權的人要找一個沒有自衛能力人的茬,易如反掌。劉徹先生找到了趙鉤弋女士的茬之後,勃然大怒,而且一怒不可收拾。趙鉤弋女士嚇得渾身發抖,急忙投下頭上的首飾——這是古時老奶們認罪乞憐的表示——向老漢丈夫下跪磕頭,請求寬恕。
劉徹先生理都不理,只告訴身旁的宦官曰:「帶走她。」當宦官們押解著她要下去的時候,像被青天霹靂擊中了的趙鉤弋女士,霎時間明白她已面臨險境,她回頭向老漢丈夫乞求寬恕。嗚呼,只要他一句話,她就能活下去,她的性命就繫於他的一語,可是,老漢卻面色鐵青,一言不發。最後,只淡淡地日:「快帶走,你不能再活。」
趙鉤弋女士被送到皇宮的特別監獄(掖廷獄),班固先生《漢書》說她「有過見譴,憂死」。一個正在盛年的老奶,即令所遇的變故再大。一夜間憂死也絕不可能。而且在語氣上看來,彷彿錯都在趙鉤弋女士身上,是她有了過失,受了責備,憂愁了一夜就死啦。這是儒家思想中最使人作嘔的「為尊者諱」典型之一,因殺妻兇手是皇帝的緣故,竟企圖用文字魔術,抹殺真相。
趙鉤弋女士是怎麼死的,毒死?絞死?扼死?用土袋悶死?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兩點:第一、她到臨死都不明白她的小小「過失」,怎麼會受到這麼嚴厲的死刑。她在被執行的剎那,恐怕還在盼望,甚至相信,對她萬般恩愛、百依百順的老漢丈夫,一定會回心轉意。
第二、她是當天夜間就喪生的,這可以從劉徹先生翻臉的迅速和猛烈推測出來。這不是法律案件,需要調查紀錄。這是政治案件,權力魔杖的喜怒就是證據。而且必須迅速行動,才可以避免忽然間一念之慈改變了主意。
在陳嬌女士和衛子夫女士的案件中,她們自己多少有點過失或沾點過失的邊。可是,趙鉤弋女士這場冤獄,實在找不到她的過失,她純潔得像一株水仙花,天真得像一個嬰兒。她的實質罪狀不過四項:第一、她太嬌美。第二、她太年輕。第三、她生了兒子。第四、她的兒子又將被立為皇太子。劉徹先生再一次顯示專制帝王的冷血,對他愛入骨髓的年輕妻子,竟下得了毒手。
但殘忍的還在於他所採取的手段,為啥不能在趙鉤弋女士睡夢中使她無痛苦地死,而必須張牙舞爪,動用法律,說她犯法犯罪,投到天牢,交由劊子手凌辱?史書上說,趙鉤弋女上死的那天,長安城暴風大作,塵土蔽日,長安居民為這位美女的下場,感傷哀悼。
劉徹先生也察覺到人們對他的心狠手辣不滿,有一天,他問左右的侍從官曰:「外面對這件事有啥反應?」如果是柏楊先生,准口吐真言回:「都說你是個禽獸。」然後喀嚓一聲,我的尊脖兩截。侍從官當然不會像我這樣冥頑不靈,婉轉答曰:「人們的困惑是,為啥要立兒子當皇太子時,卻先殺了他娘?」劉徹先生日:「你們這些蠢貨,懂得個屁!自古以來,國家所以大亂,往往由於君王年幼而他娘年輕(主少母壯)。年輕的女主人寡居一室,驕橫淫亂,誰能制她?你不見呂雉女上露的那一手乎哉?」
趙鉤弋女上死後第二年——公元前八六年,劉徹先生正式宣佈立八歲的劉弗陵先生當皇太子。第二天,劉徹先生的罪惡生命,告一結束,翹了辮子。劉弗陵先生接任西漢王朝第八任皇帝,追封老娘為皇太后,發兵二萬人擴建老娘的墳墓「雲陵」——在甘泉官(陝西省淳化縣)之南。然而,已無法使老娘起死回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