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告訴我,詩人奧登說過:「我們應當相親相愛,否則就會死亡。」我真想把這句話高聲告訴機艙裡的每一個人,告訴那些疲憊的商人和心事重重的官員,告訴那些認為權力比愛情更有力量、更有價值的人。
一、寧萱的日記
我登上了回去的飛機。這是我無數次旅程中最特別的一次,也是讓我"悲欣交集"的一次。
這次,在北京呆了一個星期,我彷彿過了一生,又好像只眨了一下眼睛。這七天裡的每一秒鐘,都像一幅幅照片定格在我的心中,讓我回味無窮。
七天勝過七年。
我真真實實地跟我的愛人一起生活了一個星期。在這七天裡,我們每時每刻都相依相伴,寸步不離。他就在我可以擁抱到的地方,我牽著他的手,握得很緊,把他的手都握出了紅印。我害怕他突然離我而去,那麼我還能夠平靜地回到我昔日的孤獨之中去嗎?
在房間裡的時候,我可以聽見愛人輕輕的呼吸聲。然後,我在愛人的呼吸聲中安然入睡。
他寫作,我在一邊看書;他去圖書館,我也跟著去。北大的圖書館大得超出了我的想像。面對著這浩如煙海的書籍,就如同面對天穹上燦爛的星辰,個人顯得多麼的渺小。他指著一個座位告訴我,那就是平時他經常坐的位置,他就在那裡看書、寫論文、甚至給我寫情書。那個座位在閱覽室的東南角,上午陽光充足。於是,我也坐到那裡看書,我的臉沐浴在陽光下。我一邊看書,一邊得意地想像著,在以前那些日子裡他如何在這裡給我寫信。想著想著,我的臉上就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也許是我最美麗的時刻。我驕傲地想,要是達·芬奇看見了我此時此刻的笑容,他會情不自禁地在畫布上留下一筆的。我的微笑,將比蒙納麗莎的微笑還要神秘。子孫們會絞盡腦汁地追問:她何以綻放出如此純粹的笑容?
在外面玩回來晚了,我們便一起煮麵條吃。最普通的西紅柿雞蛋面。不過,他照樣要在裡面放大勺大勺的辣椒。我們各自一個大碗,像是在吃山珍海味。我想起他以前在一封信中曾經寫到過的軍訓生活,那時他和戰友們也把一碗麵條當作人生中最大的快樂。其實,人是很容易滿足的。
家裡沒有洗衣機,我便把我們兩人的衣服都泡在臉盆中洗。我第一次洗這麼多的衣服,第一次給男孩洗衣服——除了我弟弟之外。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發自內心的快樂是無法掩飾的。
當我把衣服一件件地晾在陽台上的時候,好像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比簽訂了一份上百萬的合同還要高興。
他忽然從我身後伸出手來,緊緊地把我摟住,摟得我快要透不過氣來了。我故意發出尖叫,清脆的聲音像破碎的玻璃一樣,在陽光下飛翔。而他輕輕地替我吻去額頭的汗水。
早晨的陽光從晾衣架上的衣服之中透過來,我呼吸著菊花的香味,閉上眼睛,依偎在他的懷抱裡。我輕輕地吻著他的喉結,他被我弄癢了,朗朗地笑出聲來。
然後,他纏著吻我的額頭、我的臉龐和我的唇。我開始還試圖躲閃,但很快就放棄了,我以更快的速度吻著他。
時間要是在這一刻停頓,我願意付出浮士德的代價。
他是一個標標準准的好男子。他不抽煙、不喝酒,他的生活非常有規律,這在從事寫作的年輕人之中實在是很少見的。與他凌厲而尖銳的文風不同,他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溫和而節制。他對我的照顧,從吃飯到穿衣無微不至。他是一個天生的好丈夫,即使他不是一個下筆千言的寫作者、不是一個挑戰邪惡的思想者,他身上的千般好處,也會讓我由心動而歸屬。
在機場分別的時候,我走入進站的通道,與他揮手告別,他的身影一從我得視線中消失,我的眼淚就奪眶而出。我發現我是如此地愛他——我想一直保持著在他懷抱中的感覺。
他像一團火,將我這塊千年的冰融化了。
這時,我才知道什麼叫"相見時難別亦難"。
我答應他,今年之內,我將到北京跟他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我在飛機上寫下這篇日記。我的心好亂,從來沒有這樣地亂,我不知道該寫什麼。我合上日記本,開始給他寫信。我是那樣想給他寫信,雖然我們剛剛分開不到一個小時。
我像快要在水中淹死的人一樣,我把他當作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必須時時刻刻跟他在一起。
二、寧萱的信
廷生,我親愛的人:
我是在飛機上給你寫這封信的——我一上飛機就想給你寫信。因為在飛機上沒有辦法跟你打電話,便壓抑不住地想用筆來聊天。我完全沉浸在傾訴之中,忘記了自己還在飛機上,也忘記了喝飲料和吃點心。我埋著頭寫啊,寫啊。
我把信紙夾在一本精美的民航畫報中,畫報上恰好有一組北京漂亮的四合院的照片。四合院原來是平民百姓的住宅,在今天地價飛漲的北京,卻成了"尊貴人士"的府邸,開發商動輒要價數百萬。剛闊起來的人們,為了顯示有文化,第一步就是"復古"。
要是在以前,我會羨慕那些住在其中的人們——請原諒小女子的一點點虛榮。我會想,要是自己住在裡面,擁有一個大院子和一棵大樹,該有多好。現在,我不再羨慕他們了,因為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其他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們雖然沒有歐陽修和蘇東坡那宏大的"平山堂",我們卻有我們自己的稻香園,有我們自己的香草山。
分別的時候,你一改你以往的靦腆,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了我。
在這突如其來的愛情面前,我們都有點喜不自禁。愛情來臨這麼快,我們都沒有充分的準備。丘比特從來都搞"突然襲擊",他的箭突然射出,根本不徵求當事人的同意。
這些天裡,我們在未名湖邊轉了一圈又一圈,你大概是想把這些年來的孤獨徹底扭轉過來,讓湖光塔影羨慕死我們吧。
湖邊正是楊柳依依的季節。夜晚,我們在石舫上擁抱在一起,我喜歡這個簡潔流暢的石舫,頤和園裡的那個石舫太奢華了,不符合我的審美觀。我們坐在光滑的石板上,月光像流水一樣傾瀉下來。
我在你的耳邊輕輕地唱歌。我想把我會唱的所有歌曲都唱給你聽,我想把我過去經歷的所有生活都講給你聽。
你曾經告訴我,詩人奧登說過:"我們應當相親相愛,否則就會死亡。"我真想把這句話高聲告訴機艙裡的每一個人,告訴那些疲憊的商人和心事重重的官員,告訴那些認為權力比愛情更有力量、更有價值的人。他們的煩惱,他們的憂愁,都因為不知道這句話、或者沒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實施這句話。他們擁有權力、金錢、別墅和名車,可是,假如沒有愛,他們依然一無所有。
我想起了我們公司的老闆來。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香港商人,有美國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即使在香港,他的資產據說也名列前茅。他的名下有酒店,有報紙,有電視台,有龐大的工廠和港口……它們分佈在大陸、東南亞和歐美各地。他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他雲遊四海,去照看、去管理那外人數不清的、只有他自己清楚的財產。
他富可敵國,他一呼百應。但他真的幸福嗎?他不幸福。
他的妻子是一個跟他一般厲害的女強人。他們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生意上的夥伴。他們共同白手起家,艱難創業——那時候,可能還有過一段相親相愛的日子。
但是,到了成功的時刻,他們都不愛對方了。他們在高層會議上公事公辦、唇槍舌劍,因為折服或者壓制了對方而洋洋得意。他們在公司裡佔據著對等的職位,在他們眼中,"職位"比人更重要。
在其他的那些公眾場合呢,他們會攜手參加,並做出一副相敬如賓的姿態來。而在私人生活中,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情人,互相之間心照不宣,公司裡的高級職員也大都知道一點蛛絲馬跡。
他們不會離開對方。因為,一旦他們分手,公司的股票就有可能大幅下跌。很明顯,他們之所以還在一起,維持著這已經沒有愛情的婚姻,不過是為了維持著他們金山般的財富罷了。
我會羨慕他們嗎?不,我憐憫他們。
有一次,老闆找我談話,他說他很器重我,鼓勵我努力工作,他會給我陞遷的機會。公司最高決策層在十六樓,我辦公的地方在十樓,老闆便對我說:"你好好努力,幹不了幾年,就有希望升到十六樓來。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上到這裡,你會發現,在下面看到的的景物都會呈現出一派嶄新的面貌。我相信,上來以後,你就再也不願意下去了。"
我在公司裡向來都是充當"顛僧"的角色。我敢於在老闆和總經理們面前說一些反對、甚至諷刺他們的話。這個角色,有點像在斯大林面前裝瘋賣傻、說點真話的大音樂家蕭斯塔科維奇。斯大林為什麼沒有殺掉蕭斯塔科維奇呢?我想,在一大群溜鬚拍馬和唯唯諾諾的下屬面前,這些權勢者也需要"顛僧"的提醒和嘲諷,就像牛需要牛虻一樣。
那次,聽了老闆"語重心長"的話,我立刻反駁說:"我只想把本職工作幹好,一點也不想陞遷,也不想做女強人。我喜歡在十樓看風景,十樓有十樓的自由。如果我到了十六樓,視線當然更加開闊了,但是說不定連看風景的時間都沒有了。我從來對生活沒有太高的奢望,所以我一直過得很快樂。而且我相信,我比你快樂。"
老闆聽了我的一席話,臉色為之一變。他沉思了半天,沒有想出一句話來回答。
在我的這一席話中,一定有打動他、刺痛他的地方。
我的內心是純淨的,什麼誘惑也不會擾亂我的心神。我願意過快快樂樂、單單純純的日子。
世界上畢竟還是有那麼一些不愛權勢的人。
比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和任盈盈,他們不理解江湖上的那些爭權奪利之輩,"掌門"和"教主"真的有那麼重要麼?在愛情面前,絕世武功輕如鴻毛。
又比如天真的茜茜公主,她只愛自由不愛王冠。天真無邪的茜茜對年輕的丈夫、歐洲最有權勢的奧匈帝國的皇帝說:"假如你不是皇帝,我們會更加幸福的!"
再比如你和我——我們都願意做"臥龍崗上的散淡人"。諸葛孔明這樣說是假的,我們才是真的。
你曾經告訴我,北大裡面也存在著兩類截然不同的人。
那些夢想著"學而優則仕"、"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側"的所謂"優秀學生",畢業之後一般都順利地進入國家部委、銀行和大公司。他們春風得意,卻從來不曾享受過心靈的自由。
而那少部分渴望乘風馭露、獨與天地相往來的異人,則紛紛去了學校,甚至去了邊疆和寺廟。他們也許貧困潦倒,卻在與春花秋月的對話中悟出了生命的真諦。
這兩種人對生命的基本態度,決定了各自對前途的設計,也決定了他們以後的人生道路。他們構成了北大的兩極,缺一不可。
顯然,你屬於後者。你真有意思,念了十幾年書,從幼兒園到研究生,居然從來沒有擔任過"學生幹部"。難怪你同學中,有人說你是"閒雲野鶴、世外高人"。有點嘲諷的味道,不過你卻完全配得上。我想,對你來說,是不是"高人"倒在其次,"閒"卻是真的。"閒"的背後,意味著自由和獨立。
"閒"意味著放棄,放棄那些不該有的貪婪和慾望;"閒"也意味著堅守,堅守那些不能妥協的價值和原則。《聖經》中說:
人若無有,自己還以為有,就是自欺了。(《加拉太書6:3》)
什麼東西該我有,什麼東西不該我有;什麼東西我需要,什麼東西我不需要,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心中就像一面鏡子一樣。
不去求那些不該我擁有的、我也不需要的東西,而那些該我擁有的、我也需要的東西,必將自然而然地進入我的生活之中。就像是你,如同神跡一般,突然出現在我的生命當中,沒有刻意的安排,也沒有蓄意的計劃。
親愛的廷生,我們是幸福的。你那小小的稻香園的房間,就是我夢中的天堂。這個小小的鳥巢,我將趕來與你一起修築,讓我們像兩隻小小鳥一樣,從遠方一片一片銜來乾草。這些乾草將幫助我們戰勝寒冷的冬天。
我們有了一座屬於我們的香草山。
愛你的小萱兒
兩千年五月七日
三、廷生的信
親愛的小萱兒:
又一次送走你。我跑出機場大廳,想尋找一個能夠看到飛機起飛的角落。然而,首都機場的飛機太多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一架接一架地起飛,卻不知道你坐在哪一架上面。
上一次,是送你到酒店的門口;這一次,是送你到機場的入口。
上一次,告別的時候,我連你的手都不敢牽一下;這一次,我卻大膽地在眾人的面前擁抱你、親吻你。
上一次,我是懷著好奇心會見一個陌生的女孩;這一次,我是確定了一生相伴的妻子。
上一次,我們是極其偶然的相遇和相識;這一次,我們已經融合成最親密的一對情侶。
其實,我們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幾天,但彷彿在過了一輩子、甚至已經是"老夫老妻"了。我們已然開始策劃未來的家庭,探討油鹽柴米的價格。
每一個瑣細的環節,都貫注了浪漫的色彩;每一格未來的時間,都充盈著幸福的想像。
我們開始細細地商量,你來以後,家裡立刻添置一個小冰箱,一個微波爐,一個電飯煲,我們要有板有眼地過我們的"小日子"。這表明,我們已經進入愛情最實質的一個階段。
沒有經過什麼波瀾,小溪就平靜地流進了大海。
萱,我的愛人,在昨晚的夢中,我又見到了你。我夢見我們在瘦西湖的畫舫中談話。撐船的正是郁達夫筆下的船娘。我夢見我們一起吃揚州獅子頭。那是你外婆親自做給我們吃的。我們在你的老家——那個被樹蔭籠罩著的院子裡玩耍。突然,我們都成了孩子,一起牽著手背著書包去上學。你在課堂上搶著回答那些沒有人能夠回答上來的問題,你得到的老師的表揚總是比我多,我都有些嫉妒了。
我整個晚上都在做夢,又夢見我們一起在北京的這幾天。在夢中,我把這幾天裡我們一起相處的每一個細節都重新回顧了一次。
我們一起在頤和園僻靜的草地上親吻,我們一起爬上恭王府的大戲台跳幾步圓舞曲。
我們一起去逛超市,買各式各樣孩子們愛吃的食品。在乾淨而整齊的超市裡,你一隻手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另一隻手在貨物的架子上指指點點。我們就像一對已經開始過小日子的小夫妻。
我也是個愛吃零食的人,你喜歡吃的話梅、杏仁、牛肉乾,我也都喜歡吃。這種瑣碎而物質化的生活,也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都很喜歡逛超市,超市是一個最庸常也最真實的地方,它測試著個人對日常生活的觸角。
在超市裡我們經常會出其不意地發現一兩種新的零食,我們會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欣喜若狂。我要過的不僅僅是柏拉圖式的、純粹的精神戀愛。我想,我們分享一袋話梅的時刻,也是愛情最豐美、最華麗的時刻。
你離開的前一天,我們一起去了什剎海邊的宋慶齡故居,那裡曾經是清代大詞人納蘭性德的家。我們希望找到一點關於納蘭的遺跡,但是除去一個小小的碑石,別的什麼都沒有留下。而他痛苦的愛情和不幸的早逝,卻勾起了我們的傷感。
納蘭性德的妻子盧氏早亡,他終日悲傷乃至身心憔悴,不久也隨妻子離開了人世。我們在走廊的牆壁上,看見了書法家抄錄的《蝶戀花》。那是納蘭最好的一首詞,其真摯與沉痛之處,完全可以跟蘇東坡《江城子》中的"十年生死兩茫茫"相比——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是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那一個小小的園子,沒有什麼遊人。我們卻流連了整整一天。別人以為我們是來看宋慶齡的遺物,誰知我們卻是來弔唁可憐的納蘭。
我還夢見在我們的小屋裡,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你的名字,然後伸出手去擁抱你。你像小貓一樣蜷縮在我的胸膛上。最初,你的肌膚是冰冷的,我慢慢地將它暖和。我是火,你是冰,火能夠融化冰。漸漸地,我們的身體都變得像火一樣滾燙。你側著身體,背對著我,翻看著我小時候的照片。你那像緞子一樣光滑的後背上,有一粒小小的胭脂痣。我用舌尖輕輕地去舔它。因為癢,你的雪白的肩輕輕地動了兩下。
我夢見你穿著的粉紅色的襯衣和白色的長裙,那是"淑女屋"的樣式。像一個高中生。你的長髮已經長到了腰間,有風徐徐吹來,把它吹拂到了我的臉上。頭髮裡有桂花淡雅的香味。你好像要在風中緩緩飄走。於是,我悄悄地把你的一縷頭髮絲含在嘴裡。
今天早上,我在看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的書信集。
詩人與詩人之間,總是會不斷地摩擦出感情的火花來。在帕斯捷爾納克給茨維塔耶娃的第一封情書中,有兩段恰恰是我此時此刻想寫給你的話,他描寫的也是自己美妙的夢境,我抄給你讀讀——
"我在一個幸福、透明、無邊的夢中見到了你。與我尋常的夢不同,這個夢年輕、平靜,毫不困難地轉化為夢想。這幾日均是如此。這對我與你均是幸福的一日。我夢見城裡的初夏,一家明亮的、不錯的、沒有臭蟲和擺設的旅館,或許,類似我曾在其中工作過的一個私宅。那兒,在樓下,恰好有那樣的長廊。人們告訴我,有人會對我提問的。我覺得這是你,帶著這一感覺,我輕鬆地沿著光影搖曳的樓梯護欄奔跑,順著樓梯飛快地跑下。果然,在那彷彿是條小路的地方,在那並非突然來臨、而是帶著羽翼、堅定地瀰漫開來的薄霧之中,你正實實在在站立著,猶如我之奔向你。你是何許人?是一個飛逝的容貌,它能在情感的轉折瞬間使你手中的女人大得與人的身材不相適應,似乎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方為所有曾在你頭頂上飄浮的雲朵所美化的天空。但這是你魅力的遺跡。"
詩人們的愛情像暴風雨一樣,帕斯捷爾納克在愛妻子的同時,也會愛上初次見面的茨維塔耶娃,並稱之為"生活的姐妹"和"唯一的天空"。在我們這樣的凡人看來,這樣做是不可思議的。
我信仰那種一一對應的愛情,古典而有點刻板,堅貞而有點固執。
你在信中談到老闆們,我很少跟這類人接觸。但我早就知道,老闆們就像搾汁機一樣,恨不得將員工像一隻水果一樣,搾出所有的果汁來。所以,我才反覆告誡你,工作的時候要悠著一點。
永遠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五月十三日
四、寧萱的信
廷生,我親愛的人兒:
你不要擔心我。我回到揚州以後,吃得好、睡得香,工作也愉快。
原來,由於工作的壓力,我經常失眠,有時還不得不服用安眠藥來讓自己入睡。自從認識你以後,我的心靈進入一種寧靜而充實的狀態,就再也沒有發生失眠的情況、也再不用吃安眠藥了。我經常是一覺就睡到天亮,在夢中有你最甜蜜的吻和最溫柔的安慰。
我在北京找到了最好的藥方——那就是你。
我一想起世界上還有你憐愛我,我那顆曾經惶惑的心就安定下來了。同事們都說,這些天來,我的臉上洋溢著歡樂的笑容,他們問我是一定有什麼原因,我卻不告訴他們。
我不會廢寢忘食地給資本家幹活,在"偷懶"這一招上,我比你要聰明得多。你是一個實心眼的人,而我卻是一隻有七竅的"兔子"。
我知道,我現在從事的,僅僅是謀取基本物質資料的"職業",而不是能夠在其中體驗到創造的快樂的"事業"。既然是"職業",便於我如過眼煙雲,我從不引以為豪,也自信招之即來,棄之何惜?
不久以後,我將到北京來跟你一起生活。那時,我照樣會去尋找類似的一份"職業"——我僅僅是用它來獲取相應的物質報酬。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也就讓你能夠安心地寫作,不必受到外物的牽累。我願意以我的工作來來養你。俗話說,一流的男人靠老婆,說的真對!
將來,到了我們能夠徹底擺脫物質匱乏的那一天,我也會跟你一樣,回到書齋裡寫我自己的文字——並且,我要與你比試,看誰寫得更好、看看誰的文字更有魅力。我已經想好了一部長篇小說的提綱,那將是一篇超越張愛玲的小說,你不要認為我是在吹牛,總有一天你會看到並大吃一驚的。
最近我在報紙上看到許多辱罵你的文字。因為你提出"懺悔"問題,觸怒了不少"正人君子"們,他們不惜用最骯髒的語言來辱罵和貶低你。你在風頭浪尖上,於是明槍和暗箭一起來了。
剛開始,我一邊讀那些文字,一邊感到無比地生氣——因為那些文字裡流淌著毒液。你的純真、你的勇敢、你的悲憫,為什麼遭到大多數人的誤解和嘲笑呢?
同時,更有某些人故意曲解你的意圖,他們別有用心地往你的身上撥髒水。他們把水攪渾,然後想混水摸魚。我不能容忍他們氣勢洶洶地衝上來,企圖蘸著你的血津津有味地吃"人血饅頭"。
後來,我也漸漸想開了。這正是你的命運和你的選擇啊——假如他們不辱罵你,才說明你的文字沒有力量呢。他們回擊了,因為你刺痛了他們,你讓他們出醜了。他們的辱罵,恰恰從反面說明了你的價值。
你像一根刺一樣鑲嵌在他們最敏感的部位。你讓他們難受了,你讓他們丟臉了。
辱罵也許是你遭受的最輕微的傷害,在今後的日子裡,必將有更嚴峻的考驗在等待著你。我已經隱約看見了。但是,請你放心,當那些更艱巨的日子來臨的時候,我已經來到你身邊。我要在你最艱難的時候到你身邊去,跟你一起承受風風雨雨——我要牽著你的手,不打傘,在風雨中行走。
在這些幾乎是鋪天蓋地的辱罵之中,我有點擔心你沉不氣,亂了心神。此刻,你最需要的是安靜。只要你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上,那些外來的風雨動搖不了你的根基。《聖經》中說:
你不要心裡急躁惱怒,
因為惱怒存在愚昧人的懷中。(《傳道書7:9》)
他們已經惱怒了,因為他們愚昧、他們恐懼、他們心虛。他們用惱怒和辱罵來掩飾他們的愚昧與恐懼。殊不知,欲蓋彌彰。
你對懺悔的呼喚,並不是意味著你自己來充當法官的角色,來嚴厲地審判那些有罪的人;恰恰相反,你是以一種卑微的心態,以對自身的深刻反省開始的。我讀了你的那些文字,很明顯,你從來就沒有要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意思。你明白,"罪"就好像一根刺一樣,深深地紮在自己的靈魂之中——你坦白地表示,自己並不比那些被你批評的人清白。
因此,你在批評他人的同時,自己的心靈也在接受著過濾和淨化。
那些惱羞成怒的人真可憐。我們更應當憐憫他們,正如憐憫我們自己。
他們不知道,罪本身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死不認罪、是對人的罪性的漠視。
他們陷入迷狂的狀態,還拒不承認,反倒把清醒的人當作瘋子。他們像狗一樣撕咬清醒者,消滅清醒者。他們以為這樣做了之後,他們的世界就天下太平了。
如此看來,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裝》並不是寫給孩子看的童話,而是寫給成年人的寓言。
廷生,你多次把自己比喻為那個高聲喊出"皇帝什麼也沒有穿"的小孩,你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是英雄——事實上,以你溫和靦腆的性格,你也不可能是一個英雄。你僅僅是用孩子的眼睛來觀察,用孩子的嘴來表達。
懺悔是我們每個人的事情,我想起劉再復在《獨語天涯》中說寫的一段話:"懺悔意識並非只是對昨天的反顧,它還包括用明天的眼睛來注視今天的缺陷與責任。當我的家鄉的大森林被消滅的時候,我用明天的眼睛看到森林的屍首與廢墟,即用一百年後孩子的眼睛來看這屍首與廢墟,於是,我看清了昨天與今天的行為,並感到最深刻的罪孽。"被殘害的豈止是森林呢?我們的罪行又豈止是摧毀了森林?
你放心,你不是孤獨的。你的陣營中,即使沒有一個戰友,也還有我呢。不管別人怎麼看你,我永遠都站在你這一邊。
關於罪孽和懺悔,對於遠離神的"神州"來說、對於那些沒有信仰的中國人來說,理解起來實在太難了,更不用說實踐了。在這樣的背景下,你真誠的呼籲,無異於"對牛彈琴",甚至會遭到群起而攻之。他們以為認罪和懺悔是一件可恥的事情,而在有信仰的人看來,認罪和懺悔卻是一件榮耀的、有尊嚴的事情。在《巴比倫猶太教法典》中,有這麼一段話:
教士艾黎扎說:"在死亡之前的某一天懺悔。"
他的門徒問:"人們怎麼知道自己死亡的日期?"
"所以更有理由今天就懺悔,"教士艾黎扎說,"以防你明天就死去,所以說一個人的整個一生應該在懺悔中度過。"
這部古老的法典中還說:"在懺悔者站立過的地方,連最正直的人也羞於立足其上。"法典認為:"不管是誰,在他爬上斷頭台接受懲處的時候,如果他能找到偉大的辯護者,他就可能被拯救下來。但是,如果他找不到這樣的辯護者,那麼他就只能死。人類偉大的辯護者是:懺悔和善行。"
然而,在我們的國度裡,對懺悔的呼籲居然被理解為對他人的侮辱,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錯位啊。
許多人喜歡讀盧梭的《懺悔錄》。但是,他們閱讀《懺悔錄》,不是體驗作者懺悔的痛苦與愉悅,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盧梭與幾個女人之間的曖昧關係上。因此,在我看來,他們讀完《懺悔錄》,還不如不讀。
掩飾罪行,是第二次的犯罪,而且比第一次更加嚴重。這樣,不是人戰勝了罪惡,而是罪惡吞沒了人。這樣的人,一生都只能在罪惡的陰影下苟延殘喘,一絲陽光也照不到他們的臉上。
我愛讀詩歌,但在我們今天的詩歌中,懺悔一直都處於缺席的狀態。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詩歌本質是極其自我與自由的藝術表達方式,本來是最容易表達懺悔意識與懺悔精神的。然而,由於人們對內心世界的關懷並不能帶來任何經濟利益和美名美譽,反而會招致嘲笑和白眼,於是詩人們也同其他知識分子一樣,公然地拒絕懺悔。
一百年以來,我們這個民族的大多數成員在面對災難的時候,逃避是第一位的,而是否與之進行抗爭,卻絲毫不重要。即使在災難過後,人們也只是輕巧地譴責災難本身,並塑造出幾隻替罪羊來抵消罪過,卻從來不從自身出發追究責任、反省靈魂。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文革"結束之後,我們讀到大量控訴式、或英雄式的作品,卻難以見到一個作者對自己在"文革"中的言行進行捫心自問乃至自責懺悔。巴金的《隨想錄》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成為一座高峰,並不是因為其思考的深度,而僅僅是因為他還殘存著一點說真話的勇氣。
在我們這裡,懺悔僅僅是作為一個抽像的概念和理論而存在,懺悔沒有跟個體的、具象的人勾連起來。作為單個的、鮮活的人,全都湮沒在龐大、蕪雜的群體當中,最後的結果自然是人人都理直氣壯地說"法不責眾"。中國人轉移別人視線的最聰明的辦法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看,還有人比我更壞、更卑劣,你們譴責他吧,為什麼要揪著罪過輕得多的我不放呢?
於是,關於"文革"以及此前的一系列政治運動,我們看到的多是受害者的回憶,卻見不到一個迫害狂、或者是在集體無意識中參與了對他人的迫害的人,寫下充滿懺悔精神的文字。
我學過一些法律,我清楚地知道,我們國家的任何一條法律,都沒有說要制止人們懺悔——無論是對參與重大歷史事件中的言行的懺悔,還是涉及普通人生活中的小事的懺悔。在法律的意義上,懺悔並不是一種禁忌。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一說到懺悔便談虎色變。迄今為止,懺悔者的數量依然是萬里挑一。
我看過一部名叫《莫扎特》的電影。這部電影從一個人懺悔乃至精神失常的回憶視角,展示了一名牧師因為嫉妒莫扎特的才華,而將這名少年天才迫害致死的過程。後來,牧師良心發現,內心無法得到解脫。深重的懺悔精神使他終於陷入難以自拔的地步,他割開自己的血管結束了生命。
這個故事是虛構的,它卻展示出西方人生命中懺悔精神的重要性。有了懺悔,方有健康的人格狀態;有了懺悔,方有飽滿的精神生活。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聖經》中講過一個故事來,我可以複述給你聽,給你作為參考——
有一個法利賽人邀請耶穌吃飯,耶穌就去那法利賽人家中。他們在客廳的桌子旁邊坐著,這時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女人,年輕美貌,風華絕代,人人都知道她是一個妓女。
她曾經聽說過耶穌的事跡,這位善良的先知愛罪人。她怎麼才能走近他呢?如果他在群中的時候,她要接近他,人們就會嘲笑她,而且也不會給她讓路,讓她過去。她早就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他在一間屋裡,而屋裡又只有幾個人。
她心裡忐忑不安,揣摩用什麼方式來討好先知。除了香膏以外,她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東西獻給先知。她常常把香膏塗在自己的身體上,來取悅那些以錢買愛的人。
此時,她看見他在飯桌邊。他那溫和的容貌,那與那些粗暴的臉孔形成強烈對比的溫和容貌,使她無法心神鎮定,禁不住倒在他腳下哭泣起來,眼淚濕遍了他的腳。
她抬起頭來向四周看看,想找一塊布來擦他的腳。所有的人都盯著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也沒有人替她找她所需要的東西。
她就用自己的長髮代替了布,那長髮,也是她迷人的身體的一部分。她用頭髮擦乾了他的腳,又用嘴連連熱烈地親吻它們,還不斷地抽泣著。她又用顫抖的手,把瓶子裡的香膏塗到他的腳上。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她一直低著眼睛,不敢抬起頭來看耶穌的臉。
主人很生氣,他想:"這人若是先知,必知道摸他的是誰,是個怎樣的女人,誰都知道她是個妓女。"
耶穌看透了他心裡的想法,就高聲問他:"西門,我有話要對你說。一個債主有兩個人欠了他的債,一個人欠五十兩銀子,另一個欠五兩銀子。因為他們無力償還,債主就開恩免了他們的債。你說這兩個人哪一個更愛他呢?"
"我想,"西門回答道,"是那多得恩免的人。"
"你斷得不錯。"耶穌莊嚴平靜地說。
他看了看腳邊的女人,轉身面對西門,繼續說道:"你看見這女人嗎?我進了你的家,你沒有給我水洗腳,但這女人用眼淚濕了我的腳,用頭髮擦乾;你沒有親吻我,但這女人從我進來的時候就不住地用嘴親我的腳;你沒有用油抹我的頭,但這女人用香膏抹我的腳。所以告訴你,她的許多罪都免了,因為她愛多。但那赦免少的,他愛的也少。"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道理。
在沉寂靜默之中,房間裡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耶穌和罪人。他們被女人的愛連接在一起,被她對那淚水洗過、頭髮擦乾的腳的親吻連接在一起。同時,也被耶穌慈愛的言語連接在一起。
耶穌把女人扶起來,溫和地對她說:"你的罪赦免了。你的信仰救了你。平平安安回家去吧。"
她走了,不久她又返回來跟從他。她從抹大拿來到他身邊,是被一種新的然而又含混難解的渴望驅使而來。這個陌生人溫柔和藹地對她說話時,她忍不住眼淚直流。
在此之前,有誰這樣和聲和氣地對她說過話?除非是那些被瞬間的慾望攫住、要佔有她身體的人。
但是,耶穌把她從卑微屈辱中升了起來,幫助她醫治心裡的苦痛。
從此,她就一直跟著他傳道,在他使命的全過程中,她敏銳聰慧,比起其他的跟隨者來,她能從他身上發現他們發現不了的力量。她比他的門徒中任何一個更能理解他。
這也就是為什麼,最終,當他所有的門徒都逃走了,抹大拿的馬利亞還站在十字架下,並且第一個夢到耶穌復活,使他不朽。
親愛的廷生,我們每個人,誰又能夠說自己比這個抹大拿的馬利亞更純潔、更高貴呢?我們不也常常深陷在泥潭之中不能自拔嗎?我們在洋洋得意地鄙視馬利亞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們是否做過比她更加可恥的事情?
我們對罪惡無比痛恨,正是因為自己也沾染了罪惡;我們對光明無比嚮往,正是因為自己曾經在黑暗中摸索。
我們並沒有外在於罪惡與黑暗。
你案頭的燈光又點亮了吧?我想念著你那間稻香園的小屋。我願意棄廣廈千萬而尋一溫暖的懷抱,即使豪華如五星級酒店,沒有愛與情義,沒有相抉相助,也不過是我眼中的水泥加地毯!
廷生,我親愛的人,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赤足的"灰姑娘"了,丟掉眩目的水晶鞋,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小賴皮般地跟著你。
哪怕千里萬里,哪怕流放牢獄,只要有你,有你的愛,有信仰,有善良,我覺得我就是最富足的人了,可以傲視巨賈親王呢!
夜黑了,我的燈亮了。
你來了,我的愛醒了。
愛著你的小萱兒
兩千年五月二十日
五、廷生的信
親愛的小萱兒:
要是我的童年時代就有你這個"灰姑娘"陪伴,我會有更多甜美的回憶。想像著兩個牽著手的小孩,我就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我的童年,一半的時間跟外公外婆一起住,一半的時間跟父母一起住。
那時,父母在川西的一個煤礦工作。父親大學畢業之後,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這是他們那一代人所共有的意願。於是,他被分配到大渡河邊的一個煤礦從事施工設計工作。這個煤礦名叫"新華礦山",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我猜想全國各地一定有好幾十個叫這個名字的煤礦。後來,母親也調了過去。
由於礦源逐漸枯竭,"新華煤礦"在九十年代初就停產了。前兩年,曾經有一次,我路過那裡,從車窗向外望出去,到處是淒淒的荒草、頹敗的房舍。彷彿那是一片史前的化石。我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夢幻了。
於是,我只好徹底地求助於記憶。
小時候,我曾經跟隨父親到幾百米深的礦井下。那是一段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隧道,瓦斯燈一路通明。沿途,父親會遇到許多滿臉黝黑的礦工,他們都親切地跟他打招呼,然後伸出黑黝黝的手來摸我雪白的臉蛋。
我繼承了母親和外婆皮膚的特徵,皮膚像雪一樣白、像玉一樣嫩。小時候,人們憑借我的膚色來判斷,常常以為我是一個女孩。我那雪白的皮膚,在礦井下面,被閃亮的瓦斯燈一照射,幾乎是透明的。難怪那些寂寞的叔叔們都想來摸一摸,他們似乎以為我是一個玩具呢。
被他們這個摸一下、那個摸一下,我的臉便成了一個大花臉。回家的時候,母親很心疼,埋怨父親半天,隔了很久都不讓父親再帶我下井。
而我呢,卻不理解母親對我的心疼,一心想著再次下井去。孩子總是喜歡另一個神秘的世界。
井下,在像煤一樣沉重厚實的寂寞中,礦工們經常放開嗓子唱歌,他們的聲音粗野而高亢。有時候,沒有歌詞,只有簡單的調子。由於處在坑道之中,空氣不太流通,他們的歌聲也顯得更加渾濁,回音也更加悠長。那是人間最美好的音樂。
父親大部分時候都會深入到井下去,親自指揮工人們施工,他雖然是大學生,但跟大字不識的工人們非常親密,就像兄弟一樣。
下井的機會畢竟不多,更多時候,父母都上班去了,我一個人在家裡玩。
所謂的"家",就是煤礦剛剛修建的一大排背後靠著山巖的簡易平房中的一間。父親在屋子後面靠著山巖搭建了一個小棚子,暫且充當廚房。煮飯用的燃料,就是那些挑選剩下的、成色不好的煤塊。那些煤塊燃燒的時候,經常冒出濃濃的煙霧來,熏得一家三口眼淚和鼻涕一起流個不停。
這樣的家,並不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屋子裡可以捉到蟋蟀之類的小蟲子,有時,它們就在房間的角落裡鳴叫,我爬到床下尋找半天也找不到。外面,有一大排挺拔的大樹,樹幹上時常出現啄木鳥,啄木鳥會在樹幹上啄出一首首輕快明朗的曲子來。蟋蟀、啄木鳥還有青蛙,它們組成了一場特殊的"家庭音樂會"。夏天的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門口快活地傾聽著這美妙的天籟。
然而,也發生過一兩次意外。有一天,我在床上睡午覺,母親回來之後,剛剛掀開被子,嚇得魂飛魄散——原來,被子裡除了我之外,還躺著一條小蛇。小蛇就躺在我的手臂旁邊,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們居然一直都相安無事。
那時候父親還在上班,母親不敢去抓蛇,趕緊跑到鄰居家,央求隔壁的老工人胡師傅來抓蛇。胡師傅經驗豐富,一進門來,鐵鉗般大手只一抓,便將小蛇抓在手中。他告訴母親說,這是一條無毒的蛇。母親這才鬆了一口氣,幾乎癱坐在門檻上。
而我一直還在甜美的睡夢中,嘴角流出的唾液打濕了枕頭。
爸爸回家後,立即在房間的角落裡撒下石灰,在門口掛上艾草。
當幾天之後母親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那條曾經與我同被共枕的小蛇,已經躺在老師傅的藥酒瓶子裡面。我經常與鄰居的幾個小孩子一起,趴在老師傅的桌子邊上觀察這條凝固的小蛇,並得意地向他們宣講我的"勇敢"。
山上多蛇,也有很多關於蛇精的傳說。隔壁另一家的阿姨就經常跟我們這些小孩子講蛇精的故事。她告訴我們,曾經有一個小女孩,不聽爸爸媽媽的話,一個人跑到山裡玩,天快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路邊出現一個黑衣服的老奶奶。老奶奶拿著一捧草莓給女孩子吃,並且說要帶她到好玩的地方去。
於是,女孩子跟著老奶奶走,走著走著,走進了一個山洞。在山洞裡又走了很久,忽然老奶奶不見了。小女孩哭喊著,在黑暗中四處摸索,卻怎麼也找不到出洞的路。四周寂靜無聲,良久才有石頭縫隙裡水滴的聲音悠悠地傳來。
後來,當家人打著火把找到小女孩的時候,小女孩已經失蹤了二十天。她居然沒有餓死,是因為她一直舔著山洞裡岩石壁上的苔蘚,這是山洞裡唯一的食物。
聰明的小女孩保住了性命。但是,她的身體已經接近虛脫的狀態,她的精神也處於崩潰的邊緣。她的眼睛裡是一片像白雲一樣的空虛。
人們把小女孩送進了城裡最好的醫院。剛開始,小女孩每天都喃喃自語:"我看到了那個白頭髮的老奶奶。"除了這句話之外,她不會說別的話,也不認識包括父母在內的親人朋友。她在醫院裡住了好幾年才逐漸恢復過來。
阿姨講這個故事,把氣氛渲染得有聲有色。而且,她還告訴我們,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那個小女孩長大以後在醫院裡當了護士。不信的話,我們可以直接去某某醫院問女孩本人。
雖然聽故事的時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我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不住地往自己身後張望,看是不是有白頭髮的老太婆跟來。膽小一些的孩子,還沒有聽完就已經躲到桌子下面去了。
不過,孩子的心理就是這樣,越是恐怖的故事,他們越是愛聽。所以,我們聽完了一個還想聽第二個。
礦區的人們說,在礦區確實發生過好幾起類似的事件。甚至還有身強力壯的大人,也被變成白髮老婆婆的蛇精迷惑住,騙進巖洞裡,差點就沒命了。
恐怖的故事給礦區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有時候,我們在山路上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白頭髮的老婆婆來了!"於是,所有人都不敢回頭去看,每個人都奪路狂奔。
童年時代礦區的生活,對於我來說,最快樂的有兩件事情:一是吃粉蒸排骨,二是看露天電影。
每到週末,礦區的公共食堂都會賣一道名菜:粉蒸排骨。山區的農民都養羊,羊肉價錢便宜,食堂便買來給工人們改善伙食。
這是一個星期裡唯一的一次吃肉。所有的人員都憑菜票買一份,家家戶戶享受的待遇都一模一樣。下午,離吃晚飯的時間還早,我便纏著母親帶我去食堂排隊。食堂離我們家有一段半個小時的山路,得翻過幾道小山崗。食堂與煤礦的行政機關修建在一起,在山頂的一片平地上,是礦井上最大的一個大廳。平時,大人們也經常在裡面開會。
遠遠的,我們還行走在小塊的菜地之間的時候,粉蒸羊肉的香味就飄了過來。去食堂買粉蒸排骨的路上,還會碰見好些平常在一起玩的小孩,他們也都是由父母帶著,手上也拎著一個大瓷碗。我們各自炫耀著各自的瓷碗,彷彿誰的瓷碗大,誰就是孩子中的頭領。
去的時候幾乎是一路小跑,回家的時候卻是歸心似箭。一到家,我便迫不及待地打開瓷碗,粉蒸排骨的香味頓時瀰漫在整個屋子裡。爸爸媽媽都吃得很少,把最好的肉省給我吃。那是,我長得瘦弱多病,是爸爸媽媽的"重點保護對像"。
那美味的粉蒸羊肉永遠地留在我的記憶裡,那個賣粉蒸肉的胖大師傅的笑臉也留在我的記憶裡。大師傅很喜歡我,他每次都會"偏心"地給我的碗裡多加兩塊排骨。他經常跟父親開玩笑說,你們家孩子的臉蛋,就好像剛出籠的粉蒸肉。那時,儘管他多給了我兩塊肉,我在心裡還是很恨他——因為他對我的這種可笑的形容,很快就在小夥伴中間傳開了。
以後,我們全家都離開了礦區。我再也沒有吃到過那樣好吃的粉蒸排骨了。也不知道煤礦停產以後,胖師傅到哪裡去了。我想,他要是自己去開一家餐館,憑他那套手藝,餐館的生意一定會十分火爆。
在礦區,另外的一大樂趣就是看露天電影。
露天電影在礦區的大壩子裡放映。我們一家一般都會提前兩三個小時就去占座位,父親把我扛在頭頂,母親則拎著兩把竹編的小椅子。一家三口,組成其樂融融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現在,當年看過的電影一部也記不清了,我卻還記得天上閃閃的星星。是不是那時我看星星的時候反倒比看電影的時候要多呢?對於我們這些孩子來說,最高興的倒不在於電影的內容和故事,電影吸引了大人的注意力,我們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在正式電影還沒有開始之前,放映員一般會加演一些小片斷,大部分是已經很陳舊的領袖人物活動的新聞簡報。如果放映的加演片斷是自然風光,孩子們就會騎在父親們的頭上,尋找從後面射來的光束,然後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勢。這些手勢在雪白的屏幕上變得巨大而靈活。於是,孩子們都發出歡快的笑聲。酣暢淋漓的笑聲在廣大的場地裡此起彼伏。
即使在正式的電影開始之後,我們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從頭看到尾。還不到一半的時候,孩子們就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玩起了捉迷藏。
這些調皮的孩子,有的跟我一樣是礦區職工的孩子,也有的是附近農民家的孩子。大家不分彼此,玩得非常默契,片刻的功夫便如同一家人一樣。"工農聯盟"在成人的世界裡只是口號,在小孩的世界裡卻真正實現了。
散場的時候,大人們往往大聲喊著各自孩子的名字,孩子的應答從各個角落發出來。這一場景有些混亂,又有些溫暖。
剛剛互相熟悉的孩子們,又戀戀不捨地分開,各自像小磁鐵歸向大磁鐵一樣,奔向各自的父母。
下次的遊戲,只好等待下次的電影。
而孩子們純真的友誼,多半是在大人們聚精會神地觀看電影的時候產生並鞏固的。我還記得一些有趣的綽號和靈活的臉龐,他們成為我童年生活永不褪色的背景。
寧萱,你有過類似的童年生活嗎?那個偏僻而困苦的礦區,在父母們的回憶裡,會有些苦澀的味道;而在我的回憶裡,卻充滿著甜蜜和溫情。
有一個平常很愛逗我玩的"眼鏡叔叔",他是一個比父親更年輕的、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礦上的叔叔很少有戴眼鏡的,因此我們這幫小孩子便叫他"眼鏡叔叔"。眼鏡叔叔長的很英俊,剛剛結婚,還沒有小孩子。因此,他們夫妻兩都特別喜歡小孩子。他們經常帶我上山捉麻雀,阿姨的兜裡總是裝著棒棒糖,一支接一支地塞給我。
眼鏡叔叔家裡有很多書,這是最吸引我的"釣鉺"。跟外公家的那些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不一樣,眼鏡叔叔家裡的書多是外國文學,從安徒生童話到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從《一千零一夜》到《普希金詩歌選》,不管是否看得懂,我一本接一本地像流水一樣讀了下去。
礦區的孩子都好動,很少有喜歡讀書的。發現我對書有著天生的親近感,眼鏡叔叔便讓我無條件地分享他的藏書。這個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
突然有一天,眼鏡叔叔在煤礦塌方中死去了。事先一點徵兆都沒有。塌方是在一瞬間發生的。還來不及呼叫一聲,他和另外幾個工友就被埋在幾百米深的坑道裡。人們搶救了幾天幾夜,然而救上來的卻是幾具面孔扭曲的屍體。這是很久以後,我從大人們口中的隻言片語中聽到的。
大人們從來沒有正式告訴我眼睛叔叔已經離開了人世了,連父親和母親對我也守口如瓶。然而,從此以後,眼鏡叔叔再也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那年輕的妻子、我美麗的阿姨,天天在房間裡哭泣,出門的時候也是神情恍惚的。我叫她,她看了看我,好像從來就不認識我一樣,不答應我。她再不給我棒棒糖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死亡。那是第一個跟我有著親密關係的人離開我。然而,那只是一絲憂鬱的陰影,並沒有遮住我心頭的陽光。很快我又蹦蹦跳跳了。
後來,父親調動工作,我們一家離開了礦區。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想念那裡的青山,那裡的礦井和那些童年的夥伴。我再也沒有跟他們見過面。現在,即使再見面,我誰也認不出來了。後來,只是輾轉聽說煤礦效益很不好,工人的日子很難過。
有一次,父親的一位同事寫信給他,傾訴了生活的艱難,他們每月只有一百元退休金,有時還不能按時發出,因此連基本的生活都無法保障。父親拿著信歎了半天的氣,給這位同事匯去了五百元。雖然這僅僅是杯水車薪,但畢竟是一點心意。
講完童年的故事,我又重新讀你上次的來信。你對於"懺悔"的論述,讓我信服和歎服。
你講述的那個《聖經》故事也讓我深受啟發:在中國的土地上,為什麼連一位獲得拯救的瑪利亞也難以誕生呢?有人身在淤泥之中,卻因為懺悔而永生;有人長在輝煌的宮殿裡,卻因為拒絕懺悔並嘲笑懺悔的人而墜入煉獄。人與人之間太不一樣了。
同樣在土地上行走的,有耶穌這樣的人,也有猶大這樣的人。
同樣在蒼穹下呼吸的,有甘地這樣的人,也有槍殺甘地的兇手戈德森這樣的人。
現實生活中,崇高與卑劣的距離,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像。
寧萱,我一邊在給你寫信,一邊又想給你打電話。我想聽聽你電話裡的聲音,請你在電話裡給我唱一首歌。我記得我們在未名湖邊的那些夜晚,你的歌聲在我的耳邊蕩漾。
可是,我的手機又沒有電了,我只好先充著電,繼續把這封信寫完。寫完信,手機也就充滿了電,我就可以聽見你的聲音了。
今生與來世都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五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