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們失敗了,他們沒有獲得豐裕、自由和快樂的生活;爺爺們勝利了,他們分擔著命運的坎坷和歲月的蹉跎,他們的生命在那一剎那終結,他們的生命卻在我們的生命之中大放異彩。
一、廷生的信
寧萱:
昨天晚上——確切地說,應該是今天凌晨,又不期然地接到了你的電話。我還在夢中,我正夢見我們在一起散步呢。當我拿起電話的時候,聽到你的聲音,我還以為夢境變成了現實。
我想,假如我的耳朵是一台錄音機該有多好,我將把你所有的話都錄下來,錄成幾百盤磁帶,然後一遍一遍地放著聽。你的聲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我百聽不厭。
以前,我雖然有電話和手機,卻厭倦、排斥它們。有時,乾脆把電話拔了,把手機關了。但是,現在我欣然接受了它們在我生活中的存在,因為在遙遠的地方,你的聲音通過它們傳了過來。
我不再想寫別的文章了,只想給你寫信。一封接一封地寫。我又不想給你寫信了,我要坐火車到揚州來看你。我想念揚州的時候,比我想念我自己的家鄉的時候還要多。我開始搜集有關揚州的書籍和資料,多瞭解一點揚州,就是多瞭解一點你。
是你,為我照亮了這座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拿起書來,眼前全部是你的笑容,我看不下去一個字。你再不到我的身邊來,我該怎麼辦呢?
我對自己說:你可是一個堅強的男子漢啊,你要寫作,你要讀書,你要創造出第一流的精神財富出來,為了你的寧萱,為了那些愛你的人,甚至為了那些恨你的人。我有信心做到這一切。我的彷徨和迷惘結束了。
我不能辜負你的愛,我要做一個配得起你的愛的人。你的愛沉甸甸的,就像是成熟的麥子;你的愛亮閃閃的,就像是一叢迎春花。你的愛是我寫作的源泉,你的愛是我生活的井水。
以前的信中,曾經與你談到過蕭紅。我覺得你的文字跟她有些相似。淺白的,蘊含著淡淡的悲哀,卻又充盈著勃勃的生氣。
比之近些年來大紅大紫的張愛玲,我更喜歡依然寂寞的蕭紅。正像作家劉燁園所說:"在多災多難的現代文學史上,我最敬重的是魯迅,最感動傷懷的是蕭紅。……有著為奴隸的蕭紅,我才感到心原來還未被生活、意志、理性熬煉成石頭。且也許永遠不會了。"這個誕生在冰天雪地的北國的女孩,漂泊到燈火輝煌的香港,最後被庸醫誤診,割喉切管,含恨而逝。
她三十一歲的生命,像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在激盪澎湃之時,突然中止了。
張愛玲寫出了人性的變態和扭曲,寫出了一個蒼白而陳腐的寄生階層的命運;而在蕭紅的文字裡,更有一種健康活潑的人性,更有那種底層民眾躍動著的生命力和創造力。
如果說張愛玲象徵著城市,象徵著上海,象徵著鋼筋水泥的閣樓,以及生活在其中的戴著面具的人;那麼,蕭紅則象徵著鄉村,象徵著黑土地,象徵著呼蘭河,以及生活在其中的真性情的人們。
蕭紅不是用筆在寫作,而是用血淚在寫作。她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她不懂得術語和名詞,她就那樣直白地描寫著牛車上的中國。
人類必然走向城市,這是我的理性判斷;但我內心喜愛的還是鄉村,這是我的情感趨向。我跟蕭紅一樣,即使到了北京和上海這種巨大無比的城市,我們的心靈還是走不出鄉村。
蕭紅與蕭軍這對恩怨情侶,由愛走向了不愛,誰對誰錯,真個是"剪不斷,理還亂"。愛是真的,不愛也是真的。牽手是真的,分手也是真的。正因為一個"真"字,傷口也就分外的深。
他們的人生軌跡,是後人探討"千古艱難唯一愛"時的範本。他們的痛苦與他們的歡樂,是粗糙的、是乾淨的,像是北國的冰花。他們過於苦難的命運,常常在我閱讀他們的文字時深深地感染我。
當年,大腹便便的蕭紅,被殘酷的未婚夫拋棄在一家旅館裡。老闆日夜催逼房費和飯錢,甚至用停止供飯來威逼她。懷著身孕的蕭紅,怎麼能夠償還那六百元的債務呢?
後來,狠毒的老闆準備將她賣到妓院去抵債。
蕭紅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向當時的《國際協報》副刊發出求救信。信,落到了編輯裴馨園手裡。裴馨園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文化人,他發現在悲慘的文字背後,隱藏著一個罕見的文學天才。於是,他立刻派助手"三郎"——也就是蕭軍——去探望那名寫信的可憐的女子。
蕭軍,一位俠肝義膽的現代遊俠,一位怒髮衝冠的流浪詩人。當他來到東興順旅館的時候,在散發著霉味的黑屋子中,看到的是一個憔悴衰弱的孕婦。當他聽完她含著淚水的傾訴之後,立刻作出了一個將改變自己的一生、也將改變蕭紅一生的重大決定。
後來,蕭軍在回憶錄中談到這一時刻:"這時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變了,人也在變了,當時我認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變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我認識過的女性中最美麗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她初步給我的那一切印象全不見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顆晶明的、美麗的、可愛的、閃光的靈魂!……我馬上決定和自己宣了誓:我必須不惜一切犧牲和代價——拯救她!拯救這顆美麗的靈魂!這是我的義務!……"
這一刻,電光火石;這一刻,地動山搖。
這一刻,心靈與心靈之間水乳交融;這一刻,愛將一間黑屋子置換成了天堂。
這是只有蕭紅才有的魅力。以孕婦的純潔,以朝聖者的靈魂,以悲劇的名義,她獲得了真愛。
然而,蕭軍本人也是個一貧如洗的流浪漢,他哪裡拿得出對他來說宛如天文數字般的六百元錢來呢?他找朋友借,可他的朋友幾乎都是與他一樣貧困的流浪漢。
正在山重水復疑無路之際,松花江的洪水決口了。哈爾濱市區變成一片澤國。人們爭先恐後奪路逃生,包括旅店的老闆在內。混亂之中,蕭軍抱著蕭紅逃出樊籠。
二蕭的新婚蜜月是在飢寒交迫中度過的。常常是蕭紅躺在旅店的床上,把所有的被子裹在身上,以抵禦嚴寒;而蕭軍殺出門去,四處奔走,工作掙錢。運氣好的時候,蕭軍能夠帶回饅頭和大餅,兩人一頓狼吞虎嚥。運氣不好的時候,兩人只好餓著肚子相抱而眠。(寧萱,假如我們有一天也遭遇到這樣的命運,我會像蕭軍對待蕭紅那樣對你。我會用我的身體溫暖你,我會到外面去奔波,給你找吃的。)
蕭紅在她的散文中曾經細緻地寫到這段時期的生活,看得我眼睛發酸,直想掉眼淚:為什麼天才總是淪落到連溫飽也滿足不了的地步呢?這也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他們後來的分手,究竟是由於雙方性格上的差異呢,還是第三者的插足?人們有很多說法。我從他們的文字的縫隙裡發現了原因之一:他們都太要強了,都不願意退讓。他們都要做強勢的一方,衝突就在所難免。
不管怎樣,我想,只要擁有過美好的愛情,一生也就不枉到人世間走一趟。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能夠白頭到老,正如不是所有的樹葉都能夠四季常青。
但是,我要那種能夠白頭的愛情,在我白髮蒼蒼的時候,能夠與愛人一起手挽著手散步。我不能夠承受分手的厄運,我不能夠直面破碎的愛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應該不是《詩經》上的神話。我要與愛人分享生命的愉悅,乃至分享死亡的寧靜。
寧萱,你在信中曾經引用王小波給李銀河的情書,那些文字寫得真好。不過,我有信心寫出比那更好的情書來。你等著瞧吧,我要遠遠地超過他。我是最好的。
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說,書信是生命的安慰;台灣散文家王鼎鈞說,書信是溫柔的藝術。而我想說,我要讓給你寫的情書,每一個字都像鑽石一樣閃耀著愛的光芒。我要把世界上所有美麗的東西——花朵、青草、陽光、鴿子和溪水——都變成給你的情書,裝在信封裡,寄給你。我要建造一個單單為我們倆服務的郵局。日日夜夜都有一匹驛馬在路上飛奔,為我們傳遞愛情的訊息。
我要給你寫好多的情書,我要讓情書堆滿你的房間。我要讓你讀情書的眼睛目不暇接,永遠也看不完。我事無鉅細都要告訴你,都要徵求你的意見。我要讓我們的情書比魯迅先生和許廣平的《兩地書》還要多。我們要超過他們。
我要讓別人都嫉妒你,因為你擁有世界上最美妙的情書。我們的愛就是最美好的愛,像驕傲的孔雀在開屏。
寧萱,昨天給你通電話的時候,我站在陽台上,可以望見天上的星星。我是在星光之下與你說話的。
小時候,在成都平原的小鎮上,每當秋天的夜晚,我都和外婆一起到天井裡看星星。我是外婆帶大的孩子,我跟外婆最親。
外婆一邊給我搖著蒲扇,一邊給我講解星星的名字和故事。最曲折的當然是牛郎和織女的故事了,外婆百講不厭,我也百聽不厭。我望星星望得脖子發酸,直到睡意朦朧,在外婆的臂彎裡睡去。半夜裡醒來,才發現自己被外婆抱上了床。
那時候,外婆在我心目中是最博學、最聰明的人——她居然知道每顆星星的名字。
長大了,我一個人來到北京。外婆不在身邊,我自己嘗試著分辨星星的名字。我是一個最沒有方向感的人,去過好幾次的地方,還是會迷路。但是,我這個在紅塵中經常迷路的人,卻可以在漫漫的星空中,尋找到自己喜歡的那顆星星。
在北京,有星星的夜晚已經不多了。但願每一個跟你通電話的夜晚,天上都有星光。
這些日子,你還有機會到北京來出差嗎?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夠再次見面呢?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七日
二、寧萱的信
廷生:
你的每封信我都會反反覆覆地閱讀。讀著你的文字,想著我們上次的會面,我的笑容就從心底裡湧出來。
我們對許多事物的看法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尤其是對文字、對藝術。我們簡直就是對方的鏡子。
"我不能選擇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選擇了我。"
提起筆來,我就想起了泰戈爾的這句話。它彷彿道出了我的心聲。廷生,我最親愛的人,你便是那最好的人,你是如何的慧眼選擇了我這一個樸素、冷淡、平凡的灰姑娘呢?
我要愛你,愛你的靈魂和你的身體。我要保存你寫給我的每個字,它們勝過了鑽石和黃金。
你喜歡蕭紅的作品,我也喜歡——當代的女作家中,鮮有能夠超過她的。她要是不那麼早去世,一定還會有更多的好作品問世。
可是,我又想,幸虧她早早地去了,不然在以後那些卑劣的政治運動中,單純潔淨的她,不知又要吃多少的苦頭。蕭軍就曾經一度被小人的辱罵和政客的陰謀所淹沒。
蕭紅與蕭軍的愛情儘管後來成了悲劇,但他們畢竟有一段真愛的歲月。蕭紅曾經在給蕭軍的信中寫到:"在人生的路上,總算有一個時期中我的腳跡旁邊,也踏著他的腳跡。"而蕭軍在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磨難以後,在蕭紅的墳墓邊已經青草如織的時候,重新註釋了當年他們之間的通信。這說明,那份深深的情緣,他依然無法忘懷。
在註釋蕭紅東渡日本之後給他寫的第一封信時,蕭軍回憶起了當時的許多生活場景。這是蕭軍的文字中最讓我不忍卒讀的一部分。我願意嘗試著講述給你聽。雖然是一些悲哀而傷痛的細節,我也願意與你一起分享。
當時,由於貧窮,蕭軍和蕭紅兩個人總是睡在一張小床鋪上,這對於彼此充分休息有干擾,尤其是容易失眠的蕭紅。到了上海,有一次,居然另外借到一張小床。蕭紅很勇敢地自願到那張小床上去住。蕭軍的床安置在房間的東北角,蕭紅的床安置在西南角,臨睡時彼此道了"晚安"!
正當蕭軍朦朦朧朧快要入睡時,忽然聽到一陣抽泣的聲音。蕭軍驚醒了,急忙扭開了燈,奔到蕭紅的床邊去。
他以為她發生什麼急症了,把手按到她的前額上焦急地問著:"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蕭紅沒有回答,竟把臉側轉過去,同時有兩股淚水從那雙圓睜睜的大眼睛裡滾落到枕頭上來。她的頭部沒有熱度,蕭軍又扯過她的另一隻手來想尋找脈搏,她竟把手抽了回去。
"去睡你的罷!我什麼病也沒有!"
"那為什麼要哭?"
蕭紅竟格格地憨笑起來,接著說:"我睡不著!不習慣!電燈一閉,覺得我們離得太遙遠了!"眼淚又模糊了她的眼睛。
蕭軍明白了,就用指骨節在蕭紅的前額剝啄了一下說:"拉倒罷!別逞英雄了,還是回來睡罷!……"
蕭紅表面上是一個堅強的東北姑娘,其實她有十分溫柔和脆弱的一面。莽撞的蕭軍卻沒有理解到她的這一面。蕭紅說過:"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啊,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免不了想:我算什麼呢?……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她不害怕外邊如同洪水滔天的惡,卻害怕晚上一個人睡覺。她不害怕惡毒的流言蜚語,卻害怕自己靈魂深處的裂痕。她不害怕呼蘭河的冰封,卻害怕內心的寒冷。
你以前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了嗎?
他們的貧困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他們的富有也超出了我們的想像。當年,上海那麼多一擲千金的富豪與氣焰熏天的權貴,但是今天他們到哪裡去了呢?有幾個人的名字被後人銘記?然而,蕭軍和蕭紅的名字流傳了下來,這兩個流浪在上海亭子間裡的北方男女的作品流傳了下來。
上海沒有填飽他們飢餓的胃,他們卻增添了上海的榮光。
他們一無所有,他們僅有兩顆緊緊連在一起的、金子般純粹的心。
他們飢寒交迫,他們卻溫暖著無數與他們同命運的青年的心。在那抑鬱的年代裡,他們只求在一起抗爭和呼喊,不求享有甜美的果實與海市蜃樓般的未來。
年輕、智慧、善良,足以讓他們驕傲。正如《聖經》中所說:
貧窮而有智慧的少年人,勝過年老不肯納諫的愚昧王。(《傳道書4:13》)
當年,他們都是生命力無比旺盛的"貧窮而有智慧"的少年人。他們啃著燒餅和鹹菜就能夠快樂而單純地生活下去,並且寫出不朽的篇章來。
我們呢?
我有信心做到這些。廷生,我相信你也能夠做到。
聽從你心靈深處發出的聲音吧。我知道,你身邊有許多煩惱,那些妄人的唾液在你周圍飛濺。但是,你不要理會他們,你一理會他們,你就中了他們的奸計。你要珍惜光陰,做自己的事情。我希望你永遠保有一顆寧靜的心。
我記得有古希臘的哲人阿基米德的故事。當他們的城邦被敵人攻破的時候,人們在逃跑,在哀號,在哭泣。刀劍飛舞,屍首遍地,火光沖天。敵人的士兵開始一家一家地破門而入。
此時此刻,阿基米德依然潛心於演算自然的奧秘,他根本沒有在意房子外面所發生的一切。
瞬息之間,敵人的士兵衝進了阿基米德的屋子,他們看見一個衰弱的老人,全神貫注地在地上畫著些什麼,口中還唸唸有詞。他們感到好生奇怪,便大聲呵斥說:"老頭,你家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趕快拿出來!要不然我們殺了你!"
阿基米德正演算到最關鍵的一步,他頭也不抬,輕蔑地回答說:"等我把這道題算完了,你們再殺我也不遲。"
野蠻的士兵惡從膽邊生,手起刀落,阿基米德被砍死在血泊之中,他的手上還拿著粉筆,他的嘴角還帶著思考的微笑。
我希望你有阿基米德的定力。
我將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你。
我們赤手空拳,但我們都不畏懼那閃著寒光的刀劍。
寧萱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三、廷生的信
寧萱: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新書《想飛的翅膀》已經被出版社接受。現在,編輯已經開始最後的審閱。順利的話,過不了不久就能夠正式出版了。這本書是你起的名字,因此這本書是我們共同的創造。
以後,我的每本書都由你來命名。我的每本書都要打上你的烙印,我要讓每本書都"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寧萱,認識了你之後、體驗到愛情之後,我的寫作也在發生著變化。在憤怒和尖刻的背後,有了強大的"愛"來支撐。以後的文字,將超過我以前的文字;以後的文字,將不再是我一個人生命的表達,而是我們兩個人生命的表達。是兩顆高貴的、純潔的、樸素的心靈的表達。
我們雖然平凡,但從不把王侯將相放在眼裡。
我們雖然軟弱,但決不向邪惡勢力低頭彎腰。
我們要像蕭紅、蕭軍一樣,以我們的存在,讓那些卑劣的小人感到不安與難堪,使他們不能無法無天地卑劣下去。
寧萱,我盼望著你到北京來,來跟我一起生活。
你的降臨,將使得我的"宿舍"變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宿舍"和"家"的區別,不在於是不是豪華的別墅與公寓,而在於有沒有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主人。"宿舍"是冷冰冰的,"家"是溫馨的;"宿舍"是漂泊的,"家"是穩固的;"宿舍"是一個人的,"家"是兩個人的。
我盼望著你的到來,盼望著你親自來完成我的"宿舍"到"家"的巨變。畫龍的最後一筆就是"點睛",你的到來,將像一道閃電,照亮我這間黯淡的房間。
我們都不喜歡孤獨,我們都比不上能夠享受孤獨的詩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們給對方寫信是為了交流,為了溝通,為了用自己的愛換來對方更多的愛。愛,只有在流動中才是不朽的。
艾米莉的信,是沒有收信人的信。她的信從來不寄出去,只留給自己。她用一種更加隱秘的方式來寫日記,她把日記本藏到一個連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失去了愛的對象,以及愛的勇氣。她一個人過了一輩子,在孤獨中死去。
艾米莉·狄金森在一篇日記中寫道:"但是我有我的世界可以說話,所以我用信件來表達自己的愛。我從不打算寄出去,就讓紙頁吸收我的痛就好。努力追求一顆不可得的心靈讓我十分疲乏,接著我好像聽見細微的警告,說愛情不能與智慧長存。這樣的選擇對我而言太過困難,幾乎快將我的心撕裂。但這些年來的成長帶來了平靜,也撫平了身體的傷痕。"紙頁真的能夠吸收痛苦嗎?成長真的能夠撫平傷痕嗎?我很懷疑。
她在另一篇日記中又寫道:"肉體的相伴並不能減輕孤獨,如果不能瞭解彼此。雖然兩人合而為一,但這樣的陪伴還是可能失敗。"但是,世間有沒有"成功"的陪伴呢?艾米莉沒有說。
我不完全同意艾米莉的觀點,也不願複製她的生活方式。她對人與人之間的愛和理解都抱絕望的態度,因為她從來沒有體味到什麼是真正的愛。我相信,假如她體驗過什麼是真愛,她一定不會斬釘截鐵地說出這樣的話來。艾米莉曾經寫下這樣一句詩歌:一隻蜜蜂就可以締造一片草原;我卻要修正一下她的這個結論:一片青青的草原,需要兩隻親密無間的蜜蜂。
我在經歷了一些事故之後,依然保持著無比樂觀的態度。果然,我的樂觀不是盲目的樂觀——你宛如神跡,降臨到了我的身邊。
《聖經》中說:
不可忘記用愛心接待客旅,因為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覺接待了天使。(《希伯來書13:2》)
剛開始,我以為你僅僅是一個匆匆的"客旅",你路過我的陋室,我熱忱地款待你。我沒有因為陌生而怠慢。假如我那樣做了,我可能會永遠地失去你,而我還一無所知。幸好我慇勤地接待了你。於是,你由"客旅"變成"愛人",你這上帝派來的天使,一瞬間就完成了這樣的轉變。
我要問:這一瞬間的轉折,前世今生的我們,經過了多少日子的孕育與修行呢?
我每天都在"家園"餐廳吃中午飯。吃一盤蘿蔔乾炒臘肉、一碗米飯和一碗"一罐香"。我的食慾很好。十幾分鐘就吃得乾乾淨淨,還有些意猶未盡。
吃完飯以後,我便直奔圖書館。我在北大的這幾年,一大半時間是圖書館裡度過的。在裡面"隨便翻翻",收穫比課堂上要大得多。圖書館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剛來的人會在裡面迷路。我知道每個閱覽室的特點,知道哪一類書放在哪一排書架上。我熟悉圖書館,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家。在北大呆了將近七年,我不知道北大的舞廳在哪裡,從來沒有進去體驗過跳舞的滋味,卻對圖書館瞭如指掌。
其實,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夠像博爾赫斯一樣,成為國家圖書館裡只負責"讀書"的館長。雖然國家圖書館是一個清水衙門,卻能夠滿足我無止境的、讀書的慾望。
現在已經進入深秋,銀杏樹金黃的葉子已經落了。它們光禿禿的枝椏無助地伸向高高的天空。
這將是我在北大的最後一個秋天。想一想,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我已經在北大度過了七個秋天,看了葉綠、葉黃、葉落整個的七個輪迴。而我的生命,也不知不覺地發生著變化。
當年那個找不到未名湖的少年到哪裡去了呢?
當年那個在練習本上寫作文的少年到哪裡去了呢?
當年那個聽不懂教授的課的、愁眉苦臉的少年到哪裡去了呢?
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四、寧萱的信
廷生: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夠到你的身邊來。
我們在一口鍋裡煮香甜的飯吃,我們在一張床上安謐地睡覺。我一伸出手去,就能夠握到你的手;我一睜開眼睛,就能夠遇到你的眼睛。
你不要著急,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我雖然不喜歡北京,但是只要你在北京,我就會把北京當作我的家。北京儘管沒有"高而藍"的天空,卻有一個暫時屬於我們的溫馨的屋簷。
我們的相識,我還沒有告訴我的爸爸媽媽——因為我們的認識太有"傳奇性"了,我都不知道該怎樣跟他們說,我更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相信這一切,他們會以為這是一個童話故事。因此,要獲得他們的理解,不僅需要時間,還需要你的耐心。
我們雖然沒有天天在一起,但我們可以寫信,可以通電話。我們的心靈已經在一起了。
每天,我開著車在街道上奔波,認識一個又一個的資本家和官員。與他們唇槍舌劍、談判周旋,然後簽訂一份又一份的合同。以前,在我看來,所有的奔波都是毫無意義的——僅僅給公司帶來業務而已,與我的生命沒有內在的關係。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因為想著你,想著今後我們在北京的生活,我渾身都充滿了幹勁。就是眼前這些瑣碎而平庸的生活細節,也能夠引發我無窮的興趣和好奇。
我也發現了掙錢的意義。以前,我對錢沒有什麼感覺,只要夠自己花就行了。但是,現在我卻期望掙更多的錢,我要把它們都攢起來,我要帶上所有的積蓄到北京來。雖然我的積蓄不多,但我希望這些積蓄成為你堅強的後盾。
你在以前的一封信中,提到了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我並不崇敬她,我只是憐憫她——儘管她寫下了無數不朽的詩篇,但是作為一個女性,她太可憐了:一輩子都沒有遇到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我認為,她的所有關於"孤獨"的豪言壯語,其實都飽含著深切的酸楚與沉鬱的悲涼。
在艾米莉去世之前的那些年,她幾乎足不出戶,整天穿著飄逸的白色長裙,如同幽靈一樣,飄蕩在她父親留給她的巨大的宅子裡。她甚至幾個月不說一句話,她扭轉了方向,把眼睛對準心靈。
她是如此的驕傲,認為整個小城沒有一個值得對話的人——童年時代的那個女友,已經成了一個平庸的家庭主婦,相互之間在再也沒有共同的語言。
我比她幸福得多,至少我還有你,你是我的知音。我確切地知道,我的信是為你而寫的,而不是寫給我自己的。我也知道,我信中細微的情緒變化,只有你能感覺得到。
我在日記中常常提到你。每當寫到你的時候,我的筆調立刻變得舒緩起來。我把你也假設為我的日記的一個讀者,也許未來的某一天,我會把我的日記向你公開、與你分享。
而艾米莉·狄金森的日記,卻只能藏在溫室那不見天日的牆壁裡。
後來,這本日記問世的過程,足以寫成一篇離奇曲折的小說。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吧。
艾米莉的侄女瑪莎是他們家族的最後的倖存者,她將房子賣給了當地的教區牧師。接下來的一年,這棟房子被重新裝修,並且計劃拆掉已經失去功用的溫室。在拆掉這片斑駁的牆壁時,其中的一位工人發現了一本皮面的書。
這名工人發現,這竟然是艾米莉的日記本。顯然,這是主人有意藏在牆壁之中的。此時,艾米莉早已經成為家鄉乃至全美國家喻戶曉的人物了。恰好這個木匠工人不但是癡迷詩歌的人,而且還是艾米莉的崇拜者之一。在"狂亂的顫抖"之中,他將這本書藏在自己的午餐盒裡,並在工作結束後把它帶回家。
在仔細閱讀每一頁之後,他告訴自己,他應該將這本日記送交給能夠將之公之於世的人。但他念了又念,越來越被詩人的魔咒所吸引,竟然開始想像自己是她的朋友。於是,他說服自己,無需將這本日記送交出去。
在完全克服良心譴責的問題之後,熱愛詩歌的木匠將日記藏在臥室中一個自己親手製作的橡木箱子裡。接下來的六十四年之中,他經常取出來閱讀,直到能夠將整本日記倒背如流為止。他的全部家人都不知道有這本書的存在。
在一九八零年,木匠以八十九歲的高齡去世。在此之前,他將這個深藏在內心的秘密告訴了他的孫子——因為他的獨生兒子比他還早離開人世。同時,他承認,他的閱讀快感總是摻雜了無休止的罪惡感,他要求孫子想辦法彌補自己的過失。
然而,當孫子翻開日記的時候,日記中的文字深深地迷住了他。他那從祖父那裡繼承來的對詩的熱情,將他的良心戰勝了。他的心靈也在將日記永遠佔為己有和將它奉獻出去之間衝突著。又過了十多年,這份珍貴的文獻才通過種種渠道,送到了出版社。
前後加起來,日記的出版延宕了七十五年。
對於艾米莉·狄金森本人來說,假如她地下有知,會有什麼樣的感想呢?
我之所以在信中講述這個故事,是因為我害怕孤獨,我害怕像艾米莉那樣的命運降臨到我的身上。我不要不朽的名聲,不要堆成山的金錢,我只要一個愛人,一個完全的、純粹的愛人。
我的文字既屬於我自己,也屬於我的愛人。要是像艾米莉那樣,日記和書信在她生前沒有一個知音,等到若干年以後,才成為文學研究者研究的對象,那是一個多麼殘酷的事實啊。研究者再多,對她本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沒有一雙眼睛是愛她的人的眼睛。
也許有人希望流芳百世,但我不願意遭遇這樣的結果——我只需要一雙愛我的人的眼睛,也就是你的眼睛。
艾米莉本來是想做一個好妻子,但是她沒有找到一個好丈夫。
我想,她不是不願意愛,她是沒有找到一個值得去愛的男人。
她不是不願意付出愛,而是沒有找到一顆能夠接納愛的心靈。
在我的面前,似乎出現了一線希望。
我願意把我的生命全部交付給你。你願意接受嗎?接受我所有的缺點與不足——當然,如果我能夠與你在一起,我發誓要努力做一個完美的女人。
你所做的一切讓我感到驕傲,我也會讓你為我而感到驕傲。
你的寧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一日
五、廷生的信
寧萱:
艾米莉的日記最終還是與世人見面了。那個狂熱崇拜她的木匠和木匠的孫子,她究竟該譴責他們還是會讚賞他們呢?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篇絕好的小說。
不過,我同意你的觀點,艾米莉本人是值得憐憫的。儘管她理直氣壯地炫耀自己的孤獨,但我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是那樣地盼望著交流,以至於她的孤獨最後變得如此誇張。
你的信封上,有兩隻小狗——小黑狗正在與小灰狗竊竊私語,你在上面橫批了"苟同"("狗同")一詞。你的橫批讓我還沒有拆開信封就朗朗地笑出聲來。我的笑容像泉水一樣從心底裡湧出來。我的歡樂全是你給予的,我在最近這些日子裡的笑容,超過了此前我二十六年所有的笑容。
我就像一顆正要暗淡下去的星星,你出現了,你是一顆正明亮著的星星,你的光芒照亮了我,讓我繼續發光。正如《聖經》中所說: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荊棘中。(《聖經·雅歌2:2》)
你是那麼柔弱,又是那麼堅強。我覺得,我比柏楊和李敖都要幸福,他們的愛人在他們最艱難的時候背棄他們而去。他們一個人面對漫漫黑牢,他們在監禁之中得不到絲毫的安慰。正因為在長期的困苦和折磨中沒有愛,才影響了他們的性格,進而影響了他們此後對社會問題的判斷。儘管度過牢獄之災後,他們都找到了新的愛人,但是當年的創傷已經不可挽回。
柏楊曾經被關押在"綠島"上。綠島,又叫火燒島,是台灣當年專門被判處重刑的關押政治犯的地方。所謂的"政治犯",其實就是"良心犯"。
在白色恐怖的年代裡,人們可謂聞"綠島"其名而色變。它與法國的魔鬼島、南非的羅本島齊名,是專制制度的象徵。它吞噬了無數的生命,也造就了不少鐵骨錚錚的好兒女。火燒島四周全是驚濤駭浪,一到夏夜,魚腥撲鼻。而那些有月光的夜晚,一抹朦朧,卻也有幾分淒婉悲愴的浪漫情調。
據說,兩個所謂的"政治犯"——一位是音樂教師,另一位音樂系女學生——隔著鐵絲網,癡癡地凝望。後來,男教師為他心愛的女學生寫下了曲譜,向她唱出了淒愴的興趣心情。
這首歌後來被命名為《綠島小夜曲》,流傳在所有犯人之間:
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
姑娘喲,你也在我的心海裡飄呀飄
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吹開了你的窗簾
讓我的衷情隨那流水,不斷地向你傾訴
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陽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沉寂
姑娘喲,你為什麼還是默默無語
跟柏楊一樣,我並不害怕綠島式的生活——要獲得自由,哪有不付出一點代價的。但是,最可怕的還是愛人的背叛,這是從背後插過來的一把刀。
柏楊在回憶錄中詳細地記載了妻子倪明華的背叛。柏楊入獄之後,接見妻子的時間,由每週一次減為兩週一次,再變更為一個月一次乃至兩三個月一次。妻子是一個出身優越的小婦人,哪裡有耐心承受這樣的災難。
柏楊預料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最後一次接見,妻子隔著玻璃窗,毫無表情地在電話的那一端說:"我們的離婚手續,應該辦一辦了。"
"我臨走時,寫好了離婚協議書,親筆簽名,又親自蓋章,放在你那裡,拿出來就可以用。"
就這樣,十年的婚姻結束了。
那一刻,柏楊渾身像是煮在滾水鍋裡,踉踉蹌蹌地回到了牢房中。他垮掉了,開始了長達十天的絕食。
獄方讓妻子倪明華來勸說他。然而,妻子還沒有開口,那充滿厭煩和不耐的表情,就帶有一種萬箭俱發的殺傷力。柏楊不敢正眼看妻子,在他的面前,已經沒有了妻子,而是一個心腸鐵鑄的女人。
經過四五分鐘的無聲無息,柏楊先開口說:"事情已經如此,我完全依靠你了。"
"你不要依靠我,我管不了。"
"我知道你很能幹,你……"
"我不能幹。"
柏楊啞口無言,幻想著妻子說幾句安慰的話、鼓勵的話,即使是假的也好,可是沒有。妻子的眼睛裡充滿了厭惡。他再無法開口,只聽見錄音帶旋轉的聲音。
所長再一次提醒倪明華有什麼話儘管說,她沒有任何反應,連旁邊監聽的警衛們,也在那裡歎息。最後,所長無可奈何地說:"既然沒有話說,那你請回吧。"
聲音還沒有落地,倪明華忽地站起來,沒有跟任何人打一聲招呼,經過柏楊的面前時也沒有多看一眼。柏楊急忙尾隨著她,幾乎是同時衝出房門。她卻好像躲避瘟疫似的,走得飛快。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不久,妻子的一封簡信從門縫裡塞進來:"離婚手續已經辦妥,請問:你的東西,我怎麼處理?"
柏楊不知道怎麼答覆,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拿著它,不停地呻吟。後來,終於鎮定下來,提筆回信說:"我在台灣無親無友,無依無靠,在此授權給你,把你認為屬於我的東西,全部拋棄到大街上,隨人揀取,立此為據。"
這封信讓柏楊豁然開朗,覺得自己絕食的行為有點好笑,當初有一百個、一千個理由絕食,這時也有一百個、一千個理由覺得荒謬。
"活下去!"現在成了唯一的理由。他開始恢復進食,此時絕食已經二十一天,他的身體瀕臨崩潰的邊緣。
對於柏楊這樣的知識分子來說,生死早已經置之於度外。但他們都是重感情的人,尤其是妻子的無情無義,對他們傷害最大。
寧萱,我相信你的勇氣。你選擇了我,也就選擇了我的道路。這是一條不一定"光榮"的"荊棘路"。你將伴隨我度過一生一世。我相信,在我困厄、挫折的時候,你不僅不會離開我,而且還會無怨無悔的支持我。
曾經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不再相信愛情。我懷疑人與人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尤其是我這樣的男人與女人之間,能否達成真正的心靈溝通。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對愛情持絕望的觀點,並寫下了許多"絕望"的文字——也就是那些最受你垢病的文字。
終於有一天,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向我走來,你勇敢地牽著我的手,我們兩個人絕塵而去,像楊過和小龍女。這又讓我想起電影《畢業生》的結尾。你的勇敢讓我仰視——我要用一顆怎樣的心,才能承擔這份勇敢、這份愛呢?
你就是我的大地、我的天空和我的海洋,正如狄蘭·托馬斯所說:"從你的眼睛裡我看見人類最高的光芒在閃爍。"你不在我的身邊,我的心空蕩蕩的。我二十六年的生命,全是為了等待你的來到。你來了,它便像牽牛花一樣為你開放,只為你開放。它帶著清晨的露水,在你的窗口探頭探腦。
我是一朵卑微而凡俗的牽牛花,我長在一垛古老的紅磚牆上。我生命的光輝,正是從這磚石冰冷的縫隙裡迸放出來。你讀過那首詩人專門為牽牛花寫的詩歌嗎——
只為了一個早上的光榮
你且延伸卑微而頑強的生命
無論向上或是向下
攀纏滿笆籬的
不就是陣陣呼喚初春的號聲?
我就是詩中的那朵牽牛花,一直在等待著你那眷顧的目光。我身體的開放,就是我無聲的呼喚。
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