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輕柔的聲音,在濃郁的燭光之中流淌著。我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讓全身的毛孔都盡情地張開。像千百雙眼睛。讓這千百雙的眼睛來捕捉波浪的聲音。又像千百雙耳朵……
一、廷生的日記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
昨天,生物系的老教授姚仁傑先生約我今天去他家中吃午飯。
剛認識不久的姚老師是一位"奇人",我們的認識也頗有些機緣。
一九九八年,經濟日報出版社出版了厚厚三大卷的《思憶文叢——記憶中的反右運動》,三卷分別名為《原上草》、《荊棘路》、《六月雪》。錢理群先生為此書作一篇長序《不容抹煞的思想遺產》,在序言中,他給予這些事過境遷的"右派言論"以高度的評價。尤其是當年受到迫害的北大的老師和學生們的言論,更觸發了錢先生的感情和思索,因為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那些思想和言論超越了它們的時代,或者說,是時代落伍於那些鮮活的思想和言論。我更贊同後一種說法——他們太優秀了、太高貴了,邪惡如此嫉恨他們,黑暗如此恐懼他們。
雙方的對立是不可調和的。
於是,那些最優秀的人們,正要展翅高飛的時候卻被殘酷的命運突然折斷了翅膀。這個性格乖張的民族,千百年以來,總是以折磨和消滅自己的精英人才為榮耀,總是以不斷地走彎路為驕傲。
錢先生在文章的末尾寫道:
"今天重讀這些在特定歷史情景中寫下的文字,我無意在譚天榮對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堅守,和劉奇弟的正視現實與返歸平凡之間作出任何價值判斷,我只相信這都是人所有的真實的選擇。而且我懷疑他們所生活其中的(也是我們生活其中的)中國的現實能允許他們如願以償地實現自己的選擇。因此,我關心,並且想要追尋他們後來的行蹤。我要高聲呼喊——
譚天榮,劉奇弟,張景中,陳奉孝,錢如平,王書瑤,岑超南,蔣興仁,徐克學,陳愛文,江文,龍英華,姚仁廷生,龐卓恆,朱慶圻,杜家蓁……,所有右派兄弟姐妹,你們在哪裡?這幾十年你們是怎樣生活的?北大百周年校慶時,你們回來了麼?作為真正的北大人,你們有什麼話要說?——北大,以至整個中國,都應該傾聽他們的聲音。"這篇文章最後注明"寫於燕北園"。這是錢先生寫文章的一個小小的習慣。
大概,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細微的"線索",終於引來了他所呼喚的那些名字深情的回音。
錢先生提到的那些"右派"中,有一位名叫姚仁傑。一九五七年,姚仁傑是生物系年輕的助教,是著名生物學家張龍翔教授的得意弟子,他事業的風帆剛剛拉開。大概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為一篇《黨啊,我們批評你,是真正愛你,信任你》的文章而被打成"右派"。
暴風驟雨般,姚仁傑與那些北大最優秀的人才一起,被驅趕出校園,強行扭送勞動教養。從此,他失去了二十年的人身自由。後來,姚仁傑經歷了九死一生的考驗,又回到了北大。"前度姚郎"以自身卓越的學術成就,再次在北大站穩腳跟。他是當年被趕出北大的六百名"右派"中,又昂首挺胸地回來的那寥寥可數的幾個人之一。
他敏銳的思維還在,他充沛的激情還在,他爽朗的笑聲還在,然而,他的青春歲月再也追不回來了。
姚仁傑看到了錢先生的序言,看到了最後那心靈相通的校友深情的呼喚,又發現文章最後注明"寫於燕北園",他大吃一驚——原來,他自己就住在燕北園。燕北園位於頤和園邊上,是北大老教師比較集中的一個居住小區。
姚仁傑放下書,立刻去居委會打聽錢先生的樓號、房號和電話號碼,他多麼想馬上就見到作者,回應作者的呼喚。很快,兩位老師聯系上了。兩顆響當當的"銅豌豆"撞擊出了閃亮的火花。
一個是下放貴州窮鄉僻壤十八年的文學研究專家,另一個是在勞改農場掙扎了二十年的生物學家——他們共同承受了這所學校、這個國家的苦難。
他們曾經天各一方,卻又神奇地重逢在一個園子裡。
姚老師讀過我的處女作《火》,也知道在校慶的高潮中我因為這本書而受到的種種壓力,他還在會議上向校領導仗義執言——北大如果連一名青年學子的批評都容納不了,還有什麼資格在未名湖畔樹立蔡元培先生的雕像呢?
姚老師知道我與錢先生來往親密,便通過錢先生打聽我的有關情況,並提出想跟我見面。
上個月中旬的一天,當我和摩羅一起到錢先生家時,錢先生就打電話請姚老師來一聚。初次見面一交談,我才知道姚老師也是成都人,我們是老鄉。老鄉見老鄉,自然是倍感親切。
姚老師已經是七十古來稀的年紀,卻還精神矍鑠,滿頭黑發,聲如洪鍾。磨難不僅沒有毀壞他的身體,反倒讓他的脊梁像鐵板一樣壓不彎。他的性格開朗樂觀,一講話便滔滔不絕。他的目光銳利澄澈,還保持著孩子般的真誠。他說他就是關漢卿筆下的那顆永不屈服的"銅豌豆"。告別的時候,姚老師熱情邀請我們有空去他家做客,他親自下廚做川菜給我們吃。
過完了國慶的假期,姚老師來電話,約我們今天中午去他家吃飯。上午,我與摩羅、楊帆夫婦到了姚老師家,錢先生早已到了。而姚老師從一大早開始就在廚房裡忙碌著,一頭的汗水。
姚老師很快就擺上了滿滿一桌子的川菜。這樣高超的手藝,在大學教授裡真是罕見。姚老師說,既然是學生物的,對飲食和保健就分外關注。我們一邊吃,一邊對飯菜的味道贊不絕口。
吃過飯,我們坐在一起聊天。兩位老師聊起人生中的風雨,感慨真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那個時代的閘門,在他們的肩膀上留下了相同的印記。他們共同經受了紅太陽的灼傷,他們共同反抗過那些實施精神奴役的企圖。他們以青春和自由為代價,換來了人格相對的完整。
正在這時,我的傳呼機響了。我掏出來一看,上面赫然寫著:"寧萱小姐,請您回電話。"
這是我的傳呼機上第一次出現寧萱的痕跡。我躲到陽台上去撥通了寧萱留下的電話,是那個我熟悉的手機號碼。
"廷生,你在學校裡嗎?你猜我現在在哪裡?"她的聲音,我只聽過一次,我的耳朵卻已經與她的聲音建立起了神奇的感應。那充滿磁性的、有水晶的質地和蘋果的香味的聲音,是獨一無二的。我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她的顧盼、她的輕顰、她的小小的頑皮。
"你在公司裡?在家裡?還是……"
"都不是!我想你一定猜不到,我現在就在北京!"她在電話的那一邊得意地笑了。看來,她早已經策劃好了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真的嗎?你在哪裡?我馬上來看你!"我激動得手都有些發抖了,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
"我是跟公司的幾個同事一起來辦事的,我們住在長城飯店。白天還有很多工作安排,我晚上到北大來見你吧。"
"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呢?由你來定吧。"我有些迫不及待了,但又知道,還得保持一點"含蓄"。
"那麼,六點,在北大南門怎樣?我辦完事以後立刻趕過來。"寧萱說。她感覺到我的焦急,她在安撫我呢。
接著,她又有點不放心地問:"你能從人群中認出我來嗎?我的身上可沒有什麼特別的標志。好吧,我要考驗考驗你,看你的眼力如何。"
"我想,我應該可以認出你來。我們之間不是有心電感應嗎?我們肯定不會縱使相逢應不識的。"我毫不遲疑地說。我說話的時候,仿佛就已經看到一個女孩向我走來,一個模糊的身影,穿越曠野,穿越森林,向我走近了。
於是,我們就這樣快言快語地約定了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六點,北京的天已經是半黑了。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
還有幾分鍾,我正准備出發,傳呼機響了。是寧萱的留言:"我已經到了北大南門,請快來。"
我從宿捨騎著自行車趕過去。南門是北大的正門,雖然土頭土腦的,新添加的灰色大理石門匾好像是墓碑,但它好歹也是一個標志性建築。一般與陌生的朋友第一次見面,我們都會約在這裡,即使是不熟悉北京的人,要找這裡也很容易。
剛剛過了一次奢華的國慶節。不知為什麼,中國人特別對某些整數有一種沒有理由的虔誠心態。今年是國慶五十周年,於是人們受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整數的支配。北大也不例外,南門口擺設了巨大的花壇和彩燈,即使在夜晚也照得四周金晃晃、閃亮亮的。這種張燈結彩的派頭,倒顯得這裡不像是一個安謐的校園,不像是一個書聲琅琅的學府,而像是衙門和官府。
我到門口,下了車,推著車出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我四處張望,她在哪裡呢?
此時此刻的南門,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在這裡等待朋友的人很多。忽然,我發現西北角站著一個女孩,高挑的個子,短短的頭發,清秀的臉龐,穿著黑色的短大衣。右肩背著一個小挎包。
因為逆光,看不清楚她五官的容貌。
她靜靜地站著,像一棵春天裡的樹,長在清澈的溪水邊上,葉子茂盛而柔軟。
她不像周圍的人那麼焦急不安、走來走去、甚至不斷地看表。她胸有成竹,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一站便是一朵脫塵的蓮花,一站便將時間定格下來。她知道她所等待的就在眼前。
我一眼就發現了她。她是不是寧萱呢?
我感覺到,她很可能就是寧萱。但我不敢直接上去詢問,猶豫了片刻,我還是采取保守的辦法:掏出手機,撥響了寧萱的手機號碼。
剛剛撥通,那個一身黑衣的女孩就徑直向我走過來,像一片雲。走到我到身邊,她微微地把頭向我這邊傾斜了一點,敞亮出溫柔的笑容,輕聲地問我:"你是廷生吧?"
我切斷手機,抬起頭來,看見她的笑容,裡面像水池一樣裝滿調皮而燦爛陽光。她包裡的手機正在唱歌,是約翰·斯特勞斯《藍色的多瑙河》的曲子。藍色的水花似乎濺到了我的手腕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點點頭,收起了手機。臉一下子就紅了。
她就是寧萱。
這是與她打的一個照面。像是一出經過排演的戲劇,男女演員都如此熟悉對方的台詞和動作。
看上去寧萱像是一個大一的小女生,而不像是有著豐富工作經驗的白領。她留著短短的、像小男孩一樣的頭發,不是我所想象的長發飄飄的樣子。
在她那濃濃的、直直的眉毛下面,黑白分明的眼睛特別亮,像星子在閃爍。她的個子很高,差不多跟我一樣高,因為我的眼睛平視著她的眼睛。
瞬間的對視,我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她的眼睛太亮了,晃得我趕緊把目光移開。第一次見面就這樣"審視"人家一個女孩子,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她卻大大方方地觀察著我。
她的目光直接地深入了我的心靈世界,像風,像光,像一支伸到水中的船槳。我還沒有來得及下命令,所有的藩籬都自動地開啟了,不需要鑰匙,也不需要密碼。
我們兩人會心地一笑,算是認識了。
其實,我們早已認識,我們在千年之前就已定下了這個約會。今天的見面不過是水到渠成。
我帶著寧萱進了校門,一邊走一邊問:"你喜歡吃什麼菜?北大裡面有很多餐廳,各種風味的菜都能夠嘗到。淮揚菜、川菜,還是韓國菜、或者西餐?"
寧萱說,就到學生餐廳去吧,吃最簡單的東西。她說,吃什麼並不重要,關鍵是跟誰在一起吃。
她又說,離開學校很久了,想重新體驗一下在學校食堂吃飯的感覺。
我們沿著北大南門的主干道往北走。寬闊的道路兩邊是高聳的白楊樹,秋天正是白楊樹最英俊的時刻。樹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像是情侶之間在訴說親密的情話。
從樹枝的縫隙裡可以看到天空,看到星星。
在北京,並不是每天都能夠看到星星。是不是寧萱的到來,使得星星們情不自禁地張開了眸子?
此時此刻,慢慢步行的和匆匆騎車而過的學生,在我的眼裡都變的比平時可愛多了。空氣裡彌漫著故鄉的氣味。
我帶著寧萱去我平時經常去的"家園"餐廳。它開張的時間不長,飯菜的味道還不錯。一樓是自助的套餐,二樓可以點菜。我們從中間的轉角樓梯上樓,在二樓的拐角處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我請寧萱點菜,我不知道她的口味。她說,拔牙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今天只能吃點清淡的菜。
一起步行的那幾百米的路程,我在右邊推著車,寧萱在左邊與我並肩走著。所以,我們雖然說了好多話,我卻一直沒有機會仔細打量她,只能看到她的一個柔和的側影。現在,寧萱就坐在我的對面,我才在她埋頭看菜譜點菜的時刻,悄悄地打量她。
她的渾身上下沒有一件裝飾品,沒有戒指、手鐲、項鏈和耳環之類的年輕女孩子喜歡佩帶的東西。她的臉上也沒有化過妝的痕跡,素面朝天,清清爽爽,如同一朵出水芙蓉。
她脫去大衣,裡面是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毛衣勾勒出她玲瓏的身材,胸口的地方有幾道樸素的橫條花紋,灰白相間,沉靜中平添了幾分活潑的情調。
寧萱的領口下露出左右兩塊柔和透剔的蝴蝶骨,美得讓我心醉。她說話的時候,兩只蝴蝶骨在輕輕地顫動,就好像兩只靈巧的蝴蝶在飛舞著。
她說,跟南方相比,北京溫差很大,夜晚氣溫下降很快,現在雖然是十月,但還是帶了一件大衣來,晚上果然派上了用場。不然的話,剛才在校門口早被秋風凍成了冰棍。
她說話的聲音與電話裡一樣動聽。她一說話,就露出兩顆潔白的、可愛的小虎牙來。這兩顆小虎牙,使我想起曾經讓少年時代的我魂牽夢繞的"小黃蓉"翁美玲來。
那時,我們班上所有的同學都對香港電視連續劇《射雕英雄傳》如醉如癡。電視劇每天晚上九點播出,而我們九點才下晚自習,再加上回家路上所要花費的時間,至少有半節電視劇的內容要錯過。於是,下課鈴還沒有響,我們就早已把書包全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甚至還有同學都把書包背到了背上,一等鈴響便准備沖刺回家。班主任走進教室,看到我們准備"遠征"的模樣,眼睛都瞪大了。當時,所有的男孩子都迷上了玲瓏剔透的小黃蓉,迷上了翁美玲那兩顆古靈精怪的小虎牙。
真巧,寧萱也有兩顆這樣的小虎牙。正是這兩顆小虎牙,使她在靈巧大方之外又增添了幾分天真和羞澀。
第一次見寧萱,一般人可能會覺得她有些冷漠,因為她的神態裡有點鞏俐的味道,有點對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不以為然或者有點輕蔑的神情。我也是第一次見她,但因為我們之間有過一段時間的書信往來,心靈與心靈早就相通了。所以我倒不覺得她的臉色和神情拒人於千裡之外,反而覺得在她的身上有一種需要我特別加以憐惜和呵護的脆弱。
寧萱外表上的"冷",其實是骨子裡的脆弱的保護色——這種隱藏起來的脆弱,比那些能夠一目了然的脆弱更為致命。
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也許是剛剛動過拔牙手術的緣故,也許是工作太勞累的緣故,也許是剛才在風中站太久受了寒氣的緣故。這種白,是最珍貴的瓷器的白,讓人不敢觸摸,怕一觸摸就融化掉了。
她的短頭發頗有迷惑力:不熟悉她的人,乍一見面會以為她是一個精明能干、風風火火的現代女孩,而真正了解她內心的人卻知道,這是她故意給別人設下的一個"視覺陷阱"。她其實是一個敏感、多思、柔弱而寧靜的古典女孩。我猜想,她原本有過一襲流水般的長發,曾經在校園裡吸引過好多男孩子的目光。我想,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問問她,證實一下我的這一猜想是否正確。
"你在想什麼呢?"寧萱放下菜譜,打斷了我的遐思。她大概已經發現我在偷偷地打量她,臉上飛起一抹紅霞。這種紅霞與原來的蒼白相映襯,仿佛眾多雪白的李花之間盛開一樹粉紅的櫻花。
她點了一盤香菇菜心、一盤滑溜牛柳,還有一碗蘿卜絲鯽魚湯。都是一些很清淡的菜。
古人說,秀色可餐。原來,我以為這是一種誇張的、比喻的說法,現在,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含義。今天,當我面對寧萱的時候,居然一點食欲也沒有,幾個菜僅僅淺嘗輒止,米飯也只吃了小半碗,這跟我平時的食量大不相稱。她的美愉悅了我的心靈,使我忘記了胃的需要。
相反,寧萱倒是顯得食欲旺盛。她說,在會議中心開完會立即就趕過來,站在校門等我的時候,早已經"饑寒交迫"了。
"這是拔牙之後,第一次吃有味道的飯菜,之前都是喝千篇一律的稀粥。今天我覺得飯菜覺得特別香,北大的伙食還真不錯。"一眨眼間,寧萱就吃完了一碗米飯。
"今天累壞了,不停地跟客戶談判。也餓壞了。"寧萱又要了一碗米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你的拔牙的傷口還沒有好,就被資本家派遣到北京來出差,你們老板真是太殘忍了。"我憤憤不平地說。
"老板不派我到北京來出差,我又怎麼能夠見到你呢?"寧萱嫣然一笑,反問我。
周圍的桌子上漸漸坐滿了人,餐廳變得嘈雜起來。然而,我們兩人仿佛在這喧鬧的世界之外。我們獨享一個自由自在的時空。我一個人或者跟很多朋友一起,在這裡吃過無數次飯,這一次,因為身邊是寧萱,我覺得餐廳似乎也變成了一家嶄新的餐廳。
我們吃完飯,我邀請寧萱去我的小屋。她點點頭答應了。
我提出騎車帶她。剛開始,她不肯。我鼓勵了一番,她才坐在後座上,卻顯得小心翼翼,好像隨時准備跳車。在前面騎車的我,比在後面坐車的她還要緊張,好像載著千斤重擔——雖然寧萱很輕。
出了小南門,繼續往西。寧萱安安靜靜地坐在後面。她的身體離我的背部還有一些距離,這是她刻意保持的距離嗎?她沒有伸手攬住我的腰,然而,我卻能夠感覺到她的體溫。
在過路口的時候,突然遇到了紅燈。我立刻剎車,寧萱在後面下意識地用雙手抱住我的腰,並發出一聲輕輕地叫聲。我一邊如履薄冰,弄得自己出了一頭的汗,一邊卻在暗自竊喜:這是我們身體的第一次接觸——她柔軟的手臂一度摟著我的腰。
剛到樓下,我發現整座樓都黑漆漆的。是不是停電了?那就太慘了。忐忑不安地,我還是帶著寧萱摸黑上了六樓。打開門,謝天謝地,原來只是下面幾層沒有電,我們這層卻還有電。
寧萱進了屋,在原地轉了一個圈,環顧了一下四周。我的小屋沒有什麼裝飾品,簡簡單單的,卻整潔有序。四周都是簡易書架,上面放滿了書籍。我的幾千冊書籍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能夠伸胳膊伸腿的地方。
"哇!你的書真多!"她感歎道,聽得出她不是在故意恭維我。
誰誇獎我的藏書,我就感到無比的高興。有人是秉性難移的守財奴,我卻是一個"守書奴"。
"要是我能夠有幾個月的假期,一定到這裡來。我要把這裡當作圖書館,開開心心地讀它幾百本書。"寧萱拿起這本書,又放下,去拿另一本,好像淘氣的孩子找到一大堆玩具一樣。看來,我的藏書中,好多都是她所喜歡的。她告訴我,我的藏書幾乎涵蓋了她那不多的藏書。
我們在房間裡聊了一陣。我打開電腦,給她看我最近寫的幾篇文章,這是我對朋友的最高禮遇。她坐在平時我自己坐的電腦椅上,剛讀了幾行,便稱贊一番;再讀幾行,卻又提出不同的意見來。並且,她不等我反應過來,就徑直在電腦上"啪啪啪"地打字——她居然在修改我的文章。
"這個詞語用得不妥當!"她的語氣裡有一種斬釘截鐵的成分,讓我難以辯駁。
我珍惜自己的文字就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我寫的文字一般都不作修改。我的寫作習慣通常是:經過長期的醞釀成熟以後,一氣呵成、"一次成型"。我也從來不會讓任何人打開我的電腦、在我已經完成的文字上作修改。誰碰我的文字,我就有一種身體受傷的感覺。
今天,寧萱破天荒地這樣做了,我竟然沒有生氣,還首肯了她修改的三五個小地方。事後一想,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我站在椅子背後,看到了她雪白的脖子,她襯衣的領子上綴著精美的花邊。女性特有幽幽的香味傳了過來,我的屋子裡從來沒有過這種氣味。
是她的體香,還是她的心香呢?
文章太多,寧萱看了幾篇,說看得眼睛發痛。我的文章,本來就無法"快速閱讀"。要在一兩個小時之內全部看完,是不可能的。
我告訴寧萱,狀態好的時候,我每天能夠寫作五千字,而且一點也不會感到累。我可以從早晨寫到晚上,除了吃飯之外,一直不休息,讓文字像流水一樣湧出來。有的時候,寫完一篇文章,我自己也會驚歎:這是我寫的嗎?是不是上蒼借我的手傳達他的想法?
"你天生就是一個與文字為伴的人。只要世界上還有人喜歡讀書,你就餓不死。你的飯碗才是真正的鐵飯碗呢。"她說,她太想讀完所有的文字了,她真希望她的目光像鳥兒掠過大地一樣掃描過這些篇章。
怎麼辦呢?我有了一個主意:把剛剛編輯完的新書全部復制在一張軟盤上,讓她帶回去慢慢看。
又聊了一陣,家裡還有一點輕微的油漆的氣味,我怕寧萱聞著難受,便建議去北大西門外的酒吧裡坐坐。
寧萱答應了,她說也想體味一下我的"休閒生活"。她還以為我經常泡酒吧。其實,平時我幾個月也難得去一次。今天提議去,僅僅是因為她來了。
西門外的小巷子裡有很多酒吧,雖然比不上城東三裡屯酒吧一條街的氣派,卻也顯得曲徑通幽,別有一種小家碧玉的風韻。我不常去,也不知道究竟哪家的氣氛最好。我們只好隨便碰碰運氣。
推開幾家酒吧的門進去,裡面有各色的樂隊在歌唱,他們都是一些浪跡在北京的、還沒有成名的搖滾樂隊。他們做著單純的明星夢,千裡迢迢地來到京城。然而,京城的現實離他們的想象卻有十萬八千裡。後來,他們不得不到酒吧裡演唱,收入雖然不豐,但也勉強可以維持生計。
我們嫌這樣的酒吧裡太吵,在歌手們聲嘶力竭的演唱中,根本沒有辦法談話。於是,還沒有坐下來,我們就出去了。
後來,我們走進一家名叫"漂流木"的酒吧。它的門是用深色的木頭裝修的,有一種古色古香的味道。推門進去,裡面果然安安靜靜的,僅僅放著柔和的輕音樂。溫馨的燈光下,裝飾也儉樸有致,有點海洋和沙灘的感覺。有些酒吧,裝修得富麗堂皇,好像是想模仿歐洲的貴族生活方式的暴發戶,卻怎麼學都是東施效顰,反倒露出自己的馬腳來。相比之下,"漂流木"真像是一個小小的港灣,在海洋窮盡的地方,給身心疲憊的探險者提供一處小憩的空間。
碰巧的是,酒吧裡沒有別的顧客。我們受到了隆重的歡迎。我們挑了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來。我問寧萱喜歡喝點什麼,她說隨便什麼都行。我便要了兩杯紅酒。
寧萱悠悠地說:"好久沒有過一個如此開心的夜晚了。"
我說:"我也是。我今天一個晚上說的話,比平時一個月說的話還要多。因為你來了,我才有傾訴的欲望。"我的夜晚,都是與電腦和書籍為伴。即使讓自己放松放松,也就是去大講堂看一場電影,讓自己的思索在電影營造的虛幻世界中翱翔片刻。好幾年了,從來沒有跟女孩一起去酒吧的經歷。
在我們的身後,是兩根木樁支起一張網。網的扭結處,捆著空酒瓶。一張幾平方米的大網,上面點綴了幾十個酒瓶。這大概就是"漂流木"這個名字的來歷吧。各種各樣的空瓶子,大的,小的,精美的,粗樸的,圓滾滾的,清瘦的……聚集在一起,像是瓶子們在開家族會議。
我不禁遐想:每一個漂流瓶,大概都有自己滄桑的故事;每一次的撒網,大概都有一筆不期而遇的收獲。那麼,我願意當那個窮得沒有鞋穿的漁夫,雖然窮,卻有希望和夢想。
美國有一部電影,講述了一個關於漂流瓶的故事。由一個小小的漂流瓶,由漂流瓶中的一封信件,引出了兩個寂寞的人,以及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當然是好萊塢式的老套子,但很多細節卻散發著誘人的魅力,像黑暗中的珍珠。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寧萱聽,她笑了一笑,對我說:"我突然想寫一首小詩,題目就叫《漂流瓶》。我們茫然的命運,從本質上來看,與這些漂流瓶有什麼區別呢?"
"真的?快,念給我聽聽吧。"我立刻來了興趣。我相信她是一個能夠"七步成詩"的才女。
寧萱思索片刻,便輕聲地朗誦起來:
是不是每一個漂流瓶都來自遠方
是不是每一個遠方都有一位姑娘
是不是每個姑娘都心懷憂傷
是不是每段憂傷都藏著夢想
是不是每個夢想都能乘著波浪
是不是每朵波浪都能找到方向
是不是每個方向都能望見彼岸
是不是每處彼岸都能碰上偶然
是不是每個偶然都有一雙慧眼
是不是每雙慧眼都能濕潤心田
是不是每塊心田都渴望愛情
是不是每一份愛情都能結成良緣
她那輕柔的聲音,在濃郁的燭光之中流淌著。我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讓全身的毛孔都盡情地張開。像千百雙眼睛。讓這千百雙的眼睛來捕捉波浪的聲音。又像千百雙耳朵。讓這千百雙耳朵來傾聽波浪的芬芳。
這聲音,是雨後的彩虹的色彩,是成熟的柚子的芳香,是海浪拍打巖石的節奏。
這芬芳,是潮汐後沙灘金黃的顏色,是漂流瓶的橡木塞子的香氣,是海螺回應海風的旋律。
寧萱告訴我,這是脫口而出的一首詩歌。她經常會突然地想起一些詩句來,也沒有刻意地搜集和記載。因此,很多詩歌過了幾天以後,再也記不起來了,就好像被海水卷走的貝殼,再也不知所終。
聽她這麼說,我感到十分可惜,趕緊在心裡把這首小詩默默地記憶了兩遍,直到保證記得一字不差為止。這麼好的詩句,讓它們隨風而來,隨風而去,真是太浪費上天的賜予了。
念完詩歌,寧萱累了,她把兩支胳膊放在桌子上,把半邊臉龐放在胳膊上。她的眼睛注視著咫尺之遙的燭光。她的臉龐全部被籠罩在燭光之中。她一臉的不設防,一臉的無辜,一臉的聖潔。
她干脆就閉上眼睛,傾聽輕柔的音樂。她眨眼睛的時候,眸子裡的光彩,就像是深秋寒潭上掠過的點點陽光;她閉上眼睛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就像花園裡的柵欄,掩住滿園的春色。我們雖然初次見面,她在我的面前,卻無拘無束、落落大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無須掩飾,也不必客套。
忽然,我的心靈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心弦如琴弦。我心裡暗自想,寧萱的臉龐該靠在我的肩上。我的肩頭應當能夠承擔這樣的重量。我有一種欲望,一種想伸出手去攬住她肩頭的欲望。猶豫了片刻,還是不敢。
一晃就是十點半了。寧萱說,她得回酒店了。我想勸她再呆一會兒,話在嘴邊跑了幾個來回,卻沒有說出口。
"那麼,我送你回去吧。"我替寧萱披上大衣。
我們在街道邊招了一輛出租車。我們一起坐在後座上。我們的談興還很濃,好像是很多年沒有見過面的老朋友,有說不完的往事。其實,我們對對方的過去幾乎一無所知。正因為一無所知,我們才如此急切地向對方表達自己。我們對對方講的任何一個話題都有濃厚的興趣。
本來,從北大到長城飯店路途很長,但今天在我的感覺裡,卻是短短的一瞬間——我們還沒有談多少話,車就到了。我們靠得很近,寧萱的肩靠著我的肩,我真希望她一直就這樣靠下去。
在飯店門口,我送寧萱下車,她淡淡地、不動聲色地向我說了一聲"再見",就轉身走進飯店金碧輝煌的大堂。甚至我還沒有握過她的手,也沒有說更多的話——我還以為,告別至少應當有個簡單的"儀式"。但是,我又該對她說些什麼呢?我有勇氣將我的感情全部表達出來嗎?
回家的路上,車上只有我一個人。外面的燈火不時閃爍進車廂裡來,跳躍在我的衣服上。我又陷入無邊的孤獨之中。幸福感和失落感一起折磨著我,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個在翻騰的海浪中時隱時現的孤島。
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說過:"與自己作伴是最高的快樂,我們內在的聽眾就是我們自己。"她能夠做到,她把自己鎖在巨大的宅院之中。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認為"孤獨是迷人的",我認為孤獨是折磨人的。
我要告別孤獨。
我要寧萱到我的身邊來。
我要每天都跟她呆在一起。
我要我寫作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凝視著我。
二、寧萱的日記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
那天,聽說公司要派人到北京出差,我自告奮勇要去。老板感到很吃驚,因為在此之前,我是公司裡最不願意出差的員工。每次派我出差,老板都得親自給我做上大半天的DOUBLE\\_QUOTATION思想工作"。這一次,我卻"不招自來"。我心裡卻在偷偷地笑:誰也不知道,我到北京的真正目的是去看廷生。
我多麼想早一點見到他啊。我最害怕坐飛機,每次坐飛機,我都暈得厲害。而一下飛機,又得強打精神,馬不停蹄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奔波。但是,為了與廷生相見,我不再對飛機抱深刻的偏見——它畢竟在空間上完全改寫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兩千裡路的雲和月,今天折算成了兩個小時的飛機航程。要是在古代,江南的讀書人進京趕考要走多少天呢?他們的娘子又將在家中等待多少天呢?
一到飯店安頓下來,我立刻就給廷生打電話。我想給他一個驚喜,而我確實也做到了——從他接電話的聲音裡,可以想象出他驚喜的神情。
我們約好傍晚六點在北大南門門口見面。
忙完了一天的公事,老板在飯店裡請客戶吃飯,要我作陪。我推說太累了,有點不舒服,便溜出飯店,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北大。
快到北大南門的時候,我在他的傳呼機上留了言。
北大,前兩年我來過,來了以後卻很失望。它也充滿了浮躁和騷動的氣息,與外面的世界一樣。本來,它應該是無論外邊的世界怎樣沸沸揚揚,自己依然巋然不動。
北大不應該處於中關村這個"瞬息萬變"之地,它似乎應當坐落在桃花源之類的地方。
北大的南門張燈結彩,有些不倫不類。我站在南門西南方向的一個角落裡。這樣,我就能夠先發現他,並且先觀察他一番。我占據了一個"有利"的地形。
幾分鍾以後,我看見一個男孩推著一輛半舊的自行車從校門裡走出來。他穿著白色的夾克衫和藍色的牛仔褲,中等個子,白面書生,文文弱弱的,一看就是大學裡那種嗜書如命的男生。他的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跟公司裡那些西裝革履、頭發上打無數的摩絲的男性白領迥然不同。
肯定是他。
我暫且不動聲色,看他能不能辨認出我來。他在電話裡那麼有把握,是不是真的有心靈感應呢?
許多讀過他的文字的人,也許會將他想象成一名怒發沖冠的俠客,而不會想到他是這麼一個貌不驚人的學生,文弱而單薄,羞怯而靦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會驚訝於他們所想象的"廷生"與廷生本人之間的巨大差異——這一落差足以形成瀑布。
這是因為他們沒有真正讀懂他。
而我,在給他寫信之前,就隱隱約約地勾勒出了他的模樣——跟眼前的他一模一樣。
他在門口張望了一下,他的目光掃描到了我。他發現了我。他的目光差點就與我的目光相遇,但他又將目光跳開了。他似乎認出了我,卻還有些躊躇。
我心裡想,可憐的"孩子"啊,你為什麼如此害羞,不敢走過來直截了當地詢問我?
不出我所料,他掏出手機,借著彩燈的燈光,埋頭撥我的手機號碼。我看著他撥號,然後把手機放在耳朵邊傾聽。
我包裡的手機響起來。
我沒有接。他就站在我前方二十多步遠的地方。我直接朝他走去,在電話斷開之前,我就能走到他的身邊。也許,當我走到他的身邊的時候,他還能夠聽到我包裡手機的鈴聲。
我要先開口跟他說話,初次見面就"將他一軍",穩穩地占據上風。
"你是廷生嗎?"我站在他的左側,笑著問他。
他慌忙抬起頭來,滿臉通紅地點點頭。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幾歲。不像是研究生,倒像是本科低年級的學生。
我們的眼睛相互凝視了幾秒鍾,我們似乎有一種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終於見面了的驚喜。而我們卻是第一次見面。
我們一起走進校門。這是北大的主干道,兩邊古老的樓房被夜色勾勒出飛簷斗角。樹枝與屋簷融合在一起。我們就像是行走在另一個時代。
他一邊走一邊問我:"你想吃什麼菜?學校裡有各種風味的餐廳,有韓國菜,有川菜,有北京烤鴨,也有你們那裡的淮揚菜……"他真有趣,剛一見面,原來想了許久的那些客套話都忘記了,說起吃什麼菜來卻頭頭是道。
我想,他是一介書生,沒有什麼收入,我哪裡會讓他破費呢?他請我吃一頓飯,可能就少了幾本書。這對他可是一個大大的損失。於是,我對他說,就去學生餐廳,隨便吃點什麼都行。再說,離開學校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進過學生食堂,我倒想進去重溫當年做學生時候的感覺,也想比較一下北大的伙食跟我們學校相比孰優孰劣。
我們邊聊邊走,他給我介紹道路兩側的建築。建築有新有舊,新修的房子總是比不上老房子。新房子粗糙而漫不經心,老房子精致而韻味無窮。從這些建築中我就能感覺到,這一個世紀以來,我們的審美能力大大地退化了,我們的精神生活的質量也大大地退化了。
很快,我們到了一家餐廳。正是校園裡學生們就餐的時刻,遠遠地就聽見裡面鼎沸的人聲。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大學時代,頓時對這個沒有多少裝修的學生餐廳感到十分的親切。
我們在二樓的座位上坐了下來。與一樓的喧囂相比,二樓顯得安靜一些。
他把菜單遞給我,讓我點菜。看得出來,他是那種很少跟女孩接觸的男生。這種男生,一在女孩身邊,立刻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時,我真是又冷又餓,趕緊點了三個菜,並要了米飯。我發現他在偷偷地觀察我。我的樣子不算難看吧?我心裡暗自發笑,雖然有一點害羞,卻暗暗讓自己穩住。
我今天食欲很好,不知是由於拔牙之後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還是"家園"餐廳的飯菜真的很可口。他卻只吃了一點點,還沒有我吃得多。他告訴我,中午在一位老師家吃飯,吃到很晚,因此還沒有感到饑餓。但我想,更因為我坐在他對面,他是在陌生女孩面前有些緊張呢。
吃完飯,他建議去他校外租的小屋裡坐坐。我答應了,在以前的電話裡,他就邀請我去他新搬的"家",而我也對他的小屋充滿了想象。我想去那裡,看看他寫作的地方,看看他的電腦和桌子,看看與他有關的一切。
他說,從餐廳去他租的房子,有一站地的距離,他可以騎車帶我走。
"你的騎車的技術行嗎?"我有些擔憂地問他。我是個膽小的女孩,除了小學時候爸爸騎車帶過我之外,我寧可自己騎車,自己掌握方向,從來就不讓別人帶我。
"沒有問題!"他拍拍胸口。
我小心翼翼地便坐到了後座上,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反復讓他慢一點騎。
盡管如此,在過一個路口時,還是遇到了一次小小的"險情"——他一個急剎車,我趕緊抱住他的腰,緊緊地。等到他重新開始騎車時,我急忙松手。他感覺到了嗎?我的心在砰砰地跳動。想到自己居然緊緊地抱住他,一點也沒有淑女的風范,我的臉上就有些發燒了。
他住的"稻香園"果然是一個安靜的小區。雖然很舊,沒有新興小區的朝氣和洋氣,牆面的紅磚直接露在外面。但是,居民卻不擁擠,也聽不到外邊街上喧鬧的車聲。這裡正適合像廷生這樣的寫作者居住。
我們來到五號樓前面。他鎖好自行車,這才發現,整座樓房一片漆黑,似乎停電了。不會這麼湊巧吧?真的停電了,我們該怎麼辦呢?如果停電的話,我不太想上去了——去一間漆黑的屋子,等於沒有去過。
他安慰我說,也許上面幾層有電,都已經到門口了,怎麼能不進去呢?他很熱情,我只好勉強跟著他上了樓。樓梯間一片黑暗,我們摸索著往上走。到了六樓,進了門,一拉電燈,還好,燈亮了。
他租的是一套小小的兩居室。進門就是一間窄窄的小廳,另一位朋友住向北的那間,他住朝南的大間。看得出,他剛剛搬進來。屋子裡還有塗料的氣味。他的房間,滿屋子都是書籍。家具很簡單,除了四壁的書架,就是一張寬闊的大床,一個衣櫃,一張電腦桌。東西雖少,卻整理得干干淨淨的,不像有的單身漢的住宅,到處是煙頭和臭襪子。
他說,他自小在母親的影響下,是一個有"潔癖"的男生。住在集體宿捨的時候,他最喜歡打掃房間。在他的帶動下,他們的宿捨每年都被評為"衛生宿捨"。
這間雅致的小房間,什麼都有,缺的就是女孩子溫馨的氣息,缺的就是一個聰慧的女主人。突然之間,我有似曾相識之感——我到過這裡嗎?在我的夢裡?
我真切地感到,我屬於這裡——這裡讓我的身心都徹底松懈下來。我幾乎就想拿起一本書隨心所欲地躺到床上讀起來。這裡比我的宿捨、比我的家更適合我。這裡似乎早就為我安排了一個不可缺少的位置。這簡直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難道我夢中到過這裡?
他打開電腦,給我看他新寫的文章。我坐在他的電腦椅上,全神貫注地看起來,而他站在我身後,給我指點怎樣打開窗口調出文檔。他說,我是這些文字的第一讀者。
"假如哪天我失業了,我就來給你當秘書,幫你整理文稿。"我不由自主地說出了我的心裡話。話剛出口,我又覺得有些直白了,有點後悔,有點臉紅。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出我話裡的弦外之音來?他站在我的身後,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他把文章都拷貝到磁盤上,讓我帶回去慢慢讀。他建議說,去附近的酒吧坐坐。我點頭同意了。
下樓的時候,樓梯很黑,他走在前面,他轉過身來對我說:"讓我來牽著你走。"
我沒有拉住他伸過來的手,我輕聲說:"我還看得見,不用了。"
黑暗中,我們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但是我能夠感受到他淡淡的失望,他默默地在前面走著,好一陣沒有開口。
難道我的矜持傷害了他?我有點後悔——為什麼不大大方方地把我的手伸給他呢?我怎麼突然之間變得如此"保守"了?讓他牽著我的手又有什麼關系呢?
其實,我是多麼不願傷害他啊。他跟我一樣敏感而脆弱,一點點微妙的溫度變化都能夠感覺到。
沉默了片刻,我們又開始熱烈地聊起來。我們都裝著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一個小小的裂痕,很快就像一滴流過沙灘的水珠,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進了一間名字叫"漂流木"的酒吧。看得出來,他不是經常泡酒吧的"新人類",這個地方就在北大西門外,他卻一點也不熟悉。
"漂流木"是我們比較了幾間酒吧後選擇的,它收斂,它安靜,有一種懷舊的惆悵,有一種回憶的溫馨。我們在輕柔的音樂裡談話。他比我想象的要健談得多,略微有一點點口吃——在他激動地時候,但不像他文章裡所寫的那樣明顯。這一點點的口吃,反倒顯示出他的真誠和可愛來。口吃的時候,他會臉紅,一臉紅,他就進入了他本真的狀態。
我趴在桌子上,撥弄著玻璃杯裡的蠟燭。我不願在他的面前也戴著面具。我要袒露出我至今沒有向任何人袒露的靈魂來。
忽然,一首詩湧上我的心頭。我把這首即興的小詩朗誦給他聽。
他放下酒杯,全神貫注地傾聽。看得出來,他被深深地打動了。
夜漸深了,我得回飯店了。他提出送我回去。其實,我心裡就希望他能夠送我回去,只是不好主動提出而已。
我們在出租車上繼續熱切地說著話。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出租車在三環路上飛快地行駛著。深夜的街道,再不像白天那樣塞車。要是可能的話,我希望它在三環上繞一圈又一圈。
似乎沒有聊多少話,車就到了飯店。我下了車,他也下車來向我道別。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想離開他了。這一刻的離別,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再次見面?
我想伸出手去與他握手,但突然又想起,在稻香園裡下樓時,我曾經拒絕過他想牽我的建議。
那麼,現在向他伸出手去,會不會使他認為我是一個變化無常的、情緒化的女孩呢?
我低聲地對他說了一聲"再見",便扭頭走進了飯店。我的眼睛濕潤了,我害怕他看見我哭。
我希望他追上來,我希望他拉住我。
他沒有追上來,他乖乖地上了車。他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當我回頭的時候,他坐的出租車已經開走了。
三、廷生的信
寧萱:
昨天晚上分別的時候,想說很多的話,還是沒有說。
在我回去的路上,車窗外不知是華燈閃爍,還是幽靈狂舞。我這個異鄉人,忽然又想起酒吧裡的那些漂流瓶,想起你念給我聽的那首小詩。一路上,一種莫名的寂寞困擾著我,仿佛生命中的某一些部分離我而去。
沒有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就能這麼隨意、這麼深入地聊天,仿佛我們已經認識了好多年。你大概能感覺得出,我是個相當內斂的人,不會輕而易舉地去接近別人,也不會輕而易舉地讓別人接近。
在我的生命歷程中,幾乎沒有發生過"一見如故"的事情,至於"一見鍾情"則更是天方夜譚。往往是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觀察、揣度、掂量,極其緩慢地了解對方,然後才成為"朋友"——我使用"朋友"兩個字很慎重,這個世界上能夠稱之為朋友的人太少了。
然而,你卻是一個例外,唯一的例外。我"莫名驚詫"於你居然如此了解我、洞悉我的一切。而我對你也一樣。(不過,我還是沒有你那樣敏銳。)
奇跡終於誕生。
我的文字中曾經寫到過的那個女孩,我們來往了四年,她依然"外在"於我。自始至終,兩人之間一直隔著一堵厚厚的牆,我們沒有辦法忽視牆的存在,但誰也沒有辦法拆除它。
而你,頃刻之間,就已然"內在"於我。我的每一絲情緒的變化,你都能夠捕捉到。好像若干年以前,冥冥之中就有一種神秘而偉大的力量安排好這一切,讓你在某個地方靜靜地等待著我。而我必須經歷過那麼多的錯誤之後,才能夠到達這裡,看到人間最美好的景色。
然後,塵埃落定,我從此將不再東張西望,不再"這山望著那山高"。
早上,我重新讀魯迅先生的《野草》。先生在《墓碣文》中寫道:"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其實,我們的相遇本身就是"於無所希望中得救"。魯迅先生說,寂寞像一條"大毒蛇",我就時常有這樣的感覺。
若遇不到你,會怎樣呢?
如果一個人在曠野中跋涉太久,對他來說,惡劣的外部環境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內心的孤獨所壓跨。這些年來,我在北大得到許多師友的關愛,可是我的心靈仍然像是一顆核桃仁,被堅硬的殼包裹著,有一天,會不會粉碎呢?
墨西哥詩人帕斯在談到孤獨時指出:在這塊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地球上,孤獨是全人類最嚴重的病症。但是,一個生活在高原上堅冷如石的夜空下的墨西哥人的孤獨,和一個生活在抽象的機械世界裡的美國人的孤獨,是截然不同的。墨西哥人活在自然力量之間,但他失去了跟那些力量聯系的能力,所以他沉默了。墨西哥人的孤獨是一種宗教式的感情,一種孤兒式的感情,他們因為與萬物失去了聯系而感到孤獨。而美國人生活在他們所創造出來的機器之間。他們不能在那些非人化的機器之間認出自己,他們的創造品不再服從他們,因此他們感到孤獨。
那麼,我的孤獨是哪一種呢?
我從遙遠的四川的鄉村來到恐龍般龐大的北京,恰恰好像從墨西哥來到美國。這不僅僅是一段身體的旅行,更是一段心靈的旅行。今天,我依然有著童年和鄉村的清晰的記憶,同時也感受著現實生活深切的困擾。回鄉村去,鄉村和我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重新回到都市,都市卻安撫不了我的靈魂。我的孤獨兩者兼而有之——有墨西哥人的孤獨,也有美國人的孤獨。因此,要徹底醫治好我的孤獨,也就更加艱難。
寧萱,你是不是這樣一個妙手回春的醫生呢?(在你的面前,我不再口吃。)
下午,我又出門去,為新書的出版而奔波。我本來是一個不善於同"列強"進行"交涉"的人,可是再艱難的事情,還得自己努力學習。每一本書都是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把她送進最好的幼兒園。
目前,在作者跟出版社和書商打交道的時候,作者通常都是弱勢的一方。尤其是我的書,每一本在出版的時候都會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有時,為了讓它出版,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放棄諸多自己的利益,即使接受一些苛刻的條件——比如大量的段落被刪掉。
寫到這裡,我又想起魯迅當年與書商之間的官司來。北新書局的老板李小峰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就連像魯迅這樣有"紹興師爺"背景、處世老辣的作家,也還是被他所騙。最後魯迅贏得了官司,並獲得一定的賠償,但是他付出了時間、精力和心情,依然得不償失。
在寫作上,我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最喜歡的作品永遠是下一本書。正如有一位在足球運動員對球迷說:"我最得意的那個球,是我的下一個球。"對了,這本新書還沒有一個好名字,起一個好名字似乎比寫一本書還要難。你能不能幫我給它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呢?
你的牙好些了嗎?注意不要吃生冷的和麻辣的食物。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智齒與智慧有關,智齒的疼痛,不正是智慧給人帶來的痛苦嗎?然而,即使痛苦,我們也要勇敢地承受——無論如何,智慧也不知道要比愚昧好多少倍。我當然願意當一名痛苦的哲學家,而不願意做一頭快樂的豬。
所以,有智齒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那些一輩子都不長智齒的人豈不羨慕死我們了?
《聖經》中說:
智慧勝過愚昧,如同光明勝過黑暗。
智慧的人眼目光明,愚昧的人在黑暗裡行。(《傳道書2:13-14》)
自然而然地,忽然之間,揚州成了一個讓我牽掛的城市,因為你居住在那裡。
但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一個在我送你進飯店的時候,想問你卻又沒有問出口的問題——假如我建議你到北京來,你會考慮嗎?
會,還是不會?
我希望能夠早日聽到你的答案。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
四、寧萱的信
廷生:
你給我的那張磁盤,我拿到公司裡,讓秘書小姐用打印機輸出一份來。沒有想到,她放了一疊又一疊的打印紙,裡面還在滔滔不絕地湧出文字。
足足輸送了一個多小時,文章打印完畢,打印機裡的墨粉也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小秘書感到很奇怪,禁不住問我:究竟打印的是什麼?
我說,這是一個作家朋友的書稿,比我們公司的報告有意思多了。
你在我的面前談話,就像你的文字一樣滔滔不絕,我幾乎感覺不到你的口吃。我聽過一個故事,在愛爾蘭科克郡的一個小城堡裡,有一塊名叫"巧言石"的石頭。這塊石頭是一名勇敢的騎士涉過萬水千山找來獻給城堡的主人麥肯錫的。麥肯錫說話口吃,在戰斗開始之前,他要向騎士們訓話。這一次,他吻了吻"巧言石",果然說話鏗鏘有力,大大地鼓舞了士氣,取得了戰爭的勝利。後來,許多口吃的人都到科克郡來吻這塊神奇的石頭。你卻不需要去了,你已經不再口吃。我就是你的"巧言石"。
我喜歡你的文字,也喜歡文字背後的你。晚上在宿捨裡抱著這一大包沉甸甸的稿子,一頁一頁地看,覺得似乎抱著一大筆財富。我在讀你的文字的時候,兩種對立的心態在沖突著,使我矛盾萬分:一方面,我恨不得立刻讀完,一瞬間就了解你全部的思想;另一方面,我又克制著自己急切的心情、放慢閱讀速度,擔心很快讀完以後再也沒有好東西可讀了。前面一種想法,好像一口氣就將長生果吞下肚子的豬八戒;後面一種想法,又像抱著一大堆財寶不肯花一分錢的守財奴。
你說,究竟哪種想法是對的呢?或者兩種都不對?
關於你的新書的名字,我想來想去,也頗費了一番心思。要想取一個好名字,真是一件勞神又勞心的事情。就像你對我說的,好多時候,書已經完稿了,名字卻還遲遲確定不下來。
我想了一夜,忽然想起安徒生的一幅名叫《棕櫚樹下的天使》的剪紙。那是很久以前看到的:純淨的藍色背景,兩個雪白的、長著翅膀的天使,隔著一棵茂盛的棕櫚樹,款款地向對方伸出手去。他們的翅膀靈動而舒張,仿佛立刻就要飛翔。我突然來了靈感,想到一個好名字——"想飛的翅膀"。
梵高曾經猜測說:"你不覺得安徒生的童話很美嗎?他肯定還會畫插圖呢。"是的,偉大的心靈都是相通的——被梵高猜中了,安徒生除了給世界帶來公主和小矮人、巫師和美人魚、丑小鴨和拇指姑娘,還留下了成千幅素描、剪紙和拼貼作品。
安徒生的美術作品與他的童話一樣,是給孩子的,給善良的人們的。人們把他的小玩意當作珍品。在瑞典的時候,他為房東的小孫女剪了一座住著公主的宮殿。小女孩奔到院子裡,快活地喊叫著。結果四鄉八鄰都來看這美麗迷幻得如同夏日夢境的剪紙。老祖母捧來一大盤自制的、當地最好的姜汁餅,感謝安徒生給她小孫女的禮物,順便還請安徒生剪幾個新的餅干花樣,因為她的姜汁餅模子還是她奶奶留下來的。安徒生給她剪了幾個最拿手的:人形風車磨坊、穿靴子的胡桃夾子,跳舞踢腿的芭蕾姑娘。"太好看了,可太難了。我們可怎麼做模子?"——老奶奶高興地說。
安徒生一生都在張著他那天使般的翅膀向美好的天國飛翔,同時他也割捨不下這個不完滿的、充滿了眼淚和微笑的世界。他不知疲倦地把美和溫暖帶到這個丑陋而寒冷的人間。我想,這不也是你的理想嗎?
"想飛的翅膀"——這個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呢?
我覺得,你所有的文字都可以凝聚成這個生動的意象——"想飛的翅膀"。這個意象裡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意思:翅膀向往天空,向往飛翔,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權利是不應該受到剝奪的;第二層意思:這雙翅膀偏偏就是受到了束縛,它無法飛翔,它無比痛苦;第三層意思:盡管翅膀受到了束縛,但它依然渴望飛翔,它在掙扎,在斗爭,它永遠也不屈服。
我想好這個名字之後,突然又想起歌手伍佰的一首歌來。你知道,我很喜歡聽歌,我的心裡裝了幾百首歌的歌詞。伍佰的這首歌名字叫《白鴿》,它歌唱的也是相似的意思:一只受傷的白鴿,一顆不屈服的心靈。我把歌詞抄給你:
前方啊沒有方向
身上啊沒有了衣裳
鮮血啊滲出了翅膀
我的眼淚濕透了胸膛
飛翔著強忍著傷
逃離了獵人的槍
我的雙腳沒有了知覺
我的心情下冰冷的雪
親愛的母親摯愛的朋友
我會堅定好好的活
沉默的大地沉默的天空
紅色的血繼續的流
縱然帶著永遠的傷口
至少我還擁有自由
飛翔吧飛在天空
用力吹吧無情的風
我不會害怕也無須懦弱
流浪的路我自己走
那是種驕傲陽光的灑脫
白雲從我腳下掠過
干枯的身影憔悴的面容
揮著翅膀不再回頭
縱然帶著永遠的傷口
至少我還擁有自由
我很喜歡這首歌,你呢?一只飛翔在密密麻麻的槍口之中的鴿子,是真正的勇士。為了靈魂的自由,還有什麼不能捨棄的呢?
我還想起曉波給愛人的一首詩《與薇依一起期待——給小妹》。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法國思想家薇依在你心目中有著崇高的地位。看來真實英雄所見略同。
曉波的題記是這樣寫的:"我們共同讀過的第一本薇依的書是《在期待之中》。她不是基督徒,卻有著難以企及的對上帝的虔誠。我喜歡她也許是因為理智,但我確信你喜歡她僅僅因為你們都是女人,都在愛的期待之中。"我願意恭敬地把這首詩抄給你:
你與薇依交流
不需要任何背景和知識
你們都是女人
痛苦而孤獨的時刻
為愛而等待的時刻
更是女人
你們是女人
從不逃避夏娃的原罪
而這原罪
恰是愛與信的源泉
眼中有熬不干的淚
子宮裡有流不盡的血
等待之中的你
就是期待之中的她
一本書
關閉所有的夜晚
一片龜貝竹的嫩葉
生長出上帝的箴言
執著於天空之間的空白
沒有翅膀的飛翔
比天使的姿態更接近天堂
薇依死了,死於
承擔同胞的苦難
你活下來
為了讀完她的遺著
你們一起分享
一片面包
從不奢望
期待一個奇跡
就一定會有奇跡
飛翔是我們唯一的命運,也是我們接近上帝的最好方式。"沒有翅膀的飛翔,比天使的姿態更接近天堂",這是其中最打動我的兩句詩,這樣的詩句就是神來之筆。
你問我的問題,我正在考慮。對我來說,生活本身的質量,比生活在什麼地方更重要。
我曾經作為公司的代表在香港工作了一年。那裡有舒適的公寓、豐厚的薪水,還有美不勝收的商店、以及陽光燦爛的海灘。那裡幾乎具備了所有吸引女孩子的條件。但我還是申請回來了。
朋友們都覺得我的決定不可思議:你的工作不是做得很出色嗎?如此美差,別人爭取幾年都爭取不到,你為什麼主動放棄呢?
我無法向他們解釋,也不想向他們解釋。
我不屬於那個金碧輝煌的城市。那個城市裡沒有一個讓我摯愛的人,沒有一個讓我隨時隨地都可以通電話的人。我在那裡吃不好睡不香,在賓館豪華的套房裡,經常對著永遠也沒有結尾的搞笑電視劇發呆。
我可以生活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不管是宮殿還是貧民窟,不管是沙漠還是海洋,不管是嚴寒的南極還是炎熱的赤道,我只需要它能夠滿足我的一個小小的條件——身邊有一個真愛一輩子的人。
你是不是一個能夠讓我信賴並摯愛一輩子的人?
與你的相遇,可能是我生命中的轉折點。
與我的相遇,在你的生命中有沒有位置呢?
如果有的話,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呢?
寧萱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
五、廷生的信
寧萱:
我很喜歡你給新書起的名字——《想飛的翅膀》。這個名字,我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來。給新書起一個名字,簡直比寫一本新書還要難。我決定,就用它來作為新書的名字。
我也看到過安徒生的剪紙和素描,我對這些作品可以說是"愛不釋手"。你還記得拇指姑娘的故事嗎?一個女人從巫婆那裡得到一粒花種,卻從美麗的郁金香花心裡得到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姑娘。故事的結尾,在種種驚險和磨難之後,這個小小的姑娘居然找到了一個白皙、透明,戴著漂亮金冠的王子,可巧的是,他也是小小小的、住在花裡。還用說?小姑娘成了花中的王後。
其實,在寫這個故事之前,安徒生就已經畫了一副素描,線條拙樸而簡潔,像是出自孩子之手。安徒生還在旁邊加了注釋:"只要細細觀察別的花朵,我就看出不僅僅這朵花是這樣,每朵花裡都有一個搖曳顫動的小精靈,看看他們的翅膀和纖薄衣裳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居住在什麼花裡。"我想,在原初的時代,我們人類應當都是有翅膀的。
我也很喜歡你抄給我的伍佰的歌詞。雖然不經常聽歌,但我知道,許多好聽的歌,本身就是詩歌。伍佰的歌寫的不只是鴿子的命運,而是那些有夢想的人共同的命運。
我更喜歡你抄給我的曉波的詩歌。薇依、愛、上帝、飛翔……這些意象在我心中宛如一石激起千尺浪,讀完之後,我久久無法入睡。有一天,我也將寫一首這樣的詩歌送給你。那一天,我們已然沐浴著愛在飛翔。
美國詩人蘭斯頓·休斯曾經這樣催促道:
保有你的夢想吧,
因為夢想一旦死去,
生活就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
再也不能飛翔。
寧萱,讓我們永遠做有夢想的人。
第一次與你通話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多年來,上帝就安排你盈盈地立在那兒,在某一條路的拐角處氣定神閒地等待著我。
我相信世界上有一種超乎於歷史規律和理性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主宰著狂妄的人類,它可能來自於上帝,也可能來自於別的什麼地方。在它的面前,人類渺小的不能再渺小。
古龍小說《七種武器》之《離別鉤》裡面,有一個讓我驚心動魄的細節。心狠手辣的、罪惡累累世襲小侯爺狄青麟,在絕世劍法練成以後,立刻就反手一劍,殺死了自己的師父、劍術高手應無物。
而他的對手、地位卑微的小捕頭楊錚,發誓要將強大的對手繩之以法。在一個相似的時刻裡,楊錚練成了更為厲害的離別鉤。
一位神秘的磨刀老人對楊錚說:"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經可以安心了。"他閉上眼睛輕輕歎息:"你去吧,無論你要去做什麼,無論你要對付什麼人,都絕對不會失敗的。"他的聲音中仿佛也帶有種神秘的魔力,他對楊錚的祝福,就是對楊錚仇敵的詛咒。
古龍在此處有一句神來之筆:此時此刻,"遠在百裡之外的狄青麟,在這一瞬間,仿佛也覺得有種不祥的感應。"
後來,果然是毫不起眼的楊錚成了不可一世的狄青麟的克星。楊錚結果了狄青麟,替那些被狄青麟殺害的卑微的生命討回了正義。
我相信,這種奇妙的感應是真實的。敵人之間有某種感應,愛人和朋友之間則有著更加強烈的感應。敵人之間的感應是恐懼、是不安、是驚慌;而愛人之間的感應則是甜蜜、是溫馨、是安寧。
在我們之間,似乎聯結著一部可視的網絡電話——你在做什麼,我能夠感覺到;我在做什麼,你也能夠感覺到。每時每刻。我們在對方的眼裡是透明的,互相之間沒有任何的秘密與隱私。
你給我寫第一封信的時間和你給我打第一個電話的時間,都不是普通的時刻。僅僅用偶然因素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
然後,又是很突然的第一次見面。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
我自己呢,也從自己修築的蝸牛殼裡慢慢地爬出來。寧靜了好幾年的心,又變得不寧靜了。這是一件好事。因為我以前的那種寧靜是刻意為之的,是壓抑而成的。
前幾個月,我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朋友看見我還是獨自一人,便熱心地表示要介紹漂亮的女孩給我認識,鼓勵我去追。我淡然一笑,回答他說,我已經很疲倦了,沒有力氣去"追"女孩子了。我現在的策略是"守株待兔"。
果然,我等來了你。
寧萱,你願意讓我牽著你的手嗎?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