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杏仁粥吃麼?」
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很時髦的女人背靠了窗口的桌子,遠遠的問他說。
「你來!你過來我對你講。」
他躺在銅床上的薄綢被裡,含了微笑,面朝著她,一點兒精神也沒有的回答她說。床上的珠羅圓頂帳,大約是因為處地很高,沒有蚊子的緣故,高高搭起在那裡。光亮射入的這銅床的銅梗,只反映著一條薄薄的淡青綢被,被的一頭,映著一個嫵媚的少年的縮小圖,把頭擱在潔白的鴨絨枕上。東面靠牆,在床與窗口桌子之間,有一個衣櫥,衣櫥上的大鏡子裡,空空的照著一架擺在對面的紅木梳洗台,台旁有疊著的幾隻皮箱。前面是一個大窗,窗口擺著一張桌子,窗外樓下是花園,所以站在窗口的桌子前,一望能見遠近許多紅白的屋頂和青蔥的樹木。
那少年睡在床上,向窗外望去,只見了半彎悠悠的碧落,和一種眼雖看不見而感覺得出來的晴爽的秋氣。她站在窗口的桌子前頭,以這晴空作了背景,她的蓬鬆未束的亂髮,鵝蛋形的笑臉,漆黑的瞳仁,淡紅綢的背心,從左右肩垂下來的肥白的兩臂,和她臉上的晨起時大家都有的那一種嬌倦的形容,卻使那睡在床上的少年,發見了許多到現在還未曾看出過的美點。
他懶懶的躺在被裡,一邊含著微笑,一邊盡在點頭,招她過去。她對他笑了一笑,先走到梳洗台的水盆裡,洗了一洗手,就走到床邊上去。衣櫥的鏡裡照出了她的底下穿著的一條白紗短腳褲,腳彎膝以下的兩條柔嫩的腳肚,和一雙套進在繡花拖鞋裡的可愛的七八寸長的肉腳,同時並照出了自腰部以下至腳彎膝止的一段曲線很多的肉體的蠕動。
她走到了床邊,就面朝著了少年,側身坐下去。少年從被裡伸出了一隻嫩白清瘦的手來,把她的肩下的大臂捏住了。她見他盡在那裡對她微笑,所以又問他說:
「你有什麼話講?」
他點了一點頭,輕輕的說:
「你把頭伏下來!」
她依著了他,就把耳朵送到他的臉上去,他從被裡又伸出一隻手來,把她的半裸的上體,打斜的抱住,接連的親了幾個嘴。她由他戲弄了一回,方才把身子坐起,收了笑容,又問他說:
「當真的你要不要什麼吃,一夜沒有睡覺,你肚裡不餓的麼?」
他只是微微的笑著,搖了一搖頭說:
「我什麼也不要吃,還早得很哩,你再來睡一忽吧!」
「已經快十點了,還說早哩!」
「你再來睡一忽吧!」
「呸!呸!」
這樣的罵了一聲,她就走上梳洗台前去梳理頭髮去了。
少年在被裡看了一忽清淡的秋空,斷斷續續的念了幾句「……六尺龍鬚新卷席,已涼天氣未寒時。……水晶簾卷近秋河。……」詩,又看了一忽她的背影,和叉在頭上的一雙白臂,糊糊塗塗的問答了幾聲:
「怎麼不叫娘姨來替你梳?」
「你這樣睡在這裡,叫娘姨上來倒好看呀!」
「怕什麼?」
「哪裡有兒子扒上娘床上來睡的?被她們看見,不要羞死人麼?」
「怕什麼?」
他啊啊的開了口,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伸腰,又念了一句:「水晶簾下看梳頭。」就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上海法界霞飛路將盡頭處,有折向北去的一條小巷;從這小巷口進去三五十步,在綠色的花草樹木中間,有一座清潔的三層樓的小洋房,躺在初秋晴快的午前空氣裡。這座洋房是K省呂督軍在上海的住宅。
英明的呂督軍從馬弁出身,費盡了許多苦心,才弄到了現在的地位。他大約是服了老子知足之戒,也不想再升上去作總統,年年坐收了八九十萬的進款,盡在享受快樂。
他的太太,本來是他當標統時候的上官協統某的寡妹,那時候他新喪正室,有人為他掇合,就結了婚;結婚沒有幾個月她便生下了一個小孩,他也不曉得這小孩究竟是誰生的,因為協統家裡出入的人很多,他不能指定說是何人之子。並且協統是一手提拔他起來的一個大恩人,他雖則對他的填亡正室心裡不很滿足,然以功名利祿為人生第一義的呂標統,也沒有勇氣去追搜這些醜跡,所以就貓貓虎虎把那小孩認作了兒子;其實他因為在山東當差的時候,染了惡症,雖則性慾本能尚在,生殖的能力,卻早失掉了。
十幾年的戰亂,把中國的國脈和小百姓,糟得不成樣子。但呂標統的根據,卻一天一天的鞏固起來;革命以後,他逐走了幾個上官,就漸漸的升到了現在的地位。在他陸續收買強佔的女子和許多他手下的屬僚的妻妾,由他任意戲弄的婦人中間,他所最愛的,卻是一個他到K省後第二年,由K省女子師範裡用強迫手段娶來的一個愛妾。
當時還只十九歲的她,因為那一天,督軍要到她校裡來參觀,她就做了全校的代表,把一幅繡畫圍屏,捧呈督軍。呂督軍本來是一個粗暴的武夫,從來沒有嘗過女學生的滋味,那一天見了她以後,就橫空的造了些風波出來,用了威迫的手段,半買半搶的終於把她收作了籠中的馴鳥;像這樣的事情在文明的目下的中國,本來也算不得什麼奇事。不過這一個女學生,卻有些古風,她對呂督軍始終總是冷淡得很。
呂督軍對於女人,從來是言出必從的人,只有她時時顯出些反抗冷淡的態度來,因此反而愈加激起了他的鍾愛。
呂督軍在霞飛路盡處的那所住宅,也是為她而買,預備她每年到上海來的時候給她使用的。
今年夏天呂督軍因為軍務吃緊,怕有大變,所以著人把她送到上海來住,仰求外國人的保護;他自家天天在K省接發電報,勞心國事,中國的一般國民,對他也感激得很。
他的公子,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呂督軍於二年前派了兩位翻譯,陪他到美國去留學。他天天和那些美國的下流婦人來往,覺得有些厭倦起來了。所以今年暑假之前,他就帶了兩位翻譯,回到了中國。他一到上海,在碼頭上等他。和他同坐汽車,接他回到霞飛路的住宅裡來的,就是他的兩年前,已經在那裡癡想的那位女學生的他的名義上的娘。
他名義上的母親,當他初赴美國的時候,還有些對呂督軍的敵意含著,所以對他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井且當時他年紀還小,時常住在他的生母跟前。她與他的中間,更不得不生疏了。
那一天船到的前日,正是六月中旬很熱的一天,她在霞飛路住宅裡,接到了從船上發的線電報,說他於明日下午到上海,她的心裡還平靜得很。第二天午後,她正閒空得無聊,吃完了午膳,在床上躺了一忽,覺得熱得厲害,就起來換了衣服,坐了汽車上碼頭去接他,一則可以收受些涼風,二則也可以表示些對他的好意,除此之外,她的心裡,實無絲毫邪念的。
她的汽車到碼頭的時候,船已靠岸了,因為上下的腳夫旅客亂雜得很,所以她也不下車來。她教汽車伕從人叢中擠上船去問訊去,過了一會,汽車伕就領了兩個三十左右鼻下各有一簇短胡的翻譯和一位瀟灑的青年紳士過來。那青年紳士走到汽車邊上,對她笑了一臉,就伸手出來捏她的手,她臉上紅了一紅,心裡「突突」跳個不住;但是由他的冰涼皙白的那隻手裡,傳過來的一道魔力,卻使她恍恍惚惚的迷醉了一陣。回復了自覺意識,和那兩個中年人應酬了幾句,她就邀他進汽車來並坐了回家,行李等件,一齊交給了那兩個翻譯。
回家之後,在樓下客廳裡坐了一回,她看看他那一副常在微笑的形容,和柔和的聲氣,忽而想起了兩年前的他來,心裡就感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熱。
她自到了呂督軍那裡以後,被復仇的心思所激動,接觸過的男人也不少了。但她覺得這些男人,都不過是肉做的機械。壓在身上,雖覺得有些重力,坐在對面,雖時時能講幾句無聊的套語,可是那一種熱烈動人的感情的電力,她卻從來沒有感到過。
現在她對了這一位洋服的清瘦的少年,不曉得如何,心裡只是不能平靜,好像有什麼物事,要從頭上吊下來的樣子。
她和他同住在霞飛路的別宅,已經有半個多月了。有一天,吃過了晚飯,她和他坐了汽車,去乘了一回涼。在汽車裡,他捏著了她的火熱的手心,儘是幽幽的在訴說他在美國的生活狀態。她和他身體貼著在一塊,兩眼只是呆呆的向著前頭在暮色中沉淪下去的整潔修長的馬路,馬路兩旁黑影沉沉的列樹,和列樹中微有倦意的蟬聲凝視。她一邊像在半睡狀態裡似的聽著他的柔和的蜜語,一邊她好像赤了身體,在月下的庭園裡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園的草花,都在爭最後的光榮,開滿了紅綠的雜花。庭園的中間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間站著一個大理石刻的人魚,從她的臍裡在那裡噴出清涼的泉水來。月光灑滿了這園庭,遠處的樹林,頂上載著銀色的光華,林裡烘出濃厚的黑影,寂靜嚴肅的壓在那裡。噴水池的噴水,池裡的微波,都反射著皎潔的月色,在那裡蕩漾,她腳下的綠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軟無聲的在受她的踐踏。她只聽見了些很幽很幽的噴水聲音,而這淙淙的有韻律的聲響又似出於一個跪在她腳旁、兩手捧著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歲的美少年之口。
她聽了他的訴說,嘴唇顫動了一下,朝轉頭來對緊坐在她邊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覺就滾了兩顆眼淚下來。他在黑暗的車裡,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還是幽幽的在說。他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車伕說:
「打回頭去,我們回去吧!」
回到霞飛路的住宅,在二層樓的露台上坐定之後,她的興奮,還是按捺不下。
時間已經晚了,外邊只是沉沉的黑影。明藍的天空裡,淡映著幾個搖動的明星,一陣微風吹了些樓下園裡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斷響過來。他只是默默的坐在一張小椅上吸煙,有時看天空,有時也在偷看她。她也只默默的坐在籐椅上在那裡凝視灰黑的空處。停了一會,他把吃剩的香煙丟往了樓下,走上她的身邊,對她笑了一笑,指著天空的一條淡淡的星光說:
「那是什麼?」
「那是天河!」
「七月七怕將到了吧?」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來。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走進屋裡去,一邊很柔和的說:
「冰果已經涼透了,還不來吃!」
他就緊接的跟了她進去。她走到綠紗罩的電燈下的時候,站住了腳,回頭來想看他一眼,說一句話的,接緊跟在她後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衝上了前,撲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轉來的側面,也正沖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兩手,把她緊緊的抱住了。她閉了眼睛,把身體緊靠著他,嘴上只感著了一道熱味。她的身體正同入了溶化爐似的,把前後的知覺消失了的時候,他就鬆了一鬆手,「拍」的一響,把電燈滅黑了。
十二年舊歷七月初五
(原載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創造週報》第十五號,據《達夫短篇小說剿》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