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馬路上,也是一樣的鼓樂喧天的泛流著一派新年的景象。不過電車汽車黃包車等多了幾乘,行人的數目多了一點,其餘的樣子,店門都關上的街市上的樣子,還是和南京一樣。
我尋到了愛多亞路的三多里,打開了十八號的門,也忘記了說新年的賀話,一直的就跑上了那間我曾經來過一次的亭子間中。
進去一看,小月紅和那小女孩都不在,只有一位相貌獰惡的四十來歲的北佬,穿了一件黑布的羊皮袍子,對窗坐著在拉胡琴。
我對他敘了禮,告訴他以前次來過的謝月英是我的女人。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卻驚異的問我說:
「噢,你們還沒有回南京去麼?」
我又告訴她,回是回去了,可是她又於昨天早晨走了。接著我又問他,她到這裡來過沒有,並且問小月紅有沒有曉得,月英究竟是上哪裡去的。
他搖搖頭說:
「這兒可沒有來過,或者小月紅知道也未可知,等她回來了時候,讓我問問她看。」
我問他小月紅上哪裡去了,他說她去唱戲,還沒有回來。我為了他的這一句「或者小月紅知道也未可知」就又充滿了希望,笑對他說:
「她大約是在X世界吧?讓我上那兒去尋她去。」
他說:
「快是快回來了,可是你去X世界玩玩也好。」他並不曉得我的如落火毛蟲一樣的焦急,還以為我想去逛X世界,我心裡雖則在這麼想,但嘴上卻很恭敬的和他告了別,走了出來。
畢竟是新年的第二日,X世界的遊人,真可以說是滿坑滿谷。我擠過了許多人,也顧不得面子不面子,竟直接的跑到了後台房裡,和守門的人說,一定要見一見小月紅。她唱的戲還沒有上台,然而頭面已經扮縛好了。台房裡的許多女孩子,因為我直衝了過去,拉著了小月紅在絮絮尋問,所以大家都在斜視著朝我們看。問了半天,她仍舊是莫名其妙,我看了她的那一種表情,和頭回她師傅的那一種樣子,也曉得再問是無益的了,所以只告訴她我仍復住在四馬路的那家旅館裡,她以後萬一聽到或接到月英的消息,請她千萬上旅館裡來告訴我一聲。末了我的說話又變成了淚聲,當臨走的時候,並且添了一句說:
「我這一回若尋她不著,怕就不能活下去了。」
走出了X世界我仍復上四馬路的那家旅館去開了一個房間。又是和她曾經住過的這旅館,這一回這樣的隻身來往,想起舊情,心裡的難過,自然是可以不必說了。獨坐在房間裡細細的回想了一陣那一天早晨,因為她上小月紅那裡去而空著急的事情,又橫空的浮上了心來。
「啊啊,這果然成了事實了,原來愛情的確是靈奇的,預感的確是有的。」
這樣癡癡呆呆的想了半天,房裡的電燈忽然亮了,我倒駭了一跳,原來我用兩隻手支住了頭,坐在那裡呆想,竟把時間的過去,日夜的分別都忘掉了。
茶房開進門來,問我要不要吃飯,我只搖搖頭,朝他呆看看,一句話也不願意說。等他帶上門出去的時候,我又感到了一種無限的孤獨,所以又叫他轉來問他說:
「今天的報呢?請你去拿一份來給我。」
因為我想月英若到了上海,或者乘新年的熱鬧,馬上去上了台也說不定,讓我來看一看報上的戲目,究竟沒有像她那樣的名字和她所愛唱的戲目載在報上。可是茶房又笑了一笑回答我說:
「今天是沒有報的,要正月初五起,才會有報。」
到此我又失瞭望。但這樣的坐在房裡過夜,終究是過不過去,所以我就又問茶房,上海現在有幾處坤劇場。他想了一想,報了幾處,但又報不完全,所以結果他就說:
「有幾處坤劇場,我也不大曉得,不過你要調查這個,卻很容易,我去把舊年的報,拿一張來給你看就是了。」
他把去年年底的舊報拿來之後,我就將戲目廣告上凡有坤劇的戲院地點都抄了下來,打算一家一家的去看它完來。因為曉得月英若要去上台,她的真名字決不會登出來的,所以我想費去三四天工夫,把上海所有的坤角都去看它一遍。
從此白天晚上,我又只在坤角上演的戲院裡過日子了,可是這一種看戲,實在是苦痛不過。有幾次我看見一個身材年齡扮相和她相像的女伶上台,便脫出了眼睛,把身子靠在前去凝視。可是等她的台步一走,兩三句戲一唱,我的失望的消沉的樣子,反要比不看見以前更加一倍。
在台前頭枯坐著,夾在許多很快樂的男女中間,我想想去年在安樂園的情節,想想和月英過的這將近兩個月的生活,肚裡的一腔熱淚,正苦在無地可以發洩,哪裡還有心思聽戲看戲呢?可是因為想尋著她來的原因,想在這大海裡撈著她來的原因,又不得自始至終的坐在那裡,一個坤角也不敢漏去不看。
看戲的時候,因為眼睛要張得大,注意著一個個更番上來的女優,所以時間還可以支吾過去。但一到了戲散場後,我不得不拖了一雙很重的腳和一顆出血的心一個人走回旅館來的時候,心裡頭覺得比死刑囚走赴刑場去的狀態,還要難受。
晚上睡是無論如何睡不著了,雖然我當午前戲院未開門的時候,也曾去買了許多她所用過的香油香水和亞媲貢香粉之類的化妝品來,倒在床上香著,可是愈聞到這一種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閉不攏去。即有時勉強的把眼睛閉上了,而眼簾上面,在那裡歷歷旋轉的,仍復是她的笑臉,她的肉體,她的頭髮和她的嘴唇。
有時候,戲院還沒有開門,我也常走到大馬路北四川路口的外國鋪子的樣子間前頭去立著。可是看了肉色的絲襪,和高跟的皮鞋,我就會想到她的那雙很白很軟的肉腳上去,稍一放肆,簡直要想到她的絲襪統上面的部分或她的只穿了鞋襪,立在那裡的裸體才能滿足,尤其是使我熬忍不住的。是當走過四馬路的各洗衣作的玻璃窗口的時候,不得不看見的那些嬌小彎曲的女人的春夏衣服。因為我曾經看見過她的褻衣,看見過她的把襯衫解了一半的胸部過的,所以見了那些曾親過女人的薌澤的衣服,就不得不到最蝟褻的事情上去。
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我早晨起來,就跑到那些賣女人用品的店門前或洗衣作前頭去呆立,午後晚上,便上一家一家的坤戲院去看轉來。可是各處的坤戲院都看遍了,而月英的消息還是杳然。舊歷的正月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各家報館也在開始印行報紙了。我於初五那一天起,就上各家大小報館去登了一個廣告:「月英呀,你回來,我快死了。你的介成仍復住在四馬路XX旅館裡候你!」可是登了三天報,仍復是音信也沒有。
種種方法都想盡了,末了就只好學作了鄉愚,去上城隍廟及紅廟等處去虔誠禱告,請菩薩來保佑我。可是所求的各處的籤文,及所卜的各處的課,都說是會回來的,會回來的,你且耐心候著罷。同時我又想起了A地所求的那一張簽,心裡實在是疑惑不安,因為一樣的菩薩,分明在那裡作兩樣的預言。
我因為悲懷難遣,有時候就買了許多紙帛錠錁之類,跑到上海附近的郊外的墓田里去。尋到一塊女人的墓碑,我就把她當作了月英的墳墓,拜下去很熱烈的祝禱一番,痛哭一番。大約是這一種禱視發生了效驗了罷,我於一天在上海的西郊祭奠禱祝了回來,忽而在旅館房門上接到了一封月英自南京的來信。信的內容很簡單,只說:「報上的廣告看見,你回來!」我喜歡極了,以為上海的鬼神及卜課真有靈驗,她果然回來了。
我於是馬上再去買了許多她所愛用的香油香粉香水之類,包作了一大包,打算回去可以作禮物送她,就於當夜坐了夜車,趕回南京去,因為火車已經照常開車了。
在火車上當然是一夜沒有睡著。我把她的那封信塞在衣裳底下的胸前,一面開了一瓶她最愛灑在被上的奧屈洛普的香水,擺在鼻子前頭,閉上眼睛,聞聞香水,我只當是她睡在我的懷裡一樣,腦裡儘是在想她當臨睡前後的那種姿態言語。
天還沒有亮足,車就到了下關,在馬車裡被搖進城的中間,我心裡的跳躍歡欣,比上回和她一道進城去的時候,還要巨大數倍。
我一邊在看朝陽曬著的路旁的枯樹荒田,一邊心裡在默想見她之後,如何的和她說頭一句話,如何的和她算還這幾天的相思賬來。
馬車走得真慢,我連連的催促馬伕,要他為我快加上鞭,到後好重重的謝他。中正街到了,我只想跳落車來,比馬更快的跑上旅館裡去,因為愈是近了,心裡倒反愈急。
終究是到了,到了旅館門口,我沒有下車,就從窗口裡大聲的問那立在門口接客的的賬房說:
「太太回來了麼?」
那賬房看見是我,就迎了過來說:
「太太來過了,箱子也搬去了,還有行李,她交我保存在那房裡,說你是就要來的。」
我聽了就又張大了眼睛,呆立了半天。賬房看我發呆了,又注意到了我的驚恐失望的形容,所以就接著說:
「您且到房裡去看看罷,太太還有信寫在那裡。」
我聽了這一句話,就又和被魔術封鎖住的人仍舊被解放時的情形一樣,一直的就跑上裡進的房裡去。命茶房開進房門去一看,她的幾隻衣箱,果真全都拿走了,剩下來的只是我的一隻皮箱,一隻書櫥,和幾張洋畫及一疊畫架。在我的箱子蓋,她又留了一張字跡很粗很大的信在那裡:
「介成:我走的時候,本教你不要追的,你何以又會追上上海去的呢?我想你的身體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將來一定會因我而死。我覺得近來你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決定和你分開,你也何苦呢?
我把我的東西全拿去了,省得你再看見了心裡難受。你的物事我一點兒也不拿,只拿了一張你為我畫而沒有畫好的相去。
介成,我這一回上什麼地方去是不一定的,請你再也不要來追我。
再見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體。月英。」
「啊啊,她的別我而去,原來是為了我的身體不強!」
我這樣的一想,一種羞憤之情,和懊惱之感,同時衝上了心頭。但回頭一想,覺得同她這樣的別去,終是不甘心的,所以馬上就又決定了再去追尋的心思,我想無論如何總要尋她著來再和她見一面談一談,我收拾一收拾行李,就叫茶房來問說:
「太太是什麼時候來的?」
「是三四天以前來的。」
「她在這兒住了一夜麼?」
「曖,住了一夜。」
「行李是誰送去的?」
「是我送去的。」
「送上了什麼地方?」
「她是去搭上水船的。」
啊啊,到此我才曉得她是A地去的,大約一定是仍復去尋那個小白臉的陳君去了罷。我一邊在這樣的想著,一邊也起了一種惡意,想趕上A地去當了那小白臉的面再去唇罵她一場。
先問了問茶房,他說今天是有上水船的,我就不等第二句話,叫他開了賬來,為我打疊行李,馬上趕出城去。
船到A地的那天午後,天忽而下起微雪來了。北風異常的緊,A城的街市也特別的蕭條。我坐車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館去住下,然後就冒雪坐車上大新旅館去。
旅館的老闆一見我去,就很親熱的對我拱了拱手,先賀了我的新年,隨後問我說:
「您老還住在公署裡麼?何以臉色這樣的不好?敢不又病了麼?」
我聽他這一問,就知道他並不曉得我和月英的事情,他彷彿還當我是沒有離開過A地的樣子。我就也裝著若無其事的面貌問他說:
「住在這兒的幾個女戲子怎麼樣了?」
「啊啊,她們啊,她們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約已經有一個多月了罷?」
我和他談了幾句閒天,順便就問了他那一位小白臉陳君的住址,他忽而驚異似的問我說:
「您老還不知道麼?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嚇,這一位陳先生,真可惜,年紀還很輕哩!」
我突然聽了這一句話,心口裡忽而涼了一涼,一腔緊張著的嫉妒和怨憤,也忽而鬆了一鬆,結果幾禮拜來的疲勞和不節制,就從潛隱處爬了出來,征服了我的身體。勉強踉蹌走出了旅館門,我自己也意識到了我的肉體的衰竭和心臟的急震。在微雪裡叫了一乘黃包車,教他把我拉上聖保羅病院去的中間,我覺得我的眼睛黑了。
仰躺在車上,我只微微覺得有一股冷氣,從腳尖漸漸直逼上了心頭。我覺得危險,想叫一聲又叫不出口來,舌頭也硬結住了。我想動一動,然後肢體也不聽我的命令。忽兒我覺得腦門上又飛來了一塊很重很大的黑塊,以後的事情,我就不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