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批評英國人做事,覺得沒有一件事怎樣的好,也沒有一件事怎樣的壞;可是你們總找不出那一件事給英國人做壞了。他做事多有主義的。他要打你,他提倡愛國主義來;他要搶你,他提出公事公辦的主義;他要奴役你,他提出帝國主義大道理;他要欺侮你,他又有英雄主義的大道理;他擁護國王,有忠君愛國的主義,可是他要斫掉國王的頭,又有共和主義的道理。他的格言是責任;可是他總不忘記一個國家的責任與利益發生了衝突就要不得了。」
這是蕭伯納老先生在《命運之人》中批評英國人的尖刻語。我們舉這一個例來介紹蕭先生,要讀者認識大偉人之所以偉大,也自有其秘訣在。這樣子的冷箭,充滿在蕭氏的作品中,令受者難堪,聽者痛快,於是蕭先生的名言警句,家傳戶誦,而一代文豪也確定了他的偉大。
借主義,成大名,這是現代學者一時的風尚,蕭先生有嘴說英國人,可惜沒有眼估量自己。我們知道蕭先生是泛平主義的先進,終身擁護這漸進社會主義,他的戲劇,小說,批評,散文中充塞著這種主義的宣傳品,蕭先生之於社會主義,可說是個徹頭徹尾的忠實信徒。然而,我們又知道,蕭先生是銖錙必較的積產專家,是反對慈善事業最力的理論家,結果,他坐擁著百萬巨資面團團早成了個富家翁。蕭先生唱著平均資產的高調,為被壓迫的勞工鳴不平,向寄生物性質的資產家冷嘲熱諷,因此而贏得全民眾的同情,一書出版,大家搶著買,一劇登場,一百多場做下去,不愁沒有人看,於是蕭先生坐在提倡共產主義的安樂椅裡,笑嘻嘻地自鳴得意,借主義以成名,掛羊頭賣狗肉的戲法,究竟巧妙無窮。
現在,蕭先生功成名就,到我們窮苦的中國來玩玩了。多謝他提攜後進的熱誠,在香港告訴我們學生道:「二十歲不為赤色革命家,五十歲要成僵石;二十歲做了赤色革命家,四十歲可不致落伍。」原來做赤色革命家的原因,只為自己怕做僵石,怕落伍而已;主義本身的價值如何,本來與個人的前途沒有多大關係;我們要在社會裡混出頭,只求不僵,只求不落伍,這是現代人立身處世的名言,蕭先生坦白言之,安得不叫我們五體投地,真不愧「聖之時者也」的現代孔子了。
然而,蕭先生可別小看了這老大的中國,像你老先生這樣時髦的學者,我們何嘗沒有。坐在安樂椅裡發著尖刺的冷箭來宣傳什麼主義的,不須先生指教,戲法已耍得十分純熟了。我想先生知道了,一定要莞爾而笑曰:「我道不孤!」
然而,據我們愚蠢的見解,偉大人格的素質,重要的是個誠字。你信仰什麼主義,就該誠摯地力行,不該張大了嘴唱著好聽。若說,蕭先生和他的同志,真信仰共產主義的,就請他散盡了家產再說話。可是,話也得說回來,蕭先生散盡了家產,真穿著無產同志的襤褸裝束,坐著三等艙來到中國,又有誰去睬他呢?這樣一想:蕭先生究竟不凡。
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