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無聊小報,以登載誣蔑一部分人的小說自鳴得意,連姓名也都給以影射的,忽然對於投稿,說是「如含攻訐個人或團體性質者恕不揭載」〔2〕了,便不禁想到了一些事——凡我所遇見的研究中國文學的外國人中,往往不滿於中國文章之誇大。這真是雖然研究中國文學,恐怕到死也還不會懂得中國文學的外國人。倘是我們中國人,則只要看過幾百篇文章,見過十來個所謂「文學家」的行徑,又不是剛剛「從民間來」的老實青年,就決不會上當。因為我們慣熟了,恰如錢店夥計的看見鈔票一般,知道什麼是通行的,什麼是該打折扣的,什麼是廢票,簡直要不得。
譬如說罷,稱讚貴相是「兩耳垂肩」〔3〕,這時我們便至少將他打一個對折,覺得比通常也許大一點,可是決不相信他的耳朵像豬玀一樣。說愁是「白髮三千丈」〔4〕,這時我們便至少將他打一個二萬扣,以為也許有七八尺,但決不相信它會盤在頂上像一個大草囤。這種尺寸,雖然有些模胡,不過總不至於相差太遠。反之,我們也能將少的增多,無的化有,例如戲台上走出四個拿刀的瘦伶仃的小戲子,我們就知道這是十萬精兵;刊物上登載一篇儼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我們就知道字裡行間還有看不見的鬼把戲。
又反之,我們並且能將有的化無,例如什麼「枕戈待旦」呀,「臥薪嘗膽」呀,「盡忠報國」呀,〔5〕我們也就即刻會看成白紙,恰如還未定影的照片,遇到了日光一般。
但這些文章,我們有時也還看。蘇東坡貶黃州時,無聊之至,有客來,便要他談鬼。客說沒有。東坡道:「你姑且胡說一通罷。」〔6〕我們的看,也不過這意思。但又可知道社會上有這樣的東西,是費去了多少無聊的眼力。人們往往以為打牌,跳舞有害,實則這種文章的害還要大,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給它教成後天的低能兒的。
《頌》詩〔7〕早已拍馬,《春秋》〔8〕已經隱瞞,戰國時談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聳聽,就是以美詞動聽,於是誇大,裝腔,撒謊,層出不窮。現在的文人雖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裡卻還埋著老祖宗,所以必須取消或折扣,這才顯出幾分真實。
「文學家」倘不用事實來證明他已經改變了他的誇大,裝腔,撒謊……的老脾氣,則即使對天立誓,說是從此要十分正經,否則天誅地滅,也還是徒勞的。因為我們也早已看慣了許多家都釘著「假冒王麻子〔9〕滅門三代」的金漆牌子的了,又何況他連小尾巴也還在搖搖搖呢。
三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月三月十五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干。
〔2〕見一九三三年三月《大晚報》副刊《辣椒與橄欖》的徵稿啟事。《大晚報》連載的張若谷的「儒林新史」《婆漢迷》,是一部惡意編造的影射文化界人士的長篇小說,如以「羅無心」影射魯迅,「郭得富」影射郁達夫等。
〔3〕「兩耳垂肩」語見長篇小說《三國演義》第一回:「(劉備)生得身長八尺,兩耳垂肩,雙手過膝」。
〔4〕「白髮三千丈」語見唐代李白《秋浦歌》第十五首:「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
〔5〕「枕戈待旦」晉代劉琨的故事,見《晉書·劉琨傳》:「(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臥薪嘗膽」,「嘗膽」是春秋時越王勾踐的故事,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苦身焦思,置膽於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臥薪」見宋代蘇軾的《擬孫權答曹操書》:「僕受遺以來,臥薪嘗膽。」後來講到越王勾踐故事時,習慣用「臥薪嘗膽」一語。「盡忠報國」,宋代岳飛的故事,見《宋史·岳飛傳》:「飛裂裳以背示,鑄有『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當時國民黨軍政「要人」在談話或通電中常引用這三句話。
〔6〕蘇東坡要客談鬼的故事,見宋代葉夢得《石林避暑錄話》卷一:「子瞻(蘇東坡)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為畛畦。有不能談者,則強之使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於是聞者無不絕倒,皆盡歡而去。」
〔7〕《頌》詩指《詩經》中的《周頌》、《魯頌》、《商頌》,它們多是統治階級祭祖酬神用的作品。
〔8〕《春秋》相傳為孔丘根據魯國史官記事而編纂的一部魯國史書。據《春秋穀梁傳》成公九年:孔丘編《春秋》時,「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
〔9〕王麻子是北京有長久歷史的著名刀剪鋪,舊時冒它的牌號的鋪子很多;有的冒牌者還在招牌上註明「假冒王麻子滅門三代」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