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為後記
當我事隔三四年,又一次寫下《被窩是青春的墳墓》這個題目的時候,清晰感到了一種由殘存在頭腦中的矯情情調所催生的傷懷。卻格外真切。
離我第一次嘗試認真地寫字,已經過了好些時日了。而那些真切的光陰,依舊是飽含鮮活汁液,在記憶中端然生長。我知道它們仍將繼續。
讓我們回頭來看看我們十六歲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那是我在你的摘抄本上看到的——
原來有些事真的是不經意的完整,有些人真的是出乎想像的命中注定。……無論上天給我怎樣的軀殼我已上演了十七年的悲歡,一些人一些事就這麼明明滅滅的刻在沿途的風景中。我學會了安穩學會了謊言學會了冷靜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堅忍。輾轉中的快樂在百轉千回中碎成一地琉璃,我站在風中把它們掃進心底最陰暗的角落。再也沒有關係。那樣明眸皓齒地對別人微笑,靈魂噴薄影子踟躕。只剩堅強無處不在。
看,這是我們十六歲時候的傷春悲秋。
而現在,當我回頭來看我第一篇文字,《被窩是青春的墳墓》,會看得我一直笑。感歎當年給這篇文字評獎的老前輩們,竟然會這樣忍著牙酸,耐著性子,給那些尚屬矯情呻吟的文字鄭重其事地審閱並且頒獎。他們的善意與理解,帶給我們在跨上寫作這條道路之後那些最初最初的驚喜和動力。令人不得不感恩。
而換作現在的我們來面對它,那種笑中所帶的自嘲而澄徹的心情,表明我們在這些年的歲月中不曾虛度。因為我們最終獲得了成長。
這是我面對十九年以前的歲月,最後所能總結出的心情。
這本書的構架,開始於很早之前。後來著筆開始之後不久,被一種強大的困頓所阻礙。中間有很大一段空白的時期,幾乎一點都沒有碰它。後來又繼續往下走,到了最後,幾乎面目全非。我不知道為什麼,寫它的日日夜夜,我一旦坐在電腦面前,就會開始腹痛,而且時不時痛得我需要蜷縮起身體來。然而一旦站起來看不到顯示器,疼痛就消失。直到現在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我將我十九年的時光化作這些蠅營狗苟的字,盛到你們面前,讓你們看它的美好,看它的缺憾。直到完全結束了這個過程,我才知道,一個人,要舉重若輕並且誠懇無欺地面對自己的過去,是一件多麼多麼困難的事情。
儘管我承認我說這樣的話是淺薄幼稚的。因為我的十九年時光,或許還僅僅是一個開始。
當曲和看過這部書最早的一部分初稿的時候,她對我說——
……
……
當我想起那些走得足夠遠的人的時候,首先想起你。記得你去大學之前的晚上,我半開玩笑地問你以前。以前,我知道除了你告訴我的那一部分,必定還有許多更艱難的事情。你總說怕我覺得你在抱怨,不曉得我也一直知道,對於你所有過的一切,你能做到今日,已屬十分不易了。然而我總是心存幻想,希望你能終有一天把它們全部封存,只在偶爾需要的時候再去觸碰。這些年來,這都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所以抱歉,我也是剛剛才這樣清楚地看到,其實自己總是潛意識地想把我以為好的給某一些人。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對所有人袖手旁觀,就像我原本以為,如果我們能真正舉重若輕起來,至少在表達上,該是多麼好。
我說你不斷回頭,但不是說寫作,我從未認為這是一部失敗的作品,如果它出自另一個人之手,我會欣喜,會好奇。然而它來自你。我一看便知你還在沉溺,太多的痕跡,並且你似乎打算一直這麼陷下去。我原以為寫作是告別的一種方式,好比把沉重的留給寫作,輕鬆留給生活。
……
《大地之燈》被窩是青春的墳墓(2)
寫作並不能幫我們清空。文字在代替思考,記憶在寫和訴說的同時被加深,並且進行自我重建。我們最終會忘記事情的本來面目,而只記得文字中的影像。記得不真實但又切膚的痛。
以前聽別人說,中國人的含蓄,是把精彩留給自己,是這樣的,而且不僅是這樣。表達是一個界限,不能輕易跨越。
……
你有神經質的責任感,這如同你文字裡的厚重,而又是不是文字在給你強烈的暗示?然而我不得不承認一個陳詞濫調,任何功利趨使下的寫作都會違背本心,但確實不存在幾乎不帶目的訴說。但野心越大,竄改越多。如果這樣的竄改能基於虛構,將是巧妙的經營。可若基於的是真實,在紀錄的同時,那些我們越是捨不得的,將給我們越是無法抹去的烙印。
……
……
她對我寫這封信的機緣另有起由,但是當我看著它,從第五句話開始,便突然落淚。直到後來看完,已經不能自已,雙手捂面。
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年,沒有過這樣深入內心的感觸。
自己用精心的謀劃與相對而言拙劣的伎倆來拚命隱匿的東西,最終被人看到。
是,我們都長大了。越來越多的事情,個中體味無從言說。我曾經以為文字可以成為救贖,但是後來發現,它只不過漸漸成為了我的桎梏。因我沒有足夠的能力與毅力去誠實面對——無論是面對寫作,還是記憶本身。
我始終拿捏不定,究竟該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它。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仍舊會選擇自己的姿態,盡最大的努力,不作出屈從。因為寫作以及語言這兩者,都是有尊嚴的。值得敬畏與尊重,並且傾力而為。
我只能誠實地說,盡最大努力。畢竟,有些事情是無能為力的。
我一再有這樣的一個難以解釋的夢境。
心如大地。一盞盞稀疏的明燈高高佇立在曠野。路人看得到被照亮的一朵朵光點,而光與光之間的黑暗,路人永不得知。
我有過反覆思量。這或許可以隱喻我自己的內心。某種程度上,因了刻意地去迴避以及鄙視那些所謂的青春期徵兆——諸如憂傷,矯情,厭世,眼淚——我已經很久沒有認真而誠實地去反省過那些攪拌在頭腦之中的暗色調的東西。但是,暗影的存在,並不會因為消極迴避而消失。因了我沒有徹底地去釋然並且解決,那些頑疾般的存在,掩人耳目地在歡暢和扯淡的外表之下越來越糜爛,直至幾乎達到一種內與外的分裂,與雙重。就像心之大地,朵朵光亮都是只呈現給別人看的華麗。那些間隙中的一塊塊黑暗,只能等待自己去消融。
我們都知道,大部分人都不都是看起來那樣的。
也許憂傷並不是可恥的。但我們,或者僅僅說,我,需要重新誠懇看待去看待它,並從那些析出的沉澱中找出另一些更有意義的獲得。將這些獲得一一銘記,並且將剩下的忘卻,或者原諒。並最終在這樣的過程中去成長,而且感恩。
我在這樣的蛻變中永遠顯得遲鈍並且力不從心。但是我知道我始終都在為此努力。
我感謝很多故人。他們與我一起構架了我的成長,並且使得那些過程充滿了可貴與美好。他們或許從不會看我的文章。或許從不知道寫這些字的人就是我。
但是你是知道,我一直都只會在心裡記得你。
現在完成的這本書,僅僅是這樣一個開端。寫的過程當中,我用了全部心思與精力去構架。其中有不可避免的無力和缺憾。但我依舊覺得這對自己的努力是一次比較盡心的交代。儘管知道困難——但我仍舊希望它能夠成為一個告別。一如剛才這樣一句話:
如果我們能真正舉重若輕起來,至少在表達上,該是多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