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時光,重疊在一棵樹上。
舊枝葉團團如蓋,新條從其上引申。時光在樹上寫史,上古的顏色才讀畢,忽然看到當代
舊與新,往昔與現在,並不是敵對狀態,它們在時光行程中互相辨認,以美為最後依歸
——簡楨《眼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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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代他和母親生活的城市,夏天陽光毒辣,空氣溽熱,飽含水分的風偶爾吹到身上,總是熱的。粘粘的汗水濕透衣裳。
母親的世界永遠都是曖昧而不幸的謎。她的處境與經歷都有著一個小人物的坎坷無依,因而對這個炎涼的世態只剩下失望。她後來在中年患上甲亢,情緒常常不能控制,莫名其妙就會怨氣叢生。如同他人所言,有時候難以追究,她究竟是因為抱怨而不幸,還是因為不幸而抱怨。
簡生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深諳言多必失的處事之道,對母親的喜怒無常膽怯到壓抑的程度,因此沉默和迴避是唯一的出路。
他隱匿在角落裡,在母親看不到的地方,用憂鬱的眼神事先謹慎觀察她的心情。每每看見母親一臉冰霜,他就敬而遠之地躲到自己房間去,怕不慎什麼事情惹怒了母親要挨打。
夏日裡他從學校回來,熱得滿頭大汗,咚咚地跑上樓梯,卻有時候會在樓梯上碰見隱約覺得面熟的男人,帶著某種滿足得容光煥發的表情走下來,得意地搖頭擺尾,兩人錯肩的時候相互瞥一眼。
這些男人他或許碰見過不止一面,或許從未見過,或許根本就不是和母親有染的男人。但是他怎麼也無法控制自己不把他和母親聯繫起來。只覺得這一切齷齪地令人作嘔。當然,那個時候他還完全不知道真相,不知道是因為母親在被迫和這些權勢在握的男人進行可悲的屈辱交易。
回到家,就趁著母親不見,趕緊躲進自己房間再也不出來。去做功課,畫畫,看書。他有自己的一個安靜的世界。
他和母親之間已經長久地生分,生分到已經不能習慣相互表達親密和關愛。
記得那天他回家之後,母親不知為何,心情特別好。臉上有著疏朗的笑容。他沒有問,照例是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獨處。隔了一會兒,他正在做功課的時候,母親輕輕敲門進來,端給他一碗西瓜布丁。精緻玻璃碗,布丁透明而晶亮,水潤爽滑,西瓜被體貼地切成小塊放在裡面,攪拌在一起,剛從冰箱裡面拿出來,看起來冰涼可口。
母親站在他身邊,說,我知道你喜歡吃西瓜和布丁,今天恰好有空,發現冰箱裡面還剩了點西瓜,所以兩樣東西放在一起,給你做一碗西瓜布丁。你嘗嘗。
簡生一瞬間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他高興愉悅起來,於是立刻低頭大吃一口,但是這一口嘗到嘴裡,卻發現西瓜已經不新鮮,有些變味了。母親也許是不知道的。她經常忙到買了什麼東西放進冰箱就忘記,過了許久才拿出來。
她眼神期待地看著兒子,神情格外輕鬆。反覆地問,好吃嗎?好吃我以後再給你做。
簡生幾乎從未見到母親這樣愉悅的笑容和溫和的態度。他欣喜到不忍心告訴她,西瓜變味了。於是他流露出歡欣地表情,說,真的很好吃。
母親高興起來,在他旁邊坐下。他知道她要看著自己吃完,於是簡生立刻低頭在母親面前把整碗西瓜布丁全都大口地吃掉,然後抬起頭望著她,面帶笑容。
嘴裡卻全是變質發酸的味道。一直酸到了心底裡去。
母親毫不知情地笑著端過碗離開。說,你做作業吧,乖。
母親關上門離開之後,簡生怔怔地坐在那裡。是這樣心緒敏感的少年,此刻為剛才的一幕,為那一點吝嗇的親情的垂青,難過得轉身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想要哭。卻哭不出來。他是如此熱切而簡單地渴望,母親這次曇花一現的愉悅,能夠延長為她平常生活中最常見的心情。
從那一次起,他果然再也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好事,直到十八歲生日晚上與母親最後一次見面。那只甜美至極,卻最終給他帶來酸楚的蛋糕。
《大地之燈》母親生活的城市(2)
他知道在他的整個疼痛的少年時代,所有的寄托都只在於淮。淮所給他的安慰和平復,勝過母親,勝過一切。而他對淮的感情亦因此變得錯綜複雜,並且深刻。他始終覺得,為了延長並獲得這樣的關懷與安慰,沒有什麼犧牲不能作出。
因此這次即便是放棄了家庭,辜負了辛和,離開了卡桑,結束了工作甚至前程,都毫無悔改。這不是他用理智就能夠左右的抉擇。他對於回憶的偏執,以及沉浸在整個成長歲月的陰影和殘缺中至今不可自拔的姿態,是令人歎息的。就像是他胸口的傷痕。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足夠的絕望,去做自己的刺客的。
簡生離開時所帶走的行裝,除了一些衣物,其他就是些少年時的畫作。因為時間久遠,粗糙的紙面上鉛筆的印記已經被摩擦得水墨一般暈染開來。一道道原本清晰而均勻的筆工已經看不清楚。
他在飛機上將那本寫了不少斷句的速寫本打開來看。又為那些逝去的瞬間微感沉然。
回憶永遠有著優美動人的形態,令人複述往事的時候,不知不覺淪陷到一種經過臆想和虛榮的修復之後變得接近完美的幻象中去。無論當初經歷那些事實的時候,是多麼的不堪和不齒。儘管這種飲鴆止渴的告解,總是使得貪戀過往的人在這個不斷往前奔跑的世界裡,注定不能夠走得太遠。
當然,在這個把回頭看作軟弱和恥辱的世界上,走得再遠,也終究達不到想要的永遠。走得再近,也終究回不到想要的夢境。人永遠是一群被內心的遺憾和憧憬所奴役的生物,夾在生命的單行道上,走不遠,也回不去。
他又重回故地。
淮打開門的時候,表情是驚訝的。她沒有想到簡生還會回來。她一向習慣不對他人的許諾抱任何希望。
你回來了,簡生。
她將簡生迎進門來。簡生卻看著她,因為莫名的欣喜而孩子般地臉紅。他把簡單的行李放在地上,問她,你最近好些了嗎。
淮微笑,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又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問及他準備在這裡呆多長時間,是不是有公事在身。
簡生聽她這麼一問,愣住了。他握著茶杯,定在那裡。
你不知道我是來照顧你嗎。我已經離婚,辭去教職,解除了和女兒的收養關係。一切都只為了回到你這裡來。這一切都不是玩笑。你卻為何這樣問。
淮抱歉而尷尬地笑。她說,對不起,簡生。我沒有對你的許諾抱希望,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這樣。你犧牲太大,其實不必如此。
簡生一陣心寒。儘管這是他早已習慣的,淮對於自己的淡薄和疏離。他沉默了一會兒,放下茶杯,說,我既然已經來了。總也不能就這麼回去,對不對。
我的行李放哪兒。
她的確沒有真正希望過簡生會來,卻為他的回來做出了充滿希望的準備。她讓母親離開了,這段時間都獨自生活。淮的邏輯依然是遵從順其自然。簡生若來,她便會高興。簡生若不來,她也只能繼續獨自生活。
人所能駐守的諾言,也不過如此。
南方的冬天有著柔和的面目,空氣中如同包含著濕潤而溫暖的眼淚。沒有雪,放眼依然是滿眼的綠。雨下得綿長。在那樣的夜晚,枕著窗外絮語一般的雨聲,很容易陷入沉沉睡眠。
這應是人生最安祥的境地罷——暖冬,回歸到少年時久居的樓閣。夜闌聽雨,心下寧然。而那個你愛了多年的人,就在你隔壁的房間入夢。
他在淮的家裡住下的第一晚,只覺得睡得安穩。連夢境都沒有的沉睡,似乎很多年都沒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