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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在一個薄霧瀰漫的早晨,在日復一日裊裊升起的桑煙之中,他們搭乘吉卜的牛車,帶著卡桑離開了。來送行的,只有仁索。
沒有人看到,遠遠地,扎麼措騎著馬,在低矮起伏的山巒上面眺望卡桑他們漸漸遠去的影子。湛藍的天空之下,浮雲低低地與少年的頭頂擦過。
辛和一直都貼在卡桑身邊,生怕她有何不安。卡桑一路上都很聽話,很安靜。這孩子並沒有頻頻回頭眺望這故鄉的大地。她血液之中始終帶有不斷上路的願望,彷彿附有一匹駿馬的英魂。
她離開了這片廣袤的,帶給她以生命和歡愉,死亡和孤獨的生生不息的高原。若知道離開就是宿命,那麼再深切的不捨都是枉然。記憶早在不捨之前,就已經深刻地存在了。她知道自己無法忘記這片故鄉的大地。
這便足夠了。
吉卜的牛車將他們送到了很遠的鎮子上。簡生和辛和找到派出所,更改卡桑的戶籍。剩下的還有很多繁雜的收養手續要回到城市之後辦理。
吉卜把他們送到這裡,便回去了。離開之前,他本想囑咐些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卻突然覺得對這對善良的年輕夫妻非常放心,於是只是簡單地道別。
他們帶著卡桑,漫長的乘車,到了拉薩,然後是一趟飛機飛回了北京。
在飛機上,三個人像是最平常的三口之家那樣,坐在一起。辛和緊貼著卡桑坐,耐心地照顧她的感受,細細詢問她的需要,嘗試著教她用漢語交流。簡生在旁邊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心中無限悵然。
這是冥冥之中所謂生命的輪迴麼。
十多年前,自己正是這樣被突然地帶去了城市。坐在開往城市的列車上,他獵奇地探望著窗外。對周圍的一切完全陌生。從那一刻起,直到回到城市之後的好幾年當中,心中的不安和恐懼,至今仍然記憶猶新。而在後來的矛盾百出的生活之中,他和自己的親生母親都無不暗自懷疑過,這樣的舉動是否是正確的選擇。最終,需要經歷那麼多的誤解和恨,才能夠彼此冰釋並且理解。然而卻太遲了。
他希望這一次的輪迴當中,不要有同樣的無可挽回的遺憾。自己欠下這個世界太多的恩。也許,這是一個償還的方式。他從心底確定,自己是甘願的。
他為自己擁有這樣的善,而感到高興。
下飛機之後,卡桑看見諾大的首都機場,驚奇無比。她從未見過城市。從青藏高原的腹地突然間來到另一個由鋼筋水泥構築的繁華森林,她新鮮之中感到非常的缺乏安全感,緊握著辛和的手,汗津津的。辛和心思細膩,她能夠感知到孩子的內心。一直都耐心地陪伴著她,寸步不離。
簡生開車穿越大半個通城,把一家人載回家。
卡桑坐在車後座上,頻頻回頭望,可是除了一道道犀利的車燈打在臉上,她什麼也看不清楚。這是夜色之下的北京,夏日末尾的燥熱尚未褪盡,城市於火樹銀花紙醉金迷的照耀中呈現出一杯紅酒一樣的釅釅色澤,在川流不息的寶馬香車與輻聚輒散的人流中,四處散落著燈火通明的獨屬於城市的妖嬈,烘托出與一座曾經舉目皆是畫棟流丹,佩玉鳴鸞的古都相承而又相悖的無限繁華。彷彿一艘巨大的承載著歌舞昇平亭台樓榭的龍舟,逐漸沉沒在粘稠濃郁的靡靡夜色之中,不復回升。
她深刻記得這城市的龐大與孤獨。一個陡然需要自己面對的全新的世界。心情陡然惴惴不安起來。
回到他們的家裡,辛和給卡桑洗澡洗頭,給她換上新買的睡衣。她的手碰觸到孩子的時候都是小心輕柔的。她在臥室給卡桑梳頭,在鏡子中,她看著孩子那麼純樸而漂亮的一張臉。膚色的確是黝黑的,臉非常的瘦。眼睛明亮。四肢修長。
她輕輕擁抱卡桑。捧著她的臉蛋,響亮地親吻。卡桑,從現在開始你和我一起生活了。
女孩則羞澀而安靜地朝她微笑。
那天晚上,卡桑睡在辛和的身邊。半夜她開始發低燒,頭痛。辛和心裡十分著急,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簡生略微皺眉。他說,明天一早帶她去醫院診治。
在醫院,給出的診斷是醉氧症。
《大地之燈》薄霧瀰漫的早晨(2)
醫生告訴他們,很早之前就有迷信之說,高原女子到中原,必染癆疾。不無道理。在高原大氣稀薄的地方長大,在海拔低的內地,一開始會不適,會表現出頭昏無力,胸悶等症狀。這跟內地人到了高原會有高原反應是一模一樣的道理。加上北京環境不潔淨,空氣中細菌太多,孩子從小在清新的高原長大,對病菌抵抗能力低,因此會容易有感冒和發燒。需要長時間的適應,情況才會好轉。你們需要好好照顧她。
她來到城市的一段時間裡,身體不太好。醉氧症一直有持續。他們小心照顧她的生活,在家裡請了保姆,主持家務,料理飲食。又給卡桑請了家庭教師,教漢語。卡桑卻是非常懂事和堅強的孩子,身體不舒服,從不嬌嗲嗔喚,只是獨自忍受。學漢語也很努力。
他們商量,怕辛和的母親不同意收養,所以先自作主張將法定收養手續辦好,然後再帶著她去見母親。
辛和把此事的前因後果告訴了母親的時候,心中有些忐忑。說起她的不幸身世,以及懂事堅強的性格,老人亦非常震驚和感動。母親最後表示理解和接受。她只是和簡生說一樣的話:此事重大,希望是你們考慮成熟的結果。
老人和藹地撫摸卡桑怯生生的臉蛋。她那陽光一樣發紅的臉蛋,瘦而清晰的線條,黝黑而健康。明亮的大眼睛,深黑而蓬鬆的長長的頭髮,束成兩束大辮子垂下來,穿著辛和給她買的別緻的童裝,非常引人注目的一個漂亮的異族的小孩。
一切都是順利的。這個人情稀薄的世界,他們都是內心至為善良的人。卡桑遇到他們,亦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辛和在高原創作的攝影作品被收錄進了出版社的大型畫冊,然後又參加了聯合攝影展,大獲成功。在攝影展上,她的幾十幅精心挑選出的傑出作品全部展出。畫面中,人們看到那些最原始而動人的天地和生命。
被暮色浸染成金色的大地上,低頭食草的牛羊們的脊背馱起寧靜的黃昏日月齊暉的深紫色高山上,一抹金色的旗雲高高揚起的牧鞭,抽缺了挾在山埡口的憂鬱的夕陽山風撫過的時候,田野上的青稞在刈麥人的膝下,漸次倒伏牧人的村寨中,伴著晨曦裊裊升起的桑煙,舔著低垂的蒼穹黑色的鷹隼滑翔,牽著風馬旗鼓動飄揚的色彩,巨大的翅膀掠過沒有墓碑的土地,飄向天空的盡頭不知寂寞的野花,在無垠的荒原上燃燒起牧童的歌聲,彷彿講述一個沒有淚水的傳奇喇嘛廟乳白的高牆以及鎦金的天頂,在天空湛藍的背景下切出線條分明的輪廓車窗外面的馬兒孤零零地站在悠揚延伸的細長路面上,悵然若失地望著卡車離去的方向身後的路像風中的哈達一樣飄向遠處,襯著蒼藍的天色,看得讓人心下慼然下青侖卓草原暮色四合天空和雲霞像極了幽藍的深深海底長滿簇簇絢麗的珊瑚落在無名的清澈湖畔的古老傳說在低語著織滿了陰影的往事,被啼鳴的鳥輕捷地銜走了孤獨的朝聖者的腳步,帶著一路星輝,像神的雙手一樣,虔誠地撫摸山巒起伏的脊樑而在創作介紹版面中,辛和將幾張令人側目的不凡作品展示出來。
黑暗中,倉皇的抓拍,顛倒的影像,模糊的光影相互交錯。一頭渾身是傷的藏獒正在跟雪豹惡戰。
他們在附言中完整地寫到了這些照片的來歷。
是為了用閃光燈驚退進攻的豹子,所以無意中拍下了當時的場面。這頭忠勇的藏獒是一個藏族孤兒的唯一親人。那個晚上它與豹子孤身奮戰,傷痕纍纍,鮮血流了一地。不久之後的凌晨,藏獒自知死期已到,便獨自離開了我們,走向遠處的雪山,回到靈魂的歸宿。
它是草原的衛神,為了小主人的羊羔和黑帳篷,以及她的生命,忠誠而勇猛地流血,直到最後一刻。
謹以此紀念我們永遠的晉美。
簡生帶著卡桑來參觀辛和的影展。他牽著她的手,穩穩地握在掌心。在一幅幅作品面前逐一停留。非常耐心。而卡桑唯獨久久地佇立在晉美的照片面前,一言不發。她知道,晉美在遠方等著她。總有一天,他們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