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33天 正文 第30節
    7月26日星期二晴

    知道陳大爺是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以後,我就改稱他是陳老師了。早上五點半,我們在協和醫院門口會和,我嚴重睡眠不足,恨不得帶上副口罩來掩蓋我連綿不斷的呵欠。陳老師拎著保溫盒,神清氣爽的讓我很不好意思。

    陳大爺的老伴姓張,叫玉蘭,我一聽這名字,就覺得應該是南方人,果然,病房裡的她雖然被各種管子層層疊疊裹的很嚴實,人也瘦的厲害,但老了的面孔都很清秀,依稀還能看到當初上海小姐的模樣。我開口叫她張大媽,她笑著說被我叫老了,讓我改口稱她阿姨。

    和不太穩定的氣色相比,阿姨精神狀態絕佳,我坐在她床邊,問她想要個什麼樣的金婚典禮,阿姨一臉不好意思,千回百轉的問了我一個問題,「這個歲數穿婚紗,是不是不太合適了?」

    我很確定的告訴她,我們辦過的金婚儀式裡,好多人都是穿婚紗的。年輕的時候沒穿上,現在就更應該穿了。

    張阿姨一邊笑一邊說,「你看,我現在瘦成這個樣子了,又這麼老,站著看嘛,還像個人模樣,要是一躺下來,就是一袋子骨頭,到時候婚紗裡肯定能裝兩個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張老師站在我身後說,「好看,肯定好看。沒有合適的婚紗,咱們就訂做。」

    張阿姨沒血色的臉上泛起一點點的紅光,「搞得那麼正經,還訂做,穿完一次,放在哪兒啊,以後你留著看,心裡不煩亂麼……」

    陳老師不說話了,張阿姨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讓人太傷感的話,病房裡冷場了,我趕緊找起了別的話題。

    「張阿姨,陳老師對你真好,一開始是他追的您吧?」

    張阿姨笑起來,斜著眼睛看看張老師,「追的還很不光彩呢。」

    張阿姨講起戀愛經過,肯定是講過無數遍了,輕車熟路,雖然現在氣不夠用了,但遣詞造句都不打磕絆。沒想到,陳老師看起來斯斯文文,早年間也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一員猛漢,當警衛員的他,活生生把當時是連長未婚妻的張阿姨給搶到手的。

    「他們連長派他來接我,他在我家見到我,就馬上像被雷擊過了一樣,也不說話,頂著一張大紅臉,問一句話,恨不得過三天再回答,我一開始只覺得這個人好笑的很,可是後來他天天照顧我生活,日久生情呀,你曉得吧。所以呀,要是放在現在,這位陳先生就是你們說的第三者呀,我就是紅杏出牆水性楊花哎。」

    陳老師一邊笑一邊撓頭,「胡言亂語,年紀大就可以隨便瞎說話!那時候男未婚女未嫁,什麼第三者什麼紅杏出牆,你和我們連長,連面都沒見過,那次我是去接你見面的,你見了面以後不是說不滿意麼,嫌他年紀大。」

    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古色古香的調起情來,我在旁邊笑,心裡想著,成分這麼簡單的一見鍾情,都被張阿姨說成了是紅杏出牆,她也真是不理解現在真正水性楊花的姑娘到底是什麼樣,他們那個時代形容這樣的姑娘是「滿園春色壓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我們現在形容這樣的姑娘則是「滿園春色壓不住,我又紅杏出牆啦。」

    張阿姨斷斷續續的說了點兒自己的想法,就漸漸顯得困頓起來,然後慢慢睡著了。陳老師仔細的幫她把被角壓好,然後送我出病房,「一切從簡吧,黃小姐,玉蘭想要的多我理解,但是時間不夠,我們現在真是只爭朝夕了。」

    臨走前,陳老師這樣交待我。

    想到張老師的身體,我決定在醫院附近找一個合適的場地,最後定下了一個茶樓,很古樸,空間足夠,跟兩位老人的氣質也很搭。

    趕回公司已經是下午了,王小賤正把頭埋在他從網上買的花朵形狀的枕頭裡睡午覺,那個變態的枕頭中間是空心的,這樣臉放在裡面可以透氣,這麼無聊的人性化設計簡直就是為王小賤這類人度身訂造的。有時候王小賤午睡過後猛的抬頭醒來,那個花枕頭還卡在他臉上,讓他看起來像一朵萎靡不振找不到太陽方向的向日葵一樣。

    羅列大大小小的流程列表的時候,我也漸漸困了起來,最後靠在辦公椅上,頭一歪,以一個仰躺在車禍現場的姿勢睡著了。

    即使是以這麼不舒服的姿勢入睡,我卻還是做了一個情節線無比清晰的夢。

    夢裡是白天,天色亮的刺眼,我坐在一輛很破爛的小巴車裡,窗外是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的鄉間景色,車裡三三兩兩坐了幾個人,我坐在最後一排,路上佈滿大大小小的坑,一車人時不時的會被顛的集體跳躍起來,就是這樣一個乏味場景裡,我熱的發昏,打開車窗,吹進來的是粘稠的風,衣服被汗水濕透,頭髮卷在脖子上,一陣陣刺癢。

    這時候他再次在夢裡出現了,一副鄉土小混混的打扮,穿著白色的跨欄背心,騎一輛小摩托,摩托小,但氣勢很大,一路轟然作響的追上了我們的小巴。他一手開車,一手用力拍小巴的車窗,衝著坐在窗邊的我說,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態度很強硬跟他嚷,我不可能下車,這是末班車了。

    「沒有車了,我送你回家。」他告訴我。

    我特別冷淡的對他說,「你也配知道我家在哪兒嗎?」

    車廂裡的人都看著我們,眼神裡是掩飾不住的喜氣,終於有一場鬧劇來娛樂這憋悶的旅途了,連司機都時不時的回過頭來張望。

    「你不下車,我就一直跟著你。」他接著說。

    我冷笑了一聲,「你油加滿了麼?」

    「能陪你開多遠我就開多遠。」他頭髮被風吹的向上豎著,像刺蝟索尼克,眼神裡一半迫切一半討好,還帶著一點點隱約可見的因自尊心被踐踏而生出的恨。

    我轉過頭不理他,看著前方,周圍的視野變得開闊了起來,景色不那麼平淡的惹人生厭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路旁展開,風也涼爽了起來。

    他不說話了,就只是默默在車旁邊陪著我,有時被小巴丟在後面,但過一會兒便奮力追了上來,有時會超過我們,然後放慢速度再次出現在我旁邊。我也不說話,淡定的看著前方的路,偶爾看看他,每次看向他時,他接受到目光,便馬上露出一個「我還在」那樣的微笑。

    看到劇情沒什麼發展,車上的人不耐煩了,有個中年人衝著司機嚷嚷,「開快點兒吧,這個速度什麼時候能到家啊。」

    司機聽完這話,便猛的一踩油門,車子很費力的向前飛速開去,他努力的追,但總是離我有半個身子的距離。終於,他追不上了,看他表情,像是用盡了力氣,但還是徒勞。慢慢的,他徹底被甩在了車後面。

    過了幾秒鐘,我忍不住把頭探出窗外,看著後面的路,他還在車後面追著,但身影是越來越小了,慢慢的,只能看見他的背心,被風吹成了一個白色的氣球,陽光下那麼刺眼的在熱浪蒸騰的鄉村小路上飄蕩。

    我歎了一口氣,心裡一陣空落落的輕鬆,感覺像是吃了大劑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恰到好處的麻木,沒知覺,伴隨我一路的悶熱,還有那些刺痛感,躁動感,絕望感,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種連再見都無力說出口的感受。

    我緩緩的醒了過來,眼前一片漆黑,一團軟綿綿的東西籠罩著我的臉,我抬起頭,發現正趴在辦公桌上,臉下埋著王小賤的花骨朵枕頭。

    辦公室裡已經是一片漆黑,我這一覺一直睡到了下班,唯一的光線來自我旁邊的電腦,我轉頭一看,王小賤正聚精會神的玩著祖瑪。

    我把枕頭丟給他,他嚇了一跳,「你醒了倒說句話啊!」

    「我怎麼睡了這麼長時間啊?」

    「你以為呢,大老王拿你當消極怠工的典型,讓公司的人在你周圍圍成一個圈,還開會來著呢。」

    「我沒打呼嚕吧?」

    「呼嚕倒沒打,說夢話來著。」

    「說什麼了?」

    「說覺得對我無以回報,所以把你七八張銀行卡的密碼全說出來了。」

    「滾,你下班了怎麼不回家啊?」

    王小賤一邊關電腦一邊說,「不是怕你睡著睡著死了麼,我爺爺就是這麼過世的,說睡個午覺,就再沒起來。」

    「一睜眼就看見你這麼個喪氣的人,我還不如睡著睡著死了呢。」

    我們收拾好東西,一起離開了辦公室。離開辦公室前,我看了一眼被黑暗籠罩著的寫字樓,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心裡瀰漫開。

    三十天前,剛剛分手的第一天,我就站在這樣一片漆黑的辦公室裡,那時候的我只覺得烏雲壓頂大難臨頭,前路上一片迷霧,空調裡吐出的是攝人心智的寒氣,我困在窗前,一動都不能動,最後要靠保潔員阿姨來拯救我。

    又站在同一片黑暗裡,四周的擺設,氣味,甚至陰影的位置都沒有變化,還是一樣的死氣沉沉,還是一樣的不懷好意,我前方還是迷霧重重,陽光明媚斑馬線清晰的高速公路只能出現在我想像裡。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全身不再那麼沉重,有了離開這裡的力氣。

    「走不走啊,電梯到了!」王小賤站在門外嚷嚷。

    「這就來。」我一邊回答他,一邊輕輕關上門。

    一片寂靜裡,只有門鎖發出「卡噠」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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