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009年,發現之旅
一切都是暫時的。何小兵坐在從拉薩回北京的飛機上,看著窗外,這樣想到。
一直以來,嚴寬仍每天上網查閱婚介網發來的徵婚女性的照片,一次他看到一個女生的資料,說自己喜歡旅行、音樂和動漫,後面留了"嘿嘿"兩個字,嚴寬看成"嘿咻"了,心想這個女生的愛好還真別具一格,想看看有這種興趣愛好並敢公之於眾的女生長什麼樣,便點開她的照片,一看,竟然是夏雨果。嚴寬很難相信夏雨果變成現在這個樣,便把她的資料又看了一遍,這才發現是自己看錯了。嚴寬怕夏雨果被別人征走,趕緊替何小兵給她發了一封信,說想和她深度聊聊,並配上一幅假照片。夏雨果恰好在線,回信說想聊什麼就在信裡說。嚴寬說打字無法將內心所想表達清楚,還是希望能請她喝咖啡或吃飯見面聊。夏雨果說她現在西藏,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北京。嚴寬判斷不出真假,就說他知道自己的條件不好,夏雨果看不上他,但他希望夏雨果不要以這種方式拒絕他,可以直說。夏雨果說,她不是那個意思,她真的在西藏,並發了一幅剛剛在布達拉宮照的照片。嚴寬趕緊把這一線索告訴了何小兵。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很早就想去西藏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想去那裡,但是他知道去西藏並不需要理由,因為那裡是西藏,不僅是夏雨果,那裡也是很多人夢想中要去的地方,包括何小兵。於是,為了夏雨果和看到夢想背後到底是什麼,何小兵奔赴拉薩。
當火車過了青海,城市的跡象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藍天白雲,雪山河流,遼闊的草原,如珍珠般散落的犛牛、羊群,騎著摩托車的牧民,何小兵覺得自己對眼前的景像有一種天然的親近,雖然沒有參加其中,但是他感受到生活的味道。這跟在城市的感受不同,在北京,他經常路過那些門口有噴泉、鮮花,路面潔淨、總是被工人們噴灑得半濕不幹的寫字樓、公寓,它們有富麗堂皇的門廳,門口站著穿著制服、帶著白手套、拿著對講機的門童,樓下停著全身光亮的車,進出是拎著公文包的文雅人,何小兵更願意以客人的身份參觀這樣的場景,而不是以主人的身份每天在這種場合出入,但是當看到唐古拉山,看到藏北草原,看到吃草的牛羊,看到挖蟲草的藏人,看到隨著火車飛奔的藏族小孩,看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種趣味和意義。
進入拉薩,何小兵走在布達拉宮前,有些茫然。周圍都是穿著異族服裝的人,他們說著何小兵聽不懂的話、戴著何小兵不會戴的頭飾,甚至膚色都跟何小兵不一樣,搖晃著轉經筒,嘴裡唸唸有詞,繞著布達拉宮走著,還有一些磕長頭的藏人,三步一磕,五體投地,腦門兒上已經磕出趼子,何小兵覺得身處此地,有些彆扭。當他繞著布達拉宮走了一圈後,和周圍人的隔閡沒有了,感受到他們的勃勃生機,並能融入其中,砍著價從藏民手裡買東西,還買了當地的吃的,邊走邊吃。何小兵想著,也許生活也是這樣,當一種新生活來臨的時候,一開始可能會不適應,束手無策,但只要不逃離出去,生活其中,就會將一切彆扭轉化成自然,變得美妙。
路旁茶館的樹蔭下,坐著一對轉完經的老頭兒和老太太,轉經筒放在一旁,小方桌上擺著一壺甜茶,兩人喝著。老頭兒要了一碗藏面,麵條上來,老頭兒不吃,老太太一個人吃,老頭兒給自己續上茶,喝一口,看著遠處的布達拉宮。
在這裡,何小兵唯一惦記的事兒就是,如何找到夏雨果。如果時間能倒流,他不會讓夏雨果離開自己,想到這裡,何小兵又去了大昭寺,以藏民和信徒構成的人群正順時針繞著大昭寺走著,何小兵不信佛,逆時針繞著大昭寺轉,他希望通過這樣走,能讓時間回到從前,夏雨果還在他身邊。
何小兵在人群中穿梭,迎面走來一張張轉寺的人虔誠的臉,看得出,他們的內心一定不是空虛的,而是有信仰的,臉上都帶著一股堅毅。
以前何小兵對一切都持懷疑態度,覺得只有經過自己思考並認同的事情才值得去相信,這樣做必然會每時每刻都對外界保持警惕,無法讓自己放鬆,得不到快樂。而現在,何小兵覺得,相信一些東西,或者有點兒信仰,是幸福的,比如這些藏民和信徒,雖然生活艱苦,但是從他們身上看不到愁苦,從信仰中獲得的快樂,蓋過了生活中的苦。
一個年輕的喇嘛正在磕長頭,人群給他避讓開空間,以便他的動作能充分舒展開。何小兵停住,看著這個年輕的僧人,繫著皮圍裙,手上套著木板,像跳水一樣伏在地上,腦袋觸碰地面,絕不蜻蜓點水,腦門兒上沾了一片灰土,灰土的正中間是一個凸起的趼子,像長了一個天眼。
僧人旁若無人,一心禮拜,往前走三步,然後轉身九十度,面向大昭寺,全身伏地,叩首,然後起身,轉回九十度,嘴裡叨念著經文,又往前走三步,再轉身九十度,衝著大昭寺俯下身子。何小兵覺得這些動作散發著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這種力量,讓世俗的一切變得不再重要。
就在僧人俯下身子的時候,何小兵覺得眼前一晃,他把視線往遠處延伸了一點兒,看到一個女孩靜靜地佇立著,注視著磕長頭的僧人,是夏雨果。
僧人起身,擋住了何小兵的視線,往前走了三步後,僧人再次俯下身子,夏雨果又出現在何小兵面前。這時,夏雨果也抬起頭,跟何小兵的視線相遇了。
在迎面走來的人群中,夏雨果的那張臉異常鮮明地出現在何小兵眼前。
兩人都沒有驚詫,似乎目光相遇的這一瞬間,是順理成章的。
何小兵看著夏雨果,兩年沒見,看似她沒有變樣,但她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地方變了。
來的時候,何小兵和夏雨果在車上一前一後,回去的時候,兩人就坐到了一起。兩次經過海拔五千兩百米的山口,一路上的平均海拔都在四千五百米以上,小夫妻裡的媳婦又高原反應又暈車,頭疼,嘔吐,坐到前排,何小兵理所應當地坐到後排夏雨果的旁邊。
早上起得早,也玩兒累了,夏雨果坐著坐著睡著了,頭不由自主地靠在何小兵的肩上,何小兵聞到熟悉的洗髮水味兒。
"師傅,慢點兒開,別太顛了。"何小兵招呼司機道。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夏雨果靠著何小兵睡著了,心領神會地沖何小兵笑了笑。
可惜路途太短暫,三個多小時後,回到拉薩市區,夏雨果醒了,頭從何小兵的肩上挪開。
"再睡會兒吧!"何小兵說。
"我說怎麼直做噩夢,原來是靠你靠的!"夏雨果揉揉眼睛看了看窗外說。
"佔了便宜還賣乖哈!"何小兵說。
"也不知道咱倆誰佔便宜!"夏雨果說,"師傅,停下車。"
"還沒到你住的地方呢!"司機說。
"我在這邊轉轉再回客棧。"夏雨果說。
"我陪你轉吧?"何小兵說,"正好我也想轉轉。"
"不用,你要是轉我就不下車了。"夏雨果說。
夏雨果提前下了車,何小兵讓她有事兒給他打電話,夏雨果說不會有事兒的。
何小兵一個人落寞地回到客棧,進了屋倒在床上,眼睛一閉,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聽見院裡有人說話,在問有沒有熱水之類的事兒,然後是拖拉著行李箱、開鎖的聲音,何小兵的對面屋住進了人。
何小兵睡不著了,出了屋,見對門正敞著門,夏雨果蹲在地上,從行李箱裡往外拿東西。
原來,夏雨果回到住處後,想洗澡,沒熱水,老闆說熱水器壞了,一時半會兒有不了熱水。夏雨果只好搬家,其實她住的地方離何小兵的客棧很近,前幾天她故意說跟何小兵住在兩個方向。這次搬家,因為行李多,便就近找了一個客棧,沒想到又碰上何小兵了。
"先不理你,我得洗個澡。"夏雨果關上客房的門,拉上窗簾。
何小兵站在門口揚揚得意地笑著走開,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閉上眼睛,陽光照下來,雲朵飄過,眼前一陣紅一陣黑。何小兵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聽著遠處傳來的藏族民歌,感覺一派祥和,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打過架了,正漸漸從過去的易怒中走出來,變得平和。
何小兵要了一壺普洱茶,喝出陽光、雨露、土地、空氣的味道,他覺得這才像生活的味道。而之前,他的生活就像喝可樂,雖然喝進嘴裡也有滋味,但喝完除了打嗝,什麼都沒剩下。
躺椅下有一個螞蟻洞,螞蟻們正進進出出忙碌著。小時候何小兵看到螞蟻洞,會用尿澆它,讓螞蟻們練習游泳。那些螞蟻很神奇,雖然洞口被泥土封住,但第二天那裡准出現一個新螞蟻洞,而且不見死掉一隻螞蟻,這時候何小兵會解開褲子,繼續鍛煉它們游泳。現在他不會這麼幹了,他知道替螞蟻考慮了。
何小兵掏出MP3,戴上耳機,又閉上了眼睛。現在他依然覺得,聽到好的音樂,這輩子可以什麼都不幹,光聽它就夠了。那一瞬間,它能讓你忘掉所有快樂、不快樂、傷痛、沮喪、鬱悶,讓你如沐春風,哪怕聽完就死了,聽著這種音樂死,會死得很舒坦。
音者,聲音也;樂者,令人愉悅之意。所以,音樂不是讓人痛苦的。而以前,音樂卻讓他痛苦,回憶那段青春的日子,幽暗晦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
那時候他跟社會是擰著勁兒的,因為什麼都沒有又什麼都想要。就像一個正在生氣的人,說話、辦事兒,肯定都不正常。以前看什麼都戴著濾鏡——搖滾樂很容易讓一個單純的人不再客觀地看待世界——所以世界並沒有客觀如實地呈現,愛恨也沒有如實地產生,恨先入為主了。
回想過去,過於追求病態的感覺,並不健康,音樂是需要靈感,痛苦是靈感的來源之一,但不是全部,偉大的作品中都有關懷和愛。創作的渴望不僅來源於對現實的不滿,同樣也能來源於對生活的愛,而且他愈發喜歡後者所帶來的靈感,這種創作不必經歷過程的痛苦,也能獲得創作的喜悅——熱衷創作的人,起步階段其實都是熱衷於創作成果所帶來的喜悅,所以認為其過程所遭受的痛苦是值得的,很少有人想過,其實作品不必非得用讓自己痛苦去交換。
故意追求憤怒很沒有必要,快樂有什麼不好嗎,觸及心靈並不是非得揭傷疤,也可以灌輸甜蜜。
現在何小兵知道不應該再掙扎了,生活不會因你對它不滿意而變好,但改變自己,就會發現,世界並沒有想像的那麼不好,甚至從中能獲得驚喜。他不認為改變自己就喪失了什麼,說不定改變的是本來就錯誤的。這不是向社會屈服,而是按符合生活真諦的道路走。
以前認為怎麼活很重要,其實這錯了,無論怎麼活,都要以一個積極樂觀、不慌不忙、沉下心的態度面對,就像喝酒的人,喝什麼酒無所謂,十塊和一千塊的酒都能喝得津津有味,品出樂趣和享受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並不是直奔主題——醉——這只會讓自己難受。
音樂作為一門藝術,它本身僅僅是生活這門藝術的一部分,後者更值得去用心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