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給兩人勾了一層金邊,他們忘情地抱著對方,冰激凌的味道已經沒了,只剩下對方的味道。
太陽不好意思了,躲進雲裡。兩人還沒分開,維持原狀,佟玥突然推開鄒飛,笑著說:「冰激凌快化了。」
鄒飛:「對啊,別浪費。」然後托著冰激凌盒,讓佟玥坐在天台上,拿著木勺,一勺勺吃著,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
當佟玥吃完最後一勺的時候,鄒飛又抱住了佟玥:「怎麼又浪費啊,真是的!」說著也不管佟玥嘴邊是否真的蹭了冰激凌,又把嘴湊了上去。
五月,戀愛的季節。
這月還發生了一件事情,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遭到北約部隊的三枚導彈襲擊。很多學生是先參加了學校組織的遊行,然後才知道這一消息的。那天是星期六,學校沒課,校團委號召全校師生去美國大使館遊行,當時範文強正在宿舍裡玩著遊戲,羅西突然跑進來,招呼著:「走啊!」
「哪兒去?」範文強問。
「遊行去!」羅西找出自己去工體看球時用的喇叭,「學校有車,負責接送!」
「走!」範文強放下手柄,跟著羅西上了車。車上坐滿了義憤填膺的學生,範文強揮舞著拳頭高呼著:「打到日本帝國主義!」
「這事兒跟日本沒關係,去美國使館遊行。」羅西找了座位坐下。
「哦,不是去砸日本使館啊!那就打倒美帝國主義!」範文強改了口,然後問,「美國怎麼著咱們了?」
「我也不知道。」羅西說,「反正學校說,只要參加遊行的,回來就管飯,還是小炒。」
這時候旁邊有人插話:「聽說是他們把咱們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館炸了!」
「為什麼炸啊?」範文強問。
「說是炸錯了。」
「真炸錯了還是丫成心的?」
「不知道,反正難得去美國使館起起哄。」
「對,在宿舍裡待著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去使館區溜躂溜躂!」
一輛輛大轎車開出學校,浩浩蕩蕩向使館區駛去。到達使館區後,在校團委老師的指揮下,學生們排成方隊,舉起國旗、校旗,陳志國還帶來了團旗,在人群中揮舞著,並帶頭喊著口號:血債血還,捍衛主權!隊伍開始繞著使館區轉,不光圍著美國使館,也把英法德意的使館光顧了,藉機也讓那幾個西方國家老實點兒。
兄弟院校的學生也來了,開始合唱《團結就是力量》和《國際歌》,在青春的躁動和莫名的愛國情緒的鼓動下,開始有人向美國大使館裡投擲石頭並燃燒美元(不知真假),人群跟著歡呼著。鬧到天黑,歌唱夠了,嗓子啞了,人也累了,覺得該吃飯了,便坐上校車,返回學校吃飯。當學校實現了承諾的飯菜時,範文強表下決心:「下回有這種活動我還參加!」
第二天,學校又派車了,並讓食堂準備著飯菜,範文強看見食堂的師傅卸著牛肉和雞腿,趕緊下了樓,上了車。
第三天,週一,學校開課了,白天學校裡一片安靜。下午的課一結束,又有幾輛大轎子車停在學校中央,準備接送第三批遊行的學生,食堂在準備晚飯的同時,也為即將去遊行的學生們準備著歸來後的夜宵。
很快,車上又坐滿了人。這次去的是剛從家裡回來沒趕上週六週日遊行的學生,他們聽完前兩天遊行的學生的講述,愛國情緒被煽動起來,同時也覺得別人都去了,自己不去就落伍了,於是上了車。
這次範文強沒有去,他的理由是:「光打雷不下雨,沒什麼勁,而且今天我不怎麼餓。」
而陳志國依然扛著團旗上了車,他說:「作為一名積極分子,我要衝在群眾的前面。而且我已經去過兩次了,有了一定的經驗,可以指揮大家更沉重地、更準確地、更高效地打擊美帝國主義的要害和囂張氣焰——我知道從哪兒扔石頭能砸著他們的玻璃!」
配合遊行,大學生中間掀起了抵制美貨的行動,把攢了多日的麥當勞和肯德基的優惠券撕了,發誓從此支持民族品牌,只吃蘭州拉麵和揚州炒飯。但是沒過多久,或許是拉麵和炒飯沒有漢堡好吃的緣故,大家似乎把這件事情忘了,麥當勞和肯德基的優惠券又成了搶手貨。快畢業的學生,開始準備考托福考GRE,出了成績又去了美國大使館,這次都是一個人去的,衣著得體,腳上是耐克,腦袋上是MLB,而且都是真的,簽字用的鋼筆是派克,畢恭畢敬。
六月,又該考試了,校園裡的人又著急了。能知道臨陣得磨槍也是人類的積極品質之一。
也有人覺得積極生活反而是消極的人生,只有消極地去生活——說得直白一點兒就是混、耗著——才是在面對人生的時候,一種人類積極的表現。
說這話的是範文強,他還說:「操,傻B,愛怎麼著怎麼著吧,我就不考了,大不了退學唄!」
「我也不想考,但考試也不是多難的事兒,一咬牙就過去了。」羅西蓋著被子做著仰臥起坐。
「我就不想過去,憑什麼我非得考試啊!」範文強摳著腳,「我就不能幹點兒別的嗎?!」
「上學不就得考試嗎?」尚清華覺得邏輯就是如此。
「你又沒病,用不著在家養著,退了學幹嗎去?」老謝清理著書架上空了的藥瓶。
「我還沒退呢,我怎麼知道幹嗎!」範文強撕下一塊腳皮。
「那你當初還考大學,而且比我分還高。」尚清華一直對此很詫異並耿耿於懷。
「我他媽哪知道參加了高考就可以上大學啊,我他媽哪知道隨便往卷子上寫點兒什麼就能換來大學錄取通知書啊。早知道這樣,高考那天我就去網吧了。」範文強換了另一隻腳摳。
「看來你比我適合學習。」尚清華由衷地羨慕。
「別跟我提學習,煩!」範文強的手離開腳,脫掉衣服,只穿著內褲,拿著臉盆去水房沖涼水澡。
只聽水房傳出一聲:「操得勒,怎麼他媽的這麼煩啊!」然後是一盆水從天而降的聲音。
六月,考試的季節。
雖然佟玥是女生,雖然她按時去上課,雖然她自己寫作業,但是在對很多事情的態度上,她和鄒飛是一致的。比如兩人都對那些批判現代文明卻在追逐著現代文明的作家很瞧不上,他倆不相信那些對現代文明趨之若鶩的人,寫出的對現代文明的批判能有多深刻,就像兇手對自己親人下手通常不會太狠。在這點上,他倆都認為塞林格還算靠譜,這哥們兒一出名就隱居了,一隱就是一輩子。
佟玥和鄒飛也都有這麼一個美好的願望:將來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幹點兒自己喜歡的事兒。
「你到時候給咱倆設計一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房子。」鄒飛對佟玥說道。
「那你幹什麼?」佟玥問。
「我負責蓋房子的時候搬磚、和泥。」
「不行,你得幹點兒有技術含量的事兒。」
「我要是接個電線什麼的你放心嗎?」前些日子上電工實驗課,鄒飛竟然把自己電著了,老師說這是建校這麼多年第一起學生能把自己電著的事兒。而鄒飛對自己被電一事,則一點兒都不意外,那些黑板上的線路圖,他根本就不想弄懂,所以隨隨便便就把幾根線一連,然後就按下開關,結果自己被電得跳了起來,教室的閘也斷掉了。在接通電源之前,鄒飛曾想過會不會電到自己,但因為沒被電過,所以也沒太在意,覺得電一下也無妨,同時也抱著試試實驗台是不是真的有電的想法,然後就被電著了。據旁觀者說,當時鄒飛的頭髮都立起來了,鄒飛自己說,其實也沒什麼感覺,就好像突然被人推了一個跟頭似的。日後當大家談論起電到底是什麼的時候,鄒飛最有發言權,他說:「因為我摸過。」
「那你還是和泥搬磚吧。」佟玥也想不出更適合鄒飛幹的事兒了。
那段日子,兩人培養了一個興趣愛好,就是在食堂吃完晚飯後,如果晚上沒課,就坐在學校門口的馬路牙子或站在學校門口的天橋上,看人,猜每個從眼前經過的人去幹什麼,或者是剛幹完什麼,晚上吃了什麼,包裡裝的什麼東西——相當於寫篇給了題目的記敘文。在他們編的故事裡,人物的背景和喜好,有些是從細節判斷的,有些毫無根據,完全是主觀臆斷。被猜測的人幹的事情往往跟他們想像的截然相反。也許那個人剛剛幹完齷齪的事情,他們會給他杜撰出一個特別美好的故事;也許一個人本來是個好人,但是他們看他不順眼,就編一大堆壞事兒放在他身上。
這是鄒飛和佟玥跟現實保持距離的一種方式。他們願意發現現實中的美,但是如果發現不了,那就只好自己創造。
佟玥的媽媽察覺到佟玥在談戀愛,一次吃飯的時候,抽不冷子問佟玥:「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沒有啊!」這個話題讓佟玥毫無準備,只好矢口否認。
「不可能。」媽媽語氣堅決。
「怎麼就不可能?」佟玥以為不承認就能混過去。
「你現在都不怎麼回家了,除了找到男朋友,還有什麼比這更能吸引你不回家的?」薑還是老的辣。
佟玥無法辯解,只好默認。
「你倆好成什麼樣了?」媽媽又問。
「就那樣吧!」
「什麼時候讓我見見那個男生?」
「以後有機會的吧!」
「機會是人創造的,你說個時間。」
「再說吧!」
就這樣,佟玥把這個話題壓住了。目前,她不願就這個問題和母親過多交流。
而鄒飛的情況也是在主動坦白之前,被家裡發現了。
一天,他爸在給他生活費的時候,突然多給了三百塊錢:「談戀愛了,以後每月多給你三百塊錢,對人家姑娘好點兒。」
「沒有啊!」面臨同樣的場景,鄒飛的第一反應竟然和佟玥一樣。
「沒有?那這三百塊錢我就不給你了啊!」他爸又抽出三張。
「談了談了,把那三張擱回來吧!」鄒飛只好承認。他也不得不承認,多出的這三百塊錢能讓他和佟玥的戀愛更美好。
「談多久了?」他爸問。
「剛談。」
「先談著,別進展太快。」
「嗯。」鄒飛收好錢,「對了,你怎麼知道我談戀愛了?」
「別忘了,我也是你這麼大年齡過來的,你現在的舉動,跟我追你媽那會兒差不多。」
「我什麼舉動暴露了?」
「不愛回家,打電話躲著人。」
鄒飛想說其實不談戀愛,我也不願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