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楊盤坐在地,聆聽眾人討論。語音漸漸淡去、減弱,夏末近晚的溫暖陽光退入黑暗,只剩下樹,在空茫天地間,高大盲然的存在。世上最古老的大地之子。兮果乙,赤楊在心中說道,被創者與創世者,讓我來到你跟前。
黑暗繼續向前伸展,越過樹林,越過一切。
全然的虛無之前,他看到山,那座離開小鎮時在右方的高聳山丘,看到通往山對面的路途、小徑、上面的塵土與石塊。
如今他背離小徑,離開眾人,走上山坡。
草長得很高,星花草開盡的花蒂在長草間點頭。他來到狹窄小徑,沿著走上陡峭山邊。我是我自己,赤楊在心中說道,兮果乙,世界多美麗,讓我透過世界來到你跟前。
我可以再次進行與生俱來的工作,赤楊邊走邊想,可以修補毀壞事物,能令它重合。
他抵達山頂。站在點頭的長草間、山風裡、陽光下,在右方看到田野、小鎮屋頂與宏軒館、島外的明亮海灣及大海;若轉頭,會在身後、西方看到無盡森林中的樹木,漸漸暈退成遙遠的淡藍;面前,山坡隱約灰暗,向下延伸到石牆與牆後的黑暗,以及在牆邊聚集、呼喚的陰影。我會去,他對陰影說道,我會去!
一陣溫暖散落在肩頭與雙手,風吹動頂上樹葉。有人的聲音,有人在說話,而非呼喊,未呼喊他的名字。形意師傅隔著草圈觀察他,召喚師傅也是。他低下頭,心神迷茫,試圖聆聽。他收攝心神,專注傾聽。
王正在說話,運用所有技巧與意志力,讓這群性情剛烈、任性而為的男女朝同一目的合作。「各位柔克師傅,讓我試著陳述在航程中,我從第一公主處得知的事情。公主,我能代你敘述嗎?」
公主裸露著臉,隔著圓圈凝視黎白南,莊重地點頭示意。
「這是公主的故事:很久以前,人與龍是同一族,說同一種語言,但因追求不同事物,雙方同意分開,去向不同的方向。這協議叫夫都南。」
黑曜抬起頭,塞波明亮的黑眼閃閃發光,輕聲說:「夫爾納登。」
「人往東,龍往西;人放棄創生語,換來雙手技術、手藝,擁有雙手所能創造的事物,龍則放棄這一切,保留太古語。」
「還有翅膀。」伊芮安說。
「還有翅膀。」黎白南複述,擒住阿茲弗雙眼,「形意師傅,或許你比我更適合說這故事?」
阿茲弗接道:「弓忒及胡珥胡的村民,還記得柔克智者與卡瑞構祭司遺忘的事物。沒錯,我還是孩子時,有人跟我說過這故事,或類似情節,但故事中的龍遭遺漏忘卻。故事敘述群島王國的黑族如何打破誓言。卡耳格族承諾放棄巫術及法術語言,只說普通話,不會命名、不會唸咒,仰仗兮果乙,仰仗大地之母,亦即戰神母親的力量。但黑族打破協定,以技藝網住創生語,以符文寫下,保留、教導、使用,他們以雙手技巧,以念誦真字的虛假口舌,用創生語締造咒文。因此卡耳格人永遠不能相信黑族,故事便是如此。」
伊芮安開口:「人類害怕死亡,龍族卻不然。人類想擁有生命,佔有它,彷彿它是盒中珠寶。古代法師渴求永恆生命,透過真名阻止凡人死亡,但無法死亡的人也永遠無法重生。」
「真名與龍是一體兩面。」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說,「人類在夫爾納登時失去真名,但我們學會如何重新取回,真名便是自己。為何死亡能改變這點?」
他看向召喚師傅,但烙德沉重而沉鬱地坐著,聆聽,不願說話。
「師傅,若你願意,請繼續說。」王說道。
「我說的是半學半猜的事情,不來自鄉談野事,而是孤立塔中最古老的紀錄。在英拉德島最初的王出現前一千年,伊亞與索利亞島上,有最初也是最偉大的法師,創符者。他們最先學會撰寫創生文字,創造龍從未學習的符文,教導我們賦予每個靈魂真名。真名便是真實、自我,他們憑借力量,賜予擁有真名的人在肉體死亡後的生命。」
「永恆的生命。」塞波輕軟的語音包圍詞語,略帶微笑說,「在一片有河流、高山、美麗城市的大地上,再無艱辛或苦痛,自我將永久存活,毫無改變,永無改變,永遠……那是古老帕恩智慧的夢想……」
「在哪裡?」召喚師傅問,「那片土地在哪裡?」
「在他風上,在西之西處。」伊芮安輕蔑、煩躁地環顧眾人,「你們以為我們龍族只會在這世界的風上飛行嗎?你們以為我們放棄所有而換來的自由,與蠢笨海鷗的自由相差無幾?你們以為我們的領土,是在你們富庶島嶼邊緣的幾塊小岩石?你們擁有大地、擁有海洋,但我族是陽光的火焰,御風而翔!你們想擁有土地,想創造、保留事物,你們得到了。這就是分離,就是夫爾納登,但你們不滿足於得到的那份,不只想要自己的憂慮,更想要我們的自由。你們想要風!憑借毀誓者的咒文與巫術,偷去屬於我族的半片領土,隔絕生命與光芒,好永遠生活在那裡!小偷!叛徒!」
「姊妹,」恬哈弩說,「這些不是偷竊的人,而是付出代價的人。」
她沙啞低暗的聲音帶來一陣靜默。
「代價是什麼?」名字師傅問。
恬哈弩望向伊芮安,伊芮安遲疑片刻,較為收斂地說:「貪婪熄滅白日,凱拉辛這麼說。」
阿茲弗開口,望向空地對面成排樹木,眼光似乎追描出樹葉的些微飄動。「古人發現龍的領域不限於軀體,他們發現龍可以超越……時間,也許是如此……他們嫉妒這份自由,便跟隨龍族道路,進入西之西處。他們將該處一半領土佔為己有,一個時間不存在的領域,好讓自我永久留存。但人的自我不能像龍一樣與肉身同在,只有人類的靈魂能去該處……他們因畏懼龍族的怒氣,而建起一道無論人或龍的肉體都無法跨越的圍牆,命名技藝則在西方諸島鋪撒一張大咒文網,島民死後,會去到西之西處,靈魅永遠居留在那裡。
「但牆壁建起、咒文施畢後,牆內的風停止吹拂,大海退干,甘泉枯竭,日出的高山成為夜晚的高山,死者去到一片黑暗大陸、乾旱的境域。」
「我曾走在那片土地上。」黎白南語調低沉而不情願地說,「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那裡。」
沉默籠罩。
召喚師傅以粗糙、不情願的聲音說:「喀布與索理安試圖打破那道牆,好令死者復生。」
「不是復生,大爺,」塞波說,「他們像創符者一樣,依然在尋求脫離軀體、永生不死的自我。」
「但他們的咒文擾動那地方,」召喚師傅悶鬱地說,「龍族因而憶起遠古的錯誤……因此亡靈如今越過圍牆,渴望重新回到生界。」
赤楊起身說:「他們渴望的不是生界,是死亡,渴望再次與大地合一、重合。」
眾人望向赤楊,但他對此近乎毫無所感,只有一半意識與眾人同在,另一半則在旱域。他腳下的草地既是碧綠而陽光滿佈,亦是死枯而昏暗不明;樹葉在他頭頂顫動,低矮石牆在不遠處,就在黑暗山腳下。眾人中,他只看得到恬哈弩,雖無法清楚分辨出她的身影,卻知道她站在他與牆之間。他對她說:「他們建起牆,卻拆不掉。恬哈弩,你願幫助我嗎?」
「我會的,哈芮。」恬哈弩說。
一道陰影衝入兩入之間,一捆巨大的黑暗力量隱蔽她,擒牢、束縛他。他掙扎、喘息,無法呼吸,在黑暗中看到赤紅火焰,然後一切消失。
西方諸島之王與柔克師傅,地海兩大力量,齊聚草地邊緣,在星光下會合。
「赤楊能活嗎?」召喚師傅問,黎白南答,「藥草師傅說他已脫離險境。」
「我錯了,」召喚師傅說,「我很後悔。」
「你為何召喚赤楊回來?」王問,並非責怪,但想得到答案。
良久,召喚師傅沉鬱地說:「因為我有力量這麼做。」
兩人沉默踏上大樹間的開闊小徑,左右一片漆黑,但腳下照耀著灰白星光。
「我錯了。但想死是不對的。」召喚師傅口音帶有東陲的濃重卷音,低低說道,近乎懇求,「對年老、病重的人而言,或許該是如此。但生命是我們領受的賜禮,想保留、珍視這份偉大賜禮,怎麼會錯!」
「死亡也是我們領受的賜禮。」王說。
赤楊躺在草上一方軟墊。形意師傅說他該躺在星辰下,老藥草師傅也同意。他沉睡,恬哈弩靜靜坐在身邊。
恬娜坐在低矮石屋的門口,看著恬哈弩。夏末的主要星辰在空地上閃耀,其中最高的星便叫做恬哈弩、天鵝之心,蒼拱的中心。
賽瑟菈奇安靜走出屋子,到門口邊,在恬娜身旁坐下。她取下固定面紗的金環,讓金褐的濃密長髮隨意披散。
「噢,朋友,」公主呢喃,「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死者正朝這裡來,你感覺得到嗎?像漲起的潮汐,越過石牆。我想無人能阻止。幾百年來,所有死人,此刻皆自西方諸島的墳墓而出……」
恬娜的腦海與血脈均感受到擊打、呼喚,如今她與眾人皆知曉赤楊所知的事物。但她攀附住信念,即便如今只剩希望。「賽瑟菈奇,他們只是死人。我們建起一道虛假的牆,必須拆除,但真實的牆也存在。」
恬哈弩起身,輕輕走到兩人身邊,坐在兩人腳下石階上。
「他沒事了,正在睡覺。」恬哈弩悄語。
「你剛跟他在那裡嗎?」恬娜問。
恬哈弩點點頭:「我們站在牆邊。」
「召喚師傅做了什麼?」
「師傅召喚他……硬把他帶回來。」
「帶回生界。」
「帶回生界。」
「我不知道哪個較可怕,」恬娜說,「是死,或是生?真希望能免於恐懼!」
賽瑟菈奇的臉與溫暖的波浪秀髮靠向恬娜肩膀片刻,輕輕一撫。「你很勇敢,勇敢。」公主喃喃道,「但我,噢!我怕海!我怕死亡!」
恬哈弩安靜端坐。藉著懸掛枝葉間的微弱溫柔光芒,恬娜可以看到女兒纖細的手蓋在燒傷扭曲的手之上。
「我想,」恬哈弩以小而奇特的聲音說,「死後,我可以吐回讓我存活的氣息,可以將未做的一切還諸世界,所有我可能成為與不能成為的一切、所有我未做的選擇,失去、耗用及浪費的一切,可以全部還諸世界,送給尚未活過的生命。那將是我對世界的回報,感謝它賜予我活過的生命、愛過的摯愛,與吸過的氣息。」
她抬頭望向星辰,歎口氣,低聲說:「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她轉頭望向恬娜。
賽瑟菈奇輕輕撫過恬娜的頭髮,站起身,默默進入屋內。
「媽媽,我想不久後……」
「我知道。」
「我不想離開你。」
「你必須離開我。」
「我明白。」
兩人繼續坐在心成林中閃閃發光的黑暗間,相對無語。
「看!」恬哈弩喃喃。一顆流星劃越天際,迅速消失,光之軌跡緩慢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