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楊認命地聽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時的生活已變得如此奇特,比夢境更夢幻,令他失去質問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運就是終生在諸島間航行,就聽天由命吧,他明白如今已無法回家,但至少能與令他心境安寧的恬娜及恬哈弩兩人同行,黑曜巫師也親切。
赤楊生性害羞,黑曜內斂,兩者的學養地位更是天差地別,但黑曜曾數次拜訪赤楊,切磋法藝;黑曜十分尊重赤楊的意見,令謙虛的赤楊不解,但不禁信任黑曜。啟程在即,他便請教黑曜一件苦惱萬分的問題。
「跟小貓有關,」赤楊尷尬開口,「我覺得帶小貓同行不合適。要悶在船上這麼久,對這麼年幼的動物不好,而且我想,將來……」
黑曜未追問緣由,只問:「小貓還是能讓你遠離石牆?」
「嗯,經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達柔克前,你需要保護,我想……你跟巫師塞波談過嗎?」
「那個從帕恩來的人?」赤楊語帶一絲不安。
黑弗諾以西最大島嶼帕恩,長久即以怪異聞名。帕恩人的赫語帶奇特腔調,使用許多特有詞彙,遠古時代,領主曾拒絕效忠英拉德與黑弗諾的王。帕恩巫師不去柔克受訓,且帕恩智識能召喚大地太古力,常被視為危險、甚至詭異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師因召喚死靈為他與領主提供建言,而使災難降臨島嶼,自此,術士都謹記這教訓:生者不應聽從死者建言。柔克法師與帕恩法師間曾多次以巫術決鬥,兩百年前一場決鬥,使帕恩及偕梅島上人民感染瘟疫,荒蕪半數農莊城鎮;十五年前,巫師喀布使用帕恩智識跨越生死之界,雀鷹大法師用盡自身法力,摧毀喀布,癒合傷害。
赤楊一如宮中成員及王廷議員,一直禮貌地避免與巫師塞波接觸。
「我請王帶他前去柔克。」黑曜說。
赤楊驚訝地眨眨眼。
「帕恩人民對此類事物的知識較我們深厚。」黑曜解釋,「我們的召喚技藝主要來自帕恩智識,索理安深諳此道……現任柔克召喚師傅烙德來自芬圍島,不願操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識的技藝。誤用只招來惡果,但也許正因無知,才會不當使用。帕恩智識歷史久遠,其中可能含有我們喪失的知識。塞波是個智者,我想他該同行。他應該也能幫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贏得你的信任,」赤楊說,「我亦然。」
每當赤楊展現道恩巧舌,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赤楊,這類事,你的判斷跟我的有同等價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斷力,我會帶你去見塞波。」
兩人一同進城。塞波的住所位於船廠附近的舊城區,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術極高超,應聘前來為王建造船艦,因而在那兒形成帕恩人小區,房屋古老、密集,屋頂間接以橋樑,令黑弗諾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層飛躍於空中的街道網絡。
塞波的房間位於二樓,在夏末熱氣中顯得陰暗、密不通風。他帶著兩人更上一層,來到屋頂。屋頂兩邊各有一座橋連接其他屋頂,行人來往穿梭路口,矮欄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來的海風帶來涼意。屬於塞波的屋頂一角鋪有條紋帆布軟墊,三人在墊上坐下,塞波端來沁涼微苦的茶。
他身形矮胖,年約五十,身材渾圓,手腳嬌小,頭髮鬈曲微亂,黝黑臉頰及下巴上還長著群島男子臉上少見的短鬚。態度和善,語音簡潔,帶著悠揚、柔軟的腔調。
塞波與黑曜交談,赤楊聆聽好一陣子,兩人開始談起他一無所知的人與事時,思緒旋即飄蕩,探頭看出屋頂及棚帳。屋頂花園還有精雕細琢的拱橋。北方是歐恩山,一座巨大的灰白圓頂凌駕朦朧的夏季山巒。他終於回神,聽帕恩巫師正說:「也許連大法師都無法完全癒合世界傷口。」
世界的傷口,赤楊想,正是。他更為專注地凝視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雖然塞波全身都給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卻十分銳利。
「也許讓傷口無法癒合的,不只是我們對永生的慾望,」塞波說,「更是死者尋死的慾望。」
赤楊再度聽見奇特言論,雖無法理解,卻覺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尋求回應。
赤楊沒回答,黑曜亦未開口。塞波終於問:「赤楊大爺,你站在界線時,死者對你有何要求?」
「放他們自由。」赤楊答,聲如耳語。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兩名小女孩與一名小男孩跑過屋頂,又笑又叫:「再下去!」玩著在城市中以街道、運河、台階與橋樑組成的無盡追逐遊戲。
「也許一開始就打錯算盤。」塞波說。黑曜丟去詢問眼神,他答:「夫爾納登。」
赤楊知道這是太古語,卻不明白意思。
赤楊看著表情嚴肅的黑曜,他只說:「好吧,希望一切終能真相大白,而且要盡快。」
「在存有真實的山丘上。」塞波說。
「很高興你也會在那裡。對了,赤楊每夜都受召喚到邊界,因此想尋求解脫,我告訴赤楊,你或許知道該如何幫忙。」
「你願意接受帕恩巫術碰觸嗎?」塞波問赤楊,略帶嘲諷,眼神明亮,如黑玉銳利。
赤楊口乾舌燥:「師傅,我家鄉俗語說,溺水的人不問繩價,如果你能讓我遠離那裡,即便只有一晚,我都衷心感謝,雖然這跟如此恩賜相較,微不足道。」
黑曜帶著淺淡、有趣、毫無責難意味的微笑望向赤楊。
塞波毫無笑意:「在我這行,鮮少獲致感謝,我會為此盡力付出。赤楊大爺,我想我能幫助你,但我必須說,繩子所費不貲。」
赤楊低下頭。
「你是在夢中,而非憑自己的意志去到邊界,是嗎?」
「我如此相信。」
「說得好。」塞波敏銳的眼光讚許赤楊,「誰能明瞭自己的意念?如果你是在夢中去到那裡,我可以讓你遠離夢境……暫時。但如方纔所說,你必須付出相當代價。」
赤楊投以詢問眼光。
「你的力量。」
赤楊一開始還不瞭解,接著問:「你是指我的天賦?我的技藝?」
塞波點點頭。
「我只是個修補師。」半晌後,赤楊說,「這不算放棄偉大力量。」
黑曜彷彿想抗議,但一看赤楊,便未開口。
「那是你的生計。」塞波道。
「曾經是我的生命,但已消失。」
「也許在必須發生的事發生後,天賦會重回你身上,我無法承諾,但會盡量歸還自你身上取走的部分。如今我們在黑夜中行走,進入陌生領域,白晝來臨時,我們可能知道身在何處,也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以這代價讓你脫離夢境,你會感謝我嗎?」
「我會。」赤楊說,「我的天賦能帶來的小利,與無知造成的傷害相比,算得了什麼?如果你能讓我免受時時感受的恐懼、害怕會造成的恐懼,我這一輩子都感謝你。」
塞波深吸一口氣:「我一直聽說,道恩豎琴從不走調。」他看向黑曜,問:「柔克不反對嗎?」語氣再次回到先前溫和的嘲諷。
黑曜搖搖頭,神情十分嚴肅。
「我們該去奧倫洞穴。若你願意,今晚就去。」
「為什麼是那裡?」黑曜問。
「因為能幫助赤楊的不是我,而是大地。奧倫是聖地,充滿力量,雖然黑弗諾人民已忘卻這點,只懂得玷污那裡。」
隨塞波下樓前,黑曜找到機會與赤楊私下交談。「赤楊,你不必進行這事,我原以為能信任塞波,但現在可不確定了。」
「我信任他。」赤楊說,理解黑曜的疑慮。他說會不計代價甩脫可能鑄成大錯、無可彌補的恐懼,字字認真。每次被吸入夢中,去到石牆前,他便感覺某種東西正試圖透過自己進入世界,只要聽從亡者呼喚,它就會進入,而隨著一次次聽到亡者,他愈漸虛弱,愈難抵抗呼喚。
炎熱午後,三人穿過城市,走了好一段路,出到城市南邊鄉間,粗獷崎嶇的山陵朝港口延伸,到達富庶島嶼的貧瘠地帶:山脊間沼澤密佈,多巖山背上僅有零星耕地,此處城牆十分古老,以運自山上未經雕琢的岩石堆砌,之外再無住宅,僅有幾座農莊。
三人沿崎嶇道路前行,蜿蜒爬上第一道山脊,沿著山巔朝東走向更高山巒。在山頂,他們看到城市在北,浸淫金色迷霧中,左方道路散成交錯縱橫的步道。直向前行,突然碰上地面一大縫隙,橫擋路中,一道約二十幾呎寬的黑裂口。
彷彿岩石的脊椎被大地一扭而斷,此後再未癒合。西下陽光流洩在洞口周圍,點亮不遠處的直立巖面,但在此之下是一片黑暗。
山脊下方谷中,裂縫以南,有座鞣革廠。皮革匠將廢料帶來山上,隨意傾倒在裂縫中,半加工的皮革碎片四散,瀰漫腐爛與尿液的腥臭。接近陡峭邊緣時,洞穴深處湧出另一股氣味,冰冷、鮮明,充滿大地氣息,令赤楊卻步。
「我真痛心!真痛!」帕恩巫師大歎,帶著奇特神情環顧周圍垃圾與下方鞣革廠屋頂,一會兒後,以慣常的柔和語調對赤楊說:「帕恩最古老的地圖顯示,此處正是稱為奧倫的洞穴,或縫隙,在地圖上也叫帕歐之唇。人類剛從西方來到此處時,它會對這裡的人說話,很久以前。人已改變,但它一如過往。如果你想,可以在此處放下重擔。」
「我該怎麼做?」赤楊問。
塞波領著他走到地面裂溝逐漸合攏為狹隙的南端,叫赤楊趴躺,直視身下無盡延伸的深層黑暗。「攀住大地,」塞波說,「你只需這麼做。即使天搖地動,也要攀牢。」
赤楊趴在地上,直視石牆縫隙。趴低時,可以感覺岩石戳壓胸膛及腰臀,聽塞波開始以高亢聲音念誦創生語,感受陽光溫暖照耀雙肩,聞到鞣革廠的腐臭。洞穴在吸吐間從深處噴出一股令他無法呼吸、頭暈目眩的空虛鮮明氣味,大地在身下移動,搖晃震動,他緊攀,聽見高亢聲音唱誦,吸入大地氣息。黑暗升起,虜獲住他,他失去陽光。
回神時,太陽已西沉,變成掛在海灣西岸上空迷霧的紅球。他看見塞波在不遠處坐著,疲憊寂寥,黑色影子長長延伸在石頭修長的投影間。
「你醒了。」黑曜說。
赤楊發現自己正仰躺,頭靠在黑曜膝上,有塊石頭刺壓背脊。他暈眩坐起,一面道歉。
赤楊一能行走,二人便出發下山,尚得趕路數哩,但他跟塞波的步伐顯然無法加快。三人回到造船街時,天已全黑,塞波道別,在隔壁酒館投射出的燈光中,探索赤楊神情。「我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說,依然不開心。
「我為此感謝你。」赤楊道,照英拉德島習俗伸出右手。一會兒後,塞波伸出手相碰,隨即告辭。
赤楊累得連腿都動不了,洞穴空氣的鮮奇味道依然流連在口喉中,令他感到輕飄、茫然、空虛。回到王宮時,黑曜想送他回房,但他說無大礙,只需休息。
進入房間,小拖腳步輕盈、尾巴搖擺地前來迎接。「啊,我現在不需要你了。」赤楊彎下腰撫摸光滑的灰色毛背,眼淚湧入眼中。只是太疲累。他躺在床上,貓隨同跳上,蜷窩在肩,一面呼嚕呼嚕作響。
他睡了,漆黑空白的睡眠,沒有能記起的夢境,沒有呼喚真名的聲音,沒有長滿枯草的山丘,沒有昏暗石牆。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