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黎白南還是少年人,還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認識他,那時起便已愛著他,為了他,為了格得,也為了自己。對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會令人失望的兒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繼續如此憤怒、不誠實地面對來自胡珥胡的可憐女孩,還是可能令人失望。
阿瓦巴斯使節最後一次謁見,恬娜也出席。黎白南邀她,她也樂意前來。初夏來到此處,發現有卡耳格人在宮廷,恬娜原以為卡耳格人會躲避她,或至少懷疑地看著她:叛教的女祭司,跟小偷鷹法師從峨團陵墓寶庫盜走厄瑞亞拜之環,背叛祖國,帶著環逃到黑弗諾。此舉讓群島王國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敵視她。
胡珥胡的索爾重新崇拜雙神與累世無名者,而恬娜摧毀最壯麗的神廟。這反叛已不僅政治層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幾乎成了傳說,而政客有選擇性記憶。索爾使節乞求,是否有榮幸謁見恬娜,以繁複深刻、虔誠尊敬的言詞迎接,某些部分她認為他說的是實話。大使稱呼恬娜為阿兒哈夫人、被食者、轉世者——多年來已無人如此稱呼,再次聽到,讓恬娜頗感奇特,但聽到母語,發現自己依然能說,依然有深刻、憂愁的滿足。
於是恬娜前來向大使及一行人道別,請大使向卡耳格至尊王保證,公主一切安好,並最後一次愉悅地看著高大清瘦的男子、他們淺淡的髮辮、裝有羽毛的頭飾,及銀環與羽毛交織的朝服盔甲。住在卡耳格大陸時,恬娜鮮少見到同族男子,陵墓中只有女子與閹人。
典禮結束後,恬娜躲入王宮花園。夏夜溫暖而騷動不斷,花朵綻放的低矮樹叢在夜風中隱隱浮動。圍牆外,城市嘈雜之聲像安靜海面的呢喃。兩名年輕朝臣在蔭道下並肩共行,恬娜不想打擾他們,便在花園另一端的噴泉與玫瑰間漫步。
黎白南又皺著眉頭離開謁見廳。是怎麼了?就恬娜所知,他以前從未反抗地位所帶來的責任。他當然知道王必須結婚,而且還能自由選擇對像;知道不服從人民願望的王便是暴君;知道子民想要王后,想要繼承王位的後裔,但他對此毫無行動。宮廷仕女樂於與恬娜閒聊王的歷任情人,那些女子從未因身為王的愛人而喪失任何好處。黎白南在這方面的確處理得當,但不能永遠如此。索爾王提供完美合適的解決方法,為什麼他卻如此憤怒?
也許並非完美合適。這位公主是有點問題。
恬娜必須試著教會她赫語,還得找別的仕女教導公主群島民族習性及宮廷儀節——這類工作恬娜自己絕無法勝任。相較於宮廷成員的世故,她更能體會公主的無知。
黎白南拒絕或無法從公主的觀點看待整件事情,令恬娜不滿。難道他無法想像,這對公主來說是什麼情況嗎?她從小在荒僻沙漠、藩王堡壘裡的女子寢宮長大,可能從未見過除了父親、伯叔與祭司之外的男子。突然從一成不變的貧窮與嚴苛生活中被陌生人帶離,進入漫長恐怖的海上航程,丟棄在僅知為毫無信仰、嗜血如命的怪物之中,這些人住在世界邊緣,甚至不能算是真正人類,因為他們是會變成動物及鳥類的巫師……而她得嫁給其中一人!
恬娜能夠離開族人,與西方的怪物、巫師共同生活,只因能與摯愛且信任的格得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也不輕鬆。她經常喪失勇氣。雖然黑弗諾人民表現無比歡迎,又是人群又是歡呼,還有花朵、讚美及甜美稱呼:雪白女士、和平使者、環之恬娜……即使有這一切,在很久以前的夜晚,恬娜依然縮藏在自己房裡,沉浸於悲慘,如此寂寞,無人會說她的母語,而她對群島毫無所知。一旦慶典結束,環回到應在位置,她便乞求格得將她帶走,格得也遵守承諾,一起偷偷溜到弓忒。在弓忒,身為歐吉安的養女及學生,住在老法師之屋,學習如何當群島人民,直到看到身為成年女子後想遵循的路。
恬娜帶著環來到黑弗諾時,比公主更年幼,但她不像這女孩,並非毫無權力地成長。雖然第一女祭司大多僅握有儀式、形式上的權柄,但她打破所受教育的嚴酷生活法則,為囚犯及自己贏得自由時,便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藩王之女只能掌控瑣事,父親自立為王后,她會被稱為公主,有更華貴的衣飾、更多奴隸、宦人與珠寶,直到在婚姻中被送出去,但她不能表示任何意見。除了寢宮外,只能透過厚牆窗縫,透過層層紅薄紗,看見世界。
恬娜認為自己很幸運,不是生長在胡珥胡般落後野蠻的島嶼,所以從未穿戴「非雅」,但也知道在傳統的鐵箍中長大是什麼情況,因而驅策自己,只要人在黑弗諾,便會盡力幫助公主。但她不打算久留。
她在花園漫步,看著噴泉在星光中閃爍,想著自己何時才能回家、如何回家。
恬娜不介意宮廷繁文縟節,或許知道文明外表下其實翻滾混沌野心、敵意、激情、謀略、衝突。她從小便與儀式、虛偽及隱匿運作的政治共同成長,這一切都不會令她驚嚇或擔憂。她只是想家,想回到弓忒,與格得在一起,在兩人的屋子中。
她前來黑弗諾,是因黎白南邀請她與恬哈弩,還有格得——如果他願前來。但格得不肯來;而沒有她,恬哈弩也不肯來。這點倒令她害怕憂慮。難道女兒無法脫離她嗎?黎白南需要的是恬哈弩的建議,不是恬娜的,但女兒攀附自己,如同胡珥胡女孩,在黑弗諾宮裡不自在、格格不入,和公主一樣,沉默躲藏。
恬娜如今必須擔負起奶媽、教師與友伴角色,兩個害怕的女孩,不知該如何掌握力量。恬娜對世上力量毫無遐想,只想自由,回到自己所屬的家,協助格得照料花園。
她希望在家裡種植這裡的白玫瑰,花朵在夜晚是如此芬芳香甜;但高陵夏季風太大,陽光太烈,而且山羊可能會吃掉玫瑰。
恬娜終於進屋,穿過王宮東側,進入與恬哈弩共享的套房。女兒已入睡,夜已深沉。珍珠般大的火苗,在小小的大理石油燈裡燃燒。高挑房間中光線柔和,層層虛影。她吹熄油燈,爬上床,很快便沉入夢鄉。
她走在狹窄高挑的石廊,手提那盞大理石油燈,昏暗的橢圓光芒喪沒在身前極深厚的黑暗中。她來到走廊上一扇門前,門後有個房間,房裡的人都背著鳥般雙翼,有些則有鳥類頭顱,如老鷹及兀鷹。他們靜止地或站或坐,沒有看她或任何事物,眼睛周圍畫著白色紅色線條,翅膀像是垂在身後的沉重黑披風。恬娜知道他們無法飛翔。他們如此哀傷、絕望,房內空氣如此污穢,令她掙扎,想轉身逃脫,卻無法移動,而在抗拒這動彈不得的感覺時驚醒。
房裡有溫暖陰影、窗外星辰、玫瑰香氣、城市中輕柔騷動,和恬哈弩沉睡的呼吸聲。
恬娜坐起身,甩脫殘留夢境。那是陵墓迷宮彩繪室,四十年前,首次在那兒與格得面對面。夢境裡,牆上彩繪活了過來,只是那並非生命。那是死後未能重生的人所擁有的無盡、永恆存在,非生亦非死,是受到累世無名者詛咒的人:異教徒、西方人、術士。
人死後會重生。這是成長過程中教導的知識,確定無疑。恬娜還小時,就被帶往陵墓,成為被食者阿兒哈,祭司告訴她,在過去、未來所有人中,只有她會永遠以自己的身份,一世又一世重生。即使還是第一女祭司時,她也有時信,有時不信,之後更是再不相信。但她同所有卡耳格大陸人民般,都知曉死後會以另一個肉體轉生,熄滅的燈火同時於他處亮起,從婦人子宮或小魚魚卵,或草芥種子,回到世間,忘卻過去生命,開始新生,生生不息。
只有遭大地、遭太古力放逐的人,無法重生,例如赫族大地的黑暗術士。卡耳格人說,術士死後無法再次進入世間,卻是去一個枯燥、半存在的地方,在那裡他們有翅卻不能飛,不是鳥類亦非人類,必須毫無希望地繼續。女祭司柯琇津津有味地告訴恬娜,那些浮誇的神王敵人會遭受多可怕的命運,靈魂注定永遠自光明世界遭放逐!
但格得曾描述死後世界,族人去的地方,那片毫無改變,僅有冰冷灰塵與陰影的大地……難道就較不枯燥,較不可怕?
無解的問題迴盪在她腦海:難道她因為再也不是卡耳格人,因為背叛聖地,死後就必須去旱域嗎?格得必須去那裡嗎?在那裡,兩人是否會毫不在意地擦身而過?不可能。但如果格得必須去那裡,而她會重生,那麼兩人便會永遠分離?
恬娜不願想這些。遺棄一切多年後,再度夢到彩繪室,原因很明顯:當然是因為見到大使,再度說卡耳格語。但她依然不安地躺著,因夢境而緊繃。她不想回到年輕時的夢魘,想回到高陵上的房子,躺在格得身旁,聽恬哈弩沉睡的呼吸聲。格得睡時,像石頭沉靜不動,但火傷了恬哈弩的喉嚨,呼吸總帶一點沙啞,恬娜夜夜年年聆聽、尋找。那親愛的聲音、微微沙啞的呼吸,才是生命,歸返的生命。
恬娜聆聽,終於再度入睡,如果做了夢,夢境也是天空,晨光,在天際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