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六部曲6:地海奇風 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 第三節
    中午陽光愈漸強烈,兩人進屋,主人擺出麵包、乳酪、一點乾肉。趁著兩人進食,赤楊四處觀望。屋內雖只有一間長形房間,裡面有個面西凹室,但空間寬敞、陰涼,結構穩固,有寬幅木板與橫樑、閃閃發光的地板及深邃石壁爐。「這是間尊貴的房子。」赤楊說。

    「是棟老房子。人稱『老法師之家』。不是指我,也不是曾住在這裡的吾師艾哈耳,而是他師傅赫雷,他們兩人一起阻止了一場大地震。這是間好房子。」

    赤楊又在樹下睡了一會兒,陽光穿過搖晃葉叢,照耀身上。主人也歇息一陣,但等赤楊甦醒,樹下已置一大籃金色李子,雀鷹正在牧地邊修補圍籬。赤楊前去幫忙,但工作已經完成,只是山羊也老早不見。

    「都沒有奶。」兩人回到屋裡時,雀鷹嘟囔道,「羊兒無所事事,光會找逃出圍籬的新法兒。養羊是自找苦吃……我學會的第一個咒文就是把漫遊的羊只叫回。姨母教的。如今這咒文對我來說,就像對羊唱情歌一樣無用。我最好去看看是否跑去鰥夫家菜園了。你的巫術沒法把羊迷過來吧?」

    兩隻黃色母羊的確正侵擾村子外圍一座包心菜田。赤楊復誦雀鷹教的咒文:

    納罕莫曼,

    霍漢默漢!

    羊群帶著機警的不屑凝視赤楊,略略離開。大喊及棍子逼著羊兒出了包心菜田,上小徑,而雀鷹等在那裡,從口袋裡拿出幾顆李子。靠著承諾、禮物、哄勸,他慢慢將這些逃犯帶回牧地。

    「真是奇怪的動物,」雀鷹說,一面關起柵門,「你永遠不知該如何面對山羊。」

    赤楊正想,他永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的主人,卻沒說出口。

    兩人再度坐在陰影下,雀鷹說:「形意師傅不是北方人,是卡耳格人。像我妻一樣。他是卡瑞構島戰士,是我認識的人中唯一從那片大陸來到柔克的人。卡耳格人沒有巫師,他們不信任任何巫術,但比我們保留了更多大地太古力的知識。形意師傅阿茲弗還年輕時,聽說某些心成林的傳言,察覺到所有大地的力量中心必定在那裡。於是他離開他的神祇和母語,來到柔克。他站在柔克門口,說道:「教導我如何住在森林裡!」而我們開始教導他,直到他開始教導我們……於是他成為形意師傅。他不是個溫柔男子,但很值得信任。」

    「我永遠不會怕他,」赤楊道,「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會帶我深入大林。」

    兩人均沉默,想著森林中草地、一排排樹木、葉片間的陽光與星光。

    「那是世界的心臟。」赤楊道。

    雀鷹向東望去,看著因樹木密生而暗黑的弓忒山山坡。「秋天來臨時,我會去那裡,去森林裡散步。」

    一會兒後,雀鷹接道:「告訴我,形意師傅給了什麼建議,還有他為何派你來找我。」

    「師傅說,大人,您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瞭解……旱域。因此或許您會明白,那裡的靈魂前來尋我,乞求我給予自由一事,有何含意。」

    「師傅可曾說到,他認為是如何發生的嗎?」

    「是的。他說,或許我妻子跟我不知該如何分離,只知如何結合,因此這非我一人的作為,或許該是我們兩人的,因為我們相互吸引,像水銀一樣。但召喚師傅不同意,說只有偉大法力能如此違背世上至律,因我過去的師傅塘鵝也越過牆,碰觸到我,召喚師傅便說,也許塘鵝在生時隱藏或偽裝了擁有的法力,但如今則完全暴露呈現。」

    雀鷹沉吟一會兒。「我還住柔克時,看法可能與召喚師傅相同。當時我未曾見識任何力量可能比我們所謂的法術更強大,我當時以為,連大地太古力都無法超越……如果你遇見的召喚師傅是我所想的那人,那他還稚幼時,便已來柔克。我的老友,易飛墟島的費蕖,將他送來學院研習,而他也從未離開學院。這正是他與形意師傅阿茲弗不同之處。阿茲弗從戰士之子成長為戰士,一直居處在男女之間,活在豐富的人生中。學院圍牆阻隔的世事,他曾以血肉領會。他知道男女相愛、做愛、結婚……我這十五年來,一直住在學院圍牆外,因此認為阿茲弗的解讀可能較佳。你與妻子之間的羈絆,比生死分隔更為強烈。」

    赤楊遲疑片刻。「我想過可能是這樣,但這麼想,好像顯得很……恬不知恥。我們相愛的程度勝過言語,但我們的愛比前人的更為強烈嗎?難道比莫瑞德與葉芙阮的愛更深?」

    「也許兩者相仿。」

    「怎麼可能?」

    雀鷹以宛如致敬的神情看赤楊,回答時的小心翼翼亦讓他倍感殊榮。「這個嘛……」雀鷹緩緩說道,「有些激情在厄運或死亡中,達到鼎盛春天,而正因在最美一刻終結,因此樂師歌頌、詩人吟詠,一份逃離年月消磨的愛情。那就是少王與葉芙阮的愛,也是你的愛。哈芮,它雖不比莫瑞德的愛情偉大,但他的難道就超越了你的?」

    赤楊一語不發,沉思推敲。

    「絕對的事物,沒有偉大或渺小之別。」雀鷹說道,「全有或全無,真正的愛人如是說,而這正是真實的一面。愛人說,我的愛永垂不朽,愛人提出永恆承諾。一點沒錯。愛情本身就是生命時,怎麼可能死去呢?我們怎能體悟永恆,除了在接受這道羈絆時所見的匆匆一瞥?」

    雀鷹語調低柔,卻充滿炙炎與力量,然後他身子後傾,半晌後帶著些許微笑說:「每座農場上的傻小子都會唱,每個夢想愛情的年輕少女都知道,但這不是柔克師傅熟知的事物。形意師傅或許在年少時便已知曉,我則是晚學。很晚,但還不算太晚。」他看著赤楊,眼中依然有著火花,挑戰:「你曾擁有。」

    「是的。」赤楊深吸一口氣。終於,他說:「也許兩人在那片黑暗大地上終於重逢,莫瑞德與葉芙阮。」

    「不。」雀鷹帶著冷硬的確信說道。

    「但如果這份羈絆如此真誠,有什麼能打破?」

    「那裡沒有情人。」

    「那他們在那片大地上是什麼、做什麼?您去過那裡、跨越過那道牆,您曾經與他們同行、交談。告訴我!」

    「我會。」但雀鷹良久未發話。「我不喜歡回想那一切。」他揉揉頭,皺眉,「你看見了……你看到那些星辰,小小、吝嗇的星光,從不移動。沒有月亮,沒有日出……如果你走下山,會發現有道路。道路與城市。山頂上有野草,枯死的野草,但再往下就只剩灰塵與岩石。寸草不生。黑暗的城市。無數死者站在街上,或走在沒有目的的道路上。他們不說話,他們不碰觸。他們永遠不碰觸。」雀鷹語調低沉、乾澀,「在那裡,莫瑞德會與葉芙阮擦肩而過卻不回頭,葉芙阮也不會看著莫瑞德……那裡沒有重逢,哈芮,沒有羈絆。在那裡,母親不會擁抱孩子。」

    「但妻子前來找我,」赤楊說,「喊了我的名字,吻了我的唇!」

    「是的,而既然你的愛不比任何凡人的愛更偉大,且既然你跟百合都不是偉大巫師,擁有的力量無法改變生死定律,所以,所以這整件事必定有其他因素。某件事正在發生,正在改變。雖然透過你而發生,也影響了你,但你只是其道具,而非緣由。」

    雀鷹站起身,大步走向懸崖邊小徑,然後再度回到赤楊身邊。他全身漲滿緊繃精力,幾乎顫抖,宛如即將朝獵物俯衝直下的獵鷹。

    「你以真名呼喚妻子時,她不是對你說,那已經不再是我的真名了……?」

    「是的。」赤楊低聲答道。

    「但怎會如此?人皆有真名,且會一直保有至死,遺忘的是通名……我可以告訴你,這對智者來說是個迷團,但就我們所能理解,真名來自真語,只有擁有天賦的人能知曉並賜予孩童真名,而真名會束縛那人……無論是生是死。召喚技藝便立基於此……但師傅以真名召喚你妻前來時,她沒出現在師傅面前;你以通名百合呼喚,她卻出現。她是否因為你是真正知曉她的人,方才出現?」

    雀鷹銳利凝視赤楊,彷彿所見事物不僅是身旁男子。一會兒後,他續道:「業師艾哈耳去世時,我妻與他同在,而他臨死前說道,變了,一切都變了。他看著牆的另一端。我不知道是從哪一端。

    「自那時起,的確出現改變……王端坐莫瑞德王座上,而且沒有柔克大法師。但不只這些,還有更多。我看到一名孩童召喚凱拉辛,至壽者,而凱拉辛來到她面前,稱她為女兒,像我一樣。這是什麼意思?有人見到龍族出現在西方島嶼上空是什麼意思?王派了艘船到弓忒港,來找我們,請小女恬哈弩前去商談龍的事宜。人民畏懼古老約定已毀,龍族會像厄瑞亞拜與歐姆安霸對戰前一般,前來焚燒田野城鎮,而如今在生死邊界,一個靈魂拒絕真名束縛……我不瞭解。我知道的只是,改變,一切都在改變。」

    雀鷹語調中沒有畏懼,只有激烈狂喜。

    赤楊未有同感。他已喪失太多,也為對抗無法控制或瞭解的力量耗盡精神。但他的心因雀鷹的勇武而振奮。

    「願是好的轉變,大人。」赤楊道。

    「但願,」老人說,「但改變無法避免。」

    隨著熱氣自白晝消失,雀鷹說必須去村內一趟。他提著一籃李子,裡面塞窩雞蛋。

    赤楊走在雀鷹身邊,兩人交談。赤楊明白雀鷹必須以小農場生產的果物、雞蛋等作物交換大麥粉與小麥粉,屋裡燃燒的柴火是自森林耐心撿拾而來,而山羊不產奶意謂去年存放的乳酪得省吃儉用,他感到驚訝無比:地海大法師怎麼可能為生活如此操勞?難道人民都不尊崇他嗎?

    赤楊陪同雀鷹進村,看到婦人一見老人前來,便關起房門,收取雞蛋水果的市場小販一語不發地在木板上記錄,神色沉鬱,眼光低垂。雀鷹愉快地對小販說道:「依弟,願你有美好的一天。」卻未獲回應。

    「大人,」兩人走回家時,赤楊問,「他們知道您是誰嗎?」

    「不知道,」前大法師帶著嘲諷的斜瞥說,「也知道。」

    「但是……」赤楊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氣憤。

    「他們知道我沒有法術力量,但我有某些怪異。他們知道我跟異國人同住,一名卡耳格女人。他們知道我們稱為女兒的孩子有點像女巫,但更糟,因為她的臉手都遭火焰燃燒殆盡,而且她親自燒死了銳亞白領主,或將領主推下山崖、用邪眼殺死領主……故事版本不一。但他們尊崇我們所住的房子,因為那曾是艾哈耳與赫雷的房子。去世的巫師都是好巫師……赤楊,你是城市人,來自莫瑞德王國的島嶼。弓忒島上的村莊,則是另一回事。」

    「但您為什麼留在這裡,大人?王一定會賦予您同等的榮耀……」

    「我不要榮耀。」老人道,語調帶著令赤楊完全噤聲的暴戾。

    兩人繼續前行。來到建在懸崖邊緣的房子時,雀鷹再度開口:「這是我的鷹巢。」

    晚餐時,兩人喝了杯紅酒,趁著坐在屋外看夕陽落下時又喝了一杯。兩人未多交談。對夜晚的恐懼、對夢境的恐懼,正潛入赤楊。

    「我不是治療師,」屋主說道,「但或許我能仿照藥草師傅讓你入睡的方法。」赤楊的眼神帶著疑問。

    「我一直在想……而我覺得,或許讓你遠離山坡的並非咒語,只是活生生、手的碰觸。如果願意,我們可以試試看。」

    赤楊抗議,但雀鷹道:「反正我大半個夜裡經常也是醒著。」當晚,客人躺在大房間角落的矮床上,主人坐在身邊,看著火光打盹兒。

    主人也看著赤楊,看著他終於入睡,不久後,看到他在睡眠中驚動、顫抖。主人伸出手,放在半轉身背對的赤楊肩上。睡著的男子略動了動,歎口氣,放鬆身體,繼續沉睡。

    雀鷹滿意地發現自己至少能做到這一步。跟巫師一樣行,他些許嘲諷地自語。

    雀鷹毫無睡意,緊繃情緒依然存留體內。他思考赤楊說的一切,還有兩人午後談論的內容。他看見赤楊站在花椰菜田邊小徑,念著召喚山羊的咒語,山羊對那些毫無力量的文字高傲而不屑一顧。他憶起自己曾如何念誦雀鷹、澤鷹、灰鷹的真名,將鷹群自天空招下,一團飛羽,以鐵爪攀抓他手臂,盯視,眼露憤怒、金色的眼……他再也無法如此。他可以誇耀,將房子稱為鷹巢,但他沒有翅膀。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龍的雙翼飛翔。

    爐火熄滅。雀鷹將羊皮被拉得更緊,將頭向後倚靠牆壁,依然把手放在赤楊毫無動靜的溫暖肩頭。他喜歡這人,也同情其遭遇。

    明天得記得請赤楊修補綠水壺。

    牆邊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沒有一絲風使之擺動或窸窣。

    雀鷹一驚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亂半刻後,將手放回赤楊肩頭,略略抓緊,低道:「哈芮!離開,哈芮!」赤楊顫抖,放鬆,再度歎口氣,轉身俯趴,又毫無動靜。

    雀鷹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如何去到石牆邊?已再無前去的力量,無法找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楊的夢境或幻界、赤楊旅行的靈魂,將他帶領到黑暗之地的邊界。

    雀鷹如今完全清醒,坐著,看西向窗戶一塊灰白,滿佈星辰。

    牆下的草……並未沿著山坡往下生長至昏暗的旱土。他對赤楊說過,那裡只有灰塵,只有岩石。他看到黑塵、黑巖、從未有河水流過的死寂河床。沒有生物,沒有鳥,沒有躲藏的田鼠,沒有小昆蟲閃耀嗡鳴,沒有那些太陽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虛眼神及沉默臉龐。

    但鳥難道不會死嗎?

    老鼠、蚋蚊、羊……一頭褐白色,角蹄聰明,黃色大眼,毫無羞恥心的山羊,曾是恬哈弩寵物的西皮,去年冬天以高壽逝世……西皮去了哪兒?

    不在旱域,不在黑暗之地。西皮死了,但不在那裡,而在自己所屬之地,在泥土裡,在陽光裡,在風裡,是河水自岩石流洩的一躍,是太陽的金黃眼睛。

    那為什麼,那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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