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茲弗歸返時,臉上有某種神情,藥草師傅不禁問:「怎麼了?」
「我不知道。或許我們不該離開柔克。」
「我們可能也離不開,」藥草師傅說:「如果風鑰師傅將風鎖向我們……」
「我要回到我現在所在處,」坷瑞卡墨瑞坷突然說道:「我不喜歡把自己像舊鞋般留在外面。我今晚會在這裡與你們會合。」他消失不見。
「阿茲弗,我想到你的樹下走走。」藥草師傅帶著漫長歎息說道。
「去吧,迪亞拉。我留在這兒。」藥草師傅離去。伊芮安製作的簡陋長椅靠在屋前牆上,阿茲弗在長椅上坐下。他望著上游的她動也不動,蹲踞岸邊。原野上的綿羊群在他們與宏軒館間輕聲咩叫,早晨的太陽轉熱。
父親將他命名為「旌旗」。他來到西方,將所知盡拋腦後。他從心成林木得知自己真名,成為柔克的形意師傅。這一整年,陰影與樹木枝根的萬物形意,森林中一切無聲語言,均在講述毀滅、破戒、改變的一切。他知道,現在輪到他們了。隨她同來。
她受他掌管、受他照顧,他看到她時便知曉。雖然如她所言,她前來摧毀柔克,但他必須服侍她。他心甘情願。她與他在林中行走,高大、笨拙、無懼。她以小心的大手推開多刺籐蔓;她的眼睛如陰影下的綏爾河水,琥珀褐色,一切盡收眼底;她聆聽,沉靜。他想保護她,卻知道自己辦不到。他在她寒冷時給她一點溫暖,他沒有別的能給。她必去之處,她就會去;她不明白危險。她沒有智慧,只有純真;沒有盔甲,只有怒氣。伊芮安,妳是誰?他對她說,看著她像鎖在無聲中的動物般蹲踞在那兒。
藥草師傅從林間返回,與他共坐片刻,未開口。中午,他回到宏軒館,同意在早上偕同守門師傅返回。他們會請求所有師傅與他們在大林相會。「但他不會來。」迪亞拉說,阿茲弗點頭。
一整天,他都待在河獺之屋附近,繼續觀察伊芮安,要她與他共進一點食物。她來到屋子,但他們吃完後,她又回到岸邊,紋風不動坐著。他身心也感到一股無力、一種呆滯,他抗拒卻無法擺脫。他想到召喚師傅的眼睛,然後,是他感到冰冷,渾身冰冷,即使坐在夏日盛暑下也枉然。死人宰制我們,他想。念頭盤旋不去。
他心懷感激,看到坷瑞卡墨瑞坷緩緩從北方沿綏爾河岸而來。老人赤腳涉溪,一手拎著鞋子,一手提著巫杖,在石頭上滑跤時,咆哮了兩聲。他在不遠的河岸邊坐下,將腳擦乾,穿回鞋子。「我回塔裡時,要坐車。雇個車伕、買頭騾子。我老了,阿茲弗。」
「進屋裡來吧。」形意師傅說,為名字師傅擺好水與食物。
「那女孩兒呢?」
「睡著了。」阿茲弗朝她躺的地方點頭,她蜷縮在小瀑布上方的草地上。
白日熱力逐漸減弱,大林陰影迤邐過草地,但河獺之屋依然立於陽光下。坷瑞卡墨瑞坷坐在長椅上,背靠屋牆,阿茲弗坐在台階上。
「我們來到終點了。」老人打破沉默道。
阿茲弗默默點頭。
「阿茲弗,是什麼把你帶來這裡?」名字師傅問道,「我常想問你。一段長長路途。而且,你們卡耳格大陸沒有巫師。」
「對。但我們有形成巫術的東西。水、石頭、樹木、語言……」
「但不是創生語。」
「不是。也沒有龍。」
「從來沒有嗎?」
「只有在極東,胡珥胡沙漠中的老故事才有。早於神祇,早於人類,人在成為人之前,是龍。」
「那就有趣了。」老學者說,坐直身子。「我跟你說過,我最近一直在研讀龍。你知道,傳言它們飛越內極海,最東遠至弓忒。毫無疑問,凱拉辛把格得帶回家,又讓水手加油添醋,讓故事更動聽。但是這裡一個男孩對我發誓,他們全村今年春天都看到龍在飛,在歐恩山以西。所以我才閱讀古書,瞭解它們何時不再越過蟠多向東而來。在一卷古老帕恩卷軸中,我看到你的故事,或類似內容。說人龍本一族,但他們爭吵。有的往西,有的往東,成了兩個種族,忘了曾是一族。」
「我們往極東去。」阿茲弗說,「但你知道在我的母語中,軍隊將領是什麼嗎?」
「艾德嵐,」名字師傅立刻答道,然後大笑,「鱗蟲之長1、龍……」
『註:原文為「Drake」,為中古世紀英文,意指「龍」(dragon),故此處中譯取《說文解字》定義代之。』
半晌,他說:「我會追逐字源,追到末日邊緣……但阿茲弗,我想我們已在末日邊緣。我們擊不倒他。」
「他佔優勢。」阿茲弗非常平淡地說道。
「的確。我承認沒有希望,我承認毫無可能……但如果我們真的擊敗他……如果他回到死域,把我們活活留在這裡……那我們該怎麼辦?接下來又是什麼?」
良久,阿茲弗說:「我不知道。」
「你的樹葉疏影什麼都沒告訴你嗎?」
「改變,改變。」形意師傅說:「變化。」
他突然抬頭。原本群聚欄圈附近的羊群紛頭亂竄,有人從宏軒館前的小徑走來。
「一群年輕人。」藥草師傅來到兩人面前,上氣不接下氣說:「索理安的軍隊。往這裡來,來把女孩帶走,把她驅逐出去。」他站著吸了一口氣,「我離開時,守門師傅在和他們說話。我想……」
「他來了。」阿茲弗說。守門師傅到場,光滑、黃褐色的臉龐寧靜如昔。
「我告訴他們,」他說道:「如果他們今天走出彌卓之門,就再也無法穿越,返回到他們熟悉的館。有人當時就贊成折回,但風鑰師傅與誦唱師傅驅策他們前進。他們很快就會到了。」
他們在大林以東的田野聽到男人聲音。
阿茲弗快步走到河邊伊芮安躺臥處,其餘人尾隨。她驚醒,站起身,一臉呆滯茫然。約莫三十人經過小屋,趨近他們時,他們站在她周圍,宛如護衛。來人多為年紀較長的學生,人群中還有五、六枝巫師巫杖,由風鑰師傅領軍。他消瘦銳利的老臉看來緊繃疲累,但他以頭銜相稱,禮貌問候四位法師。
他們也問候他,接著阿茲弗首先發言:「風鑰師傅,請進入大林,我們會在那裡等待其他人。」
「首先,我們必須解決分裂我們之事。」風鑰師傅說道。
「這是堅若磐石的事。」名字師傅說。
「你們身邊的女子違背柔克律條。」風鑰師傅說:「她必須離開。有艘船在碼頭等著接她,我也能告訴各位,風會穩穩吹往威島。」
「大人,這點我毫不懷疑,」阿茲弗說道:「但我懷疑她是否會去。」
「形意大人,你會違背我們的律條與社群,這長久以來用以維繫秩序、抵抗毀滅的力量嗎?難道天下人之中,打破萬物形意的會是你?」
「萬物形意不是玻璃,不會破。」阿茲弗說:「它是氣息、是火焰。」
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能說話。
「它不知曉死亡。」他說,但以母語,而他們聽不懂。他更貼近伊芮安,感覺她身體溫暖。她在那動物般的沉默中站立呆視,彷彿任何人的話她都不懂。
「索理安大人從死域返回,拯救我們全體。」風鑰師傅猛悍清晰地說:「他會成為大法師。在他統治下,柔克會恢復往日榮光。王會從他手上接受正統冠冕,在他指引下統治,如同莫瑞德之治。沒有女巫會玷污神聖土地、沒有龍會威脅內極海。秩序、安全、和平即將來臨。」
伊芮安身邊四位法師皆未答話。沉默中,風鑰師傅身邊的人喃喃低語,其中一個聲音說道:「把女巫交給我們。」
「不。」阿茲弗說,卻無法多說。他握著柳木巫杖,但巫杖在他手中只是木頭。
四人中,只有守門師傅移動說話。他向前一步,一個接一個審視群聚的年輕人。「你們信任我,將真名交給我。你們現在願意信任我嗎?」
「大人,」其中一名臉龐細緻、黝黑,手握橡木巫杖的人說:「我們的確信任您,因此才請您讓女巫離開,讓和平重臨。」
伊芮安在守門師傅回話前上前一步。
「我不是女巫。」她說。她的聲音在男人低沉嗓音之後顯得高亢、刺耳。「我沒有技藝,沒有智識,我來學習。」
「我們在這裡不教導女人。」風鑰師傅說:「妳知道這點。」
「我什麼都不知道。」伊芮安說。她又向前一步,直接面對法師。「告訴我我是誰。」
「女人,認清妳的地位。」法師冰冷而激切說道。
「我的地位。」她緩慢說道,語音拖曳每個字,「我的地位在山上。那裡一切都是原本的樣子。告訴那死人,我會在那裡等他。」
風鑰師傅站立無言。一群人耳語、憤怒,其中一些人前移。阿茲弗站到她與他們之間,她的話將他從身心束縛的麻痺中解放。「告訴索理安,我們會在柔克圓丘上等他。他來時,我們會在那裡。現在妳跟我來。」他對伊芮安說。
名字師傅、守門師傅、藥草師傅跟隨兩人進入大林。他們有條小徑可走。但等某些年輕人開始跟隨在後時,小徑已然消失。
「回來。」風鑰師傅對那些年輕人說。
他們轉回,心懷遲疑。低垂落日在田野與宏軒館屋頂上依然明亮,但林中儘是陰影。
「女巫術。」他們說道:「褻瀆、玷污。」
「我們最好離開。」風鑰師傅說,他的臉強硬嚴肅,銳利眼神煩憂。他動身返回學院,其餘眾人四散在後,在挫折與怒氣中爭執辯論。
他們剛進大林不遠,仍在河邊時,伊芮安便停步,轉向一邊,蹲踞在巨碩豐厚的樹根旁,那是斜倚水面上的柳樹。四位法師站在小徑上。
「她以他息說話。」阿茲弗說道。
名字師傅點頭。
「所以我們得跟隨她嘍?」藥草師傅問。
這次守門師傅點點頭,淡淡一笑,說:「看來如此。」
「很好。」藥草師傅說,面帶耐心、憂慮,走到一旁不遠處,跪下注視某種森林地上的小植物或蕈類。
時間一如往常,在大林中流逝,似乎毫無流逝,卻已消失,白晝在幾次長氣息間、在樹葉的一顫間、在遠處的一聲鳥啼,及更遠處的鳥囀應答間,靜靜消失。伊芮安緩緩站起。她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小徑,沿路前行。四名男子跟隨在後。
一行人走出來,進入寧靜寬廣的日暮空氣。他們涉過綏爾河,穿越田野,走到柔克圓丘,天際仍有亮光,柔克圓丘映照天空,在他們面前聳立成高大暗弧。
「他們來了。」守門師傅說。有人穿越菜園,爬上宏軒館小徑。五名法師、許多學生。引導他們的是召喚師傅索理安,他身形高挺,穿著灰斗篷,手握骨白長木巫杖,一點黯淡巫光在頂端漂浮。
兩條小徑相遇合一,婉蜒通往圓丘頂,索理安在交會處停步等待。伊芮安踏步向前面對他。
「威島的伊芮安,」召喚師傅以渾厚清澈的嗓音說道,「為求和平與秩序,念及大化平衡,我要求妳此刻離開本島。我們無法給予妳所求,為此我們請求妳原諒,但如果妳執意留在此地,妳便喪失歉意,必須嘗到破戒的後果。」
她上前挺身,幾乎與他一般高、一般挺。她靜默片刻,然後以高亢刺耳的聲音說:「索理安,到山上來。」
她留下他站在路口,站在平地,她大跨幾步就走上一小段山路。她轉身,回頭低望他:「你為何不上山?」
天空在他們身旁逐漸轉暗。西方只剩一條昏沉紅線,東方天際是海上陰影。
召喚師傅抬頭看伊芮安。他緩緩舉起雙手及白色巫杖,開始念誦咒文,以全柔克巫師及法師都學習過的語言,也是他們技藝的語言,創生語,說道:「伊芮安,以妳的真名,我召喚妳,束縛妳服從我!」
她稍加遲疑,剎那間似乎即將屈從,即將歸向他,然後大喊:「我不只是伊芮安!」
召喚師傅一聽,朝她跑去,雙手前伸,撲向她,彷彿要逮住她。兩人如今都站在山上。她不可思議地凌駕於他,火焰在兩人之間爆出,暮色中一簇烈紅赤炎、一閃金紅鱗片、巨大翅膀,然後消失無蹤,只剩站在山徑上的女子,和在她面前俯低的男子,緩緩朝地面躬倒,躺下。
最先移動的是藥草師傅,治療師。他走上小徑,跪在索理安身旁。「大人,」他喚道,「吾友。」
癱縮的灰斗篷下,他雙手只觸到一團衣物、乾枯骨骸、斷裂巫杖。
「這樣比較好,索理安。」他說,但哭泣。
老名字師傅向前,對山丘上的女子問:「妳是誰?」
「我不知道我另一個真名。」她說。她和他說一樣的語言,即是她對召喚師傅說的語言——創生語,龍語。
她轉身離去,開始走上山丘。
「伊芮安,」形意師傅阿茲弗說:「妳會回來找我們嗎?」
她停步,讓他走向她。「如果你呼喚我,我會。」她說。
她伸出手碰他的手。他急忙倒吸一口氣。
「妳要去哪裡?」他問。
「找那些會賜予我真名的人。在火中,不在水中。我的族人。」
「在西方。」他說。
她說:「比西方更西。」
她轉身背向他和其他人,在逐漸籠罩的黑暗中走上山丘。她漸行漸遠,他們看到她,所有人都看到她,壯碩的金鱗身軀、多棘捲曲的尾巴、利爪、映著火光的氣息。她在圓丘頂端稍停,旋轉頎長頭頸,慢慢看遍柔克島。她凝視大林最久,那兒如今只是黑暗中一團迷濛。然後,龍隨著彷彿銅片晃動的咯咯聲,開展寬廣羽翅,躍入空中,環繞柔克圓丘一周,飛離。
一卷火,一縷煙,在黑暗夜空中飄下。
形意師傅阿茲弗站著,左手握著經她碰觸而燃燒的右手。他低頭看著默默站在山腳下的人群,盯著龍的背影。「那麼,朋友們,」他說道,「現在呢?」
只有守門師傅回答。他說:「我想我們應該回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