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池村的伊芮亞之主為樺爺,雖無老宅,卻擁有舊領土中最富饒的中央區。他父親對葡萄園及果園的興趣高於與親戚間的爭執,也留給他一份欣欣向榮的產業。樺爺雇用人手管理農莊、酒莊、制桶坊、車馬房等,自己坐享其成。他娶了威富斯領主弟弟那位羞怯女兒,想到閨女擁有貴族血統,便滿意無比。
當時貴族間流行雇用在智者之島受過訓練、擁有巫杖與灰斗篷的正統巫師,因此西池村的伊芮亞之主便從柔克找來一名巫師。他很驚訝,只要出得起價碼,弄個巫師竟如此輕易。
這名叫象牙的年輕人,其實尚未取得巫杖與斗篷,他解釋道,他即將在返回柔克時成為巫師,師傅命他游歷四方、增廣見識,因為學院課程無法給予成為巫師所需的經驗。樺爺一聽,略顯懷疑,但象牙保證他在柔克所受的訓練,足以使他具備威島上西池村伊芮亞所需之各類魔法。為了證明,他變出一群馴鹿穿過餐宴大廳,之後一群天鵝曼妙地從南牆飛越而入,從北牆穿越而出,最後在桌子中間突然出現一個銀盆,盆中彈躍噴泉。領主及家人小心翼翼學著巫師用杯子盛滿泉水輕嘗,發現竟是甜美金色酒漿。“安卓群嶼的酒。”年輕人帶著一抹謙遜和順的笑容說道。此時他已贏得領主妻女的歡心,樺爺則認為這年輕人物值其價,不過內心仍偏好自己葡萄園出產的干法尼紅酒,只要喝得夠多,便足以讓人醉倒,這黃液只是蜂蜜水罷了。
如果年輕術士尋求經驗,那他在西池村的收獲真算乏善可陳。每當樺爺有來自肯伯口港或鄰界領土的賓客時,馴鹿、天鵝、金色酒泉便會出場,溫暖春夜時也增添一些非常漂亮的煙火。但若是果園及葡萄園管理人來到老爺面前,探詢巫師是否可以在今年的洋梨樹上施個增產咒,或為南山的法尼葡萄籐誦咒,唱走黑斑病,樺爺便說:“柔克巫師不會自貶身價處理這些事,去叫村裡術士來干活兒!”麼女感染慢性咳嗽時,樺爺夫人便未打擾那睿智年輕人,只謙卑地找了舊伊芮亞的玫瑰,請她從後門進來,拌個糊劑,唱個咒文,讓女兒恢復健康。
象牙從未注意到女孩患病,也沒注意洋梨樹或葡萄籐。他離群索居。飽學博藝之士自當如此。他不諱言,從柔克來到此處,不是為了在鄉間小路泥塵間蹣跚行走,雇主贈他一匹漂亮黑牝馬,他便在鄉林田野間騎乘度日。
旅行時,他有時會經過山頭上一棟位於巨碩橡木間的老房子。一次,他離開小村路往山坡上騎,卻有一群齜牙咧嘴的瘦犬對他狂奔咆嘯而來。牝馬怕狗,可能猛然跳起亂跑,從此之後,他對那房子退避三捨。但他性好美景,喜歡眺望那棟老宅,在初夏午後的光影間醺然入夢。
他向樺爺問起那地方。“那是伊芮亞,”樺爺說:“我是說,舊伊芮亞。那房子理應歸我,但為它宿怨爭吵幾百年後,我爺爺放棄那棟房子,平息紛爭。要不是那裡的主人已醉得說不出話,他還會繼續來跟我爭吵。好幾年沒見到那老頭兒了。我想他有個女兒。”
“她名叫蜻蜒,負責照管一切,我想我去年見過她一次。她很高,美得像盛開花樹一般。”麼女玫瑰說道,忙著將一生的敏銳觀察填入僅有的十四年歲月。她陡然住口,一陣咳嗽。母親對巫師投以哀淒、渴望的目光。這次他總會聽到這聲咳嗽了吧?他向小玫瑰微笑,母親的心因而舒暢。如果玫瑰的咳嗽意謂嚴重病症,他一定不會這般對她微笑,不是嗎?
“那群老家的人跟我們毫無瓜葛。”樺爺不悅地說。機靈的象牙再沒追問,但想見見那名宛如盛開花樹的女孩。他一再騎過舊伊芮亞邊界,意欲停在山腳下村莊詢問,卻無停留之處,亦乏人可問。一名眼白外凸的女巫看了他一眼,匆匆躲回小屋。如果他騎到老屋前,就得面對一群瘋狗,可能還有一個醉老頭兒。但值得一試,他想。西池村無趣的生活讓他閒得發慌,而且他一向不怯於冒險犯難。他往山上騎,直到所有犬只都在他四周吼叫,在牝馬腿間狂咬。它俯低身子,以蹄奮力回踢,而他只能靠安定咒和雙臂全力,才不讓它立即竄逃。狗兒轉而以他的腿為目標,騰躍猛咬。他正准備讓牝馬逃跑時,有人來到狗群中,大聲斥罵,甩著皮帶將它們擊退。他終於讓口吐白沫、喘息連連的牝馬止步後,看到那美如盛開花樹的女孩。她非常高挑,汗流浹背,有大手、大腳、大嘴、大鼻、大眼,還有一頭狂野髒發。她對嗚嗚哀鳴的犬只大罵:“退下!回屋裡去,你們這些廢物,狗娘養的!”
象牙的手緊按右腿。狗牙撕裂了小腿肚,血流汩汩滲出。
“它受傷了嗎?”女子問:“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她輕撫母馬右前腿,雙手沾滿馬兒身上染有血絲的汗水。“好了,好了。勇敢的女孩兒,勇敢的心肝。”牝馬垂下頭,全身因放心而顫抖。“你干嘛一直讓它站在狗群裡?”女子憤怒質問。她跪在馬腿邊,抬頭望著象牙,他從馬背俯視,卻感覺自己低矮、渺小。
她不等他回應。“我牽它走上山。”她說著起身,伸手欲接過韁繩。象牙知道自己該下馬了,他下馬,一邊問道:“很嚴重嗎?”然後低身看看馬腿,只看到赤紅、血染的細沫。
“來吧,心愛的。”女子說,對象不是他。牝馬放心跟隨。他們走在崎嶇小路,繞過山邊來到一間古老磚徹馬廄,該處毫無馬蹤,只有築巢燕子棲住,在屋頂上穿越飛梭,吱喳議論。
“讓它保持安靜。”年輕女子說,將他留在這荒涼地方,手握韁繩。一會兒,她拖著一只沉重水桶回來,用海綿清洗母馬的傷腿。“把馬鞍拿下來。”她說,語氣不耐,言外暗指:“你這個笨蛋!”象牙服從她的指示,對這個粗魯女巨人半是煩躁,半是好奇。他絲毫不覺得她像一棵盛開花樹,但她的確美麗,一種健壯、激烈的美。牝馬毫無遲疑地順服。她說“把腳移過去”,牝馬便移動腳。女子將它全身上下擦干,將軟被鋪在馬背上,確認它就站在陽光下。“它會沒事的。”她說:“有道割傷,但如果你每天用溫鹽水清洗傷口四、五次,傷口就會完全愈合。對不起。”她最後一句說得雖不情願,卻很真誠,仿佛她仍不解他怎麼會讓牝馬站在那裡遭受攻擊,她首度正眼瞧他,雙眼是澄澈的褐橘色,宛若深色黃晶或琥珀。奇異的雙眼,與他完全平視。
“我也很抱歉。”他說道,試圖輕松回話。
“它是西池村伊芮亞的牝馬。你就是那巫師嘍?”
他躬身:“黑弗諾大港的象牙拜見。我能否……”
她打岔:“我以為你從柔克來。”
“我是。”他說,恢復了原本的鎮定。
她雙眼直盯視他,像綿羊眼般深晦難辦,他心想。然後她脫口而出:“你在那裡住過?在那裡研習過?你認識大法師嗎?”
“是的。”他微說道。然後皺眉彎腰,手按腳踝片刻。
“你也受傷了嗎?”
“沒什麼大礙。”他說。事實上他頗為惱怒,傷口的血流已經止住。
女子的目光回到他臉上。
“那裡……那裡……柔克,是什麼樣子?”
象牙略略歪跛,就近走向上馬用的墊腳石,坐下。他伸長腿,小心檢視撕裂處,又抬頭看看女子。“要告訴妳柔克是什麼樣子,得花不少時間。但我非常樂意。”
“那人是巫師。至少快是了。”女巫玫瑰說道:“柔克的巫師!妳不能問他問題!”她已不只是憤慨,更是恐懼。
“他不介意。”蜻蜓向她保證,“只是他很少正面回答。”
“他當然不會!”
“為什麼當然不會?”
“因為他是巫師!因為妳是女人,沒有技藝、沒有知識、沒有學問!”
“妳原本可以教我!妳就是不肯!”
玫瑰將她所有教過,或是能夠教導的,以手指一揮帶過,棄如敝屣。
“好吧,所以我得跟他學。”蜻蜓說。
“巫師不教女人。妳沖昏了頭。”
“妳還不是跟布魯交換魔咒!”
“布魯是村野術士,這人是智者,他在柔克宏軒館學習高等技藝!”
“他告訴我那是什麼樣子,”蜻蜓說:“妳先要穿過鎮上,綏爾鎮。有扇門開在面街處,但是門關著,看起來像普通的門。”
女巫傾聽,無法抗拒秘密披露的誘惑與熱切欲望的感染。
“敲門後會有個男人應門,看來平凡無奇。他會測試。妳必須說一個詞,一句通關密語,他才會放妳進門。如果妳不知道,就絕對進不去,但如果他讓妳進門,妳便會看到,從內看,那扇門長得完全不一樣,由角雕成,上面刻了一棵樹,門框由一顆龍牙雕成,是在厄瑞亞拜之前、莫瑞德之前、在地海出現人類之前很久很久,便存在的龍。最初天地間只有龍,他們在世界中心黑弗諾的歐恩山上發現這顆牙齒。樹葉雕刻得非常輕薄,連光芒都可穿透,但那道門非常堅固,一旦守門人把門閉上,就沒有咒語打得開。然後,守門人會帶妳走過一間間大廳,直到妳迷了路,一片茫然,接著會突然來到天空下,那是湧泉庭,宏軒館裡最深最深的地方。如果大法師在,那就是他所在之處……”
“繼續說啊。”女巫喃喃道。
“他目前只告訴我這些。”蜻蜒說,又回到溫和多雲的春日早晨,無比熟稔的村莊小路,玫瑰家前院。她自己的七頭產乳牡羊,在伊芮亞山上嚼著碧草與橡樹花。“他在談到那些師傅時,非常謹慎。”
玫瑰點頭。
“但他告訴我一些學生的事。”
“我想,這沒什麼害處吧。”
“我不知道。”蜻蜓說:“能聽到宏軒館的事真美妙,但我以為那裡的人應該……我不知道。當然,他們去的時候,多半只是孩子,但我以為他們會……”她目光移向山上羊群,表情困惑。“有些人真是又壞又笨,”她低聲說,“他們有錢,所以進了學院。而他們在那裡修習是為了更有錢,或有力量。”
“這是當然,”玫瑰說:“這是他們去那裡的目的!”
“可是力量——妳告訴我的那種——跟要別人照妳的意思行動或付妳錢不一樣……”
“不一樣嗎?”
“不一樣!”
“一個詞可以治愈,也就能傷害;一只手能殺害,也就能醫治。只朝單方向走的是蹩腳推車。”女巫說。
“但是在柔克,他們學著正當使用力量,不是為了傷害別人,也不是為了私欲。”
“我倒覺得,每件事就某方面來說,都是為了私欲,人總得活下去。但我知道什麼?我靠我能做的活兒維生,但我不攪和那些偉大技藝、危險技能,例如召喚亡者。”玫瑰比出手勢,驅退言談中提及的危險。
“每件事都危險。”蜻蜒說,眼神穿越羊群、山陵、樹木,直望入靜止深處,一片無色遼闊的空無,宛如日出前澄澈天空。
玫瑰看著她,明白自己不知道伊芮安是誰、將來會是誰。一個高大、強壯、別扭、無知、純真、憤怒的女子,沒錯。但打從伊芮安還是孩子起,玫瑰便看到她更為豐富的內在,超越自己的存在。伊芮安如此將目光自世界移開時,似乎進入超越自己的地點,或時間,或存在,完全超越玫瑰所知領域。此時玫瑰怕她,也為她擔憂。
“妳小心。”女巫嚴酷說道,“每件事都危險,的確沒錯,跟巫師攪和尤其危險。”
蜻蜒出於愛、尊敬、信任,絕不忽視玫瑰的警告,但她無法把象牙當作危險人物。她不了解他,但懼怕他的念頭在她腦子裡老是留不久。她認為他很聰明,也頗英挺,但除了他能告訴她的知識外,她不常想到這人。象牙清楚她想知道什麼,因此一點一滴告訴她,雖不是她真正想了解的事,但她想知道更多。他很有耐性,而她感激這點,知道他的腦筋比她靈敏許多。有時他因為她的無知而微笑,卻從未因此譏諷或責怪。他像那女巫般,會以問題回答問題,但玫瑰問題的答案總是她已知的事,而他問題的答案,卻是她從未想象、吃驚、不喜,甚至痛苦的事物,會改變她的信念。
一天一天過去,兩人逐漸習慣在伊芮亞老馬廄會面談話,她問他問題,他多加告知,卻不太情願,總是遮遮藏藏。她認為他在護衛師傅,試圖守護柔克的光明形象,直到有一天,他終於屈服於她的堅持,毫無顧忌說道:
“那裡有好人,偉大睿智的大法師自然是,但他走了。那些師傅……有的離群索居,追隨晦澀知識,尋求更多形意、更多真名,卻將知識用在子虛烏有之處。其他人則將野心隱藏在智慧灰袍下。柔克不再是地海的力量所在,如今黑弗諾宮廷才是。柔克憑靠輝煌過去存活,靠一千個魔咒抵御現世,但在那魔咒牆裡,還有什麼?爭執的野心,恐懼新事物、恐懼挑戰老年人力量的年輕人。而中心只余空無。空蕩蕩的中庭。大法師永遠不會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她悄聲道。
他神情嚴峻,“龍把他載走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那一幕了?”她緊握雙手,想象飛行的景象,甚至沒聽到他回答。
好半晌,她才回到陽光、馬廄、問題及迷團上。“但即便他走了,”她說道,“總有些師傅是真正睿智的吧?”
他抬頭說話,語帶遲疑,還有一絲憂郁微笑。“妳知道嗎?那些師傅的神秘及智慧盡數攤在陽光下,就所剩無幾了。都是這行的戲法,神奇幻象,但大家不想知道這點。他們想要這些幻象、這份神秘。誰能怪罪他們?生命中美麗或值得的事物已經太少了。”
仿佛為了闡明他說的話,他從破碎地面拾起一小塊磚頭,拋入空中。他說話時,它拍著纖細藍翅,在兩人頭頂飛舞。是只蝴蝶。他手指一伸,蝴蝶降落;手指一甩,蝴蝶墜落於地,成了一塊破磚。
“我的人生裡沒多少是值得的。”她說,低頭凝視路面。“我只會管理農場,想辦法站出來說實話,但如果我認為連柔克島上都盡是伎倆與謊言,我會憎恨那些戲弄我、戲弄大家的人。不可能是謊言。不可能全都是。大法師的確進入白發番的迷宮,帶回和平之環。他的確與少王進入死域,打敗蜘蛛法師,回到人間。這件事,王親自對我們保證過。即使是這裡,也有樂手前來唱誦這首歌謠,有說書人前來訴說這故事。”
象牙點頭。“但大法師在死亡之地法力盡失。也許一切魔法都在那時給削減了。”
“玫瑰的法咒還是運作如常。”她頑固說道。
象牙微笑。他一語未發,但她看到村巫所作所為在他眼中如何微渺,因為他見識過偉大的行誼與力量。她歎口氣,打從心底說道:“我若不是女人該多好!”
他再度微笑。“妳是美麗的女人。”他說,但口氣平實,而非最初的奉承語氣,她之後也表露自己厭惡奉承。“妳為什麼想當男人?”
“好去柔克!去見識、學習!為什麼?為什麼只有男人能去?”
“幾百年前,首任大法師便如此諭示。”象牙說:“但是……我自己也不解。”
“你也不?”
“經常如此,因為在宏軒館及所有校區,日復一日,都只看到男孩與男人;因為知道所有鎮民都法術纏身,連踏上柔克圓丘周圍的田野都不可能。每隔好幾年,或許有位尊貴仕女,能夠暫時踏入外庭……為何如此?難道女人都沒有能力理解嗎?還是師傅怕她們、怕因此墮落……不對,是怕承認女人可能會改變他們牢抓不放的規矩,讓他們無法維持規矩的純淨……”
“女人可以活得跟男人一樣貞潔。”蜻蜓魯直說道。她知道自己魯直粗野,而他宛轉微妙,但她只能做這樣的自己。
“這是當然。”他說,笑容更為燦爛。“但女巫不一定貞潔,對不對?也許那些師傅怕的就是這點。也許禁欲不如柔克律條教導的那般必要。也許這並非維持力量純淨的方法,而是獨占力量的方法。排除女子,排除所有不願成為太監以獲得那種力量的人……誰知道?女法師!那會改變一切,改變所有規范!”
她可以看見,他的思緒已在她之前飛舞,拾弄許多念頭,像將磚頭轉變成蝴蝶般轉變。她無法與之共舞,不能與之共戲,但她以不可思議的心情看他。
“妳可以去柔克。”他說,雙眸因興奮、淘氣、冒險而明亮。面對她那乞求、不可置信的沉默,他堅稱,“妳辦得到。妳雖是女人,但有很多方法可以改變外貌。妳有男人的心意、勇氣、意志。妳可以進入宏軒館。我知道妳可以。”
“那我要在那兒做什麼?”
“跟其余學生一樣。獨自住在石室,學習讓自己睿智!這可能跟妳朝思暮想的不同,但那也是妳要學的。”
“我辦不到。他們會發現。我連進都進不去。你說,有守門師傅。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詞。”
“對了,有通關密語。但是我可以教妳。”
“你可以嗎?他們准嗎?”
“我不管准不准。”他說道,皺眉,她從未見過。“大法師自己也說過,『規矩是讓人打破的』。不公平締造這些規矩,勇氣則能加以打破。如果妳有這份勇氣,我也有!”
她看著他,說不出話。她站起身,隨即走出馬廄,穿越山丘,半路踏上環山丘爬升的小徑。她最愛的一只狗,巨大、丑陋、大頭的獵犬,跟隨在後。沼澤密布的泉水上方有道斜坡,她終於在那兒停下。十年前,玫瑰便是在這道泉水中為她命名。狗兒坐在她身後,抬頭看著她的臉。她腦中一片混亂,只是不斷重復:我可以去柔克,發掘我是誰。
她朝西望去,視線越過蘆葦叢、垂柳、更遠的山丘。整片西方天色都空曠澄淨。她靜立,靈魂仿佛飄升到那片天空,飛離,飛離她的身軀。
有個小聲響沿小徑而來,是牝馬輕柔的哇哇蹄音。蜻蜓一回神,對象牙高聲喚叫,跑下山到他面前。“我要去。”
他並未刻意計劃這類冒險,但此事雖荒誕不經,他卻愈發喜歡這個主意。一想到要在西池渡過漫長灰沉的冬天,他就心如沉石。此處一無所有,只有蜻蜓這女孩逐漸填滿思緒。迄今,他已全然拜倒於她強大純真的力量,但他行事投其所好,好在最後能讓她投他所好,他想,這場競賽值得一搏,且若她真隨他一道遠走,他也算贏了。至於整件事的趣味,讓她假扮男人潛入柔克學院,雖然沒多少把握,但思及師傅與那群馬屁精的道貌岸然與浮誇,這種冒瀆的主意已令他得意洋洋。若碰巧成功,他真能讓一名女子穿過那扇門,即使只是片刻,都會是多甜美的復仇啊!
錢是個問題。當然,那女孩會認為,既然他是偉大巫師,一彈指就可讓兩人坐上魔法船,乘著法術風飄然渡海,但他告訴她必須訂船位時,她僅說:“跑路費我有。”
他珍視她那些鄉俚俗語。有時她會嚇著他,教他憤恨。有她的夢境從來不是她屈服於他,而是他讓自己屈服於某種激烈、毀滅性的甜美,陷入滅絕擁抱,夢中的她超越理解的極限,他則微不足道。他震驚羞愧地從夢中清醒。日光下,他看到她巨大、骯髒的雙手,聽她像鄉巴佬、呆瓜般說話,取回了優越感,只希望有人能聽到他復述她的俗俚,如果是他以前在大港的朋友,絕對捧腹叫絕。“跑路費我有。”他喃喃重復,騎回西池,笑道:“可不是嘛!”他說出聲。黑牝馬甩甩耳朵。
他告訴樺爺,他收到柔克手師傅的傳像,要他立即出發,所為何事自然說不得,但人一到那兒,應該要不了太多時間,半個月去,半個月回,最晚會在休月前回來。他必須請求樺爺讓他預領薪水,給付船資與住宿,畢竟柔克巫師不能利用別人的善意補給所需,而該像平凡人一般支付旅費。樺爺同意這點,所以必須給象牙一個錢包,那是象牙多年來口袋中第一筆真錢:十枚象牙幣,一面刻著虛裡絲之河獺,另一面刻著和平符文,向黎白南王致敬。
“各位同名的小老弟?你們好啊。”他與貨幣獨處時說道,“你們跟跑路錢會處得來的。”
他對蜻蜓透露的計劃不多,因為他沒盤算多少,而想依賴機運與小聰明,以往他只要有機會施展小聰明,鮮少失望。女孩幾乎只字不問。“我去的一路上都要當男人嗎?”是一問。
“對,”他說:“但只是偽裝。等上了柔克島,我才會在妳身上施加易容咒。”
“我以為會是變換咒。”她說道。
“那就不明智了。”他說,維妙維肖地模仿變換師傅扼要的嚴肅神情。“如有需要,我自然會操用,但妳會發現,巫師吝用宏深咒法,自有深意。”
“一體至衡。”她說,以最單純的意涵接受他說的一切,一如往常。
“或許這種技藝的力量已不若過往。”他說,不明白自己為何試圖削弱她對巫術的信念,也許只要削弱她的力量、她的完整,都於他有增益。起初,他僅試圖引誘她上床,這是他喜愛的游戲,但游戲已變成他未曾預料,也無力終止的競賽。如今,他決心不在贏得她,而是擊敗她。他必須向她和自己證明,他過往的夢想毫無意義。
早先,他不耐於對她外在的巨大冷漠獻殷勤,准備了術士用的誘惑咒——他雖知有效,卻鄙夷此道。她修補牛籠頭時(一如她會做的事),他對她施咒,卻未引發如黑弗諾與綏爾鎮女孩般迫切熱情。蜻蜓逐漸沉默陰郁,不再連連問起柔克,也不再回應他的言語。他極端試探地接近,握起她的手,她一拳擊向他的頭,打得他頭暈目眩。他看著她站起身,一語不發,踏步走出馬廄,寵愛的丑狗輕快跟隨在後,還回頭對他咧嘴而笑。
她走向老宅。他耳邊嗡嗡聲停止後,賊兮兮尾隨,希望咒語生效,這只是她特別的粗野方式,終究會引領他至床邊。接近宅子時,他聽到器皿破碎聲。酒醉父親搖搖晃晃走出屋子,狀似恐懼迷惘,身後傳來蜻蜓高聲嚴厲斥罵:“出去,你這個醉醺醺、爛趴趴的叛徒!你這個下流無恥的色鬼!”
“她把我的杯子拿走了。”伊芮亞之主像小狗般對陌生人嘀咕,其余狗圍繞他,喧鬧不休。“她把它打破了。”
象牙離去,兩天內沒再來。第三天,他試探地騎經舊伊芮亞,她從山上大步前來迎接。“象牙,對不起,”她說,煙霏橘色雙眸看著他。“我那天不知怎麼了,我很生氣,但不是對你。我向你道歉。”
他胸懷大度,原諒她,也不再對她試施情愛咒法。
他如今思索,不久,他將毋須誦咒,便會取得控制她的力量。他終於發現該如何得到這種力量,是她自願交到他手中。她的力量與意志驚人,但幸運的是,她笨,而他不笨。
樺爺要派遣一名車夫載運酒商訂購的六桶十年法尼酒到肯伯口港。他很樂意派遣手下巫師同行擔任保鏢,因為這種酒釀十分珍貴,即使少王已盡快導正世風,但道上仍有賊匪。所以,象牙乘著由四匹大馬拖曳的大馬車,顛簸緩行,兩腿搖搖晃晃。在驢蛋山下,一個外貌粗野的身形從路邊出現,要求車夫載他一程。“我不認識你。”車夫說,甩起鞭子要嚇阻陌生人,但象牙從馬車那端繞過來,說道:“好人,讓那小子搭車吧。有我在你身邊,他做不了什麼壞事。”
“那就請您看著他吧,大爺。”車夫說。
“會的。”象牙說,對蜻蜓一眨眼。她在滿身泥土、佃農舊罩衣、綁腿、髒兮兮軟帽的巧裝下,沒有回應。即便兩人並肩而坐,雙腿垂晃在馬車尾端,六大桶酒漿在他們和昏昏欲睡的車夫之間顛簸搖晃,她依然扮演她的角色。慵懶的夏日山丘田野緩緩、緩緩而過,象牙試圖逗她,她只是搖頭。也許如今啟程,她便畏懼這瘋狂計謀了。無從得知。她靜得出奇、嚴肅。這女人一旦屈服於我,可能會讓我十分乏味,象牙心想。這念頭幾乎攪得他難以自持,但他望向她時,欲望在她巨碩、實際的存在前消弭無形。
這條路穿越一度完整的伊芮亞領土,卻無半間旅店。太陽貼近西方平原時,他們在一間農莊停歇,那裡提供馬廄給馬匹,提供車房給馬車,馬廄頂樓還有供車夫使用的稻草堆。廄樓既暗且悶,稻草霉臭。雖然蜻蜓躺在三呎不到之處,象牙卻無半點欲念。她一整天徹底扮演男人,令他也半信半疑。或許她真騙得過那老頭!他想。這念頭令他咧嘴笑著入睡。
翌日,他們顛簸穿過一、兩場夏日雷暴,於黃昏時分來到肯伯口港,一座城牆圍繞的繁榮港都。兩人放車夫去處理主人的事務,自行在港口邊找旅捨下榻。蜻蜒靜靜看著城市風貌,可能是敬畏,或非難,或只是無動於衷。“這小鎮不錯,”象牙說:“但世上唯一的都市是黑弗諾。”
她不為所動,只說:“船只不常與柔克交易,對不對?你看,要不要花很多時間才找得到船來載我們?”
“只要我拿巫杖就不用。”他說道。
她停止四處張望,若有所思地跨步行走片刻。她移動時,美麗、大膽又優雅,頭高高抬起。
“你是說他們會買巫師的帳嗎?但你不是巫師。”
“那只是形式。資深術士處理柔克事務時,可以帶巫杖。我現在就算是。”
“帶我去算嗎?”
“帶學生給他們,算。還是天賦優異的學生!”
她不再追問。她從不爭論,這是她的美德之一。
當晚,在碼頭旅店用膳時,她語帶難得的羞怯問道:“我有優異天賦嗎?”
“根據我的判斷,妳有。”
她默想——跟她對話經常十分緩慢——然後說:“玫瑰說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哪種力量,而我……我知道我有,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妳就要去柔克發掘了。”他說,向她舉杯致意。片刻,她舉起杯子,對他微笑,笑得如此溫柔燦爛,令他不由自主說道:“願妳所尋皆得!”
“如果找得到,也都是因為你。”她說。那一刻,他愛上她真摯的心靈,願意放棄所有想法,將她視為一項大膽冒險、偉大玩笑中的伴侶。
旅店十分擁擠,他們必須與另兩名旅客共享一房。象牙這晚思慮純潔,還因此稍稍取笑自己。
隔天,他從旅捨菜園摘下一枝草藥,變成極好的巫杖,頭尾包銅,與身同高。“這是什麼木?”蜻蜒看到時,著迷問道,他笑答“迷迭香”時,她也笑了。
兩人沿碼頭前進,詢問是否有船南行,願意載一名巫師及其學徒到智者之島。果不多久,就找到一艘重型商船,前往瓦梭,船長願意免費載送巫師,學徒半價。即使半價也要花費一半跑路錢,但他們可享有一間艙房,因為“海獺”號是有甲板的雙桅大船。
與船長說話時,一輛馬車駛到碼頭,開始卸載六大桶眼熟的酒桶。“那是我們的酒。”象牙說。船長說道:“要送往霍特鎮。”蜻蜓輕聲說道:“伊芮亞出產。”
她回頭瞥向陸地。這是他唯一看到她回顧的一次。
啟程前不久,這艘船的天候師上了船,他並非柔克巫師,而是飽受風霜的男子,穿著襤褸航海斗篷。象牙稍稍賣弄巫杖來會見他。術士對他上下打量,說道:“這艘船只容一人操縱天候。若不是我,我就下船。”
“風袋大爺,我只是個乘客,我很樂意將風事托付給你。”
術士看著一旁像樹般挺直站立、一言未發的蜻蜒。
“好。”他說。這是他對象牙說的最後一言。
然而,旅途中,天候師與蜻蜓談過幾次話,讓象牙有點不安。她的無知不疑可能會令她遭致危險,並牽連他。她跟那風袋師到底談些什麼?他問,她答道:“談我們的未來。”
他瞠目而視。
“我們所有人,包括威島、飛克威島,還有黑弗諾、瓦梭,以及柔克。群嶼上所有人。他說,去年秋天黎白南王要加冕時,派人去弓忒,想請前任大法師為他加冕,但大法師不肯,又沒有新的大法師,所以王自己將王冠戴上。有人說那樣不對,他並非王位正統,但也有人說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師。但他不是巫師,只是王,因此又有人說黑暗年代將再度降臨,那時沒有正義統治,巫術用於邪惡。”
一陣沉默後,象牙問:“那個老天候師說了這些?”
“我想是民間流言。”蜻蜓以認真的單純說道。
天候師至少長於技藝。“河獺”往南急航,中途遇上夏季狂風與洶湧海浪,但從未碰上暴風雨或詭譎風向。他們在偶島北岸、伊裡安、雷島、柯梅瑞與偶港上貨卸貨,接著西行,將乘客載往柔克。象牙面向西方,惴惴不安,他太明白柔克的防護有多完備。如果柔克風逆向吹拂,他明白無論自己或天候師都一壽莫展,若真如此,蜻蜓一定會問,為什麼?為什麼風會逆向而吹?
他很高興看到那術士也心懷忐忑,他站在舵手身邊,直盯桅頂,只要風向略微偏西,便准備立刻收帆,但風穩穩自北吹來。那陣風夾著雷聲急吹,象牙下至艙房,但蜻蜓留在甲板上。她怕水,她告訴過他。她不會游泳。她說過:“溺死一定很可怕……無法呼吸空氣……”這念頭令她打了個哆嗦。這是她唯一顯露過對某樣事物的懼怕。但她不喜歡低矮局促的艙房,因此白天都待在甲板上,溫暖的夜晚也睡在那兒。象牙未試圖勸她入船艙,如今他知道誘勸毫無用處,要擁有她就必須征服她,只要能來到柔克,他就會成功。
他再度爬上甲板。天氣逐漸放晴,隨著太陽漸落,西方雲堆撥散,高聳深黑的山陵後顯露金色天際。
象牙帶著一種渴望的恨意望著那座山丘。
“小伙子,那是柔克圓丘。”天候師對一旁站在欄桿邊的蜻蜒說道。“我們現在要駛入綏爾灣。那裡只有他們要的風向。”
船深入海灣、下錨時,天色已黑,象牙對船長說道:“我天亮時上岸。”
在兩人狹小船艙中,蜻蜓坐著等他,神情嚴肅如昔,但眼中散發興奮光芒。“我們天亮時上岸。”他對她重復,她點頭,毫無異議。
她說:“我看起來還好嗎?”
他坐在自己狹窄鋪位,看著她坐在她狹窄的鋪位。兩人不能面對面,因為膝蓋無處可放。在偶港時,她依照他的建議,為自己買件體面襯衫與長褲,好看起來更像學院新生。她的臉因風傷脫皮,脂粉末施,頭發編成棍棒狀,和象牙的發式一樣。她也把手洗個干淨,那雙手平躺在她大腿上,長而強勁的雙手,像男人的手。
“妳看起來不像男人。”他說,她臉沉了下來。“我看來不像。妳在我眼中永遠不像男人。不過別擔心。他們看妳會像的。”
她點點頭,一臉憂心。
“蜻蜓,第一樁考試是很大的試煉。”他說道。他每晚獨自躺在船艙時,都在盤算這段對話。“通過後方能進入宏軒館,方能通過那扇門。”
“我想過這件事。”她說,語氣急切誠懇。“我難道不能直接告訴他們我是誰嗎?有你在那裡為我擔保,說我即使是女子,也有某些天賦,我答應會發誓,設下守貞咒,如果他們希望,我也可以離群獨居……”
他不停搖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無望。無用。死路一條!”
“即使你……”
“即使我為妳抗辯。他們不會聽的。柔克律條禁止教導女性任何高深技藝、任一創生真語。從古至今,一向如此。他們不會聽的,所以要讓他們親眼看到!我們會讓他們看到,妳跟我。我們會教訓他們。妳必須勇敢,蜻蜓,妳不能軟弱,不能想:『如果我懇求他們,他們一定無法拒絕我。』他們可以拒絕妳,也一定會拒絕妳。如果妳暴露自己的身分,他們就會懲罰妳。還有我。”他最後一字以沉重語氣加強,且內心暗道:“消災。”
她凝視他,眼神難解,終於問道:“我該怎麼辦?”
“妳相信我嗎,蜻蜒?”
“相信。”
“妳是否完全、全然信任我,明白我為妳冒的險比妳冒的險更嚴重?”
“是。”
“那妳必須告訴我,妳會對守門師傅說的詞。”
她瞠目而視:“但我以為你要告訴我……密語。”
“他向妳要求的密語,就是妳的真名。”
他讓這句話沉澱片刻,然後柔聲續道:“為了在妳身上施加易容咒,讓咒語完整深刻到柔克師傅只會看到男身的妳,我也必須知道妳的真名。”他再度停頓。他說,似乎覺得自己句句實言,因此話音溫柔,令人動容:“我很久以前就能得知妳的真名,但我不用那些技藝。我要妳信任我,能夠親口說出。”
她正低頭看雙手,緊抱膝頭。在船艙燈籠投射的暗淡紅光下,睫毛在她雙頰投射出纖細秀長的影子。她抬起頭,直視他,“我的真名是伊芮安。”她說。
他微笑。她沒有微笑。
他一語不發。其實他無話可說。如果他早知會如此輕易,數天前、數周前,就能獲得她的真名,獲得隨心所欲操控她的力量,只要假裝進行這瘋狂計策——不用放棄薪俸與岌岌可危的聲望、不用經歷這段航程、不用老遠跑來柔克以達目的!如今他覺得整個計劃愚蠢無比。他絕無法將她偽裝到能夠騙過守門師傅。他想如師傅羞辱他般羞辱他們的計劃,盡是鏡花水月。他執迷於欺瞞這女孩,才會掉入為她鋪設的陷阱。他苦澀地了悟,他總是相信自己的謊言,纏入自己辛苦織就的罘網。他一度在柔克丟人現眼,如今又回到此處,走回頭路。一陣強大淒涼的憤怒洶湧而上。沒有用,什麼都沒有用。
“怎麼了?”她問。她深沉沙啞的溫柔嗓音瓦解他的男性自尊,他將臉埋在手裡,抗拒恥辱的淚水。
她將手放在他膝頭,這是她首次碰觸他。他已浪費太多光陰渴求她的碰觸,而今他承受這碰觸的溫暖及重量。
他想傷害她,把她從可怖無知的善良中撞擊出來,但他終於開口時,說的卻是:“我原本只想和妳做愛。”
“你想嗎?”
“妳以為我是他們那些太監嗎?我會用咒法將自己閹割成聖人嗎?妳以為我為什麼沒有巫杖?妳以為我為什麼不在學院?妳相信我說的一切嗎?”
“相信。”她說:“對不起。”她的手依然放在他膝上。她說:“你要的話,我們可以做愛。”
他直起身,靜靜端坐。
“妳到底是什麼?”他終於對她說道。
“我不知道。這就是我想來柔克的理由。來發掘。”
他擺脫她,站起來,弓著身,兩人在低矮船艙中,無法站直。他的拳頭一緊一放,盡可能站遠離她,背對她。
“妳什麼都發掘不到。那都是謊言、騙局。老頭子玩弄文字游戲。我不願意玩他們的游戲,所以我離開。妳知道我做了什麼嗎?”他轉身,擺出齜牙咧嘴的勝利嘴臉。“我找個女孩,鎮上的女孩,到我房間,我的石室。我的小禁欲石室。那裡有扇窗面對一條暗巷。沒有咒語——四周環繞的魔法讓人不能用咒語。但她想來,也來了,我從窗戶垂下一道繩梯,她爬了上來。那些老頭子進來時,我們正在辦事!我可讓他們好看了!如果我能把妳弄進去,我可以再讓他們好看,我可以給他們一次教訓!”
“我會試試。”她說道。
他瞠目而視。
“我跟你的理由不同,”她說道:“但我還是想試。我們都大老遠來了。你也知道我的真名。”
這是事實。他知道她的真名:伊芮安。它像一塊炭火,像腦海中燃燒的余燼。他的思維盛不下,他的智識用不動,口舌說不出。
她抬頭看他,銳利剛毅的臉龐,在朦朧燈籠光下顯得柔和。“象牙,如果你帶我來這裡,只是為了做愛,我們可以做。如果你還想要。”
起先他為之語塞,只是搖頭,一晌後,他才能笑道:“我想,那種可能……我們已經討論完畢……”
她看著他,不帶一絲遺憾、責怪或羞愧。
“伊芮安,”他說,此時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在他干燥口中,如泉水般甜美沁涼。“伊芮安,要進宏軒館,妳就必須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