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峨團陵墓的大寶藏室,時間不走動。沒有光亮,沒有生命,甚至不見蜘蛛在塵沙中爬行,也不見小蟲在冷土裡鑽動。只有岩石,只有黑暗,時間不走動。
從內環島嶼來的那竊賊,宛如墳上雕像般平躺在一口大石箱的石蓋上。他一直躺著沒動,初來時所揚起的灰塵早在他衣服上落定。
門鎖卡答一響,門打開了。光線劃破死寂的黑暗,一絲稍微新鮮的穿堂風擾動室內沉滯空氣。男人仍躺著,但提神警戒。
阿兒哈關上門,由內鎖好,接著她把燈籠放在一口箱子上,緩緩走近那靜臥不動的身軀。她畏畏怯怯,兩眼圓睜,由於在黑暗中長程跋涉,瞳仁依舊完全放大。
「雀鷹!」
她輕碰他肩膀,再叫一次名字;不見反應,再叫一次。
他這才動了動,嗯哼出聲,好不容易才坐直起來,但面容扭曲,目光空虛,雖注視她卻認不出是誰。
「是我,阿兒哈——恬娜。我帶水來給你。哪,喝吧。」
他伸手探尋水瓶,瞎摸的樣子好像兩隻手都僵麻不堪。他拿到水瓶後喝了一會,但沒有大口大口灌。
「多久了?」他問道,出聲似乎很困難。
「自從你進來這房間有兩天了。現在是第三天晚上。我沒辦法早點來。食物也得用偷的,喏——」她從帶來的袋內取出一條扁平灰麵包,但他搖頭。
「我不餓。這!!這裡真是個死域。」他把頭埋進兩手,坐著不動。
「你冷嗎?我去彩繪室拿了那件斗篷來。」
他沒有回答。
她放下斗篷,站著凝視他,有點發抖,兩眼依舊睜得黑大。
突然,她兩膝一曲,伏在地上哭起來。深切的抽噎撼動她身體,但眼淚流不出來。
他僵硬地爬下箱子,彎腰俯視她。「恬娜!!」
「我不是恬娜,我不是阿兒哈。諸神死了,諸神死了。」
他兩隻手放在她頭上,把帽兜向後推,開始說話。他的聲音柔和,所用的語言她不曾聽過,但那些話音宛如雨水滴入她心田,她漸漸平靜下來聆聽。
等她完全平靜,他把她抱起來,如對待小孩般將她放在剛才他躺臥的石箱上,一手輕握住她雙手。
「恬娜,妳為什麼哭?」
「我可以告訴你。告訴你沒關係,但你幫不了忙,你無能為力。你也快死了,不是嗎?所以無所謂,什麼事都沒關係了。柯琇,就是神王女祭司,她生性殘酷,一直逼迫我像殺掉其它囚犯那樣殺掉你。但我不肯。她有什麼權力要我那樣做?我詛咒她,因為她藐視累世無名者,她譏笑她們。但詛咒她以後,我一直很怕她,馬南說得對,她不信神,她希望神被大家遺忘,她會趁我睡覺時殺掉我。因為擔心,我沒睡,也沒回小屋。昨晚一整夜,我都待在寶座殿閣樓上存放舞衣的房間。天色大亮前,我跑去大屋廚房偷了些食物,然後走回寶座殿又待了一天。我努力想找出對策。而今晚……今晚實在太累了,我以為可以找個神聖的地方安睡,找個柯琇害怕的地方。我下到墓穴,就是我頭一回看見你的那個大洞穴。結果……結果她居然在那裡。她一定是從紅巖門進去的,她帶了一隻燈籠,正在扒挖馬南所掘的墳,好瞧瞧裡面有沒有死屍。她就像在墳場挖土的老鼠,還是只肥大的黑老鼠。燭火在那個神聖的黑暗地方燃燒,但累世無名者沒有任何表示,她們沒有殺掉她或逼她發瘋。就像她說的,她們太古老了,她們死光了,全部消失了。我再也不是女祭司了。」
男人站著細聽,一隻手仍放在她雙手上,頭微低。他的臉孔與站姿恢復了點元氣,雖然臉頰上的傷疤仍是鉛灰色,衣服和頭髮也還沾著灰塵。
「我避著她穿過墓穴。她的燭火不亮,投射的陰影多於光照,而她也沒聽見我走過的聲音。我想走進大迷宮好擺脫她,但進了大迷宮後,好像一直聽見她在跟蹤我。穿越一段又一段隧道,我始終聽見有人跟在我後頭。我不曉得該去哪。我原以為這裡安全,原以為我的眾主母會保護我,守護我。但她們沒有!她們消失了,她們死了……」
「妳是為她們哭泣!!是為了她們的死而哭泣嗎?但她們在這裡,恬娜,在這裡呀!」
「你怎麼知道?」她不太熱切地問。
「自從我踏進墓碑下方這個洞穴,每一刻都得努力平撫她們,讓她們察覺不出有人來這裡。我全部技能都用來忙這件事,我花力氣把全部隧道佈滿無窮無盡的法術網,包括各種催眠、平定或隱匿術,但她們仍然半睡半醒,仍然覺察到我的存在。光是這樣抵禦她們,我就筋疲力盡了。這真是個最可怖的地方。單獨一人在這裡真的半點希望也沒有。妳剛才給我水喝時,我就快渴死了;不過,解救我的不單單是妳帶來的水,還有那施與水的兩隻手的力量。」說到這裡,他把她的手心轉朝上,凝視片刻;接著他轉身在室內走了幾步,又在她面前停住。她什麼話也沒說。
「妳真的認為她們死了?妳心裡最清楚不過,她們是不死的,她們就是黑暗,是不會死的;她們痛恨光明,痛恨我們人世短促但閃耀的光明。她們不朽,但她們不是神,從來都不是。她們不值得任何人類崇拜。」
她兩眼沉重地靜聽,目光停佇抄燭火搖曳的燈籠。
「到現在為止,她們給了妳什麼,恬娜?」
「什麼也沒給。」她喃喃道。
「她們沒東西可給。她們沒有創生的力量,她們的力量只用來蒙蔽光明,泯滅生機。她們無法離開這地方:她們就是這地方,而這地方應該留給她們。人們下應否認或遺忘她們,但也不該崇拜她們。這世界美麗、光明又慈愛,但這下是全部。這世界也同時充斥恐怖、黑暗和殘酷。青青草坪上兔子哀鳴死去,山脈捏緊藏滿火焰的大手,海洋有鯊魚,人類眼裡有殘酷。只要有人崇拜這些東西,並在她們面前屈尊降格,那裡就會孕育出邪惡,就會產生黑暗彙集所,將那裡完全讓渡給我們稱為『無名者』的力量轄制。無名者即黑暗、毀滅和瘋狂,是這世界古老的神聖力量,先於光明存在……我認為她們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妳們的女祭司柯琇逼瘋了;我認為她逡巡這些洞穴,一如逡巡『自我』的迷宮,時至今日,她再也無法見到天日。她告訴妳累世無名者已死,別信她,只有迷失了真理的心靈才相信這種話。無名者確實存在,卻不是妳的主人,從來都不是。妳是自由的,恬娜,她們教導妳當奴隸,但妳已經衝破束繭獲得自由了。」
她一直在聽,雖然表情始終沒有變化。他沒再說什麼,兩人都沉默,但這時的寂靜與她進來前這室內原有的寂靜不同。這時的寂靜摻和了兩人的呼吸,添入了他們血管內的生命躍動,還有錫燈籠內蠟燭燃燒時發出的聲音,細微但活絡。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在室內來回踱步,動動手臂和肩膀,努力想抖落使人麻木的寒冷,地上的細塵因他踱步而略微揚起。
「『知道名字』是我的工作,是我的技藝。這麼說吧,想就某事物編構魔法時,你必須找出它真正的名字。在我們王國各島嶼,大家終生隱藏自己的真名,只有對自己完全信賴的少數人才透露;因為真名蘊含巨大力量和險厄。創世之初,兮果乙人從海洋深處升起地海各島嶼時,萬物都保有它們的真名。今天,所有魔法及一切巫術都還固守那個真正且古老的『創造語言』,施法術時等於在複習、回憶那項語言知識。當然,施法術前得先學習運用那些字詞的方法,也必須知道運用後的影響。但巫師終其一生都是在找尋事物的名字,或推敲找出事物名字的方法。」
「你怎麼找著我名字的?」
他端詳她一會兒,那清晰深邃的一瞥穿透了兩人中間的陰影。他猶疑片刻。「我說不上來。妳有如一盞藏在暗處的燈籠,雖被包覆,光芒依舊閃耀。黑暗沒辦法熄滅那光亮,黑暗無法隱藏妳。我認識光,所以我認識妳,也因此知道妳的名字,恬娜。這是我的天賦、我的力量。我沒法再多告訴妳什麼。但妳告訴我,接下去妳打算怎麼辦?」
「我不曉得。」
「柯琇這時應該已經發現那墳墓是空墳了。她會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如果回去上面,她可以叫人殺了我,因為高等女祭司說謊是要處死的。她如果想,就可以把我送去寶座殿台階那裡獻祭。這回馬南真的會砍掉我的頭,而不是假裝舉起長劍,等候黑衣人來制止。這回長劍不會中途停住,它會揮下來砍掉我的頭。」
她的聲音虛弱徐緩。他蹙眉。「恬娜,我們若在這裡久待,」他說:「妳肯定會發瘋。累世無名者的忿怒重壓妳的心神,連我也不放過。幸好妳來了,這樣好多了。可是等這麼久,我已用掉大半力氣。沒有誰能單獨抵擋黑暗無名者,她們太強大了。」話至此打住,他的聲音已沉落,像是失去了話題線索。他舉起雙手摩擦前額,走去拿水瓶喝水,而後剝下一截麵包坐在對面石箱上吃起來。
他剛才說得對:她心頭有沉重壓力,那股壓力似乎使所有思緒和感覺轉為混亂黑暗。但現在她不覺驚恐了,不像剛才單獨穿越隧道走來時那麼驚恐。駭人的似乎只有房間外那全然的寂靜。為什麼變成這樣呢?以前她從不怕地底寂靜呀。不過,以前她從不曾違抗累世無名者,也從不曾打定主意反抗她們。
她終於輕聲一笑。「我們坐在帝國最大的寶藏室內,」她說:「連神王也甘心放棄所有妃嬪來交換一口石箱呢,我們卻連一個也沒打開看。」
「我開過了。」雀鷹嚼著麵包說。
「摸黑?」
「我造了一點光,法術光。在這地方施法術很難。有巫杖可用都難,何況沒有它,簡直像在雨中用濕木頭嘗試起火。但我勉強造出光亮,最後也找到我要尋找的東西。」
她緩緩抬頭注視他:「那片金屬環?」
「是半片。另外一半在妳那邊。」
「在我這邊?另外一半早遺失了。」
「但找到了。我用鏈子把它戴在脖子上,妳把它拿走了,還問我是不是買不起更好的護身符。比半個厄瑞亞拜之環更好的護身符,唯有完整的厄瑞亞拜之環。所以現在,妳有我的那一半,我有妳的那一半。」他穿透陵墓內的陰影向她微笑。
「我拿鏈子時,你說我不瞭解它是做什麼用的。」
「一點也沒錯。」
「可是你知道?」
他點頭。
「告訴我,告訴我那個金屬環有什麼作用。還有,你怎麼發現遺失的那一半?你怎麼來這裡的?為什麼要來?這些我都有必要知道,或許知道後我就曉得接下去該怎麼辦了。」
「或許吧。很好。到底厄瑞亞拜之環是什麼呢?唔,妳也看得出來,它外表不珍貴,又這麼大,實在不能說它是指環。也許是臂環,但說它是臂環好像也太小。沒人知道它是打造給誰戴的。索利亞島沉入海底消失以前,美人葉芙阮公主戴過一次,那時這個金屬環已經很古老了。後來它落入厄瑞亞拜手中……這金屬環是堅硬的銀製品,環圈穿鑿九孔。它的外側有海浪狀雕紋,內側刻有九個力量符文。妳那一半有四個符文,外加一個『象徵符文』的局部,我的也一樣。破裂處剛好穿過『象徵符文』,也毀了這符文。就因為被毀,這符號又稱作『遺失之符』。其餘八個符文,舉世各島嶼的法師皆知,比如『庇波耳符文』可防止發狂,且保風火不入;『貴斯符文』給人耐力等等。但破損的那個符文才是維繫各島嶼的符文,它是結合符文,又是統治記號,也是和平象徵。沒依循那符文,任何君王都無法把國家治理得好。沒人曉得那符文到底怎麼寫。符文遺失後,黑弗諾大島一直沒出現英明君王,反倒出了很多小王和暴君,而全地海更是戰事頻仍,紛爭不斷。
「所以群島區各地凡是有智慧的領主和法師都希望找到厄瑞亞拜之環,設法把那個失去的符文復原。但最後他們都一一放棄,不再派人四出尋覓,因為沒人有法子取得藏在峨團陵墓中的一半,而厄瑞亞拜當年交給卡耳格叛王的那一半也遺失多年。這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
「現在我接續這個任務。我比妳現在稍微大一點時,曾投入一項……追捕行動,一種渡海越洋的尋獵。過程中,我被我所尋獵的東西耍了,漂流到一座荒無人煙的小島嶼,就在峨團島的西南方,距峨團和卡瑞構都不太遠。那島很小,比一個沙洲大不了多少,中央有幾墩青草蔓生的沙丘及一道略鹹的泉水,如此而已。
「但那島上住了兩個人,一個老伯伯和一個老伯母,我猜是兄妹。他們見到我,驚駭異常,因為他們太久沒有見到其它人類的臉孔了。到底多久呢?可能有數十年了吧。我當時落難,所幸他們好心救助。他們住在一間用海上浮木搭蓋的小棚屋,裡面還有爐火。那老婦人給我食物,包括退潮時從岩石上撿來的貽貝,或用石頭擲射獵得製成的海鳥肉乾等。她怕我,卻仍然給我食物吃。後來,見我沒做什麼嚇壞她的事,她漸漸信任我,還讓我看她的寶物。她也有寶物……那是件小衣裳,用絲料裁製,還鑲了珍珠。那是小孩的衣服,一件公主的衣服,而她身上穿的是沒有經過好好裁製及保存的破海豹皮衣。
「我們沒法交談。當時我還不會講卡耳格語,他們則完全聽不懂群島區的語言,也不太會說卡耳格語。他們一定是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去那裡自生自滅,我不曉得背後原因,也懷疑他們自己是否知道。除了那個蕞薾小島,以及那裡的風與海之外,他們一概不知世事。可是我離開時,那位老伯母送我一樣禮物,就是失落的半個厄瑞亞拜之環。」
他停頓一會兒。
「受贈之初,我和她一樣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古往今來最貴重的一項禮物,就從一個穿海豹皮的可憐老愚婦手中交給一個楞不隆咚的小鄉巴佬。小鄉巴佬把禮物塞進口袋,道謝完便駕船走了……哦,所以,我繼續航行去做我該做的事。後來,因為經歷別的事,我去過西邊的龍居諸嶼等地。但我一直保存著那樣小東西,我很感激那位老伯母,她把自己僅有而能贈與的禮物送給我。我用一條鏈子穿過環片上的孔洞,把它戴在脖子上,沒再留意。後來有一天,我因故去到最遠島嶼偕勒多,當年厄瑞亞拜就是在那裡與奧姆龍對打後葬身異鄉。我在偕勒多島時與一條龍交談,他是奧姆龍的子孫,是他告訴我我佩戴在胸前的東西是什麼。
「他覺得很荒誕,我居然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們人類在龍族眼裡一向是很好笑的族群。但它們還記得厄瑞亞拜,提到厄瑞亞拜時好像把他當成一條龍,而不是人。
「我返回內環諸島後,終於去了黑弗諾。我是在弓忒島出生的,那島距離你們帝國西邊的島嶼不遠。我長大後雖然長期遊走四方,但不曾去過黑弗諾,也該是時候了。我見識到白色塔樓,與各路英豪、百業商賈交流,也同許多古老封邑的王孫貴族談話。交談中,我提到我有半片厄瑞亞拜之環,如果他們有意,我可以去尋找收藏在峨團陵墓內的另外一半,以期找出『遺失之符』那和平之鑰,畢竟這世界迫切需要和平。他們聽了大為讚賞,其中一位甚至重金相贈,好讓我添購船上補給品。因此,我去學了你們帝國的語言,最後來到峨團。」
講到這裡他陷入沉默,定睛凝望前方暗處。
「我們島上各城鎮的人聽你說話、看你膚色,都不知道你是西方人嗎?」
「啊,懂得一些把戲後,愚弄人很容易。」他幾分漫不經心地說:「只要製造些幻象,除了法師,沒人能識破,而你們卡耳格帝國既沒巫師也沒法師。這還真是怪事。很久以前你們就把所有巫師驅逐出境,並嚴禁演練魔法,所以今天你們都不太相信巫術。」
「我從小被教導不要信巫術,因為巫術與祭司王的教導正好相反。但我知道唯有法術才可能讓你潛入陵墓,從紅巖門進來。」
「不僅依靠法術,也得依靠好指引。我猜想,我們比你們帝國的人較常利用書籍。妳會閱讀嗎?」
「不會。閱讀是一種不好的邪技。」
他點頭。「可是卻有用得很,」他說道:「古代一位沒偷盜成功的前輩留了些峨團陵墓的描述,以及進入的指南,只是必須懂得運用開啟大法才行。這些全寫在一本書上,就藏在西黑弗諾一位親王的寶物間裡。他讓我拜讀那本書,我才有辦法深入到大洞穴……」
「是墓穴。」
「那位撰寫路徑指南的前輩以為寶藏在墓穴那裡,所以我在那兒找了又找,但我當時就有個直覺,認為寶藏肯定在隧道網中更深遠之處。我曉得大迷宮的入口,見到妳後就跑去那裡,打算藏身在隧道網中尋找。當然,那是錯誤的盤算,累世無名者已先迷惑我的神智,捉拿了我。從那時起,我就越來越虛弱遲鈍。凡人絕不能向她們投降,必須抵制,努力保持神智穩健篤定,這一點我很早以前就體認到了。但在這兒,想這麼做可不容易,她們太強了。恬娜,她們不是神,但她們比任何凡人都強。」
兩人久久不語。
「你在寶箱裡還找到什麼東西?」她隨口問。
「都是垃圾,黃金、珠寶、王冠、寶劍。全不屬於任何一個在世的人……恬娜,告訴我,妳是怎麼被挑選來當護陵第一女祭司?」
「前一位第一女祭司去世後,她們走遍峨團島尋找女祭司死亡當夜出生的女嬰。結果總是能找到一個,因為女嬰是女祭司轉世再生。這孩子五歲大後,就被帶到所在地這裡。到了六歲,就獻給黑暗無名者,並被無名者食盡靈魂,此後女孩就屬於她們,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屬於她們,沒了名字。」
「妳相信這一套嗎?」
「一直相信。」
「現在相信嗎?」
她默不作聲。
黑幢幢的寂靜又一次沉落在兩人中間。隔了很久她才說:「告訴我……告訴我關於西方那些龍的事。」
「恬娜,妳打算怎麼辦?我們不能一直坐在這裡講故事給對方聽,眼睜睜看著蠟燭燒完,黑暗再度籠罩。」
「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我害怕。」她在石箱上坐直起來,一手緊握另一手,像處在痛苦中的人那樣高聲說:「我怕這黑暗。」
他柔和回答:「妳必須做個選擇。離開我,鎖好門,上去妳的祭壇,把我交給妳的眾主母,然後去找女祭司柯琇和解,讓這故事就此結尾。或者是打開這房間的鎖,帶我出去,離開陵墓,離開峨團島,與我同去海外,而這會是故事的開端。妳必須是阿兒哈或恬娜,不能同時分作兩人。」
他低沉的聲音柔和堅定。她穿過陰影凝望他的臉,那張疤面嚴肅剛硬,但不見一絲殘酷,也沒有欺瞞。
「要是我撇下對黑暗無名者的服侍,她們會殺了我,要是我離開這裡,我會死。」
「妳不會死,是阿兒哈會死。」
「我不能……」
「恬娜,想重生必先死。從反方向看的話,就不會那麼難選擇了。」
「她們不會讓我們出去的,永遠別想。」
「可能不會,但值得試試看。妳曉得通路,我曉得技術,而且我們兩人有……」他頓了頓。
「我們有厄瑞亞拜之環。」
「是的,沒錯,厄瑞亞拜之環。但我還想到別樣東西。或許可以稱它為『信任』……但這只是那樣東西的許多名稱之一而已。它是很了不起的一樣東西。我們每個人單獨時都軟弱,有了它就會變強,甚至比黑暗的力量強。」他的雙眼在疤面上看起來清澈明亮。「聽我說,恬娜!」他說:「我來這裡,是竊賊,是敵人,帶了裝備來對抗妳,但妳讓我看到慈悲,而且信任我。其實,第一次在墓碑底下的洞穴驚鴻一瞥,見到妳那張在黑暗中依然美麗的臉,我就信任妳了。這幾天妳已向我證明了妳對我的信任,我無從回報,願將我當給的相贈:我的真名叫格得。還有,這半片環請妳收下。」這時他已起身,把一個有孔有雕紋的半片銀環遞給她。「讓破環重合吧。」他說。
她從他手中接下那半片銀環,從自己脖子取下繫著另一半環片的鏈子,拆下環片。然後將兩片合置掌中,併攏破口,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完整的環。
她沒抬臉。
「我跟你走。」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