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得醒來後,躺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唯一知道的事是:醒著真好,因為他原本沒想到自己還能醒過來;見到光真好,他身處一片無遮的日光之中。他感覺自己好橡在光裡飄浮,或是坐船在寧靜異常的水面上漂流。最後,他終於弄清楚自己是在床上,但那張床和他以往睡過的床都不一樣。這張床有個床架,由四支高高的雕柱支撐,床褥是厚絲絨,這也是為什麼格得以為自己在飄浮的原因。床的上方張掛著能擋風的棗紅色罩蓬。兩側的廉子繫著,格得向外觀望,看到的是石牆石地板的房間。透過三扇高窗,他看到窗外野地,光禿禿呈赤褐色,在冬季溫和的陽光下,到處積了一塊一塊的雪。這房間想必離地很高,因為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
格得起身時,一條絨毛心的緞面床單滑到一邊,他才發現自己穿了一身絲質銀衣,像地主一樣。床邊一張椅子上,已為他擺妥一雙皮靴及一件毛皮襯裡的斗篷。他有如著魔的人,平靜而遲鈍地坐了一會兒,之後才站起來,伸手去拿手杖,但手杖不見了。
他的右手雖然上了膏藥綁著,但手掌和手指都灼傷了,現在他才感覺痛,而且還覺得通體酸疼。
他又靜立片刻,才低聲不抱希望地呼叫:「侯耶哥……侯耶哥……」因為那只兇猛但忠誠的小動物也不見了,那個安靜的小靈魂曾經把他以亡界帶回來。昨晚他奔跑時,它還跟著他嗎?那是昨晚,還是很多晚以前的事?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模糊難明,屍偶、燃燒的手杖、奔跑、小聲呼叫、大門,沒有一件回想得清楚。即使到現在也沒有一件事清楚。他再度低喚寵物的名字,卻不抱希望,淚水浮上了他的雙眼。
遠方某處有微弱的鈴聲。第二次鈴聲就在房門外悅耳地響起。在他身後,就是房間的另一頭,有扇門開了,進來一個女人。「雀鷹,歡迎你。」她微笑說著。
這個女人年輕高挑,身穿白色和銀色相間的衣服。頭上別了一張銀網,狀似王冠。長髮如黑瀑布直瀉而下。
格得僵硬地鞠躬。
「我猜,你不記得我了。」
「記得你?夫人?」
他這輩子不曾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打扮得與自己的美貌如此相稱,只有柔克島日回節時,偕同夫君來參加節慶的偶島夫人堪比擬。但偶島上人好比一盞微亮的燭火,眼前這女子卻好似銀色的新月。
「我想你不記得了,」她微笑說道:「你儘管健忘,但你在這裡還是像老朋友一樣受歡迎。」
「這是什麼地方?」格得問道,依舊感覺僵硬、口舌不靈活。他發現與這女士說話很難,要不看她也難。身上這套王公貴族的衣著,讓他感覺奇怪,地上踩的石塊又陌生,連呼吸的主氣也異樣:他不是他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
「這座主塔樓叫做『鐵若能宮』。我夫君叫班德斯克,他統治這塊陸地,範圍從凱克森荒地邊緣起,北至歐斯山脈。他還守護著一塊叫做『鐵若能』的珍石。至於我,甌司可這一帶的人都叫我席蕊,在他們的語言裡是『銀色』的意思。至於你呢,我曉得別人有時候叫你『雀鷹』,你在智者之島受訓成為巫師的。」
格得低頭看著自己灼傷的手,很快表示:「我不曉得我是什麼。我有過力量,但我想現在已經消失了。」
「不,力量沒有消失!或者認,你還會獲得十倍於此的力量。你在這裡很安全,不用怕那個把你驅趕到這裡的東西。這塔樓四周都有牢固的城牆,有的還不是石塊建造的。你可以在這裡休養,再把力氣找回來。你也可能在這裡找到一種不同的力量,找到一支不會在手中燒成灰燼的手杖。畢竟,劣途也可能導致善終。現在你跟我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領地。」
她的話語極為悅耳動聽,以致格得幾乎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只是憑著她的聲音移動,依言跟隨她。
他的房間確實離地很高,因為房間所在的塔摟,有如山巔突出的一顆牙齒。格得跟隨席蕊,循著曲繞的大型石階梯,穿越富麗的房間和廳堂,經過許多扇面向東西南北方的高窗,每扇窗戶都可以俯瞰土棕色矮丘。山丘上沒有房子,沒有樹木,也沒有變化,那景像在冬陽照耀的天空下,一覽無遺。其中只有遙遠的北方可以見到幾座白色山峰鮮明地襯著藍天,南面大概可以猜測是海面在陽光下照耀。
僕人們開了門,馬上退立兩旁,讓格得與夫人通行。那些僕人都是冷峻的白皮膚甌司可人。夫人的皮膚也白,但她與其他人不同,她能說流暢的赫語,在格得聽來,甚至帶有弓忒口音。當天稍晚,夫人引領格得謁見她的夫君,鐵若能大人班德斯克。班德斯克的年紀是席蕊的三倍,他也是白皮膚,瘦骨嶙峋,眼神混濁。他歡迎格得,並表示想作客多久都無所謂,那態度雖不失禮貌,卻嚴峻冷淡。他說完這些就沒再多言,甚至沒問格得旅途如何,也沒問起那個追他至此的敵人——連席蕊夫人也沒向他問起。
這一點如果算是奇怪,那麼這個地方,以及格得何以置身於此,就更是奇怪了。格得似乎一直覺得心神不清,沒辦法完全看清事物。他意外來到這座主塔樓,但這意外卻都是設計好的,或者說,他是遭人設計來此,但這設計的落實則純屬意外。他原出朝北航行,歐若米港有個陌生人指點他來這裡尋找協助。接著,一條甌司可船早在等他上船,然後由史基渥負責帶路。這一連串過程,有多少是那個追蹤他的黑影所為?或者都不對,而是他與追蹤他的黑影同時被別的力量硬拉至此。也就是說,格得追隨某種誘力,而黑影則追隨格得。至於利用史基渥作為武器,是碰巧嗎?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如同席蕊說過的,那黑影確實受到阻撓,無法進入鐵若能宮。自從格得在這塔裡醒來,一直沒感覺到黑影潛伏的跡象或感脅。但,倘若真是如此,那到底是什麼把他帶到這裡來?雖然格得的腦子目前仍處於遲鈍狀態,但他看得出來,這地方不是普通人想來就能來的。這裡地處偏遠,塔樓又高。內玄城是距離這兒最近的城鎮,但塔樓背對著連結該城的道路。所以,沒有人進出這座塔樓,而且從窗戶俯瞰出去,四周儘是無人的荒地。
格得一個人在高聳的塔房裡,每天從窗戶看出去,日復日日,他感到又遲鈍、又消沈、又寒冷。塔裡一直都很聆,即使有許多毯子、織錦掛畫、毛皮襯裡的衣物、寬闊的大理石壁爐,也還是冷。那種冷深深侵入骨頭和脊髓,趕也趕不走。而格得的內心,也住著一股冰冷的恥辱,趕也趕不走:每一想起他曾與敵人面對面,卻落敗而逃,那股冰冷的恥辱就一湧而上。柔克學院所有的師傅都在他心中集合,耿瑟大法師在當中皺著眉頭,倪摩爾也和他們在一起,還有歐吉安,甚至連教他第一招法術的女巫姨母也在,所有人都瞪著格得。格得明白自己辜負了他們對他的信心。他向眾人辯稱:「如果我不逃跑,那黑影就會佔有我。它已經擁有史基渥的全部力氣,還有我部分的力氣了,而且我也鬥不過它,它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得逃跑。屍偶加上巫師,會成為一股邪惡與毀壞的恐怖力量,我不得不逃跑。」可是在他心裡聆聽他辯白的那些人,卻都不肯回答他。他只能照舊望著窗外的細雪,不斷飄到窗下的空地荒野,讓他覺得遲鈍與寒冷在心中擴大,擴大到最後沒有感覺,只剩下疲乏為止。
就這樣,格得淒慘地獨自熬過幾天的時間,等他終於有機會出房間,下塔樓時,他依然沈默,反應不靈活。主塔樓夫人的美貌讓他心亂神迷,置身這個富麗舒適、井然有序的奇異宮樓,格得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牧羊人。
他想獨處時,他們就讓他獨處;等他受不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也不想再看落雪時,席蕊就會在塔摟下層的某間弧形廳中與他閒聊。塔樓下層有許多這樣的廳室,壁上掛氈,爐火熊熊。在塔樓夫人身上看不到歡暢,她雖然常微笑,卻不曾大笑。但她僅需一個微笑,就足以讓格得自在起來。格得與她相處之後,才漸漸忘記自己的遲鈍和恥辱。不久,他們便天天見面,就靠在塔樓高房的壁爐邊或窗口長聊,靜靜地、漫不經心地,有點避開隨時在席蕊身邊的女侍。
老爺多半都在自己房裡,只有早晨會在塔樓內白色覆蓋的天井來回閒步,像把整夜的時間都用於醞釀法術的老術士。晚上與格得及席蕊一同用餐時,他也沈默坐著,有時抬眼瞥一下年輕的夫人,目光嚴厲而陰仄。格得憐憫這位夫人,她就鐵籠中白鹿、折翼白鳥、老男人指上的銀戒,只是班德斯克的一項收藏品。等老爺離去之後,格得總是留下來陪她,設法驅走她的孤獨,讓她開心,如同她驅走他的孤獨,讓他開心一樣。
「那個用來為這塔樓命名的寶石,是什麼寶石?」格得問夫人。他們兩人仍坐在空蕩蕩的燭光餐廳裡談話,金色餐盤和金色高腳杯內都已空無一物。
「你沒聽說過嗎?那塊寶石很有名哪。」
「沒聽過。我只曉得甌司可島的地主都有聲名顯赫的寶藏。」
「噢,這塊寶石的光輝勝過所有的礦石。來吧,想不想見識一下?」
她微笑著,臉上帶著譏嘲和勇敢的表情,好像有點擔心自己的決定。她帶著年輕的格得離開餐廳,經過塔樓底層窄小的走廊,走到地下室一扇上鎖的門邊。格得還沒看過這道門。夫人用一把銀鑰匙開鎖,開鎖時,還用她一貫的微笑仰望格得,好像在激勵格得繼續隨她走。那扇門之後是一段短甬道,接著又是一扇門。這次她用一把金鑰匙開鎖。過了這扇門,是第三扇門,她用解縛大咒語開鎖。進入最後這扇門裡面,她手執的燭火映現出一個小房間,看起來像個地牢,地板、牆壁、天花板,全是粗石,空空的沒有任何設備。
「你見到沒?」席蕊問。
格得環顧室內,他的巫師之眼見到了地投石當中的一塊。那是塊巨大的地板鋪石,與其他石頭一樣粗糙陰濕。但格得可以感覺到它的力量——有如它在大聲對他說話一樣,而且,他的喉嚨緊抽一下,呼吸窒住,一時週身都受難受。這就是高塔的奠基石。這裡是塔樓的中心點,但這裡很冷,冷得刺骨,沒有什麼能使這小房間溫暖起來。它是一塊太古石,石中禁錮著一個曠古而恐怖的精靈。
格得沒有回答席蕊,只是靜靜站著。一會兒,席蕊好奇地迅速瞥了格得一眼,同時手指著那塊石頭:「那一塊就是鐵若能寶石。你會不會感到奇怪,為什麼我們會把這麼珍貴的寶石鎖在塔樓最底下的收藏室裡?」
格得仍然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留神站著。也許她是在測試他;但格得認為席蕊對這石塊的特性一點也不清楚,才會用輕忽的態度談起這石頭。她對這塊石頭還不夠瞭解,所以不怕它。「你告訴我它有什麼力量。」格得終於說道。
「遠在兮果乙由開闊海升起世界上的陸地以前,這塊石頭就已經造成了,與世界同時誕生,將永存至末日。對它而言,時間根本微不足道。如果你把手放在它上面,問它問題,它就會根據你內在力量的多寡來回答問題。只要你懂得怎麼聆聽,這石頭就有聲音。
它可以談以前、現在、未來的事。早在你踏上這塊土地之前,它就已經提到你來的事了。你現在要不要問它一個問題?」
「不要。」
「它會回答你喲。」
「我沒有問題要問它。」
「說不定一會告訴你如何打敗你的敵人。」席蕊輕柔地說道。
格得靜立無聲。
「你怕這塊石頭嗎?」席蕊好像不可置信似地問著,格得回答:「對。」
在層層法術石牆圍繞的這個房間中,在要命的寒冷與寂靜中,席蕊手持著蠟燭,用發亮的雙眼又瞥了格得一眼,說:「雀鷹,你才不怕呢。」
「但是我絕不會跟那精靈說話。」格得回答,然後正面看著她,鄭重說道:「夫人,那個精靈被封在石頭裡,石頭又用捆縛術、眩目術、閉鎖術、防衛術和三道堅固的圍牆鎖起來,藏在一個不毛之地。這並不是因為這塊石頭寶貴,而是因為它會造成重大惡行。
我不知道當初你來的時候,他們怎麼對你說;但是像你這麼年輕溫和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碰這東西,連看都不要看,它對你沒有好處。」
「可是我碰過它,對它說過話,也聽它講過話,它沒傷害我呀。」
她轉身,兩人穿越重重的門及通道,最後來到塔樓寬敞的階梯,一旁的火炬照耀著,席蕊吹熄了燭火。兩人沒說幾句話就分開了。
當晚,格得睡得狠少。倒不是想到黑影而睡不著,那份思慮反而已經逐出腦海,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反覆出現的石塊,以及席蕊在燭光中明滅不定的臉孔。他一次又一次感受她那雙注視他的限睛,想確定他拒絕碰觸而塊石頭時,席蕊雙眼的神色是輕蔑還是受到傷害。等他終於躺下來就寢時,床上那條絲鐵床單冷得像冰,使他又在黑暗中清醒,又想起那塊石頭和席蕊的眼睛。
第二天,他在灰色大理石砌的而形廳裡找到席蕊,她常在這裡玩遊戲,或與女侍在織布機旁工作。這時,西沈的落日照亮了廳室。格得對她說:「席蕊夫人,我昨天對您無禮,很抱歉。」
「不會呀,」她露出回想的表情,又說了一遍:「不會。」她支開陪伴的女侍,等她們都走了以後,才轉向格得。她說:「我的貴客,我的朋友,你是個明眼人,但或許你還沒想通這些該想通的事。弓忒島和柔克島都教人高超的巫術,但他們不會教盡所有的巫術。這裡是甌司可島,又叫渡鴉島,不是說赫語的地區,所以它不受法師管制,法師也不太了瞭解這島嶼。這島上發生的事,南方那些大師不一定都處理過;而且這裡的事事物物,有的也不在命名大師的名字清單上。人對不知道的東西,總是害怕,但你身處鐵若能宮,卻什麼也不怕,換成是個比較弱的人,必定會害怕,你卻不怕。可見你生來有力量,可以掌控封鎖室裡的東西。這一點我知道,這也是為什麼你現在會在這裡。」
「我不明白。」
「那是因為我夫君班德斯克沒有對你完全坦白。我會對你坦白的。來,坐我旁邊。」
他坐在她旁邊那個有靠墊的窗台。將逝的陽光直射窗內,使他們沐浴在沒有溫暖的光輝裡。塔樓下方的野地已然沒入黑暗,昨夜的雪尚未溶化,單調的白色覆蓋著地面。
此時,她非常輕柔地說:「班德斯克是鐵若能的領主兼繼承人,但是他沒辦法利用那東西,他沒辦法讓那東西完全服從他的意志。我也不行,不管是單獨或與他合作都不行。
他和我都沒有那種技藝,也沒有那種力量。但你技藝和力量都有。」
「你怎麼知道?」
「從石頭本身得知!我告訴過你,那石頭說你會來。它認識自己的主人,也一直在等你。在你還沒出生以前,它就在等你了,等那個能夠駕御它的人。凡是能教鐵若能石回答問題且服從指示的人,就有大量掌控自己的命運,包括擊毀任何敵人的力量,不管敵人是人是靈;以及遠見、知識、財富、疆土;還有隨心所欲的巫術,讓大法師也自歎弗如!要多要少,隨你選擇,任你要求。」
她再一次就起她奇異明亮的雙眼望著格得,她的凝視穿透了他,讓他著涼似地打起哆嗦。可是,她臉上也有恐懼,彷彿在尋求他的幫助,卻礙於自尊而不便開口。格得十分茫然。她說話時,一手輕輕放在格得手上,在格得黝黑強壯的手上,席蕊的手顯得瘦小白皙。格得辯稱道:「席蕊!我沒有你想的那種力量,我一度擁有的力量,都斷送在我手裡了。我幫不了你,對你沒有用處。但我明白,地底的太古力不是要供人使用的,絕不能交在我們手裡,太古力到我們手裡只會破壞。不當的手段,必導致惡果。我不是受吸引而來,而是被驅趕而來;那個驅趕我的強大力量一心要毀滅我。我無法幫你。」
「斷送了力量的人,有時會充滿更大的力量。」她依舊微笑說著,宛如格得的懼怕和顧忌很孩子氣。「是什麼把你帶來這裡,我可能比你清楚。歐若米街上不是有個男子對你說話嗎?他是鐵若能石的僕人,是這裡派去的使者。他本人曾是巫師,但是他放棄了巫杖,服效一股比任何大法師的力量都強大的力量。於是你來到甌司可島,在荒野中,你嘗試用木杖與黑影戰鬥。我們差點兒救不了你,因為那個追隨你的東西,比我們設想的還要狡猾,而且已經吸取你很多力量了……唯有黑影能對抗黑影;唯有黑暗能擊敗黑暗。雀鷹,你聽我說!想想看,你需要什麼,才能打敗在重重圍牆外等候你的黑影?」
「我需要知道它的名字,但那是不可能知道的。」
「那塊鐵若能石,知道所有的生與死,知道死前死後的生靈,知道未生與未死,知道光明界與黑暗界,它會把那個名字告訴你。」
「什麼代價?」
「不用代價。我告訴你,它會服從你,像奴隸一樣服侍你。」
格得動搖不定、內心交戰,沒有答腔。席蕊此時用雙手拉起格得的一隻手,注視著他的臉。太陽已落入朦朧陰暗的地平線,天色也暗下來了,她看著格得,看著他的意志業已動搖,她的臉因讚許和勝利而愈發明亮。她輕柔地呢喃:「你會比所有的人都強大,成為人中之王,你會統治一切,我也會和你一齊統治——」
格得突然站起來,向前跨了一步,這一步讓他看到長廳牆壁彎曲處,鐵若能領主正站在門邊靜聽,臉上還略帶微笑。
格得的眼睛看清楚了,腦子也想通了。他低頭看著席蕊。「擊敗黑暗的是光明,」他結結巴巴的說:「——是光明。」
他的話宛如指引他的光明,話一說完,他立即恍然明白自己是如何被牽引、誘導至此;他們如何利用他的恐懼引導他;等他來了,又如何把他留住。確實,他們救他脫離黑影,因為他們不希望格得在成為鐵若能太古石的奴隸前先被黑影佔有。一旦他的意志被石頭的力量攫獲,他們就會讓黑影進入重重圍牆——因為屍偶是比人類更為出色的奴才。要是格得觸摸過太古石或是對它說話,必定早就完全迷失了。所幸,黑影一直不太能趕上格得,捉住他,太古石也同樣無法利用他——差一點。格得幾乎要降服了——也是差一點。
他沒有答應,邪惡很難掌握一個尚末答應它的靈魂。
他站在兩個業已降服答應的人中間,輪流注視這兩人。班德斯克走上前來。
「席蕊,我告訴過你,」鐵若能領主用枯乾的聲音對夫人說:「他一定會逃過你的掌握。你們弓忒島的巫士都是聰明的傻瓜。而你,弓忒島的女人,你也是傻瓜一個,竟然想同時欺騙他和我,用你的美貌轄制我們兩個,然後利用鐵若能達到你個人的目的。可惜我才是太古石的主人,對不忠的妻子,我是這麼處理的:『依卡符羅·哀·歐耶湟塔……』」那是一種變換術。班德克斯的長手高舉,欲將那個瑟縮的女人變成某種不堪的東西,也許是豬、狗,或是流口水的醜老太婆。格得趕忙上前,用手去打領主的手,同時口念一個短咒。雖然他沒有巫杖,又置身異鄉邪地,一個黑暗勢力的疆域,但他的意志佔了上風。班德斯克站立不動,混濁的眼睛怨恨且茫然的盯著席蕊。
「來,」席蕊顫聲道:「雀鷹,快,趁他還沒把太古石僕人召來……」
一個細小的聲音如同回聲般在塔內流竄,穿邊石牆石地。那是乾澀顫抖的低語,好像土地本身居然說話了。
席蕊抓住格得的手,與他一同跑過甬道和廳堂,步下曲折迴繞的長階,他們來到天井時,最後一道天光還照在經人踐踏過的污雪上。城堡裡的三名僕人攔住他們的去路,不悅地盤問兩人,好像懷疑這兩人做了什麼對主人不利的事。「夫人,天色漸漸晚了,」一個人這麼說完,另一個人接著說:「這時候你們不能出城去。」
「走開,髒東西,」席蕊大叫,她用的是齒擦音極明顯的甌司可語。僕人應聲倒伏在地面打滾,其中一人大聲尖叫。
「我們一定要從大門出去,沒有別的出口。你看見門了嗎?你找得到嗎,雀鷹?」
她用力拉他的手,但格得躑躅不前。「你對他們施了什麼咒?」
「我把熱鉛往人他們的脊髓,他們一定會死。快啊,我告訴你,他就要把太古石僕人放出來了,我竟然找不到大門——大門施了重咒,快!」
格得不懂她的意思,因為依他看,那扇被施咒的大門明明在庭院的石拱廊前端,他看得一清二楚。他領了席蕊穿過拱廊,橫越前院無人踩踏的雪地,然後,他口念開啟咒詞,就帶她穿越了那道法術牆中間的大門。
他們一走出門,進入鐵若能宮外的銀色暮光,席蕊就變了。在野地的荒寂光線裡,她的姿色依然不減,但那美色帶著女巫的兇殺之氣。格得然於認出她了:她就是銳亞白鎮鎮主的女兒,甌司可島一個女蠱巫的女兒,很久以前曾在歐吉安住家山上的青草地嘲弄過他,因而促使他閱讀那個釋放黑影的法術。
不過,格得沒時間多想,因為現在他得全神提高警覺,環顧四周尋找敵人,也就是在法術牆外某處等他的黑影。它可能還是屍偶,披著史基渥的死屍;也可能潛藏在這片無邊的黑暗中,等著抓住格得,再將自己的無形無狀與格得的血肉之軀加以融合。格得感覺它就在附近,卻看不到它,再仔細瞧時,他看到一個小小黑黑的東西,半埋在大門幾步外的積雪裡。他彎下腰輕輕把那東西捧起來,那是甌塔客,細細的短毛被血纏結,小小的身軀在格得手中,顯得又單薄、又僵硬、又冰冷。
「快變形!快變形!它們來了!」席蕊尖聲大喊,猛地抓住格得手臂,並指著塔樓。塔樓聳立在他們後頭,在暮色中像顆巨大的白牙。靠近地下室的窗縫裡,正爬出一種黑黑的動物,伸展長翼,慢慢鼓動,盤旋著越過城牆,向格得與席蕊飛來;而他們兩人站在山腳下,一無屏障。先前在塔樓裡聽到的細小聲音,這是慢慢變大,在他們腳下的土地顫抖呻吟。憤怒湧上格得的心田,那是仇恨沸騰的怒氣,衝著那些殘酷地欺騙他、陷逼他、追捕他的死物而發。
「快變形!」席蕊向他尖叫,自己也迅速吸氣施法,縮成一隻灰色海鷗,飛了起來。但格得彎腰,從甌塔客死去的雪地裡摘下一片野草葉,那撮野草突出地面,既乾枯又脆弱。格得舉起野草,用真言對它念出咒語,野草便隨之加長變厚,等咒語念完,格得手中握著一根巨大的巫杖。鐵若能宮的黑色鼓翼怪獸向他飛撲而來,格得以手杖迎擊時,並沒有燃燒出紅色的致命火焰,只發出白色的法術之火,不灼熱,卻能驅走黑暗。
怪獸又返回攻擊。那些笨拙的怪獸存在於鳥類、龍族、或人類出現以前的時代,長久以來為日光所遺忘,如今卻被太古石那曠古常存的邪惡力量徵召出來。怪獸侵襲格得,朝他猛撲,格得感覺怪獸的尖爪就在他四周掃畫而過,它們的惡臭令他作嘔。格得激烈地揮舞著以自己的憤怒和一片野草製成的光杖,驅趕它們。突然間,怪獸一哄而起,有如被腐肉嚇著的野烏鴉,無聲地拍著翅膀,轉身朝席蕊海鷗飛行的方向飛去。它們巨大的翅膀看似綬慢,飛行速度卻很快,每拍動一下,都把它們向主中大力推進。沒有一隻海鷗飛得過他們這種驚人的速度。
格得像昔日在柔克島時,迅速把自己變成一隻大老鷹:不是大家稱呼他的雀鷹,而是可以像箭或思想一樣極速遨翔的旅鷹。他展開那對銳利強健的斑紋翅膀,飛去追趕那些追趕他的怪獸。天色已向,星星在雲朵間閃爍。他看前方一團亂篷篷黑壓壓的獸群,全部朝半空中的一個點飛去。那黑點再過去不遠處就是海洋,在最後一點天光中映現灰茫的閃光。旅鷹格得以超速飛向那些太古石怪獸,他一飛到怪獸群中,怪獸立刻像池子被丟了一顆小石子般,水花四散。但它們已經逮著獵物:其中一隻怪獸的嘴角掛著鮮血,另一隻的爪子揪著白色羽毛。蒼茫的海面上,再沒見到一隻漁鷗飛掠。
怪獸又轉向格得,醜惡地努著鐵嘴張口飛撲而來。旅鷹格得一度在它們上空盤旋,用老鷹尖銳的叫聲挑釁地叫出內心憤怒,然後咻地飛越甌司可島低平的海灘,攀升至海洋浪花的上空。
太古石怪獸嘶啞地叫著,在原處盤旋片刻之後,便一隻一隻笨重地轉回野地上空。太古力長久被捆綁在每個島嶼某個洞穴、某塊岩石、或某個泉水中,總不會跨海而去。所以,這些黑色獸體又全部回到塔樓,鐵若能領主班德克斯或許會為它們歸來而哭泣或大笑。但格得繼續飛行,拍著隼鷹之翼,鼓著隼鷹之怒,像支不墜落的利箭,也像一抹不忘卻的思緒,飛躍甌司可海,向東飛進東風和夜色中。
緘默者歐吉安今年很晚才結束秋季漫遊回到銳亞白鎮的家。隨著歲月推移,他變得比以往更沈默,也更安於孤獨。山下城裡那位新任的弓忒島島主曾經專程爬上「隼鷹巢」向歐吉安法師討教,以便成功前往安卓群嶼進行掠劫冒險,卻一個字也沒獲贈。對網中的蜘蛛說話、也對樹木禮貌問安的歐吉安,對來訪的島主一語不發,最後島主只好悻悻然離開。歐吉安內心恐怕也有點不悅或不安,因為整個夏季和秋季,他都獨自一人在山上周遊,直到現在日回將近,才返家回到爐邊。
返家次日,他起得晚,想喝林燈心草茶,便走出家門,順著山坡往下走一小段路,在一道山泉間取水。山泉水形成一座小池塘,邊緣都結凍了,霜花勾勒出巖間干苔的形狀。
都已是大白天,太陽卻照了一小時也照不到這座山的巨大山肩,因為整個弓忒島西部在冬季的早晨,從海濱到山巔,都受不到日照,只是一片寧靜晴朗。這位法師站在泉水邊,觀望下坡的山地、海港、與遠處今茫大海時,聽到有翅膀在頭上鼓動的聲音。他仰頭一看,稍稍抬起一隻手臂,一隻大老鷹咻地飛下來停在他腕際。老鷹像訓練有素的獵禽般,附著在他的手腕上,沒有鏈子,也沒有皮帶或鈴鐺。它的爪子緊抓著歐吉安的手腕,斑紋翅膀顫抖著,金黃的圓眼睛雖顯遲滯但野性仍在。
「你是信差,還是信息本身?」歐吉安溫和地問這只鷹,「隨我來……」他說話時,老鷹凝望著他。歐吉安沈默了一下,「我猜想,我曾經替你命名。」說著,他大步走回家。
進了屋子,手腕還一直淒著那只鷹。這時,他把老鷹放到爐床上方的熱氣中,讓它站好,然後餵它水喝。老鷹不肯喝。歐吉安於是開始施法。他十分安靜,編織魔法網時運用兩手多於唸咒。等法術完全編好,他沒看爐上的隼鷹,只是輕聲說道:「格得。」等了一會兒,他轉頭起身,走向站在爐火前發抖,雙眼疲鈍的年輕人。
格得一身華麗的奇裝異服,以毛皮與絲、銀製成,只是衣服破了,而且被海鹽弄得僵硬。他憔悴駝背,頭髮垂掛在有疤的臉旁。
歐吉安取下那件華貴但沾泥帶土的斗篷,帶他到這個學徒曾經睡過的凹室,讓他在草床上躺下,小聲念了安眠咒語。他一個字也沒對格得說,因為他知道格得這時候還無法說人語。
歐吉安小時候,和多數男孩一樣,曾認為利用法術技藝任意變換身形,或人或獸,或樹或雲,如此扮演千百種身份,一定是很好玩的遊戲。成為巫師以後,他瞭解到這種遊戲的代價,就是失去自我、遠離真相。一個人停留在不是原形的變形中越久,這些危險就越大。每個學徒術士都曉得威島包吉巫師的故事:那位巫師很喜歡變成熊形,變形次數多了、時間長了之後,那只熊在他身上長大,他本人卻死了。所以他變成一隻熊,還在森林裡殺了親生兒子,後來被人追捕殺死。沒有人曉得,在內極海跳躍與眾多海豚,有多少只本來是人。他們原是有智慧的人,只不過在永無靜止的大海裡嬉戲,高興地忘了他們的智慧和名字。
格得出於激烈的悲痛與憤怒,才變成鷹形,他一路從甌司可飛返弓忒島途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飛離太古石和黑影,逃開那些危險冰冷的島嶼,回塚。隼鷹的憤怒和狂野,原本像是他自己的憤怒與狂野,設來也完全成為他的;他想飛翔的意志,也成了隼鷹的意志。格得就是那樣飛越英拉德島,在一座孤獨的森林水池喝水,接著又立刻振翅飛翔,因為害怕背後追來的黑影。就這樣,他越過一條寬闊的海上航道,名為「英拉德之頷」,又繼續一直向東南飛。他右側是歐瑞尼亞的淡遠山巒,左側是更為淡遠的安卓島山脈,前方只有海洋,飛到最後,他才看見洶湧的海浪當中突出一波不變的海浪,在前方屹立高聳,那就是白色的弓忒山巔。這次日夜大飛行,他等於穿戴隼鷹的雙翼,也透過隼鷹的雙眼觀看天地,最後他漸漸忘了自己原本知道的想法,只剩下隼鷹知道的想法:飢餓、風、飛行路線。
他飛對了港口。要讓他回復人形,柔克島有幾個人能辦到,而弓忒島則只有一個人。
他醒來時,沈默而凶殘。歐吉安一直沒有和他講話,只是給他肉和水,讓他弓著身子坐在火旁,像只疲乏、冷酷、不悅的大老鷹。夜晚來時,他又睡了。第三天早晨,他走到端坐在爐火旁凝望著爐火的法師身邊,說:「師傅……」
「歡迎,孩子。」歐吉安說。
「我這次回來,與我離開時一樣,都是傻子。」年輕人說著,聲音沙啞粗厚。法師微笑,示意格得坐在爐火對面,然後開始沏茶。
雪在飄。那是弓忒島低地山坡的第一場冬雪。歐吉安家的窗戶緊閉,但他們聽得見濕雪輕輕落在屋頂上的聲音,也聽得見房子四周白雪的深奧寧靜。他們在爐火邊坐了很久,格得告訴師傅,自從他搭乘「黑影」號離開弓忒島後,這些年來的經過。歐吉安沒有提出問題,格得講完後,他靜默許久,平靜深思。然後他站起來去張羅麵包、乳酪、酒,擺在桌上,兩人坐下同吃。吃完收拾妥當,歐吉安才說:「孩子,你臉上那些傷疤不好受吧。」
「我沒有力氣對抗那東西。」格得說。
歐吉安久久沒說話,只是搖頭。最後,他終於說道:「奇怪,在甌司可島,你有足夠的力量,在術士的地盤敗退他的法術。你有力量抵抗地底太古力的誘惑,閃避它僕人的攻擊。在蟠多島,你也有足夠的力量面對巨龍。」
「在甌司可島,我有的是運氣,不是力氣。」格得回答,想起鐵若能宮那股鬼魅般的陰冷,他再度不寒而慄。「至於降龍,那是因為我知道它的名宇。但那邪惡的東西,那追捕我的黑影,卻沒有名宇。」
「萬物皆有名。」歐吉安說道,他的語氣十分確定,使格得不敢重述耿瑟大法師曾對他說過的話:像他釋放出來的這類邪惡力量是沒有名字的。但蟠多龍的確表示過要告訴他黑影的名字,只是當時他不太信任它的提議。格得也不相信席蕊的保證,說太古石會把他需的答案都告訴他。
「如果那黑影有名字,」格得終於說:「我想它也不會停下來把名字告訴我。」
「是不會。」歐吉安說:「你也不曾停下來把你的名字告訴它,但它卻曉得你的名字。
在甌司可島的郊野,它喊你的名字,就是我幫你取的名字。奇怪了,奇怪……」
歐吉安再度沈思。格得終於說:「師傅,我是回來尋求建言的,不是避難。我不希望把這黑影帶來給你,可是,如果我留在這裡,它很快就會來。有一次你就是從這個房裡把它連走……」
「不,那一次只是預兆,是影子的影子。如今,我已經趕不走黑影,只有你才能趕走它。」
「可是,我在它面前就毫無力量。有沒有哪個地方……」格得的問題尚未問完,聲音先沒了。
「沒有安全的地方。」歐吉安溫和地說。「格得,下次別再變換身形了。那黑影執意毀滅你的真實存在,才迫使你變成圖形,結果差點得逞。但是你該去哪裡,我也不知道。
不過,你該怎麼做,我倒有個主意,但實在很難對你說出口。」
格得以沈默表示要求實話,甌吉安終於說道:「你必須轉身。」
「轉身?」
「要是你繼續向前,繼續逃,不管你跑去哪裡,都會碰到危險和邪惡,因為那黑影駕御著你,選擇你前進的路途。所以,必須換你來選擇。你必須主動去追尋那追尋你的東西;你必須主動搜索那搜索你的黑影。」
格得沒有說話。
「我在阿耳河的泉源為你命名,那條溪流由山上流入大海。」大法師說:「一個人終有一天會知道他所前往的終點,但他如果不轉身,不回到起點,不把起點放入自己的存在之中,就不可能知道終點。假如他不想當一截在溪流中任溪水翻滾淹沒的樹枝,他就要變成溪流本身,完完整整的溪流,從源頭到大海。格得,你返回弓忒,回來找我;現在,你得更徹底回轉,去找尋源頭,找尋源頭之前的起點。那裡蘊含著你獲得力量的希望。」
「師傅,哪裡?」格得說的時候,聲音裡懷著恐懼:「在哪裡?」
歐吉安沒回答。
「如果我轉身,」格得過了一陣子才說:「如果像您說的,由我追捕那個追捕我的黑影,我想應該不需要多少時間,因為它只盼與我面對面。它已經達成兩次,而且兩次都擊敗我。」
「『第三次』具有神奇魔力。」歐吉安說。
格得在室內來回踱步,從爐邊走到門邊,從門邊走到爐邊。「要是它把我擊垮,」格得說著,或許是反駁歐吉安,或許是反駁自己:「它就會取走我的知識和力量,加以利用。目前,受威脅的只有我,但如果它進人我,佔有我,就會透過我去行大惡。」
「沒有錯,要是它擊敗你的話。」
「但如果我又逃跑,它肯定會再找到我……我的力氣全都花在逃跑。」格得繼續踱步片刻後,突然轉身,跪在法師面前,說:「我曾經與偉大的巫師同行,也曾在智者之島住過,但您才是我真正的師傅,歐吉安。」他的口氣滿懷敬愛與淒黯的快樂。
「好,」歐吉安說:「現在你明白了,總比永遠都不明白好。不過,你終究會成為我的師傅。」歐吉安站起來發火,讓火燒旺些,再把水壺吊在上面燒煮,然後拿出他的羊皮外套。「我得去照料羊群了,幫我看著水壺,孩子。」
等他又進屋時,羊皮外套全是雪花,手上多了一根粗糙的紫杉長枝。那天短短的午後和晚餐後的時間,歐吉安一直坐在燈火旁,用小刀、磨石和法術修整那根紫杉枝。他好幾次用雙手順著枝幹向下觸摸,好像在找瑕疵。他埋首工作時,一直輕輕唱著歌。仍覺疲乏的格得聽著,睡意漸濃,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十榻村女巫茅屋裡的那個小男孩。那晚上下著雪,室內燈火暗沈,空氣中有濃濃的藥草味和煙氣,他耳邊聽著輕柔漫長的咒語吟唱和英雄行誼,那是好久以前在遙遠的島嶼上,英雄對抗黑暗勢力而得勝或迷失的經過,聽了使他整個心田有如入夢般飄浮起來。
「好了,」歐吉安說著,把完工的手杖遞給格得。「柔克學院的大法師送你紫杉杖,是很好的選擇,所以我遵循前例。我出來想用這樹枝做成長弓,但還是這樣好。晚安,我的孩子。」
格得找不到言詞表達感謝。歐吉安目送他轉身回凹室休息時說:「噢,我的小卻鷹,好好飛吧。」聲音很輕,格得沒聽見。
歐吉安在寒冷的清晨醒來時,格得已經走了。他只用符文在爐底石上留下銀色的潦草字跡,十足的巫師作風。歐吉安閱讀時,宇跡幾乎消褪:「師傅,我去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