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 正文 第五章 走進預言家們的隱居村
    我的房東安排我的東部之行,他是個話匣子。

    「要想去隱居村旅行,就得穿過卡爾加維。翻山越嶺,進入古卡爾海德,到達古代國王居住的城市列米爾。告訴你吧,我有一個同胞經營一支穿越艾斯卡爾通道的雪地商旅車隊,昨天我們倆喝奧西粥時,他告訴我暖春已經到來,通往恩科華的道路已經暢通,再過幾天掃雪機將把艾斯卡爾通道的積雪掃除乾淨,因此人們就要進行今年夏天的首次格辛厄斯米之行。當然我是不會穿越卡爾加維的,我在艾爾亨朗安居樂業了。但我是個約米西人,只要讚美歷代900位國王,感謝米西真主,那麼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為約米西教徒。你看,我們大都是新來的人,因為我的米西真主在二千二百零二年前就出生了,而漢達拉古道則可以追溯到那之前的萬年之遙。如果你要追尋古道,就必須回到那片古老的土地。聽我說,艾先生,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在島上都為你留有一間屋子,但我相信你是聰明人,會暫時離開艾爾亨朗避一避風頭,因為人人都知道那位賣國賊在王宮裝模做樣,顯得特別關照你。現在老蒂帕當上了國王的耳朵,一切又會順利的。如果你到新港去,你會在那裡找到我那位老鄉的,如果你告訴他是我介紹你去的……」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收音機播放的新聞充斥著新首相帕米爾·哈格·列米爾·蒂帕的聲音。別的消息大都是關於北方西洛斯峽谷的事態。蒂帕顯然要堅持卡爾海德對該地區的領土要求:這種行動如果發生在處於這個文明階段的其它任何一顆星球上,都會導致戰爭。然而,在格辛星上無論什麼都不會引起戰爭。爭執、謀殺、怨懟、劫掠、仇殺、暗殺、酷刑以及敵視,這些就是他們的十八般招數;可是他們不會燃起戰火。他們似乎缺乏動員的能力。在這方面,他們的行為像動物,或者像女人,不像男人或者螞蟻。不管怎樣,他們從來沒有表現出男人或者螞蟻的攻擊性。就我對奧格雷納的瞭解而言,近五六個世紀以來,它正逐漸演變成一個可以全民動員的社會,一個真正的民族國家。爭名奪利,目前主要表現為經濟競爭,正如埃斯文所言,也許會迫使卡爾海德與它的鄰國抗衡,迫使它以國家之間的爭端取代家族之間的糾紛,也許還會迫使卡爾海德人變成愛國主義者。到那時候,格辛人就極有可能具備戰爭的條件。

    我想到奧格雷納去證實我的這些猜測是否正確,但更想先完成我在卡爾海德的使命;於是我又賣了一顆綠寶石給英格街那位臉上有傷疤的珠寶商,然後帶上錢、發報機、幾台儀器、幾件換洗衣服就於夏季的第一月第一天搭商旅隊的車出發了。

    拂曉時分,20輛形台駁船、履帶式重型卡車排成一條線,乘著黎明的朦朧,靜悄悄地通過拱橋,向東駛過艾爾亨朗幽深的街道。它們載著一箱箱透鏡、一卷卷音帶、一軸軸銅絲和白金絲、一匹匹西山地區出產的植物纖維布、一座座來自海灣的曬魚台、一箱箱軸承和其它機器小零件,還有10卡車奧格雷納出產的卡爾迪克穀物,全都駛往這片大地的東北角白令風暴邊境。大陸上的全部運輸都靠這些電動卡車,一遇到江河、運河,它們就變成駁船,乘風破浪。在冰天雪地的季節,除開滑雪橇和人拉雪橇外,速度緩慢的牽引式除雪機、電動雪橇以及在冰凍河面上飄移的冰船就是唯一的運輸工具了;在融雪季節,無論哪種運輸工具都不可靠,因此夏季是貨物運輸的黃金季節,異常繁忙。公路上商旅車隊絡繹不絕,浩浩蕩蕩。然而,交通控制井然有序,每一輛車,每一個車隊都要求通過無線電與沿路的檢查站隨時保持聯繫。雖然道路擁擠,但車隊始終以25英里的時速(地球人的速度概念)緩緩前進。格辛人可以讓他們的車輛開快些,但他們偏偏不。如果問他們為什麼不快些,他們則回答:「為什麼要快?」正如問我們地球人為什麼我們的車輛要開這麼快,我們則回答:「為什麼不呢?」這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地球人總覺得必須前進,必須進步。始終生活在元年的冬季星人則覺得進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存在。我的氣質自然是地球人的,所以離開艾爾亨朗時,我對車隊不緊不慢的節奏急得要死,真想衝出來,向前奔跑。

    攀登卡爾加維丘陵期間,車隊只小歇了一會兒。臨近下午時,我們登上一座山頂,極目遠眺,四周景物盡收眼底。科斯托爾山脈巍然聳立,從山腳到峰頂高達四英里;山脈西坡形成巨大的斜面屏障,遮掩了北面的群峰,其中有幾座高達三萬英尺。山脈南面,層巒疊嶂,直抵無色的天穹。我一數,共有13座,最後一座山峰鎖在南方遙遠的霧靄中;微光依稀,時隱時現。駕駛員向我一一道出這13座山峰的名字,還告訴我雪崩的故事,山風將水陸兩棲車吹下公路的故事,除雪機連車帶人一連幾周被困在飛鳥不至的山峰裡的故事,如此等等,善意地想嚇一嚇我。他描敘親眼目睹他的滑雪橇前面一輛卡車從千仞高的懸崖掉下去;他說真神奇,卡車落得慢極了,似乎過了整整一個下午,它才飄浮進萬丈深淵,最後他終於看見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深淵底一座40英尺高的雪堆裡,才舒了一口大氣。

    在第三小時,我們來到一家大客棧停下吃晚餐。這個地方很堂皇,一座座大小火爐火焰熊熊,一間間大梁支撐屋頂的飯廳擺滿了餐桌,桌上滿是美味佳餚,但我們不在那兒過夜。要在這個季節搶先到達白令風暴地區,好讓車隊的商人兼企業家們獨享市場的肥水。卡車電池充了電,司機換了班,我們又繼續趕路。車隊的一輛卡車用作臥鋪,只供司機睡。旅客沒有床鋪。我整夜都呆在車裡硬座位置上,只是快到半夜時在半山腰一家小客棧稍作停留,吃夜宵。

    卡爾海德這個國度沒有舒適可言。天明破曉,我就醒來了,只見一切都拋在了身後,眼前只有峭巖、冰雪以及從我們腳下蜿蜒向上伸展的狹窄山路。我冷得瑟瑟發抖,只好寬慰自己:世上還有比舒適更重要的東西,除非你是一個老嫗或是一隻貓。

    現在我們在積雪覆蓋的花崗石險坡陡山之間盤旋,看不見一家旅店了。到了吃飯時間,兩棲車一輛接一輛地停在積雪侵蝕的30度斜坡上,人人都從車上爬下來,聚集在臥鋪車周圍,從裡面端出一碗碗熱湯,一塊塊乾麵包果,一罐罐酸啤酒。大家站在雪地裡,一面跺著腳,一面狼吞虎嚥快餐和飲料,背對著凜冽的寒風,風裹挾著晶亮的干雪粉。然後,我們回到車上,繼續上山。中午我們翻過海拔大約14,000英尺高的威豪斯關隘,氣溫在陽光下華氏82度,在陰涼處華氏13度。卡車電動機寂然無聲,只聽見20英里寬的鴻溝那邊雪崩轟隆隆地滾下巨大的藍色山坡。

    下午晚些時候,我們通過了高達15,200英尺的艾斯卡爾山峰。抬頭仰望我們蝸牛般爬行了一整天的科斯托爾山脈南坡,我看見公路上方約摸四分之一英里高處聳立一座奇形怪狀的岩石結構,頗像一座城堡伸出地表。

    「看見上面那座隱居村嗎?」駕駛員說。

    「是座建築嗎?」

    「是亞里士多爾隱居村。」

    「那麼高,不能住人吧?」

    「哦,老人們可以住。我曾經一度在夏末隨一支車隊給他們運送食品。當然一年有10到11個月他們既進不去,也出不來,不過他們根本就不在乎。眼下那裡面住有七八個人。」

    在離開艾爾亨朗後的第四天黃昏時分,我們來到了列米爾市。這兩座城市相距1,100英里,中間聳立一道幾英里高、二三千年的古老巨牆。車隊在西城門外面停下,從那裡把貨物轉到運河駁船上。兩棲車或小車都不准進城。列米爾早在卡爾海德人使用動力車輛之前就建成了,而卡爾海德人使用動力車輛已有20多個世紀了。列米爾城裡沒有街道,帶頂的人行道狀若隧洞,在夏天行人可隨自己所好,或從下面穿過,或走上面。人行道兩旁,房舍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宛若迷津,一座座宮廷式雄偉鐘樓巍然矗立,血紅色,沒有窗戶。這些鐘樓建於17個世紀前,曾經作為卡爾海德王宮達千年之久,後來阿加文·哈格創立了他的王朝,越過卡爾加維山脈,在西山大峽谷定居下來,王宮才遷走了。平原上江河縱橫,一到融雪季節就洪水氾濫。於是隧道變成排水溝,房舍之間一片水鄉,或成運河,或成湖泊,列米爾市民划船上班,用船槳擋開漂來的浮冰。無論是夏天塵土飛揚,冬天白雪覆蓋的屋頂雜亂無章,還是春天洪水氾濫,紅色鐘樓始終赫然聳立在這一切之上,成為該城空蕩蕩的心臟,堅不可摧。

    我在一家冷冷清清的而又漫天要價的客棧裡投宿過夜,這家客棧蜷伏在鐘樓的背影裡。夜裡我做了許多噩夢,第二天拂曉就起床來,吃了早飯,付了敲竹槓的店主床鋪費、飯錢,還有他給我胡亂指點的指路費;然後動身步行,去尋找荷西荷爾德,那是離列米裡爾不遠的一座古隱居村。

    我踏著山間小路緩緩而行,有點心神不安。我不知道漢達拉特人對旅行者的態度如何。事實上我對他們知之甚少。漢達拉特是一個沒有教會和教士,沒有等級、誓言和律令的宗教;我也說不准它有沒有上帝。它飄忽無常,令人捉摸不定。如果我不想回答探索者們未曾回答的問題:「預言家們何許人也?他們究竟幹些啥?」那麼,我是決不會尋訪這無形無蹤、玄而又玄的異教,一直尋訪到它的秘密地方。

    我在卡爾海德呆的時間比探索者們長,對預言家們的故事以及預言有什麼獨特之處感到懷疑。整個人類大家庭無處沒有預言傳說。上帝預言,鬼神預言,計算機也預言。儘管如此,關於預言家們的傳說還是值得調查的。我發覺一整座村莊或者一整座小鎮都散佈在那片斜坡森林的陰影裡,全部和列米爾市一樣雜亂無序,但卻隱蔽、寧靜,一派田園風光。家家屋頂,條條小路都懸掛著赫曼樹枝,這是一種粗大針葉松,長有厚實的粉紅色針葉,在冬季星上比比皆是。縱橫交錯的羊腸小道上撒滿了赫曼樹球果,風兒蕩漾著赫曼樹花粉的芳香,每一座房屋都是用黑色的赫曼樹木料建造的。最後我停下來,不知道該敲哪道門好。

    這時候一個人從樹叢裡慢悠悠地走出來,彬彬有禮地問我:「您找地方住嗎?」

    「我來向預言家請教一個問題。」我預先就打定主意扮作卡爾海德人。

    和探索者們一樣,我要扮作土著並不困難;卡爾海德方言眾多,我的口音沒有引起人注意,另外我一身裹得嚴嚴實實的,遮掩了我的性別異常特徵。偶爾有人問我鼻子怎麼破了,其實我是扁鼻子,格辛人鼻子尖挺,鼻孔小而短,正好適合於呼吸接近冰點的空氣。

    因此,我在荷西荷爾德羊腸小道上遇到的這個人用幾分好奇的眼光望著我的鼻子,回答道:「那麼說來,也許您想找預言家?他現在準是在林中開闊地,再不然就是滑雪橇出去了。或許您可以先找一位隱士談一談?」

    「我也說不準。我一竅不通——」

    年輕人笑了笑,欠了欠腰。「幸會,幸會!」他說,「我在這兒生活了三年,都還沒有修練到值得一提的『一竅不通』。」

    我搜腸刮肚,回憶起漢達拉特人信仰的一鱗半爪,意識到我在吹噓自己,就好像我走到他面前說:「我長得帥極了……」

    「我的意思是,我對預言家們一點兒也不知道——」

    「真了不起!」年輕的隱士說,「瞧,我們要走路,就只好用腳印玷污白雪了。我可以帶您去林中小屋嗎?我名叫戈斯。」

    「我叫金利,」我說出了自己的名,但省略了我的姓——「艾」。接著我跟著戈斯走進樹林深處寒氣逼人的濃蔭裡。

    離我們20英尺遠站著一個身影,筆直,紋絲不動,輪廓分明,身穿紫紅色的布衣衫和白襯衫,鑲嵌著晶亮的琺琅,與高高的綠草交相輝映。離地百米碼開外站著另一個身影,一身藍白相間的衣服;我們和前一位交談時,這一位既沒有動一下,也沒有瞧我們一眼。他們倆正在修練漢達拉特「靜默」功,這是一種催眠狀態——漢達拉特人說反話,稱之為清醒狀態——通過極度的感官感受與意識達到自我消解(反話是自我擴展)。雖然這種功與神秘主義的大多數功截然相反,但它也許也是一種秘功,近乎於內在的心靈體驗,不過我無法確切地將漢達拉特的任何一種修練歸類。戈斯跟身穿紫紅色衣服的人說話。

    那人從深沉的靜止中回過神來,望著我們,緩緩地走過來,我對他頓生一種敬畏感。在那天正午的陽光裡他光芒四射。

    他身高和我差不多,比我清瘦,臉龐線條分明,天庭飽滿,仙風道骨。他的目光剛剛與我的相遇,我就情不自禁想同他交談,想用心靈的語言同他交流,我自登上冬季星以來還從未使用過心靈語言,而且現在使用還為時過早。這種衝動太強烈了,不可遏止。他繼續凝視著我。

    稍過片刻,他莞爾一笑,柔聲細語地說:「您就是特使,對嗎?」

    我結結巴巴地說:「是的。」

    「我的名字是法克斯。我們接待您,不勝榮幸。您願意同我們一起在荷西荷爾德呆一些日子嗎?」

    「太好了。我正想瞭解你們的預言行當。作為回報,關於我是什麼人,我從什麼地方來,如果我能告訴您的話——」

    「悉聽尊便,」法克斯露出安詳的微笑說,「您居然穿過無邊無際的太空,然後又旅行了1000英里,翻越卡爾加維山脈,風塵僕僕地趕到我們這兒,真是可喜可賀。」

    「我是仰慕荷西荷爾德預卜未來的名聲而來的。」

    「那麼也許您想考察我們的預言吧。或許您自己帶有一個問題來嗎?」

    他那清澈的目光迫使我說出真話:「我不知道。」我說。

    「不要緊,」他說,「如果您呆一些時候,也許您就會發現您是否有問題……要知道,預言家們只在一定時候聚會,因此無論如何都請您同我們住上幾天。」

    我住了幾天,日子過得挺愉快、自由自在的,只是幹點集體勞動如田間活路呀種花呀伐木呀維修呀,像我這樣的暫住客人,哪裡最需要幫手,就請我去幫忙。

    晚上人們在一座低矮、樹木環繞的有壁爐的屋裡聚會;或喝咖啡聊天,或聽音樂,卡爾海德音樂鏗鏘剛健,旋律簡潔而節奏複雜,總是即興演奏的。

    一天晚上,兩個隱士跳舞。他們是兩位老人,白髮蒼蒼,瘦骨嶙峋,眼角滿佈的皺紋把黑眼睛都遮去了一半。他們跳得慢悠悠的,動作準確,有板有眼,令人賞心悅目。他倆是在晚餐後的第三小時開始跳的。樂師們奏奏停停,隨心所欲,只有鼓手在不停地敲鼓,鼓點優雅細膩且變化多端。跳了五個小時(地球時間)後已是半夜第六小時了,兩位老人依然手舞足蹈。這是第一次我親眼目睹「自由宣洩」現象——隨意地、有節制地使用我們稱之為的「歇斯底里的力量」——從此以後我對有關的漢達拉特老人的故事便深信不疑了。

    這是一種封閉式生活,自給自足,停滯不前,深深地植根於漢達拉特人所珍視的那種獨特的「無知」之中,服從於他們那清靜無為、順其自然的準則。該準則就是漢達拉特信仰的真諦所在,對此我不敢不懂裝懂。但我在荷西荷爾德生活了半個月後,開始加深了對漢達拉特的瞭解。在那個民族的政治遊行慶典激情的背後,隱匿著一種古老的黑暗,無為、無序、無聲,這就是漢達拉特人的深邃的黑暗。

    而從那種沉默中卻冒出預言家的聲音,實在太玄妙了。

    那位年輕的戈斯樂意當我的指導,並告訴我可以隨便向預言家們提出任何問題,以任何措詞提問。

    「問題提得越恰當,越具體,回答就越準確。」他說,「反之,問得模糊,回答也模糊。而且有些問題自然是無法回答的。」

    「那麼如果我問最後一種問題呢?」我這句模稜兩可的話似乎很巧妙,但仍然落入俗套。

    不過我沒有料到他的回答:「預言家會拒絕回答的。無法回答的問題毀掉了不少預言家。」

    「毀掉了他們?」

    「您知道肖斯勳爵強迫阿申隱居村的預言家回答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的故事嗎?事情發生在幾千年前,預言家們在黑暗中呆了六天六夜,最後,那些禁慾者全都得了精神緊張症,小丑們死了,性變態者們用石頭把肖斯勳爵活活砸死了,預言家……他名叫『米西

    』。」

    「是『約米西』教的創始人嗎?」

    「是的,」戈斯說著笑了起來,彷彿故事挺有趣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在笑「約米西」教,還是笑我。

    「那麼您能看出我的心思?」

    「不能,」法克斯說,露出了靜穆而又坦誠的微笑。

    「或許您是不知不覺就看透了別人的心思吧?」

    「那有什麼好處?假如提問的人知道了答案,就不會付錢的。」

    我選了一個自己當然回答不了的問題。只有時間才能證明預卜是否正確,除非如我所期望的,它屬於高明的職業性預卜,對天上地下一切都適用。提問人付出的代價很高——我的兩顆紅寶石跑進了隱居村的金庫——但回答人付出的代價更高。隨著我對法克斯的逐漸瞭解,如果說很難相信他是個職業騙子,那麼就更難相信他是個誠實的、自欺欺人的騙子;他的智慧就好像我的紅寶石一樣,堅實、透明、光滑。我不敢給他設圈套,我只問我極想知道的問題。

    該月18日,那九位預言家聚集在一座通常上鎖的大房子裡:是一間又高又大的廳,石頭地面,陰森森的,幾扇狹小的窗戶透進微光,廳裡一片昏暗,廳的一端深凹進去的壁爐裡燃著一堆火。他們九人圍成一圈,坐在光禿禿的石頭地上,全都披著袈裟,戴著頭罩,怪模怪樣,一動不動在幾碼外淡淡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圈古墓。戈斯和幾個年輕的隱士還有一個從鄰近領地來的醫生坐在壁爐旁,默默無聲地觀望,我穿過大廳,走進圈子裡。氣氛十分隨便,卻又十分緊張。我走進預言家們中間時,一位頭戴面罩的身影抬起頭來,我看見了一張古怪的臉,線條粗獷、陰沉,一雙冷峻的眼睛注視著我。

    法克斯盤腿而坐,紋絲不動,但卻充了電似的,精神抖擻,他那輕柔的聲音變得霹靂般響亮。「問吧。」他說。

    我站在圈子裡,問我的問題:「五年後這顆格辛星會成為『已知星球艾克曼大家庭』的一員嗎?」

    一片沉默。我站在那兒,懸掛在沉默織成的蜘蛛網的中心。

    「這個問題無法回答。」預言家輕聲說。

    有兩位預言家一直沉默寡言。其中一位不時用左手在地板上輕輕地而又急促地拍10到12下,然後又靜止不動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倆;戈斯說他們是怪人。他們的神經失常了。戈斯將他們稱之為「時間分裂者」,意即精神分裂症。卡爾海德的精神病醫生雖然不懂心靈語言,因而好像盲人醫生一樣,但他們擅長於開列藥物、催眠術、人體部位震盪法、低溫觸摸法等各種精神治療法。

    我問能否治好這兩位精神病患者。

    「治好?」戈斯說,「您能治好一個歌手的聲音嗎?」

    圈子裡的另外五人是荷西荷爾德的隱士,他們的漢達拉特靜默功修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據戈斯講,只要他們當一天預言家,就要清心寡慾一天,在有性能力期間並不尋找配偶。不過其中一位禁慾主義者在做預言家期間肯定有性夥伴。我認得出來,因為我學會了辨認細微的生理衝動,那就是容光煥發,標誌著克母戀的每一階段。

    克母戀人旁邊坐著性變態者。

    「他和醫生一道從斯普維來的,」戈斯告訴我,「有些預言家在一個正常人身上人為地激起變態——方法是在聚會前一些日子裡注射雌性或雄性激素。還是自然的好。這個人樂意來,他喜歡拋頭露面。」

    戈斯用了一個表示雄性動物的代名詞,沒有用表示在克母戀中擔任男性角色的人的代名詞,而且他還顯得有點難為情。

    卡爾海德人談性問題無拘無束,談克母戀帶著虔誠與激情,但談性變態時卻是三緘其口——至少在我面前是這樣的。克母戀期過於延長,再加之荷爾蒙激素長期失調,不是趨於男性化就是趨於女性化,從而導致他們所稱為的性變態;這並非個別現象,百分之三或四的成年人都可能是性變態或異常者——按照我的標準,倒是正常的。他們沒有被排除在社會之外,但受到寬容不足,歧視有餘,如同性戀者在許多異性戀社會的遭遇一樣。用卡爾海德的俗話說,他們是「活著的殭屍」,因為他們不能生育。

    那群人中的那位性變態者古怪地凝視我好一陣後,便對誰都置之不理,只專注於他身邊那個人,一個克母戀者。克母戀人的情慾愈來愈亢奮,再加之性變態者那膨脹的雄性不斷地挑逗,終於全面激活了他身上的雌性。性變態者柔聲蜜語,談個不停,邊談身子邊靠向克母戀者,後者卻沉默寡言,似乎在退縮。其他人許久沒有說話了,只聽見性變態者在低語。法克斯在凝神注目其中一位克母戀人。性變態者輕輕地迅疾地將手放在克母戀者的手上,克母戀者恐慌地或厭惡地急忙把手縮回,望著對面的法克斯,彷彿求助似的。

    法克斯不動聲色。克母戀者坐在原地,當性變態者再次觸摸他時,他卻靜坐不動。

    其中一位古怪人抬起頭來哼哼唧唧地笑起來:「哈、哈、哈……」

    法克斯舉起手來。頓時圈子裡每張臉都轉向他,彷彿他將他們那凝視的目光收攏,聚成一束、一團似的。

    我們走進大廳的時候,已是下午了,天正下著雨。不久灰濛濛的光亮從屋簷下面的窗孔消失。只見一束束淡淡的光線傾瀉下來,猶如夢幻般的風帆,呈三角形和長方形,從牆上伸展到地面,映照在那九張臉上;外面,月亮從森林上空升起,撒下一抹抹慘淡、散亂的月輝。爐火早已燃成灰燼。微光幽暗,條形和斜面陰影爬過那一圈人,映照出一張臉、一隻手、一個紋絲不動的背來。有一陣,我看見法克斯的輪廓僵硬不動,有如一尊淡白的石像沐浴在擴散的光芒裡。歪歪斜斜的月光緩緩地蠕動,爬到一個弓背上面,那是克母戀者。古怪人在那圈人對面黑暗籠罩的石地上敲呀敲,引起啪啦啪啦的持續震動,致使克母戀者激動得頭埋在膝蓋裡,雙手緊緊地抓住地面,身子戰慄不已。他們都是,全都是彼比聯接的,一張蜘蛛網上的一個個懸浮點。我也身不由己,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那種交流。交流通過法克斯無言、無聲地進行,而法克斯則努力調整與控制它,因為他是中心,是預言家。幽光散亂,爬上東牆,漸漸消隱。那張力量之網、緊張之網、沉默之網在擴展。

    我竭力想同預言家們的思想保持距離。那種沉默得令人心悸的緊張,那種被誘使進去的感覺,淪為那個圖形、那張大網裡的一點幻影的感覺,攪得我心煩意亂。然而,當我築起一道屏障時,情況卻更糟了。內心產生一種被棄絕感,一種怯懦感,眼前幻覺叢生,怪影亂舞,稀奇古怪的念頭紛至沓來,性衝動的種種幻象與感受陡然而生,充滿了荒誕的暴烈,性激情的火焰熾烈地燃燒。我周圍溝壑密佈,張開血盆大口,犬牙交錯,暗道縱橫,如地獄之口,我失去了平衡,我在墜落……如果我不能將這種迷狂拒之門外,我的確會墮進它的深淵,會神經錯亂的,但又無法將其拒之門外。不可言傳的通感力量在起作用,這種力量來自性變態與性壓抑,來自一種扭曲時間的癲狂,來自對專注與領悟直觀現實達到了一種可怕的苛嚴,強大而又混沌,遠非我所能約束或控制。然而,它們又是受到控制的,中心依然是法克斯。分分秒秒悄然流逝,月光照到別處的牆壁,光亮全無,一片黑暗,黑暗的中心是法克斯一個預言家:一個女人,一個沐浴在光裡的女人。那光是銀,銀角是鎧甲,是一個身穿鎧甲,手持利劍的女人。光猛然燃燒起來,強烈得令人難以忍受,光沿著她的四肢燃燒,那是火焰,他驚恐地、痛苦地大聲叫道:「是呀,是呀!」

    那個禁慾者先前的哼笑繼而始變成哈哈大笑,笑聲愈來愈大,終於成了顫抖的咆哮、沒完沒了的咆哮,遠比任何咆哮聲都長,穿越時光。黑暗在躁動,倉促混亂,那是重新分佈久遠的年代,在躲避未來的預言。

    「來點光,來點光,」一個洪亮深厚的聲音說了一次又一次。

    「來點光。往火堆裡加點柴,那兒。來點光。」是那位來自斯普維的醫生的聲音。他已經進入了圈子。那個圈子全打亂了。醫生跪在骨瘦如柴兩位禁慾者身邊,後兩位蜷伏在地上,處於膠著狀態。克母戀者頭伏在法克斯的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渾身仍在顫抖;法克斯用手輕柔而又淡漠地撫弄他的頭髮。那位變態者獨自蹲在角落裡垂頭喪氣。

    聚會結束了,時間又和平時一樣流逝,力量之網分崩離析成深深的倦怠。可我問題的答案,那個神諭之謎,那模稜兩可的預言表達方式在哪裡?

    我跪在法克斯身旁。

    他那明晰的目光望著我。一瞬間,恰如剛才我在黑暗中看見他一樣,只見他呈現女身,在光亮裡全副武裝,在火中燃燒,大聲叫喊:「是呀——」

    這一幻覺給法克斯輕柔的話聲打破了。「您的問題回答了嗎,提問人?」

    「回答了,預言家。」

    的確回答了。

    從現在起五年後格辛星將成為艾克曼的一名成員:是的。沒有謎團,沒有閃爍其詞。在當時我就意識到答案的本質,與其說它是一個預言,還不如說是一種觀察結果。我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肯定性結論:答案是正確的。如同直覺產生的預感一樣,明白無誤。

    我們擁有納芙爾號飛船,擁有同步發報機,擁有心靈語言,可是我們還沒有馴服直覺預感這匹野馬。要獲得這個秘訣,我們必須到格辛星去。

    「我起著燈絲的作用,」預言後的一二天,法克斯告訴我,「能量在我們體內建立起來,不斷地輸送回去,每一次都加大脈衝力,最後能量終於釋放出來,於是我的體內,我的周圍就充滿了光,我就是光……阿爾賓隱居村的長老曾經說過,假若有在回答的那一刻把預言家放進真空裝置裡,他準會燃燒多年的。所以約米西教徒相信米西的話:他清楚地看見了過去與將來,不是一時一刻地看見,是看見肖斯勳爵提出問題之後他的一生。這真令人難以置信。我懷疑一個人能否忍耐這麼久。不過沒關係……」

    啊唷,漢達拉特人的正話反說真是無處不在,朦朦朧朧的。

    我和法克斯並肩散步,法克斯望著我。他的臉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臉龐之一,猶如石雕像一般堅硬而又線條纖細。

    「當時在黑暗裡,」他說,「共有十個人;不是九個人。有一個陌生人。」

    「是的,有一個。我沒有設置屏障阻擋您。法克斯,您是一位傾聽者,一位天生的神人,也許還是一位強有力的天生心靈術者呢。難怪不得你有預言家似的靈魂,能夠控制那群預言家的情感張力和感應,使之處於自動增強的狀態,直到張力自動打破這個狀態,從而您尋找到答案。」

    他興致勃勃地傾聽。「從外部通過您的眼光觀察我的修練功夫的奧秘,真有點離奇。而我是作為一個門徒從內部看見這些奧秘的。」

    「法克斯,如果您允許的話——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倒想用心靈語言和您交流。」這時候我已肯定他是個天生的交流者;只要他同意,再稍加練習,我就可以削弱他那無意識的設防。

    「一旦這樣,我就會聽見別人的所思所想嗎?」

    「不,不是這樣的。只不過做您作為移情者已經做過的事情。心靈語言是一種交流,自動地輸送並接收信息。」

    「那麼幹嗎不大聲說呢?」

    「這個嗎,人大聲說話可以撒謊。」

    「心靈語言就不會撒謊嗎?」

    「不會有意撒謊。」

    法克斯沉吟片刻。「這種功夫一定會引起國王、政治家、企業家們的興趣。」

    「當人發現心靈語言是一種可以傳授的技巧時,企業家們竭力反對它的應用;他們明令禁止它已有幾十年了。」

    法克斯莞爾一笑:「那麼國王呢?」

    「我們沒有國王了。」

    「原來是這樣的。我明白了……哦,謝謝您,金利。但我的本行是無知無識,不是學習。再說,我不想學會一種會徹底改變世界的技藝。」

    「可根據您自己的預言,這個世界將要改變,並且就在未來五年裡。」

    「而且我自己也要隨著變化,金利。但我內心卻不願意改變世界。」

    天在下雨,這是格辛星上夏季綿綿無期的牛毛細雨。我們倆徜徉在隱居村的山坡上赫曼樹林裡,那裡沒有道路。光線落在陰暗的枝葉叢中,灰濛濛的一片,紫紅色針葉上滴下晶瑩的水珠。空氣清冷而又溫馨,雨聲清晰可聞。

    「法克斯,請賜教吧。你們漢達拉特人擁有這個星球上的人都求之不得的天賦。你們能夠預見未來。然而,你們的生活卻和常人一樣——好像無所謂似的——」

    「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金利?」

    「是這樣的。就拿卡爾海德與奧格雷納之間的相爭來說吧,拿它們關於西路斯峽谷的爭端來說吧。據我所知,這幾周以來卡爾海德丟盡了面子。既然這樣,阿加文國王幹嗎不去咨詢他的預言家們,詢問該採取什麼行動,該挑選哪一位上流社會的成員當首相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

    「這些問題是很難問的。」

    「我可看不出有什麼難問的。他可以只問:『誰當我的首相最效忠?』——然後就不管了。」

    「他是可以這樣問。問題是他並不知道最效忠他可能意味著什麼。可能意味著被挑選的人會把峽谷拱手送給奧格雷納,或者流亡,或者暗殺國王;總之可能意味著許多他意想不到的,或者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那麼他就不得不把問題問得十分精確?」

    「是的。他要知道的問題可多了,即使國王也必須付報酬。」

    「你們會向他索取高價嗎?」

    「很高,」法克斯沉靜地說,「提問人有什麼就付什麼,這您是知道的。實際上,國王來過預言家這兒,只是不經常來……」

    「如果某一位預言家本人就是有權有勢的人,情況又會怎麼樣呢?」

    「隱居村的隱士們是無權無勢的。我可以被派到艾爾亨朗,進入上流社會權力層,如果我離開,我可以帶回我的地位、我的伴侶,可是我的預言生涯也就結束了。我在宮廷供職如果有問題,就到奧格涅隱居村去,付報酬,得到回答。但我們漢達拉特人不想要回答。當然這是很難避免的,不過我們盡力而為。」

    「法克斯,我沒有聽懂。」

    「是這樣的,我們到隱居村這兒來,主要是為了學會不問哪些問題。」

    「可您們是回答問題的人呀!」

    法克斯那張遮著頭巾的臉顯得疲倦,臉上的光輝消失了。當他用那雙清澈、和善、坦率的眼睛注視我時,他是帶著1萬3千年的傳統注視我的。

    「不可知的,」法克斯的柔和的聲音在林中蕩漾,「不可預言的和不可證明的,這就是生活的根基。無知是思想的基石。不可證明是行動的基石。假如證明了沒有上帝,那就不會有宗教,不會有漢達拉特教,也不會有『約米西』教,也不會有壁爐之神,沒有一切。同樣,假如證明了有上帝,也不會有宗教的……金利,請告訴我什麼是可知的?什麼是肯定無疑的、可以預言的、不可避免的呢?也就是說,就你我的將來而言,你所知道的那件明白無誤的事情是什麼?」

    「是我們終有一死。」

    「說得對。金利,真的只有一個問題是可以回答的,而且我們已經知道了它的答案……只有一種東西使生活得以繼續下去,那就是永恆的、令人難以忍受的不確定性: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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