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生淮南·暗戀 第七章 誰關心真相是什麼?
    「別!」

    他的話被攔腰截斷,面前的女孩尖叫一聲,他第一次看到她這麼失態。然而大喊一句之後,卻又不說話了,只是定定地看著他,許久不動,祥林嫂一般,只有眼珠間或一輪,勉強證明她是個活物。

    「我……」她冒出個單字,頓了頓,笑起來,「放心,我就當自己什麼都沒聽到。剛才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什麼?」

    「你,你慢慢考慮一個月,如果還沒變卦再來跟我說……說你剛才想說的話吧,三思三思。」這似乎就是她剛才考慮許久的結果了。

    「你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不想考慮了。」

    「不不不,同學,同學你冷靜點,要考慮,一定要考慮,」她用力抽出手,一個勁兒邊擺手邊往後退,「我剛才算了一下,你基本一個月變卦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每個月都有那麼特殊的幾天,但是我覺得你還是應該考慮一下,我怕了你了……」

    「你才每個月都有那麼特殊的幾天……」盛淮南被她氣紅了臉。

    「我的確每個月都有那麼特殊的幾天……啊。」她繼續笑,可是他分明能看得到她的笑容像漿糊貼上去的,顫顫地,快掉下來了。甚至已經能窺見笑容下是怎樣的悲哀和恐懼。

    盛淮南上前一步去拉她,她就更往後退。他看到她眼睛裡面明顯的惶惑——她應該是真的怕了他了。他垂下手,勉強地笑了一下,「對不起。」

    洛枳不再躲,也站在原地低下頭,腳尖輕輕地摩擦著雪地,劃出一道道的傷痕。

    「我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她的聲音很輕,不像她以前說的任何一句話,即使在被他逼到憤怒的時候,她都是可以平靜地開著玩笑反諷他的,卻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對他示弱。

    「你太自以為是了,盛淮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熱情被一桶冷水潑下,那句被她打斷而沒出口的話像嚥不下去的饅頭,梗在胸口,憋得越發難受。他也不再假笑,帶著一點點情緒,說,「你不會以為我之前的行為都是精神錯亂吧。」

    也許是感知到了他話裡面的不悅,她抬頭笑,「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都法外開恩了,我現在應該三呼萬歲啊?」

    他越來越難堪,面子也有些掛不住。

    「把話說明白吧。你之前一直瞞著我不說,借口是怕我因為不得不進行低姿態的解釋而受到傷害——我猜,也許你在想,萬一我是無辜的,這樣一折騰,也非常傷感情。但是,且先不說你到底有沒有能力找到真相,會不會冤枉我,至少現在的這個情況,我不得不說,同學,我們已經傷感情了,乾脆破罐子破摔,你說清楚吧。」

    她背著手,歪著頭,笑得燦爛無邪。盛淮南突然覺得有些自嘲。他一個人周全了半天,竟然把一切都搞砸了,甚至還被埋怨。

    又不是演電視劇,何必玩這套。算了。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好吧。」

    「嗯。」對方靜待他攤牌。

    「有人告訴我,你喜歡我,從高中的時候開始就暗戀我,這是真的嗎?」

    洛枳似乎肩膀微微抖動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她低頭,目光閃爍,「你說重點。」

    「你先回答我……這是不是真的。」盛淮南有些臉紅,他知道這不是重點,可是卻覺得,其實這才是最重要的。

    「是不是又怎樣。」

    「你連喜歡我都承認了,為什麼要在這個問題上面拉鋸?」

    洛枳苦笑,伸手緊了緊衣領,「不是的。這不一樣。」

    「因為我高中有女朋友?」心中瞭然,有些苦澀。果然是這樣。

    沒想到洛枳啼笑皆非,「陳奕迅有老婆,不妨礙我喜歡他。」

    「那為什麼不回答?」

    她沉默良久,眼裡波光閃爍。盛淮南剛要開口說話,卻看到洛枳偏過臉,好像有顆眼淚掉下來。他很詫異,下意識伸出手想幫她擦掉,手剛一碰到她的臉就被推開。

    「說重點。」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冷。

    他收回手,苦笑,「那你是不是因為……因為暗戀我而一直……妒忌葉展顏?」

    洛枳並沒有驚慌或者無辜地抬頭瞪大眼睛看他,像他想像中的那樣。從他開始問那個關於暗戀的問題開始,她回答問題的速度就變得很慢,沒說一句話都要想很久。

    這副態度,讓他越來越失望。

    「我沒有。」她依舊低著頭,慢慢地說。

    「你沒有?」

    「我沒有。」

    「那麼,羨慕呢?如果你認為妒忌是帶著惡意的話,那麼羨慕……」

    「羨慕也許有一點,但是並非因為她是你的女朋友。」

    緩慢而坦誠。他心裡說不清什麼感覺,輕輕地問,「那你羨慕什麼?」

    洛枳像安慰任性的小孩子一樣地笑了,說,「我羨慕水晶背後的射燈。」

    他心理疑團更多,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對這些細枝末節那麼感興趣,是因為拖延著不想說出那些指控,還是單純地感興趣?

    他驀然想起那天信誓旦旦的「心有靈犀」。其實他們之間,好像一直有千山萬水阻隔著,只是他從來沒有用心去看,而洛枳卻明明白白看在眼裡,在他許諾的時候,她是不是在笑他?

    「好冷,你快說吧。」她的神情慘淡,卻彷彿對他要說什麼毫不關心了的樣子。

    「對不起,我磨磨蹭蹭,只是突然覺得對你直說……很難為情。」

    「連我是不是暗戀你都好意思問了,還有什麼難為情的?」

    盛淮南一怔。是啊,他到底在拖延什麼。

    「我和葉展顏分手之後,」他有些艱難地說,「她是不是在大一寒假末尾,也就是臨開學前找到你,跟你哭訴了我們分手的原因,然後讓你幫忙捎一封重要的信給我,還有一個施華洛世奇的吊墜,讓你開學之後帶給我。而你並沒有。你反而告訴她,信我看都沒看就和吊墜一起扔到了垃圾桶。是嗎?」

    他多想看到洛枳猛地抬頭用一臉驚詫無辜的表情望著他。然而什麼都沒有,她姿勢和表情都紋絲不動,安靜地低著頭,好像在思考著什麼,情緒越來越平靜

    「難道是……真的?」

    洛枳抬起頭,他發現她清清亮亮的眼睛裡面竟然滿是笑意。

    「你確定,就是這麼一件事情?」

    「……否則是什麼樣子?」盛淮南不得不承認,那副「很好笑」的樣子不像是洛枳假裝出來的。

    「是啊。對你來說,這確實是很惡劣的一件事情。」洛枳斂了笑意。「可我只是覺得,太可笑了。」

    盛淮南剛要張口反駁,突然洛枳又開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是在我們溜冰的那天半夜,才知道的。」

    「哦,怪不得。」洛枳淺笑,「你的意思是說,我從中作梗,破壞了你們兩個?」

    「是。」

    「竟然是這樣啊,」她若有所思,「好像小說啊。真像小說。誰編的小說?真沒水平。」

    「有人這樣告訴我的。」

    「誰?」

    「洛枳,我只是想聽你說一句,到底有還是沒有。」

    「誰?」

    「我不能告訴你……」

    「誰?」她微笑著,平淡寬和。

    盛淮南毫無頭緒,他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對她說,「其實誰說的你不必知道……」

    「我最後問你一句,誰?」

    「好吧,」盛淮南聳聳肩,「她說她叫丁水婧。」

    洛枳的目光好像平靜無波的湖面,深的望不見底。

    「我知道了。那麼你已經向葉展顏求證過了吧?」洛枳自顧自點點頭,然後轉身就要離開。盛淮南上前幾步拉住她,「就這樣?」

    「那應該怎麼樣?我應該一臉詫異淚流滿面地說,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恩?」

    她嘴角上揚,笑容諷刺。

    「可是……」

    「我為什麼要解釋?你難道不知道無罪推定嗎?」她邊說邊打著手勢,「誰指控,誰舉證。短信也好,通話記錄也好,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證據,我為什麼要跟你在這件事情上面廢話?」

    盛淮南鬆開手,她離開他繼續往前走。

    「我能不能知道,為什麼你一開始不肯回答我關於……關於暗戀的事情?」

    洛枳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聽了他的問題又轉過身來。這個問題好像是她不能提的死穴,她的眼裡又開始流動著洶湧的情緒。

    「暗戀這件事,也是丁水婧說的?」

    「是……她們都這樣說。」

    洛枳半瞇著眼,目光迷離,穿過他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那聽說的時候,你開心嗎?」

    盛淮南動了動唇。他開心嗎。他忽然發現,真正是「重點」的部分好像完全被他們忽視了,兜來轉去,他執著於一個關於暗戀的答案,而她,關心的竟是這件事。

    「如果不是聽說你因為暗戀做了後面的這些事,我想我會開心的。」

    他不得不承認那天舉著手機的茫然和憤怒。他並沒有來得及開心。

    「所以,第二天和Jake的約定你放我鴿子,又用我喜歡你這件事情來試探我,用葉展顏的雨衣來接我?」

    「你果然是知道葉展顏的雨衣的。」

    「很多人都知道那件粉色雨衣。葉展顏很喜歡在班級說你們的事情。」

    盛淮南愣了愣,「她很喜歡講嗎?」

    「你不知道嗎?」洛枳笑,「於是葉展顏那件雨衣是你用來報復我的?還真是不問青紅皂白的報復呢。」

    「我……太衝動了……」

    「不過,你的舉動沒什麼不對。你應該立刻相信的。懷疑反倒不對了,葉展顏沒有必要誣陷我。何況她是你愛的人。」

    洛枳淡淡地說,那份事不關己的明事理,讓盛淮南感覺到了莫大的難堪。

    「所以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我理解的。如果是我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媽媽告訴我這樣的事情,我也會無條件相信他們所說的。你能來問問我,我很感謝你。」

    「洛枳,這跟親疏沒有關係。」

    「死無對證的事情,怎麼與親疏無關。」她擺擺手,留下了一個極其善解人意的笑容,好像在說,辛苦你了。

    洛枳前行時候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咯吱咯吱的,毛茸茸的外套讓她的背影看起來像童話中尋找回家的路的小動物。

    盛淮南突然大腦一片空白。

    她不會再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麼,剎那間他心裡只想到了這點。

    「洛枳!」

    他脫口而出,「其實如果你說一句,你什麼都沒做過,我也許……我也許就能信任你。」

    「我什麼都沒做過。」

    洛枳扭過身子,淡淡地說,盛淮南措手不及,熱血沸騰的一句挽留竟然被她的一句話澆滅。

    「所以你信嗎?我現在說了。」她笑,「你不信。信任我,就不需要我說什麼的。我們不熟,你沒有必要這樣,我都沒怪你,你何必。」

    盛淮南突然厭惡起自己。為什麼在這個人面前,他明明是討伐的一方,明明是質問的一方,現在看起來卻像一個胡攪蠻纏胡言亂語的小孩子?

    「你高中……怎麼會喜歡上我的?」

    他突然意識到,他們的對話自始至終其實根本沒有圍繞著那個所謂的真相。

    甚至盛淮南覺得,真相如何,他其實不再關心了。

    他只是很想問她,如果她真的喜歡他這麼多年——那麼她到底喜歡他什麼?

    他們都不認識彼此。她為什麼喜歡他?

    而她如果真的喜歡,為什麼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回憶,卻對真正的他這樣抗拒,好像被他問起,不是值得歡喜的,而是莫大的屈辱和悲哀?

    她沒有回頭,沒有回答,繼續向前走,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盛淮南的心情一點點平靜,他僵硬的後背肌肉慢慢鬆弛下來,把垂在身體兩側都有些凍僵的手輕輕插回羽絨服的口袋。

    眼前的女孩子,背影不復當初的單薄孤寂,她微揚著頭,每一步都走得踏實有力,步伐舒展而明快。

    低頭時候忽然發現羽絨服的拉鏈上面掛了一根長長的頭髮,一半絞在鎖鏈中,一半隨著風輕輕地飄。他伸手去拉,卻怎麼也拽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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