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人來訪。」
「哦?」張溫正在看書,聽見家人的稟報感到很意外,「你說的是哪個曹大人?」
「司隸校尉曹嵩。」
「哼!無緣無故的,他來做什麼?」
「回老爺的話,咱家侄少爺跑到曹府裡去玩,曹大人發現後怕孩子小有危險,親自把侄少爺送回來了。」
「哦。」張溫皺起了眉頭。他極厭惡曹嵩的為人,私下根本不與其來往;可今天這老狐狸竟親自送內侄過府,怎不叫人猜疑?有心不見,可又一琢磨,自己當初是因為其養父宦官曹騰向先帝舉薦才有機會來京師做官的,不管怎樣曹家對自己有恩,也不好駁曹嵩的面子,想至此他就不大情願地嘀咕了一聲:「有請!」
不多時曹嵩款款而來,只見他頭戴通天冠、身穿青色深衣、腰繫錦帶、足蹬雲履,裝扮得一絲不苟,離得大老遠就躬身一揖道:「伯慎兄!別來無恙啊?」
「內侄頑皮,有勞巨高兄掛懷……坐!坐!」張溫見他不親假親不近假近,也少不得隨之客套。二人招呼打得響亮,可坐下來並沒有什麼志同道合的話,曹嵩只是問他身體如何啦、最近有沒有和人飲酒聚會啦、家中內眷可安好啦之類的話,弄得張溫滿腹狐疑,只好有一搭無一搭地搪塞著。殊不知曹嵩是揣著一肚子心事來的,抱定了韓信亂點兵遲早尋得著話茬的主意,東拉西扯海闊天空地瞎侃。
「人各有一好,有的愛文章,有的愛射獵,有的愛投壺,有的愛蹴鞠(踢球),像我這樣什麼都不會的,就只能睡大覺了……伯慎兄,您有什麼愛好嗎?」
張溫揶揄道:「沒什麼,我等都是公務繁忙之人,閒來觀觀書籍、寫寫文章也就算是消遣了。」
「有一技之長就是好,伯慎兄詩賦文章我也有幸瞻仰過,神采奕奕啊!我這輩子都比不上了……但人家說美食不如美器,好文章也得要好字配……要說書法現在當屬梁鵠,那一手好字,我聽說和李斯的字差不多,都跟那傳國御璽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那麼周正。但若論草書,那首推咱們孝章皇帝的御筆,章草之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
「是……」張溫越聽心裡越糊塗,難道大中午他跑我這兒聊天解悶來了,「我這兩筆字再練八十年恐也趕不上梁孟皇,不過文章還是自認為可以的。」
「上道了!」曹嵩心中一喜,臉上卻不動聲色,看似信口道:「要說文章,我倒是頗為仰慕當今陳太傅的文章。」
「巨高兄慧眼!陳太傅氣概過人文筆犀利,更得益於為人正直剛毅——這也是文隨其人。」
「沒錯!當年黨錮一案,他為保李膺等人所上的奏章真是妙極!我還記得幾句,『天之於漢,悢悢無已,故慇勤示變,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實在修德。臣位列台司,憂責深重,不敢尸祿惜生,坐觀成敗。如蒙采錄,使身首分裂,異門而出,所不恨也。』哈哈哈……這幾句非尋常人敢言啊!」曹嵩笑了。
「一字不錯!巨高兄好記性。」
「承蒙誇獎……我覺得這幾句妙就妙在『除妖去孽』四個字上。」
「哦?」張溫恍惚意識到他的來意了。
「自梁冀受誅以來,宦官日益得寵,內橫行於朝堂,外索賄於州郡,以至阻塞聖聽、禁錮善類、讒害忠良、欺壓黎庶。這些閹人豎子稱為『妖孽』難道還不恰當嗎?」
張溫直勾勾看著曹嵩,彷彿眼前這個人他從來不認識一樣。跟王甫、曹節混得爛熟的人今天怎麼也罵起宦官來了?莫非要洗心革面輔佐新君……不會吧?他本身是宦官養子,能當上司隸校尉也賴王甫暗中相助,這些年來真不曉得他塞給閹人多少好處,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就反戈呢?想至此張溫憨然一笑:「巨高兄怎麼和我這等愚人談起國家大事來了?我不過是得清閒且清閒,只管自己的差事罷了。」
「哈哈……」曹嵩乾笑了兩聲,「伯慎兄,您是囊中之錐深藏不露呀!如今大將軍和陳太傅掌握朝政,大膽起用黨人,李膺、杜密位列九卿,看來真是要對閹人下手了。您豈會全然不知呢?」
張溫似乎明白了:好個老滑頭,果然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是眼瞅著閹人有難,跑到我這兒來借面子向竇武投誠來啦!張溫恨不得把這個兩面三刀的傢伙一腳踹出去,嘴裡卻還得打圓場:「我不過是一介愚生,遠不及曹大人能察人之未察、見人之未見。」
曹嵩已聽出他的生分之意,說:「伯慎兄過譽了!我不過是想竭力為皇上分憂罷了。」
「是嗎?難得曹大人的苦心呀!」張溫的語氣有些像在挖苦。
「伯慎兄取笑我?」
「不敢。」張溫冷冷地說。曹嵩見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勢,心裡正沒成算,一低頭看見他的書案上放著一卷絹套的《論語》,猛然想到孔夫子「君子喻於義」的話,眼珠一轉趕忙起身對張溫施以大禮。
「你這是……」
「伯慎兄,在下求你指點迷津!」
「這……快起來,同殿稱臣我怎麼擔得起!」張溫連忙伸手相攙。
「我不瞞你!我自知往日與閹人牽扯不清,但此實非本心。說到底我只是想保住這頂官帽,不負養父之恩,給子孫族人留個好前程罷了。自入仕途以來,人人皆道我是宦豎遺丑,對我冷眼相加,二十多年如履薄冰,雖不免吮痔之舉但未做傷天害理之事。我也想坦然做事、公正為官,可……可世風之下誰能奈何?伯慎兄通曉經籍,試想一番,洋洋灑灑之《中庸》說的不就是『不得已』三個字嗎?伯慎兄,千不念萬不念,權且念在先人的分上為我指條明路吧……」
張溫動搖了,心中暗想:「此人從小給閹人做了兒子,大半輩子受人冷眼,提心吊膽才練出一身滑得溜手的本事,平心而論又何嘗不值得可憐?我當初不過是寒族子弟、一介落魄書生,要不是他養父曹騰提攜,哪有今日九卿之貴?」想著想著不禁百感交集,點了點頭道:「你這又何必呢……以你之才游刃有餘,何況是這小風小浪。好吧!請巨高兄詳思,我朝自定天下以來,宦官橫行亂政,但所為可有竊國之舉?」
「未有。」
「然外戚可有此心呢?」
「這?」曹嵩一咬牙,「我姑妄言之,先前有王莽,近有竇、鄧、閻、梁。」
「好!亂政竊國兩者孰重?」
「竊國為大逆!」
「你這不是很明白嘛!宦官刑餘之人篡不了國……你再想想,剛才例數竇憲、鄧騭、閻顯、梁冀都是宦官扳倒的,他們當中除了梁冀專橫跋扈,其他幾個就真的十惡不赦嗎?」
「這……以您之見呢?」
「他們未必就是惡人,但子弟跋扈、門生仗勢,難免就會引皇上猜疑。而宦官近於君前,就好比是皇帝身上的虱子,陰風點火,趁除外戚之際邀取富貴,但誰又能直截了當去捉皇上的御虱呢?所以掃滅宦官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可就事論事、個案個辦,絕沒有斬盡殺絕的辦法。」
「噢?」曹嵩眼睛一亮。
「水至清而無魚……」張溫沉吟著,「何況現在是一潭渾水!想清就能清得了嗎?這些外戚大將軍,哪個不是閹人幫忙才能掌握大權的?宦官外戚本為一體,都是日久變心反目為仇罷了!」
曹嵩聽了這話真如大夢初醒一般,連連點頭:「高見!遠的不論,此番竇武得以主持大局實有王甫等人相助。說句不好聽的,也有卸磨殺驢之嫌。」
「沒錯!所以他現在起用黨錮之人不過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而已。細論起來這些人根本就算不上竇武的心腹,就連一直聲援他的當今太傅陳蕃也不是。他們這些人不過是借竇武之勢向宦官發難,而竇武真正的實力根本沒多大!」
「這麼說,竇武是扳不倒宦官的了?」
「不好說,萬事沒有一定的道理。他若是能事事謹慎周密,虛心向陳太傅求教,借黨人之聲勢、少主之懵懂,還是有勝算的,未必不能將這渾水暫時濾一濾。不過竇武其人,性情過直,急功近利……我可不太看好呀!」張溫冷笑一聲。
「依你之見,若要做成此事,最重要的是什麼?」
「文事雖重要,武備更關鍵!」
「武備?!」
「對!北軍五營的兵權才是關鍵!」此話一出口張溫頓覺失口:不該說這個的!若是他與王甫串通一氣弄得竇氏與黨人失敗,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曹嵩見他臉色大變已明白他的顧慮:「伯慎兄不必多疑,我現在只想避禍,豈敢多求?」
「但願巨高兄能心口如一吧。」張溫歎了口氣,「該說的我說了,不該說的我也不留神講了。你好自為之吧。」
回家的路上,阿瞞摟著父親的脖子一直念叨個沒完,說蔡瑁養了一隻名叫「車騎大將軍」的大公雞,可好鬥了,京城各府公子的鬥雞沒有一隻敵得過它。
曹嵩只是看著兒子笑,也不說什麼。他腦子裡還在回憶剛才張溫的話——北軍五營的兵權才是關鍵!如果竇氏發難,宦官最佳的應對之策就是劫持皇帝發號施令,這樣兵權就很重要了。而洛陽城最主要的部隊就是北軍五營:屯騎校尉營、越騎校尉營、步兵校尉營、長水校尉營、射聲校尉營。這五營負責京師防務,可以說誰掌握他們就掌握洛陽城內的生殺大權。現在這五營中竇武之侄竇紹任步兵校尉、其心腹馮述任屯騎校尉。兩營抵不過三營,若是宦官再劫持皇上登高一呼,只怕他手中那兩個營也靠不住。
「阿瞞,聽爹爹話,這幾天京師可能會有些事情發生,你好好待在家裡,不要隨便跑出去玩,會很危險的,知道嗎?」曹嵩拍了拍兒子的小腦袋,「哈哈……你今天可給爹爹幫了個大忙呀!」
阿瞞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實在不明白自己幫了什麼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