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吹滅了月光,樹木瑟瑟顫抖,彷彿有無形的妖物在攀著樹枝爬上樹梢,惡毒地詛咒遠方的燈火。在這樣的夜晚,白猿停止了悲鳴,杜鵑收起了歌喉,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一場大風,還在不斷發出撕裂布帛般的絕望的嚎叫。
靜室中,梅照雪一身黑袍,跪在耶穌像前,低聲禱告。
「曹夫人,你的禱告已經很久很久了,休息吧。」彼得神父走到她身後,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輕聲勸道。
梅照雪沒有反應,依舊低聲囈語:「我呼喚,你們不肯聽從。我伸手,卻無人理會。反輕棄我一切的勸戒,不肯受我的責備……」
彼得神父搖了搖頭,轉身走開。
身後,梅照雪微弱的禱告聲依舊不斷傳來:「你們遭災難,我就發笑。驚恐臨到你們,我必嗤笑。驚恐臨到你們,好像狂風;災難來到,如同暴風。急難痛苦臨到你們身上。那時,你們必呼求我,我卻不答應;懇切地尋找我,卻尋不見……」
彼得神父出了靜室,來到李鍾秀面前,雙手一攤:「李,還是你去勸勸她吧。」
「為什麼要勸她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那些心靈深處最黑暗的秘密,總是需要傾吐發洩,而基督耶穌,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個最好的傾聽者,因為他會永遠保持緘默。」李鍾秀淡淡地道。
「保持緘默是一個很好的美德,不是麼?而且,我記得大明有句古話,叫『金人三緘其口』。可見緘默不僅是美德,而且也是巨大的財富。」老神父狡猾地一笑,原本磕磕絆絆的官話突然變得流利無比。
「孔子之周,觀於太廟,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這便是『金人三緘其□』的來歷。」李鍾秀淡淡地掃了彼得神父一眼,「所以神父,你不覺得自己的話太多了麼?」
彼得神父的臉上閃過一絲懼意,恭敬地垂首道:「是,我太多嘴了,請您原諒。」
李鍾秀緩步走到旁邊的青銅水漏前,看了一眼:「時間快到了,準備動身吧。」
「是,少門主。」彼得神父再次深深地一禮。
「希望今晚可以欣賞一齣好戲。」李鍾秀靜靜地道,眼中閃過微不可測的光芒。
大風咆哮著鼓動他的袍服獵獵飛舞,宛如黑色的波浪。
屋內,梅照雪靜靜起身,來到青銅耶穌像前,伸出柔荑,輕輕地撫過耶穌的身軀,然後,伸指在肚臍上輕輕一按。一聲輕響,青銅耶穌像的胸腹突然分開,露出了深藏多年的秘密。
漆黑的長髮,絢麗的錦袍,沒有五官的全白面孔——那是一具三尺高的無面傀儡。
梅照雪將那傀儡取出,輕輕抱在懷裡,唇邊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絕美微笑。
狂風肆虐著大地,它揚起碎石,扒拉房瓦,甚至連一間小小的茅舍也不放過,瘋狂地拉動屋頂的茅草,發洩著它的憤怒和不滿。
狹小的茅屋中,孤燈如豆。
歐陽高輪佝僂著身子,獨坐燈前,口中喃喃不休:「線呢,我的線呢……」
無聲無息地,一身青衣的小全來到他面前,伸出手來,細小的雙指間,正捏著一條晶瑩剔透的長長絲線。
「線,我的線……」歐陽高輪接過絲線,眼中閃過癡迷的光芒,他猛地抬頭,直視小全,「我還需要線,很多的線,很多很多的線……」
小全木然轉身出屋,再回轉時,手裡已多了一個一尺見方的紅木匣子。他將木匣放在桌上,靜靜退在一邊。
歐陽高輪滿是褐斑的蒼老雙手顫抖著按動機簧,匣蓋驀地彈開。
木匣之內,赫然是一排紫檀線板,每個線板上都纏滿了晶瑩的透明絲線。
歐陽高輪輕輕撫摸著這些線板,如同死靈撫摸情人的枯骨。忽然,他仰起頭,哭一般地大笑:「線!我的線!哈哈哈!我的線!哈哈哈哈!」
尖細而沙啞的笑聲如癡如狂,在大風中傳得很遠很遠。
夜風拍打著房門,門拴嘎啦啦地響個不停,拚命守著屋內的安寧。
大理石羅漢床上,曹辨依舊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他這個樣子不要緊吧?」谷應蘭轉過頭,問一邊呆坐著的汪碧煙。
這個煙視媚行的女子此刻一臉的落寞,癡癡望著榻前褪色的紫紅流蘇,彷彿那是她一生的縮影。
「小師娘,你沒事吧?」谷應蘭見她不應,又問了一聲。
「什麼?哦,我沒事……」汪碧煙回過神來,勉強一笑。
谷應蘭猶豫了一下,問道:「小師娘,你說,師父他老人家真的是兇手麼?」
「誰知道呢?」汪碧煙幽幽地歎息了一聲。
「你不是他的枕邊人麼?怎麼會不知道?」谷應蘭不解地問。
「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即便是枕邊人又如何?這個世上,沒有誰是可以真正讓人明白的。何況……何況門主的心裡從來就沒有我的位置。」汪碧煙苦澀地一笑。
谷應蘭眨了眨眼,正想再問,屋外卻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深更半夜,又有誰會來造訪?汪碧煙和谷應蘭對視一眼,心中都驚悸萬分。
「誰啊?」汪碧煙問了一句。
門外之人似乎應了一句,只是風聲太大,她們沒能聽清。
兩人壯起膽子,拉著手一起向門口走去。卻沒有看到,大理石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曹辨正緩緩睜開了雙眼。
時辰已到,他的穴位解開了。
風吹入荒涼的墓場,將一個個沉睡的靈魂喚醒。枯黃的野草狂舞應和,墓中的冤魂也在風中哀歌。
李無心墓前,一隻枯瘦的手顫抖著點燃了一盞油燈。
昏暗的燈光照亮了滿是褶皺的蒼老臉龐,竟然是那個山下的瘋婆婆。此刻,她渾濁的老眼中,無盡的迷茫與瘋狂交替閃動著。
「小山子,奶奶來接你回家了。你不在身邊,奶奶一個人好孤單……乖,快點兒出來吧,跟奶奶回家。」她撫摸著墳墓,低聲訴說著。
突然,她似乎聽到了什麼,微微一愣:「什麼,你說什麼?」
然後,她將耳朵緊貼在墳上,一邊聆聽,一邊不斷點頭:「好……好……放心吧……交給我了……奶奶一定會為你報仇的……一定會……」臉上露出了醜陋而猙獰的笑容。
終於,她抬起頭來,吃力地站直了身子,拄著枴杖,顫巍巍地舉起了油燈:「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就這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蹣跚著向千絲堂方向走去。
千絲堂。
大風,就像從幽冥地獄中噴射出來的黑色憤怒,永不停息地撲向這壯麗的金色宮殿,推動著它,鞭撻著它,剝落它虛偽的牆皮,尖銳地割刺著它的每一根椽柱,將隱藏已久的陰毒怨恨盡情發洩出來。
曹仲一個人靜丅坐在大堂正中,被數百根牛油蠟燭組成的明亮光圈層層包圍著。
雖然四週一片海洋似的金黃光芒,今夜的大殿卻顯得格外幽深。角落裡,樑柱間,黑暗濃得像黏稠的血,緩緩地,一寸寸地蠶食著光明。在那浸了血似的黑暗之中,似乎有無數雙眼睛窺視著他,那是被擺佈了一生的傀儡冤魂們,在黑暗中復活,彼此竊竊私語,惡毒地詛咒著他。
低低地,外邊似乎有笑聲傳來。笑聲沙啞、低沉、陰森而詭異,在風中斷斷續續,如同刀鋒刮過骨骼一般剌耳瘆人。
曹仲心中一緊,全身的寒毛倒立起來。
忽然之間,似乎被無形的巨手推了一下,殿門猛地大開了。冷風如同尋得了空隙的剌客,瞬間撲面而來。四周,燭光劇烈搖擺,隨即如同被死神的黑袖拂過一般,一道道地熄滅了。
當最後一根蠟燭熄滅後,大殿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曹仲雙手緊扣太師椅的扶手,艱難地呼吸著。
「誰?誰在那兒?」他沉聲問道。回答他的,依舊是那低低的,鬼怪磨牙般的詭異笑聲。
「魑魅魍魎而已,見不得光的東西!」曹仲冷聲道。他畢竟是一派掌門,雖然心驚,卻始終不失氣度。
笑聲停止了。黑暗之中,只餘下風聲如泣如訴地嗚咽著。
「哧——」磷火自燃的聲音,一小團桔黃色的光芒在不遠處亮起。
一隻白蠟燭,持在一隻慘白的人手之中。那手的膚色在燭光的照耀下是那麼的詭異,就像失血後的屍體顏色。
「照亮你的臉!讓我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曹仲大喝道。
燭光果然緩緩上移,照亮了來人的面孔。
披散的長髮下,是一張沒有五官的慘白面孔,可奇特的是,曹仲分明感到那張臉在笑,充滿嘲意的、陰毒的冷笑。
「無……面……傀……儡……」曹仲倒吸了一□冷氣。
「桀桀……桀桀桀……」無面傀儡突然發出了刺耳的瘋狂尖笑。
它大笑著,笑得雙肩顫抖,笑得身體抽搐,笑得聲音沙啞,笑得呼吸停止,積聚多年的仇恨像漏中的細沙,隨著這笑聲不斷地發洩出來,最後甚至把靈魂也倒空了,以至於笑聲最終變成了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低抽噎。
那是怎樣的一種笑聲,那又是怎樣的一種仇恨!
「你……你究竟是誰?」面對如此瘋狂的可怕笑聲,曹仲心志再堅,聲音也不禁出現了一絲顫抖。
「我是誰?桀桀,我是誰?」無面愧儡仰首大笑,一邊大聲呼喊,「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整個大殿都迴盪著「我是誰」三個字,餘音久久不絕。
曹仲臉色頓時大變:「是你……竟然是你?!」
笑聲猝止。
「不錯,你認出我了。」無面傀儡輕笑著,歡暢而疏狂,「那又怎樣?那又如何?曹鼎坤啊曹鼎坤,你不是想平步青雲麼?你不是想一飛沖天麼?怎麼就這麼變成了孤家寡人,困在一張椅子上動彈不得了?你那無孔不入的詭計呢?你那笑裡藏刀的陰險呢?你那道貌岸然的虛偽呢?你那豺狼成性的野心呢?你這個樣子,應該如何形容呢?虎落平陽?不不不,你不是虎,你R是一匹豺狼,一匹會反噬主人的野狗!對了,你就是一條狗!一條喪家之犬!嘖嘖嘖嘖,堂堂的傀儡門掌門,居然變成了一條狗了。可憐啊,可悲啊,可歎啊……」
「你給我閉嘴!」曹仲怒吼道。
「噓——」無面傀儡比了一下食指,「安靜,安靜一點兒。不要吵醒了先輩們的亡靈。你難道沒有感受到麼?今夜的千絲堂中,這些古老的傀儡正在蠢蠢欲動……」
「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怎樣……」無面傀儡歪著頭,似乎在認真地思考,「是了,我想用香火灼燒你的眼睛,將水銀灌入你的耳朵,用鐵刷子一條條撕下你的皮肉——我想殺了你,我好想殺了你!想得睡不著覺,想得渾身發癢!是啊,一想起這個,我就渾身發癢,一直癢到了骨髓裡。你知道那種滋味嗎?那就像有一萬隻螞蟻在身體裡爬,讓你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咬下來……」然後,它又搖了搖頭,「可是不行啊,你還不能死。你一死,那個雲寄桑就會產生懷疑,這些年來我做的一切就會變得徒勞無功。所以你要活著,像一個白癡一樣流著口水,吮著手指,屎尿失禁地活在我的面前……」
「你做夢!來人!快來人!」曹仲放聲大喊。
「來人啊!快來人啊!」無面傀儡用更大的聲音喊道,隨即詭異地一笑,「喊啊,怎麼不喊了?你忘了,為了防止偷聽,這千絲堂設了雙牆,內牆又加了陶甕隔音,你叫得再大聲也沒人能聽到的。這些不都是你的設計麼?你怎麼會忘了呢?」
曹仲停止了大喊,氣喘吁吁,死盯著無面傀儡。
「很遺憾,不能慢慢欣賞你的醜態了。」無面傀儡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白瓷小瓶,倒出一粒紅色的丹藥,向曹仲晃了晃,「看,這小小的一粒丹藥,馬上就會讓你飄然欲仙,忘記所有的煩惱。對你來說,這真是太過幸運的結局了。來吧,時間已經不早了,讓我們結束這一切……」一邊說著,一邊慢步逼向曹仲。
它顯然極為享受這個過程,有意將步伐放得極慢,還不斷搖晃著腦袋,津津有味地欣賞曹仲在椅子上掙扎的模樣。
就在它走近曹仲身前三步的距離時,奇變陡生!
曹仲眼中的驚惶之色突然消失,雙目一寒,身子一躍而起,猛地探手,扣住了無面傀儡的左腕!無面傀儡驟然遇襲,卻臨危不亂,伸指一彈,那粒丹藥射向曹仲口中!
這時只要曹仲真力一運,便可將對方制服,可他又怎敢冒變成白癡的風險?只得扭頭避開丹藥。
無面傀儡手背一挺,中指指節敲在曹仲內關穴上。曹仲小臂一麻,手上勁力頓時鬆了。無面傀儡趁機運力一震,脫出曹仲的五指鎖拿,退出丈外!
「你的穴道竟然解開了?!」它冷冷地問道。
「不是解開,而是原本就沒有點上。」曹仲淡淡地道,原本恐懼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見。
「你說什麼?你沒有被點穴?」無面傀儡心中狂跳,後背冷汗淋漓,「難道說,這一切都是……」
「不錯,這了切都是騙局,一個引你入彀的陷阱,一場巧妙逼真的大戲……」黑暗之中,有人朗聲接道。
無面傀儡猛地轉身,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咬牙切齒地道:「雲—寄—桑!」
「不錯,是我。」一身白衣旳雲寄桑翩然從黑暗中走出,撮指一彈,一朵火苗從指間飛出,所過之處,熄滅的蠟燭紛紛重新燃起,「那麼,我又該如何稱呼你呢?無面傀儡?沒臉兒?偃師?抑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