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雪霽,微風初日,一派少見的祥和。
雲寄桑和謝清芳並肩沿著青石小路漫步而行。
雲寄桑執弟子禮,微微落後,所以能專注地望著謝清芳。她今天穿了身大紅的青鸞獻壽芙蓉錦繡襖,下面是蓮紅百花裙,頭上梳了鳳凰髻,又點了梅額,陽光下更增麗色。
「老師得的,真的是癲狂麼?」雲寄桑雖然已經知曉,還是忍不住問道。
謝清芳默默地點了點頭。
「您是怎麼將這件事瞞住的?」雲寄桑又問。
「為這件事,我辭退了很多魏府的老人,這三年裡,能接觸到老爺的,只有我和徐嫂兩人而已。然後又以老爺病重不能見客為由,閉門謝客,就這樣,一直瞞到今天……」謝清芳目光迷惘地望著湛藍的天空。
「老師自己知道麼?」雲寄桑心中感歎,低聲問。
謝清芳搖了搖頭:「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發病時候的事,身子好的時候,我總是想法讓他坐下來寫東西,不論是什麼,信也好,詩詞也好,總之要讓他的文章流傳在外,顯得一切正常的樣子。再加上唐先生的幫忙,總算還好,沒出什麼紕漏……」
「唐磐知道老師的事?」
「嗯,他一開始就知道,若沒有他常常幫忙,恐怕我也瞞不到今天。他對老爺非常看重,一心想讓老爺回朝廷作官,我卻沒那麼多奢望,只想著能讓他平平安安的過完這一生,也就是了……」謝清芳的語氣中充滿了惆悵。
「這些年,師娘一定很難吧?」雲寄桑歎息道。
「是啊,非常難,好在都過去了。」謝清芳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雲寄桑瞇起雙眼,望向遠方天邊那片淡淡的輕云:「真的有那麼難,甚至難到了必須殺人才行嗎?」
一陣微風吹過,兩邊松柏上的積雪紛紛落下,宛若輕煙引素,流雲洩靄。雲寄桑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望著謝清芳,完全不顧自己的鬚髮被冰雪打濕。在那一片濛濛的雪霧中,謝清芳沉默著浴雪而立,身姿婉揚,只是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許久,雪霧散盡,晴光重現。
陽光下,謝清芳一臉溫和的笑容,清婉如蓼花初放。她抬起皓腕。輕輕理了一下有些散亂的髮髻,漫聲道:「幼清說笑了,我何曾殺過人呢?」
雲寄桑也是微微一笑:「師娘當然殺過,而且殺過不只一個。長明和子通都是你殺的。因為你就是鬼纏鈴,鬼纏鈴就是你!」
又是一片壓抑的寧靜,只有風還在歎息著。
謝清芳搖了搖頭,似乎想將什麼荒謬的念頭從腦中驅走:「此話從何說起?鬼纏鈴明明是楊管家,他自己也已經承認了。」
「是承認了,為了保全你而承認的。」雲寄桑歎道,「啞僕和梁樨登是楊世貞殺的不假,但也僅此而已。而且他殺這兩人的目的就是為了掩護你。因為你是蘇尼,而他是畢摩,同根同源,都是羅羅的法師。我想,就是師娘你也想不到他竟然是畢摩吧?他當初投入魏府時一定沒有告訴你,怕的就是有這一天。」
「你胡說些什麼,我一個弱女子,怎殺得了人?」謝清芳恬淡地反問道。
「鬼纏鈴殺人一向只用鈴聲,何嘗用過蠻力?」雲寄桑反駁道。
「可是,鬼纏鈴總得會武功吧?朱長明死的那個地方你也看了,恐怕只有會輕功的人才能飛過雪地去殺人吧?」謝清芳依舊不以為意地笑著,似乎根本沒將雲寄桑的話放在心上,而是在和一個滿腦袋胡思亂想的孩子開著玩笑。
雲寄桑點了點頭,歎道:「不錯,當初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不只是我,恐怕當時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其實,要不留痕跡的越過那片雪地根本不需要什麼輕功,只需要把自己的腳印掩藏起來,而這,用一個簡單而巧妙的方法就足以了。」
「幼清是想說,我是踩著長明的腳印走過去,再倒退回來的?」謝清芳好笑地問。
「不,當然不是這樣。王延思是個經驗豐富的捕頭,這樣的小花招他一眼就看得出來。所以,你用了一個更加巧妙的方法,而且,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謝清芳臉色微微一變:「哦,那是什麼?」
「記得當初魚真人曾經和我說過,她曾經見你在當晚提著一個布袋,而後來我在鏗然居也看到了那個白色的布袋,而奧妙就在那個布袋裡。」雲寄桑肯定地道。
「怎麼,幼清從布袋裡找到了什麼不成?」謝清芳淡淡地問。
雲寄桑搖頭道:「恰恰相反,我什麼都沒有找到,除了幾片梧桐葉的碎片。」
「那又能說明什麼?」謝清芳輕鬆地問。
「說明了很多。梧桐樹只有鏗然居的院子裡面有,現在又是深冬,什麼地方才能含有梧桐葉的碎片呢?」雲寄桑俯身,輕輕地從地上撈起一掬瓊屑:「答案就是它,雪,鏗然居院子裡的雪。」說完,他鬆開手,任那掬白雪散落在地上。
謝清芳神色淡然地望著他。
「為什麼袋子裡要有雪呢?也很簡單,你要用它去填平你經過那片雪地時留下的腳印!」雲寄桑的目光突然如出鞘的劍一般銳利,「朱長明死的那夜正是天降大雪,你先是在鏗然居用布袋裝雪,又在雪中來到朱長明的房中,殺了他。隨即一邊沿著原來的腳印退走,一邊用袋子裡的雪將腳印填平。這樣不過片刻功夫,大雪就完全把你原來的腳印覆蓋了,而且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真是巧妙!」雲寄桑讚許道,隨即又向謝清芳道:「我說得沒錯吧,師娘?」
謝清芳聽後卻不見慌亂,反倒又笑了起來:「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只不過不只是我,人人都能用啊。而且那袋子我當初打掃院子時曾經盛過落葉,留下葉片也是再普通不過。況且,我和長明無冤無仇,我又是他的師娘,為何要殺他?」
「的確,師娘說得沒錯,這個法子誰都能做到。別人能,師娘也能。不過這樣一來,輕功就不再是兇手必須會的了。至於長明……」雲寄桑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在她面前一晃,「你雖然對他無仇,但是他對你有愛!」
謝清芳凝目望去,只見那張紙上卻是一首殘詩:
不似慧蘭羨花間,恰如朝雲伴堂前;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總解禪。
經卷難執荒唐戲,舞衫還看舊時顏;
鳳台乘鳧三山去,同作高唐……
雲寄桑緩緩道:「這首詩是長明被害前所作。當時我只看了眼熟,並未真正明白其中的意思。長明的詩中第一句中的花間就是溫飛卿的花間集,慧蘭則是魚玄機的俗名。指的就是溫庭筠和魚玄機相互傾慕的典故。當時我還以為和魚真人有關,於是便忽視了那朝雲的涵義。只是昨天才突然明白,這首詩正是和韻了蘇軾的朝雲詩!」說著緩緩道:「王朝雲作為蘇軾的小妾,陪伴他多年,在他落魄之時,身邊妻妾散盡,只有她一個人無怨無悔地陪著他。所以蘇軾才以詩致謝。」說著吟道:「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
吟完,他長歎了一聲,望著面無表情的謝清芳道:「其實,我早該看出來的,魚玄機和溫庭筠,王朝雲和蘇軾都是忘年相戀,正與你和師父的感情相似。第二句裡,獾郎是王安石的小字,獐鹿則指的是他的愛子王雱,王雱小時就曾經以『鹿邊為獐,獐邊為鹿』來辨認獐鹿聞名天下。這一句,指的怕正是繼儒兄和老師的關係,因為王雱和繼儒兄一樣,同樣為父親看重卻英年早逝。這後半句就太過耐人尋味了。度母是藏密中解救災難的女神,這裡指的怕就是師娘你了。而吉祥恐怕就是大吉祥天,藏密中主生死、病瘟、善惡的神,同時,也是出了名的歡喜女神!鳳台,指的是蕭史弄玉乘龍引鳳的典故,他不用鳳凰鸞鳥而用一個鳧字,正是因為『鳧』字上為『鳥』,下『幾』如窠,鳥不在窠乃是換窠之兆,『幾』又可看成『鳳』字,鳥居於鳳上,意為顛鸞倒鳳!再看看這詩中的最後三個字,很明顯,就如同第二句結尾的『總解禪』三字,應該和蘇軾詩中的最後一句同是『雲雨仙』三字!長明這詩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他居心叵測,竟然一心想向師娘你求歡!好一個不知廉恥的混帳!」雲寄桑怒道。
謝清芳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就算他有這心思,可我只需不去理睬他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至他於死地呢?」
「因為他用老師患了癲狂這件事來威脅你!」雲寄桑一字一頓地道,「這些年來,在鎮上搖鈴而行的怕不是什麼鬼纏鈴,而是老師吧?」
謝清芳終於色變。
「我剛到魏府的那個晚上,明歡看到的鬼影恐怕就是老師,他犯了癲狂後到處亂跑被明歡看到,隨後又被另一個人看到,那就是朱長明!難怪我那天晚上遇到他時,他的神色會那樣不自然。」雲寄桑撇了撇嘴,「更為可惡的是,第二天的茶會上,他竟然公然用這件事來威脅你!這才是你要殺他的原因!」
「笑話,茶會時你也在場,我連話也沒有和他說上一句,他何曾威脅我了?」謝清芳神色不自然地道。
「威脅你的,正他做的那首詞!我當時就奇怪,為何以他的詩才,竟然作出那樣一首不倫不類的茶詞。現在才明白,那首詞裡面隱藏的深意。『昨夜斗茶堂東,劉叟一路無蹤。不生不滅自癡行,忍看故影驚鴻。壯志空餘寥落,意氣徒恨初衷,問誰三載向西風,不與梨花同夢。』這劉叟我一直不明白指的是誰,直到昨夜才想起,老師說過,後唐李存勗為了教訓皇后,曾扮成國丈劉叟,持杖搖鈴而行。李存勗和老師的小字都是『亞子』,所以這搖鈴而行的劉叟指的正是老師!因為李存勗和老師的小字一樣,老師平時多和我們談起他的事跡,所以這個典故別人也許不知,師娘卻一定知道。不生不滅自癡行,指的自然是老師得了癲狂的事。問誰三載向西風,不與梨花同夢。哼,這就是明顯的表白心跡了。如此種種,說他不是在威脅,有誰會信?」雲寄桑越說心中越是憤怒,恨朱長明的荒唐,也恨他的不爭。
「不過是牽強附會而已。可稱劉叟的典故多了,誰知他用的是哪個?說了這許多,一切不過都是你憑空推測而已,半點真憑實據也沒有。」謝清芳恢復了鎮靜,冷聲道。
雲寄桑似乎早料到她要這樣說,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師娘可知那腳印的方法我是如何發現的?」
「不知。」謝清芳木然回答。
「師娘請隨我來。」說著,他突然離開青石小路,向雪地中走去。
謝清芳一愣,咬了咬牙,跟了過去。
走了片刻,她這才發現前面不遠處就是朱長明遇害的那間屋子,不由停下了腳步。
這時,雲寄桑也已停下,站住雪地上遙遙望著那間房子。
「這裡不錯,看得很清楚。」他轉過身來,向謝清芳道:「昨天我看到明歡跟著師姐走,才發現了一件極普通也非常容易忽略的一件事。」說著,他指著自己身後的腳印道:「這是我的腳印……」又指著謝清芳的腳印:
「這是師娘你的腳印。師娘,你可曾看出什麼?」
謝清芳轉身向自己的腳印望去,只見她自己的腳印和雲寄桑的腳印在深深的積雪中糾纏在一起,綿延成長長的一行。
「看出來了吧,師娘你是踩著我的腳印在走。因為雪很深,這樣走就會容易一些。你再看看長明死後那天早上你的腳印!」說著,雲寄桑向那間房子的方向一指。
大雪中,兩排通向那間房子的腳印清晰地分開,相距甚遠。
「普通人都會在這樣的大雪中踩著別人的足跡走。而你卻沒有!為什麼?就因為你想讓別人認為那場大雪中只有朱長明自己曾踏雪而過,在雪地上留下腳印!只有這樣,才會讓人相信鬼纏鈴是一個武功高手,而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我說得沒錯吧,師娘?」他緊盯著謝清芳道。
謝清芳的嘴唇蠕動了兩下,微弱地道:「那也說明不了什麼。那天雪下得好,我心中歡喜,臨時起了踏雪壓瓊的念頭,也是有的。那天有時間和機會用這個法子殺朱長明的人很多。我可以,別人一樣也可以。而子通死的時候,我卻正和卓女俠在一起嗎,根本沒時間去殺他。」
「說得好,子通的屍體被發現時,木屋內水汽瀰漫,桶內水溫尚高,從這點上看,他被殺是在一柱香之內。而當時師娘剛剛從師姐那裡離開,隨後又遇到了我,期間之只隔了短短的半刻鐘。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要繞到小木屋殺人,再將那許多的鬼鈴掛好,的確是不可能。」雲寄桑低著頭在雪地上慢慢踱著,在雪中踩出了一個橢圓的大圈:「只是,子通真的是在一刻鐘內被殺的嗎?」他停下了腳步,抬起頭:「還是兇手在故弄玄虛,佈置的圈套?」他想了想,搖搖頭,又繼續踱了起來:「如果是兇手佈置的圈套,那子通就是早在一刻鐘之前就已經遇害了。這樣,兇手就可以有時間從容地將那些鬼鈴掛滿木屋了。可那些熱氣騰騰的水汽和木桶中的熱水又如何解釋?那她又是如何做到讓那水溫在寒冷的冬夜裡保持不涼的?亦或是,她想辦法在短短的時間內又讓那水溫熱了起來?」說著,雲寄桑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鈴鐺,輕輕搖了搖,鈴鐺發出怪異的聲音,他繼續道:「這個鈴鐺是我從木屋的地上拾到的。昨天明歡說它上面的鬼臉在哭,我這才發現這個鈴鐺和其他的鬼鈴有些不同,不僅鬼面的表情不同,就連聲音都有些不一樣。不只是它,今天早上我看了一下,木屋內地上的那些鈴鐺或多或少都有些類似。這是為什麼?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因為某種原因,讓這些鈴鐺產生了微弱的變形,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他望著謝清芳道。
大雪中,這美麗的女子靜靜地站著,臉色蒼白如雪。見他望過來,卻又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為什麼不呢?說吧。」
「那是很簡單的過程。那天晚上你離開鏗然居,來到木屋殺了陳子通後,用了很多時間將那些鈴鐺掛好。隨即又用銅線之類的東西穿了很多鬼鈴放置在炭火之上,隨即離開,去了師姐那裡。呆了半個時辰左右後又離開,趕回木屋,將那些已經燒得通紅的銅鈴扔入木桶的水中。」他輕輕搖了搖頭,「只一瞬間,木桶內的水溫便重新高了起來。而且木屋內水氣瀰漫,完全是一副子通沐浴沒多久的樣子。然後你再解開銅線,將那些銅鈴扔到地上,迅速離開。為了方便和不被人發現,你穿了墨綠的衣裙,還故意將燈籠忘在了師姐那裡。我說得沒錯吧。」
「依舊是空口無憑。」謝清芳淡淡地道。
「證據當然有……楊世貞曾經說過,他在偏房裡看到你提著燈籠出去,卻沒敢和你說話。其實,他在說謊,因為老師怕著火,鏗然居的燈籠一向就是放置在偏房裡的。他既然在偏房裡,怎麼會不和你見面?說明他到鏗然居時,你早已離去了。這是其一……」雲寄桑呵了口氣,看著自己呼出的水氣在風中迅速消散,隨即長歎一聲,繼續道:「其二,那天夜裡,我看到你時,你正從地上抓起一把雪。我當時以為你是孩子氣的在玩雪,現在想來,只怕是你的手在做案時匆忙中被銅線燙傷了,這才抓雪止痛。你當時執意要借我的燈籠來提,就是想借握住燈籠的機會掩蓋手上的傷口。而第二天齋醮時,你又戴了羔皮手套,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師娘,如果真的不是你殺了子通,那你的手上應當沒有傷口才是。這樣的話,能張開你的手,讓學生看看麼?」
謝清芳這一次沉默了許久,然後,她抬起右手,向著陽光小心翼翼地輕輕張開,彷彿托著一隻透明的花朵。
陽光的照耀下,一道細長疤痕醜陋地貫穿了她凝脂似的的掌心。
「很難看吧?」謝清芳瞇起秀目,看著自己的手掌。
雲寄桑沒有回答,站在那裡靜靜地望著他。
「沒有我的心難看,那裡的傷口更多,醜陋得像鬼魅的臉。」謝清芳對著自己的手掌喃喃地道,然後將手放下,向雲寄桑一笑:「師娘已經陪你走了一陣了,現在幼清能陪我走走嗎?」
雲寄桑默默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無聲地離開了朱長明的屋子,向遠方走去。
「我的父親是漢人,母親則是羅羅,也就是你們說的羅羅。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離開了我們,一去多年,沒有回音。因為我是漢人的孩子,寨子裡的人便都說我是鬼怪,用石塊丟我,寨子裡的孩子更是合夥欺負我,所以我小時候真的是一個朋友都沒有。我是母親帶大的,也是她給了我這個法鈴,教會了我鈴音攝魂之術。在夜晚用特殊的手法搖動法鈴,便可以讓人產生最可怕的幻覺,甚至恐懼至死。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去世後,留下我一個人無依無靠,所以留下它作為防身之技。只是她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會用它來殺人。不只是她,那時就連我自己也不會想到,甚至,到現在我還是有些難以置信。那些事,真的是我做的嗎?」謝清芳喃喃自語道,神情迷茫,隨即自嘲地一笑:「是的,那些都是我做的。不做不行啊,幼清……」她歎息著低下了頭,「如果老爺瘋了的事情被別人知道,那他就被毀掉了。他會成為儒林的罪人,世人的笑柄,這對一向注重清譽的他來說,比殺了他還難受。所以,為了我的夫君,這世上我最愛的人,我把自己變成了鬼一樣可怕凶殘的女子……」她的聲音是那樣微弱,卻又那樣堅定。
「難道沒有別的方法了嗎?難道真的非要殺人不可嗎?」雲寄桑忍不住大聲質問道。
謝清芳的臉上露出淡淡的苦澀:「繼儒去世後,老爺病得非常厲害。到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那完全不是平日裡那個慈祥多情的老爺了。他更像是一個入魔的瘋子,整日裡和死去的繼儒說話,任何人打斷他都會發狂。甚至揍人,你能想像我被他揪住頭髮拚命毆打,辱罵,甚至往桌子上撞的樣子嗎?」
雲寄桑沉默了,心中一片冰寒。
「他醒來的時候,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了。看到我還會關心地問我怎麼了,臉怎麼傷了?我只能笑著說不小心撞到了。你知道心中痛苦絕望卻還要強顏歡笑的滋味嗎,幼清?」她的臉上依舊掛著恬淡的微笑,但雲寄桑卻從那微笑中讀出的悲傷卻是那樣的深重。
他可以想像她這些年的艱辛和苦難,那種日夜徘徊在心理崩潰邊緣的滋味,他也曾經體會過。在那血與火交織的戰場上,他不得不用最冷酷的心做出決斷,讓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生命走向死亡。
「這間石屋,便是繼儒死去的地方……」謝清芳指著前面輕聲道。
雲寄桑抬起頭,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來到了後花園那個荒蕪的院子前。謝清芳此刻所指的,正是那座被燒得一片狼藉的石屋。
「繼儒兄得的……是麻風嗎?」雲寄桑低聲問道。
「幼清是如何曉得的?」
「我在老師的書房看到了他悼念繼儒兄的那首詩:
愛子方弱冠,少年英如燭。
夭促難長燃,亡之命矣乎!
最後一句裡的『亡之命矣乎』是孔子感歎弟子伯牛因病去世時說的話。而伯牛便是得癘病,也就是麻風而死的。加上我又在這間石屋內找到了大風子的殘渣,那正是治療麻風的藥材。」雲寄桑的聲音很輕,似乎生怕驚醒了長眠的故人。
「繼儒是個好孩子,雖然得了那樣可怕的癘病,還是很為人著想,堅持不讓別人,特別是老爺去看他,生怕他的老父也染上這惡疾。所以每天都只有一個老僕人去按時給他送飯。他吃完了,在裡面搖搖鈴,老人再把他留在門口的飯碗取走,扔掉。只有在夜深無人時,他才能偷偷從石室裡出來,一邊搖著鈴鐺,一邊在花園裡走走。府裡的人聽到鈴聲就可以及時避開他,以免染病。他就這樣在石屋內熬過了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直到小梅來到魏府,無意中聽到他吹簫而和他結識。雖然隔著石牆,可小梅那孩子的天真還是感染了繼儒,讓他有了一絲活下去的勇氣。只可惜……」謝清芳搖了搖頭,繼續道:「小梅出事後,繼儒也徹底絕望了。他將自己關在石屋裡,把每次送來的飯偷偷倒掉。直到有一天,那個老家人發現飯沒人取,找來老爺打開石屋,才發現他已經餓死在裡面了,而且屍體竟然在被老鼠啃噬。那個情景實在太過悲慘了,老爺就是這樣瘋掉的。幸運的是,我從母親留下的醫術中找到了一個治療他的辦法。用法鈴催眠,加上一些藥物,終於將他的病情壓住了。只是這法子也有很重的隱患,那就是會讓他不時產生夢遊的症狀,而且他在夢遊時萬萬不能被打攪,否則他的神智便會徹底崩潰,變成一個真正的瘋子。繼儒去世後,連屍體都沒有留下,為了安全起見,唐先生做主,把他的屍骨焚化了。老爺因為不能接受愛子這樣悲慘死去的事實,所以在夢遊時也會搖鈴而行,似乎這樣讓他覺得繼儒還活著。你想想,他在深夜搖鈴而行,又絕對不能被人發現和打擾,這怎麼可能?所以,我想了很久,終於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殺掉那些看到他的人。」說到這裡,她平靜的語氣中有了一絲顫抖。雲寄桑可以想像,那『想了很久』意味著心靈上經歷了怎樣痛苦的煎熬。
「就這樣,我在殺了幾個看到他夢遊的人後,費盡心機想出了這個鬼纏鈴的故事到處傳播,終於讓他平平安安地渡過了這三年。可是,你能想像我這三年是怎樣渡過的嗎?」謝清芳平靜地傾訴著,盡情地吐露著心內的悲傷。它們被埋藏得太久,太深,當此刻顯露出來時,那種絕望就連鐵石也要為之動容。「沒有一天晚上,我能夠安睡,生怕他自己一個人出去被人發現。於是我在門閂上拴了一個鈴鐺,這樣他出去時我就可以聽到了。當他夢遊時,我就得暗暗地跟隨,祈禱他不要被人看到,祈禱我這次不需要再去殺人……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我……我……」她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雲寄桑無法去勸慰她,她是一個為情所困的癡情女子,是一個為了丈夫可以捨棄世間一切的良妻。可是,她同樣也是一個殘忍地殺害了數條無辜性命的兇手。他只能問道:「這便是你殺害子通的原因麼?因為他可能看到了老師夢遊的樣子。」
「如果只是他看到了還好,可當時他的神色那樣慌張,幾乎有心人都留意到了。我擔心有人會找他詢問,一旦他被人逼問出真相,那便不堪設想,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著我的罪孽。我不想殺人,真的不想。每天夜裡,我總是感到自己靜靜地躺在血泊裡,那些被我殺過的人一個個在我面前走過,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就像看一個死人一樣。我知道,報應遲早是要來的,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快到我連老爺的病也無法及時治好。」她憂傷地垂下了頭,那瞬間的姿態優美得宛若被風吹低的荷莖。
雲寄桑輕聲問:「老師的病還沒有痊癒嗎?」
謝清芳緩緩搖頭:「你也看到了,前日他剛剛還發作了一次。不過現在只要不是在夢遊的時候,他已經和正常人一樣了。不然的話,這次大壽我也不會讓他出面。而且他年紀越大,發作的機會便越來越低。我想再過一兩年,他就會徹底好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風大了起來,吹動他們衣袂不時飄起,雪霧縷縷地隨風升騰,將風姿出眾的兩人襯得仿若神仙中人。
「放過清芳吧,幼清。」謝清芳終於開口了,這是第一次她對雲寄桑說出自己的名字。她惘然的眼神望著很遠的地方,喃喃地述說,似乎在為一個身在遠方卻孤苦無依的陌生女子而祈求著:「對她來說,這世間的絕望和冷漠太多了,而可以掌握的溫暖卻是那樣的少。這份溫暖對她來講,實在太珍貴,她無法忍受失去它,完全無法忍受。那是她在黑夜中唯一的光,也是她存在的唯一理由。在這樣的嚴冬中,除了守著它,她又能做些什麼呢?所以你看,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努力地試圖去守住自己那份溫暖的小女子而已……所以,請你放過這樣的她吧……好不好?好不好?」她就這樣不停地輕聲說著,兩行晶瑩的淚水卻終於落了下來,滴滴的墜落在雪地上,化作點點悲傷的痕跡。
雲寄桑木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他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他寧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離開這個地方。那是一種逃避嗎?或者,再次做出一個殘忍的選擇?對於這廣闊無垠的天地來說,生命是寶貴的,而那渺小至微不足道的幸福,也是寶貴的……
這些年來,很多人在他的面前死去了,有敵人,有朋友,有的是別人殺的,也有人是自己殺的,那些倒下去的陌生面孔如今已經是那樣的模糊了……溫暖,自己重新看到了師姐,那是一種溫暖的感覺。為了守住它,自己會做那樣的事嗎?不,自己不知道。說出「不會」是很容易的事,可只要沒有面對過,自己的選擇便永遠都是「不知道」……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雲寄桑閉上雙眼,開口道:「在這個世上,一個人要孤獨地活下去,無法向人傾訴,真的是很艱難的事……我——不是什麼聖人,更肩負著屬於自己的罪孽,所以,我無權對你做出判決。師娘,你……你今後別再殺人了……好自為之吧。」說完,雲寄桑不再施禮,長袖一擺,就這樣逆風踏雪而去。
謝清芳仰起臉,任由陽光落在她的臉上,淚水再次湧出,不過這一次,卻是喜悅和感恩的淚:「謝謝,謝謝你,幼清……我會和我的愛人好好活下去,努力守住自己的溫暖,再也不殺人了。謝謝你,讓我從一個人的噩夢中解脫出來,和我共同擔負這深重的罪孽……」
雲寄桑的背影已漸漸遠去,謝清芳依舊站在那裡,久久的遙望。一直等到他的背影在視線中完全消失,她才伸出手,讓風從指尖吹過。好久沒有這樣清爽自在的感覺了,那種感覺——就像小孩子一樣單純的快樂。體味著這難得的輕鬆,她的唇邊綻放出三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微笑。
然而,就在她微笑的時候,那雙黑色的靴子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後的陰影中,渾厚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的魔咒,就那樣低沉而冷酷地打破了她的夢想:「魏夫人,有些事,我想應該和你談談……」
纖手輕輕將一支金簪插在頭上,它在那裡顫巍巍地與金寶鈿,珠翠翟,金翟,以及口銜珠結成了一片。鬢邊點了珠翠花,插上小珠翠梳和金雲頭連三釵,最後插上兩支金壓鬢雙頭釵,用金腦梳壓住秀髮。
銅鏡中,那熟悉的容顏此刻竟有些模糊。
謝清芳扶了扶鏡子,鏡子中的她身著蹙金繡雲霞翟鳥紋的茜紅孔雀羅紫邊長襖,同色的橫豎金繡纏枝長裙,披了天淨紗,素顏紅華,傾國傾城。
她向鏡中的那個自己無言地一笑,舉起沉重的珠翠慶雲冠,緩緩為自己戴上。戴冠的時候,她神態虔誠平靜,宛如即將走上獻台的祭女。
魏省曾今天的神情始終有些恍惚,甚至有些賓客都沒有認出來。不過當大家知道他的兩個愛徒剛剛遇害後,都發出了同情的歎息聲,隨之而來的,又是紛紛的勸慰。只是魏省曾的目光始終在場中巡梭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期盼著什麼。
忽然,一個個賓客停止了熱烈的交談,一道道目光不斷向廳口集中,全場鴉雀無聲,目睹著謝清芳身著盛裝,從廳門緩步而進。大廳陷入了奇異的寂靜,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睜大了雙眼,注視著那一團耀眼的光華。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
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
她這樣盛裝之下,緩緩行來,那奪目的清艷風華讓所有人為之沉醉,癡迷。
雲寄桑站在大廳內,和其他人一樣,為這美麗的風姿而陶醉著。不知為何,他的腦海中響起了那天晚上,他和王延思的對話——
「我想知道,楊世貞臨終前說的那『紙……紙……泥』幾個字是什麼意思?」
「我想,他是在說紫孜妮楂吧。羅羅傳說中,當天地混沌漸分明,六個太陽七個月亮的年代過去之後。有一隻花白色的獐子被首領阿基君長的獵人們追趕時,碰上了英雄武士罕依滇古,不論白獐怎麼懇求,罕依滇古還是無情地射出了的死亡之箭,白獐被射中,箭折其頸,直穿其尾。可獵人們跑到白獐倒下的地方卻見不到它的屍體,這時人們聽到前方有獵狗的吠聲,便順著聲音前去查看,發現獵狗群正圍著一棵開著紅花的大樹在叫。罕依滇古拉弓向樹射去,樹枝射落不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麗的姑娘,她就是國色天香的紫孜妮楂……」
謝清芳來到魏省曾面前深深地一福,然後抬眼微笑看著自己的丈夫:「夫君大壽,妾身在此謹祝夫君松齡鶴歲,鵬程萬里,平安百年。」
「好,好,多謝夫人……」魏省曾笑著伸手將她攙起。
謝清芳卻笑道:「今日是大喜之日,親身願為夫君一舞,以增喜色。」說完,向後輕輕退去,後退的時候,始終無限深情地望著他。
魏省曾看到她向後退去,本能地伸手拉了一下,卻終於讓她的纖指從掌中滑落。
王延思的聲音繼續在雲寄桑腦海中回向著:「一天,貴族首領阿維尼庫進山尋獵,與紫孜妮楂相遇,兩人一見鍾情。紫孜妮楂跟隨阿維尼庫來到他的部落,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第一年紫孜妮楂是位花容月貌的美妻,第二年紫孜妮楂是一位聰慧能幹的賢妻,但三年後,阿維尼庫生了病,紫孜妮楂開始變了,變得兇惡無情,寨子裡開始莫名其妙的連續死人。」
朱弦急動,絲竹乍鳴,雅琴高奏,玉笛飛聲。謝清芳姿容嫻婉,舞動輕風,轉眄驚翻長袖,低徊細踏紅靴。輕盈如飛燕凌雪,清婉如垂蓮破浪。
雲寄桑漸漸地看得入神,王延思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清晰:
「一天,阿維尼庫詢問紫孜妮楂的家世和來歷,她如實地告訴了他。阿維尼庫聽後大為惶恐,開始謀害紫孜妮楂,便佯裝重病。紫孜妮楂為了給阿維尼庫治病,先是變成了一隻赤羽的山鷂,瞬息間飛到大海中的小島上尋回了天鵝蛋;然後又變成了一隻花斑的豺狼,轉眼竄上高聳的大山,鑽入黑熊的胸腔取回熊膽;最後她變成一隻水獺,一溜煙潛入江底找回魚心……但都無法治好阿維尼庫。於是阿維尼庫說只有貢嘎山雪山頂上的白雪能夠治好他的病。紫孜妮楂救夫心切,便決心不論怎樣也要去千里冰霜的雪山采雪……」
每一步幽姿,每一次擺腰,每一次振袖,都美如虛幻,那種不應存在這世間的美麗震驚著全場。每一個人都因著那絕世的清麗而震驚迷惘,每一顆心都為了那輕盈的身姿而霍霍跳動。所有的光彩都失去了顏色,所有的聲音都完全消失,只餘下那朵微弱的,纖美的紅色火苗,在天地間靜靜地舞動著,燃燒著。
靜,太靜了,謝清芳甚至聽到了自己腦海內的一個個聲音。
「在這個世上,一個人要孤獨地活下去,無法向人傾訴,真的是很艱難的事……我——不是什麼聖人,更肩負著屬於自己的罪孽,所以,我無權對你做出判決。師娘,你……你好自為之吧。」
幼清,你是個好人,真的是呢。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存在,這世界才未淪於黑暗。只是你要記得,真的不能對人太好了。那樣的你,太過容易受到傷害。這個世界對我而言,真的太過苛酷了,對不起,辜負了你的苦心……樂曲舒轉,謝清芳的長袖高揚,寄顏雲霄閒,揮袖凌虛翔。
「老爺,夫人,這幾年我們主僕一場,雖然其中多有隱情,但老爺和夫人的恩德我還是記得的,只是可惜,以後便無法再服侍老爺和夫人了,世道艱難,人心險惡,希望你們好自為之。」隱隱約約地,有人的雙目中閃爍著難掩的深情。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完全不記得了,有人始終默默地守護著我。謝清芳手臂舒展,輕盈地轉了個圈子,雙目朦朧地掠過繽紛的人群,卻再也不見那熟悉而沉默的身影,飄颻恍惚中,流眄顧我傍。
「魏夫人,雖然梁樨登死了,但是魏公的對頭已經注意到你了。這幾天我不斷發現有東廠密探在平安鎮出沒,形勢危急萬分!你該知道,一旦事發,對魏公會意味著什麼。魏公清譽,東林基業,大明社稷,天下大計,如今盡在於你!魏夫人,我想,你該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吧……」低沉的聲音仿若殘酷的驚雷,將所有的夢想都無情地擊碎。
她似乎回到了自己新婚時,魏省曾深情地為自己掀開了紅色的蓋頭。那一瞬間的喜慰和安樂,那一瞬間巨大的幸福……一陣劇痛從體內傳來,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劇痛在體內迅速的蔓延著,她臥倒在地,隨即,她抬起頭,癡情地望著眼前的魏省曾,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今生今世,她再也無法回到他的懷抱了,可是,她至少做了自己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不是嗎……她的視線漸漸地模糊起來。朦朧中,似乎有人在大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她抬起頭,眼前一片燦爛的陽光。陽光中,母親模糊的身影背著竹簍,在青翠的山路上召喚著她。她清脆地笑了,將掛在枝頭的那個小小的鈴鐺撥了撥,蹦蹦跳跳地向母親追去……
場中已經亂成一片,有人在大聲驚呼,有人上前幫忙,有人去找大夫。只有魏省曾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表情癡呆,望著靜靜躺在地上,睡著了似的謝清芳,失去了全部的思想。
「紫孜妮楂一走,阿維尼庫便請來了九十位畢摩和七十位蘇尼在家中唸經做法。而此時紫孜妮楂已歷經千辛萬苦取到了雪,正在歸來的途中,因畢摩、蘇尼的詛咒,她慢慢變成了一隻灰白身褐紅尾的山羊,而她為阿維尼庫採來的雪還夾在蹄縫中,卷在皮毛裡,藏在耳孔中,裹在犄角上……可即使知道自己性命將絕,她也要駕著風從雪山上往回飛。她要把雪送回來,表達她對阿維尼庫至死不渝的愛情!
然而,阿維尼庫又遣來九十個男青年,用箭射殺了精疲力盡的山羊,並將它捆縛起來丟入山崖下。沒過多久,紫孜妮楂變成的山羊被水沖到河中,被不知情的人們剝皮而食。結果,吃了那只山羊而致死的人,又都變成了到處害人的鬼,很多部落的人都被這些紫孜妮楂變成的鬼給害盡了,各部落的畢摩、蘇尼都在詛咒紫孜妮楂,千咒萬詛,無法解脫。於是,紫孜妮楂就成了『鬼母』,永世受到詛咒……」
雲寄桑站在那裡,身體、五官、內心全部在顫抖,他說不出自己此刻的感覺,或者,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
卓安婕舉起葫蘆飲了一口,冷眼看著眾人的醜態。她那顆冰雪般清澈的心,將每個人的反應都牢牢記在了心頭……
小小的明歡則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那個好好看的姨姨躺在地上,不動了呢?她天真的眼睛圓圓地瞪著,向這個世界提出稚嫩的疑問。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不知不覺,又是黎明了。
雲寄桑抱著睡得迷迷糊糊的明歡,悄悄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他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包括老師魏省曾,甚至自己最敬愛的師姐。只是一個人牽著馬,在大雪中,靜靜離開了魏府,離開了平安鎮。
雪很大,鵝毛般的雪花飛舞著,紛紛灑灑,純淨著悲傷的天地。
廣闊的雪原上,兩人一馬,散懶的青驢駝著行禮,在這茫茫大雪中穿行。
雪花撲面打在臉上,遮斷了雲寄桑迷惘的視線。他抬起手,將眼前的雪花擦去。
忽然,他愣住了。
遙遙的天地間,一個綽約的身影正手扶長劍,靜靜地站在大雪中,微笑望著他。
「師姐……」他夢囈般地說出這兩個字。
「又想一個人逃走了?」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散懶迷人。
「不是,我……」
「傷心了?難過了?找不到方向了?對世人失去希望了?」卓安婕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雲寄桑啞口無言,只能垂頭不語。
「美匱於丑,善乏於惡,蒼天無道,公理不彰,人世間本就如此。再難再累也得活下去不是?既然活著是自己的事,就不要再為自己加那麼多負擔。這紅塵世事不是你一個人的,多情不是壞事,可也得有個限度……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真是……」卓安婕說著說著,停了下來,側眼望著他,「你怎麼說?」
雲寄桑的臉上露出笑意:「多謝師姐。」
「謝我做什麼?接著!」說著,卓安婕抬手一揚,將一樣東西拋了過來。
雲寄桑伸手接住,發現那是一枚小巧的鈴鐺,除了黑黝黝地,不知道是什麼質地外,其他的和平安鎮上的鬼鈴完全一樣。只是那鈴鐺的鬼面上不知被什麼劃了一道深深的痕跡,將整個鈴鐺的表面都劃破了,那鬼臉看起來變成了一邊哭,一邊笑,異常分明。
「昨天晚上我發現我們那位唐先生鬼鬼祟祟地在房間裡對著這個鈴鐺又是哭又是笑,便進去將它搶了過來,順便把他打成了豬頭。只是一不小心將鈴鐺弄壞了,估計也不好使了,你留著做個紀念吧!」卓安婕漫不經心地道。
雲寄桑將那鈴鐺搖了搖,發現聲音鈍鈍的,微微一笑,揣入懷中。
「還有,魚真人說她要還俗了。這個丫頭倒是敢愛敢恨,竟然跑去把魏大公子的墳給挖了,看不到屍體還以為人家還活著,好在你及時告訴了她真相。可憐的是陳子通,看到了她挖墳的情景,結果回去亂說,惹禍身亡,真是冤枉。你知道嗎?當年他和魏繼儒可都對魚丫頭有好感呢,只是陳啟有一次看到魚丫頭捲入了江湖仇殺,被她殺人盈野的樣子嚇到了,從那以後就再不敢正眼看她了。不過我想,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愛著她的吧……」
一芯方未寒,兩葉已相隨。雲寄桑想起了陳啟的詩句,心中微微的一痛。
「想知道你老師的消息嗎?」卓安婕又懶懶地道。
雲寄桑身子一顫,微微搖了搖頭。
卓安婕微微一笑:「那就算了。不過有一件事你是應該知道的。就是當年起霸山莊裡的那位少夫人已經知道你回來了。據說她已放出風聲,出高價要買你的項上人頭呢。看來,這段日子我得勉強當上一段保鏢了……」
雲寄桑苦澀地一笑,低頭道:「師姐護得了我一時,難道還能護我一生一世不成?」
「有何不可?」卓安婕淡淡地道。
雲寄桑猛地抬起頭來。
大雪中,兩個人靜靜的相互凝視。
明歡被大雪打得醒了過來,可愛地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小巧的鼻子後,驚喜地道:「喜姑,你也來勒未!你和歡兒一起走未?」
卓安婕微笑地望著她:「是啊,喜姑是要和歡兒一起走,也要和你的喜福一起走勒未……」
明歡高興地拍起手來,隨即她又抬起頭,憨憨地問:「喜福,咱們這系要去哪裡未?」
雲寄桑低下頭,輕輕地揉了揉她紅彤彤的臉蛋:「我們?我們去江湖啊……」
「糨糊?明歡知道未!那是兩個魚兒親親的地方未!系不系,喜福?」
「當然不是!」
「怎麼不系未?明明系喜福說給歡兒滴!」
「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給你說這個了,師姐,你別笑,我真的不是……」
「喜福,你怎麼臉紅紅未?系不系病生勒?歡兒給親親好不好未?」
「歡兒!」
「喜福?」
「住嘴!……」
正鬧著,雲寄桑忽然感覺什麼在輕聲呼喚著他,便停止了和明歡拌嘴,勒住馬,回頭向平安鎮望去,只見茫茫的大雪中,平安鎮靜靜地座落在那裡,一如他來時一樣,寧靜而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