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星期後,安東尼和葛羅麗亞開始沉迷於所謂的“務實討論”,但這只是一種現實主義的偽裝,實際上他們仍漫步在夢幻的月光下。
“你愛我沒有我愛你來得多,”這位文學才子堅持他的主張,“如果你真的愛我,你會希望所有人都知道。”
“我是愛你,”她反駁,“我想跟賣三明治的人一樣站在街角,把我們的事告訴每個經過的路人。”
“那麼告訴我你要在六月嫁給我的所有理由。”
“嗯,因為你很干淨,你就像風一樣的干淨,跟我很像。你知道,干淨還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迪克那樣:他的干淨像是一個磨亮的平底鍋,你和我則像是溪水和微風。無論何時我看見任何人,我都可以馬上分辨出他是否干淨,如果是,又是屬於哪一種類型。”
“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雙胞胎。”
多麼令人著迷的想法!
“媽媽說,”——她有些遲疑地說——“媽媽說,有時兩個靈魂是一起被創造的——因此在出生前他們就已經相愛了。”
在此比非教義又被簡化地挪用……隔了一會,安東尼抬頭看著天花板無聲地笑著,當他的眼睛回到葛羅麗亞臉上,他發現她生氣了。
“為什麼你要這麼笑?”她大喊,“你這樣已經兩次了,我們兩個之間的關系有什麼好笑的,我不介意裝傻,我也不介意你裝傻,但我不能忍受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還這樣。”
“我很抱歉。”
“噢,不要再說抱歉了!如果你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說法,那就閉上你的嘴!”
“我愛你。”
“我不在乎。”
接著是一陣沉默。安東尼陷入沮喪……終於,葛羅麗亞開口低聲說: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是因為你,這都是我的錯。”
他們又再度和好——接下來的時間所發生的事遠比這段對話要甜蜜、鮮明和濃烈。在這個舞台上他們是明星,並互為觀眾:他們做作的演技背後的熱情,為這段表演創造了真實性,但最終仍是在表現他們自己——他們的愛情中有很大一部分展現的是葛羅麗亞而非安東尼,就像參加一個她所舉辦的宴會,卻幾乎容不下安東尼這個客人。
要讓吉爾伯特太太知道他們不尋常的關系,是一件很尷尬的事。她肥胖的身軀塞滿了小椅子,以一種非常熱切而不停眨眼的態度專心聆聽。她必定早就知道了——因為三個星期以來,葛羅麗亞都沒有跟其他人約會——而且她一定也已注意到,這一次她女兒的態度有以前所沒有的認真。她會收到郵局寄來的限時專送;她也注意到,只要是母親都會注意,女兒掛斷電話前的對話,雖然極力掩飾,但仍藏不住某種特殊的親密……
然而吉爾伯特太太仍細心表現出媲美專業水平的驚訝反應,宣稱她非常高興;毫無疑問她是的;她想象盛開在溫室的天竺葵和駕駛雙座馬車的司機,會跟她一樣高興,因為戀人們總喜歡在這裡,尋求可以做浪漫之事的隱私——可真令人難為情——他們會在賬單上潦草寫著“你知道我愛你”,把它放到對方看得到的地方。
然而,在親吻以外的時刻,安東尼和這位黃金女郎的爭吵,卻從未停止過。
“葛羅麗亞,”他大吼,“請你聽我的解釋。”
“你不用解釋,只要吻我。”
“我不認為那樣做是對的。如果我傷害了你的感覺,我們應該坐下來討論,我不想再玩接吻和原諒的游戲。”
“但我根本不想跟你吵,如果我們能夠接吻並因此原諒對方,這樣不是很好嗎?如果我們做不到,才是需要吵架的時候。”
有一次,他們之間的細微成見累積成龐然大物,以至於讓安東尼憤而起身,猛力穿上外套就要離開——有一刻,情況看起來仿佛先前二月的事又要重演,然而在知道她是多麼地在乎他時,他挽回了尊嚴和驕傲:葛羅麗亞在他的懷中啜泣,她可愛的臉孔像是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女孩般地可憐。
在重修舊好之前,他們以奇怪的反應和借口,厭惡和偏見,和不經意暗示過去的事等等繼續溝通。女孩驕傲到不懂得什麼叫忌妒,而因為他是特別善妒的,所以她的美德反而激怒了他。他跟她提自己過去一些不為人知的韻事,故意想藉此點燃一些火星,但卻一點幫助也沒有。現在她已經擁有他——對於那些已逝去的日子她根本一點也不想知道。
“噢,安東尼,”她會說,“當我對你發脾氣時,事後總是感到很後悔。我應該伸出手來,至少減輕你一點痛苦。”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睛是濕潤的,但沒有意識到她說的只是假象。然而安東尼卻記得,的確有某些時候他們是刻意要傷害彼此的——幾乎要以刺傷對方為樂。她不斷讓他苦惱:前一小時是如此親密而迷人,極度渴望兩人可以超越一切成為一體,沒有任何猜疑;而下一個小時,沉默而冷淡,無論他說什麼,或用他們之間的愛來打動她,她都無動於衷。經常,他會把這些惡意的緘默歸因於身體上的不適——那些在他們關系破裂時才會抱怨的事——或因為他的漫不經心或自以為是,或晚餐一道不合胃口的菜等等,即使如此,她用壞脾氣來疏遠別人的根源,仍是個謎,也許是埋藏在過去二十二年生命裡,某處根深蒂固的驕傲。
“為什麼你喜歡慕瑞兒?”有一天他問。
“不——我很不喜歡她。”
“那為什麼你要跟她在一起?”
“就只是想要有人陪伴。那些女孩,得來全不費力氣。她們是那種我說什麼都會相信的人——不過我倒是滿喜歡拉凱爾的。我覺得她很可愛——而且干淨又聰明,對吧?我以前也交過一些朋友——在堪薩斯和在學校的時候——每個都不持久,這些女孩只是飛過我的領空,然後就離開了,只因為是男孩子的緣故把我們聚在一起,當環境改變了,我就沒興趣跟她們在一起了。現在她們大部分都已經結婚,不過這也沒什麼關系——她們不過就是一般人。”
“你比較喜歡男人,是嗎?”
“噢,多多了,我有一顆男人的心。”
“你的心跟我的很像,沒有特別強烈的性別傾向。”
之後,她告訴他跟布洛克門之間的友誼是怎麼開始的。有一天在狄摩尼克餐廳,葛羅麗亞和拉凱爾巧遇正在午餐的布洛克門及吉爾伯特先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提議四個人一起吃飯。她相當喜歡他,他是她厭倦了年輕男孩時的調劑,他要的不多,只要一點點就能滿足。他迎合她,自己也很開心,了不了解她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她跟他見面好幾次,棄家人的公開反對於不顧。然後一個月以後,他向她求婚,滿足她所有的要求,從意大利的度假別墅到大銀幕的演藝事業等無所不依。她當著他的面笑了出來——而他也笑了。
不過他並沒有因此放棄。在安東尼獲得她的芳心以前,布洛克門已經有了持續的進展。她待他相當好——除了她總是用令人討厭的綽號稱呼他以外——讓他有一種想象,仿佛當她走在籬笆上,他則象征性地陪伴在她的身旁,如果她跌倒,他隨時做好接住她的准備。
在訂婚宣布前的那一晚,葛羅麗亞告訴了布洛克門。他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她沒有辦法向安東尼說明當時發生的所有細節,但她暗示布洛克門毫不遲疑地就和她爭吵起來。安東尼推測,他們的會面最後不歡而散,葛羅麗亞極度冷漠和無動於衷地坐在沙發一角,而這位“卓越影業”公司的約瑟夫·布洛克門則在地毯上來回踱步,瞳孔收縮,頭部低垂。葛羅麗亞對他感到很抱歉,不過她判斷自己最好不要表現出來。在最後的慈悲驅使下,她試圖讓他憎恨她,以此畫下句點。然而,安東尼太了解葛羅麗亞最強的武器應該是冷漠,因此判定她這次的做法肯定無效。他仍經常無意間想起布洛克門——直到最後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全盛期
某天下午,他們坐上前座有遮陽篷的公交車,離開昏暗的廣場,一路沿污濁的河道走了個把小時,順著支流離開西區市街轉入繁華的大道,到處都是來逛百貨公司的人群,萬頭攢動有如蜜蜂一般。交通堵塞,車流凝結不動,就像一塊成不規則狀的果醬;公交車就像是輸送的平台般擠滿了人群,靜靜地等待交通號志發出准許通行的呻吟。
“真是太棒了!”葛羅麗亞大喊,“你看!”
一輛磨坊的馬車,車身完全被面粉染白,由一個全身沾滿灰塵的鄉下人駕駛,經過他們而去,車後跟著一匹白色的馬和他的黑人伙伴。
“真可惜!”她抱怨,“如果兩匹馬都是白色的就好了,這樣配上薄暮就會是很美的景象,這一刻能身處於這個城市,真的讓我感到非常快樂。”
安東尼搖搖頭不表同意。
“我認為這個城市是個半調子。總是試圖營造一種驚人而令人景仰的都市風格,想要成為名副其實的浪漫大都會。”
“我不這麼想,我認為它令人感動。”
“也許某些瞬間是如此。不過它的景觀是人為而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是由公關體系的明星所運作,由華而不實的舞台設計所堆砌,如果告訴我在這裡曾經舉行過臨時演員的大游行,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他停頓,急促一笑,又補充說:“也許技術方面很優秀,但卻不足以令人信服。”
“我敢打賭,警察把人民都當成笨蛋,”葛羅麗亞若有所思地說,一邊看著路旁有一個個子高大卻膽小的女士,在警察的協助下過馬路,“他總是看到人的驚恐、無能和衰老的一面——事實上是如此,”她補充。然後又說:“我們最好趕快動身回家,我跟媽媽說了要早點回去吃晚餐,然後上床。真討厭,她說我看起來很疲憊。”
“我真希望我們已經結婚了,”他認真地低語,“那麼我們晚上就不須道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這樣真好!我想我們應該到處去旅行,我想去地中海和意大利,而且我也想上舞台表演——也許一年以後。”
“你一定可以的,我會寫部劇本題獻給你。”
“這樣真好!那我就能演了。將來,等我們有了更多錢”——老亞當的死總是以這種方式技巧性地暗示——“我們就興建一座很豪華的莊園,好嗎?”
“噢,當然好,還要有私人的游泳池。”
“要有很多,還有私人的小河。噢,我真希望現在就能擁有。”
真是詭異的巧合——他也正好在期待相同的事。他們如潛水員般跳入人群的深色漩渦中,在第五十街抬起頭來換氣,緩緩朝家的方向漫步而行,兩人之間彌漫著無可言喻的濃情密意……就像走在一座只存在於夢中的安靜花園。
幸福美好的日子就像小舟般,沿著緩慢流動的河流漂浮前進;春天的夜晚特別引人陷入某種哀愁的憂郁,讓過去顯得特別美麗而苦澀,召喚他們回顧過往時光,看見他們在遙遠夏日的戀情,已隨著那被遺忘的華爾茲漸行漸遠。他們之間最感痛苦的時刻,莫過於因人為因素阻隔而必須暫時分離;在戲院,他們會相互尋求對方的手,握住,在漫長的黑暗中溫柔地施力和回應;處身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們會眉目傳情,讀出對方心裡想說的話——完全不知道他們其實只是遵循塵世裡世世代代的人群走過的軌跡,卻懵懵懂懂地領悟到,如果真實是生命的終結,那麼幸福就是生活的方式,以其短暫和易逝而更需要被珍惜。然後,五月在一個神奇的夜晚結束,六月開始,離婚禮只剩下十六天——十五天——十四天——
離題
就在他們公開宣布婚約前,安東尼回到泰瑞鎮去探望祖父。時間的詭計逐漸得逞,他的形容更加枯槁,頭發也越顯斑白,當他聽到這個消息,反應充滿了譏諷與懷疑。
“噢,你要結婚了,是嗎?”他刻意用一種含糊的溫和語氣包裝,並不停地前後搖晃他的頭,以至於安東尼沒有因此感到絲毫沮喪。當他對祖父的真正意圖尚一無所知時,他假設會有一大筆錢因此進賬。就算不給他,也一樣會拿去做公益;進行道德改革的大業。
“你打算去工作嗎?”
“這——”安東尼拖長尾音,感覺有些措手不及,“我有在工作。你知道——”
“嗯,我指的是真正的工作。”亞當·帕奇不帶感情地說。
“雖然我還不太確定將來要做什麼,但我也絕對不是一個乞丐,爺爺。”他不服輸地大聲宣稱。
老人半閉著眼衡量安東尼所說的話,然後近乎道歉地問:
“那你一年存多少錢?”
“到目前為止沒有——”
“所以之你打算用現有的錢過日子,而且已經打定主意要仰賴奇跡發生來養活你們兩個人。”
“葛羅麗亞自己有一點錢,夠她用來買衣服。”
“有多少?”
安東尼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不禮貌,他回答:
“一個月大約一百元。”
“你們兩人一年的生活費大概要七千五百元。”然後他溫和地說,“這樣才夠用,如果你們有概念的話,大概要這麼多才夠用。但問題就在於你們到底有沒有意識到現實。”
“我當然有。”要勉強自己去忍受這個老人假惺惺的恐嚇,實在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於是他拼著自尊頑強地堅持,“我自己可以處理得很好。在你眼中我似乎是一個沒用的廢人,無論如何,我來這裡只是想告訴你,我將要在六月結婚。再見了,先生。”話說完,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沒有意識到在那一刻他的祖父,有史以來,開始有點喜歡他。
“等一下!”亞當·帕奇大喊,“我有話要跟你說。”
安東尼回頭看他。
“有什麼事,先生?”
“坐下,今天在這裡過夜。”
安東尼的心情緩和了些,他又坐下來。
“我很抱歉,祖父,但我今晚已經跟葛羅麗亞約好了。”
“她叫什麼名字?”
“葛羅麗亞·吉爾伯特。”
“紐約人?有名嗎?”
“她的老家在中西部。”
“她的父親從事什麼行業?”
“主業是電影,還有信托管理等等。他們以前住在堪薩斯。”
“你們要在那裡舉行婚禮嗎?”
“哦,沒有,祖父。我想我們會選在紐約——不會辦得太鋪張。”
“有可能改在這裡嗎?”
安東尼有些遲疑。這個建議並不帶有強迫意味,但如果可能,答應老人的要求絕對是明智的抉擇,這也將有助於他未來的婚姻生活。另外,安東尼也有點被祖父感動了。
“爺爺,你對我們真好,但這樣會不會造成你很多麻煩?”
“天底下沒有不麻煩的事。你父親也是在這裡結婚的——不過是在老房子那邊。”
“這個——我還以為他是在波士頓。”
亞當·帕奇沉思。
“你說得沒錯,他是在波士頓結的婚。”
有一刻安東尼因自己糾正他而感到不好意思,他馬上試圖用話彌補。
“這個,我會跟葛羅麗亞商量看看。就我自己而言,我當然非常願意,但是你知道,這件事還是要看吉爾伯特家最後怎麼決定。”
他的祖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半閉上眼,背靠回椅子上。
“趕時間嗎?”他問,語氣與先前不同。
“也還好。”
“我想知道,”亞當·帕奇開始說,他看著窗沙沙作響的丁香花灌木叢,眼神變的溫和而慈祥,“我想知道你是否曾想過死後的事。”
“這——有時吧。”
“我最近想了很多死後的事。”他的眼神遙遠,但聲音卻堅定而清楚,“今天我坐在這裡思考,死後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竟想起六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那時我正跟我的小妹安妮玩游戲,就在現在涼亭那裡。”他用手指著長花園的方向,雙眼因淚水而模糊,聲音顫抖。
“我開始想……而且你也似乎該為你的晚年多想想。你應該……過得再穩定一點。”——他停頓,似乎費力思索該選什麼字才能正確表達……“要更勤勞一點……呃……”
然後他的表達方式又改變了,啪地就像合起來的捕獸夾一樣又回復他原來的個性。當亞當再開口,他聲音裡原有的溫和已經消失了。
“……嗯,當我只比你現在大兩歲的時候,”他厲聲說,但又不時穿插狡猾的笑聲,“我曾把‘瑞恩和杭特’公司裡的三個人送到救濟院。”
此舉讓安東尼又陷入了尷尬。
“那麼,再見了,”他祖父突然冒出這一句話,“你快趕不上火車了。”
安東尼帶著一種不尋常的興奮情緒離開,並奇妙地感到自己對不起老人;不是因為不管他的財富再多,仍無法買到“青春和消化能力”,而是因為他竟開口希望安東尼在此地完婚,而是因為他竟已忘記兒子的婚禮,這本是他不該忘的事。
作為男儐相之一的理查德·卡拉美在婚禮將近的最後幾周,帶給安東尼和葛羅麗亞不少苦惱,因為他不斷搶去他們倆人的光彩。《激情的戀人》在四月出版,與其說這件事干擾了安東尼的愛情,還不如說每件跟作者有關聯的事都受到了影響。它是部具高度原創性的創作,內容是關於一個唐璜生活在紐約貧民窟的故事,在相當程度也可以說它的描寫是冗長而做作的。正如墨瑞和安東尼過去所言,也正如懷著敵意的評論家現在所言,目前在美國沒有一位作家像卡拉美一樣,有能力描寫那個社會階層的種種隔代遺傳的現象。
這本書的銷售剛開始有些遲滯,然後突然就“狂飆”起來。而版本,剛開始他修訂的部分不多,然後逐漸增加,接著一周周相繼蜂擁而出。一位救世軍的發言人譴責,這本書不該用譏諷的方式,不當描述下層社會所有的上進精神。聰明的出版代理商則散發不實的謠言,說一位“吉普賽人”史密斯正准備提出毀謗告訴,因為其中一個主要角色就是在影射、嘲笑他。它被愛荷華州的柏林頓公立圖書館列為禁書,一位中西部的專欄作家則諷刺地宣布,理查德·卡拉美因酒精中毒而精神錯亂,正在療養院治療。
事實上是,這位作者每天都處於一種興奮的狂熱狀態。只要他一說話,大約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談這本書——他想了解大家是否知道“最新發展”;他會走進書店,刻意大聲訂書和結賬,以便讓店員和顧客有機會認出他來,雖然幾率並不高。他會以鎮為單位,知道全國哪些地方書賣得最好;每個版本修訂過的部分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而當他遇見任何還沒有讀過的人,或者,更常發生的情況是那人根本連聽都沒聽過時,他就會陷入郁郁寡歡的沮喪而無法自拔。
所以很自然地,安東尼和葛羅麗亞出於忌妒,判定迪克已經被自負膨脹到變成一個無聊的人。葛羅麗亞公開宣稱她還沒看過《激情的戀人》,到目前也沒有想要讀的打算,直到所有人都停止談論這本書為止,這給迪克造成很大的困擾。而真實的情況是,她現在根本沒有時間讀書,因為恭賀她結婚的禮物正大量湧入——起初零零星星,接著就如潮水般地來,種類繁多,從很久沒聯絡的家庭共同朋友送的古董裝飾品,到想不起來的貧窮親戚的照片等都有。
墨瑞送的是一組精致的“酒器”,包括純銀高腳杯、調酒瓶、和開瓶器。而從迪克勒索來的禮物就傳統得多——是蒂芬妮的茶具組。約瑟夫·布洛克門則是一個式樣簡單而精致的旅行鍾和賀卡。當中甚至還有邦斯的香煙濾嘴;這個東西讓安東尼感動得想掉眼淚——確實,大多數人在這些禮物的狂流沖擊下,若因此產生輕微的歇斯底裡的情緒,似乎也是很自然的。在廣場飯店撥出的房間裡,裝滿了來自親朋好友的饋贈,有哈佛的朋友、他祖父的合伙人和朋友;充滿葛羅麗亞那段離家的回憶,和得自於前男友們的戰利品,它們大多到得很晚,裡面通常夾帶著小心折疊的卡片,寫著秘密而悲傷的字句,以“我沒想到……”為開頭,或“現在我可以確定地說,希望你快樂幸福……”或甚至是“當你收到這封信,我已經啟程到……”
其中最豐厚的禮物,通常也同時是最令人失望的。那是亞當·帕奇的贈予——一張五千元的支票。
安東尼對大部分禮物的態度是冷漠的。對他而言,這似乎代表他們必須用整個下半生的時間,去追蹤每個熟人的婚姻狀態。但葛羅麗亞每收到一件就很高興,她熱切地拆開棉質或有刨花的包裝紙,就像小狗挖洞尋找骨頭般饑渴,小心屏息地拉著緞帶或金屬邊緣,終於,裡面的對象完全展現在眼前,她將它拿在手上以批評的眼光檢視,沒有微笑的臉上不帶任何感情,完全處於專注狀態。
“看,安東尼!”
“看起來不錯,是吧!”
當下她並沒有回答,直到約一小時之後,葛羅麗亞才把自己對禮物的看法,精確而小心地解釋給安東尼聽,從禮物大小的批評和改進意見,和收到時是否讓她驚喜,以及有多驚喜等等。
吉爾伯特太太不斷重復安排一座想象中的新房,將禮物放置在不同的房間,並將它們分門別類為“次等的鍾”或“每天使用的銀器”,以及用一種半開玩笑的口吻暗示嬰兒房的所在,讓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感覺很尷尬。她對於老亞當送的禮物很滿意,此後便視他為另一個老靈魂,“沒什麼比這還重要了”。當亞當·帕奇從未確定到底她指的是他心智年齡日漸老化,還是她自己個人或心理的成見,不過這種說法很難說能讓他高興。事實上,當他跟安東尼提到她的時候,總用“那個老女人,媽媽”來稱呼,仿佛她是一個他以前常在舞台上看到的喜劇角色。至於葛羅麗亞,他不確定。她吸引他,然而,就像她自己跟安東尼說過,他已認定她是個瑣碎無聊的人,恐怕無法贊成她的所作所為。
倒數第五天!——在泰瑞鎮家裡的草地上,架設起舞會的平台。第四天!——一部專車被包租下來,用來運送從紐約來回的賓客。第三天!——
日記
她穿著藍色絲質睡衣站在床邊,她的手放在開關上准備熄燈就寢,但瞬即又改變心意,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一本黑色的小冊子——是日記本。這本日記她已經保存了七年。上面許多鉛筆的痕跡都幾乎已模糊不可辨識,還有一些早晚記錄的備忘事項,日期都是很早以前,根本不復記憶。基本上,這並不是一本很私密的日記,即使開頭寫著“我將把這本日記傳給我的下一代”,卻根本想不起來當時為什麼要這樣子寫。然而,隨著她的手指逐頁翻閱,她仿佛感覺許多男人的眼睛,正透過那些字跡已半模糊的名字在看她。其中一個讓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到新港的時候——在1908年,那年她十六歲,耶魯正流行穿厚墊肩——一個外號“達陣”的男孩麥邱正熱烈追求她,每天晚上都來”襲擊”她。她歎息著,想起過去很喜歡的那件走成熟路線的絲質禮服,和樂團演奏的《閻王閻王,我的閻王男友》和《都市叢林》。時間過得真快!——那些名字:艾廷局·瑞爾頓、吉姆·帕爾森斯、“卷毛”邁克葛雷格、肯尼斯·考恩、“魚眼”佛來(她喜歡他是因為他特別丑的長相)、卡特·柯比——他送過她禮物;都鐸·貝亞德也是——馬爾地·雷佛,他是她第一個愛超過一天的男人,還有斯圖亞特·哈爾康,他們一起搭他的汽車離家出走,還試圖以暴力逼她下嫁。至於賴瑞·芬維克,她以前很欣賞他,因為有一晚他說,如果葛羅麗亞不吻他的話,就請她下車自己走路回家。真是一份驚人的名單!
……但,畢竟,這也是一份淘汰過時的名單。現在她正沉浸在幸福愛河中,這段永恆的羅曼史是她先前所有戀愛插曲的總和,但她同時有些感傷,那些男人、那些月光,和曾經擁有的“悸動”——及那些吻,也永遠失落了。過往時光——那些屬於她的過去,是多麼地喜悅啊!她曾生氣勃勃地活過,快樂過。
她一頁頁翻著,視線停留在最近四個月來的零散記錄,並仔細地閱讀其中幾段。
4月1日。——我知道比爾·卡爾斯戴爾斯恨我,因為我很難相處,但某些時候我真的很痛恨過分的感傷。我們開車去“搖滾年代鄉村俱樂部”,從未如此美麗的月色沿路在林間閃爍,我的銀色禮服都起皺了。有趣的是,在“搖滾年代”,我竟可以忘記曾與另一人度過的其他夜晚——那時我是多麼愛肯尼斯·考恩啊!
4月3日。——跟史洛德在一起兩小時後(大家說他是百萬富翁),我體會到前所未有的疲累,特別是事情牽扯到男人的時候。沒有一件事比它如此經常性地令人疲乏了,因此從今天起,我發誓要讓自己快樂。我們討論了“愛情”——多麼老套!我到底跟多少男人討論過愛情了呢?
4月11日。——帕奇今天真的打電話來了!想想他一個月前拋棄我,生氣地沖出大門。我越來越對那種容易受到致命傷害的男人失去信心。
4月20日。——和安東尼在一起過一整天。或許我以後會嫁給他。我還蠻喜歡他的一些想法——他可以激發出我所有的想象和創意。布洛克門開著他的新車,晚上十點來接我去河畔大道。我喜歡今天晚上的他:他真是個體貼的人。他一路上保持沉默,因為知道我並不想說話。
4月21日。——起床就想著安東尼,十分確定他會打電話來,並且充滿柔情蜜意——所以我為他取消另一個約會。今天我感覺自己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即使要打破十誡或摔斷脖子都在所不辭。他晚上八點會過來,我會穿上那套粉紅色的衣服,讓自己看起來鮮艷而有精神——
她略為停頓,想起那晚他離開後,她脫去衣服,任四月的冷空氣從窗戶淌進室內。然而她卻似乎一點也不感到寒冷,全身被在她心中燃燒的平凡幸福所溫暖。
下一項紀錄是在幾天以後:
4月24日。——我想嫁給安東尼,因為丈夫通常就只是“丈夫”,但我需要的是嫁給一個愛人。
一般來說,丈夫可分成四種類型:
(1)這種丈夫,總希望晚上可以留在家裡。無不良嗜好,為領薪水而工作。此種列為完全拒絕往來戶。
(2)情場老手,高興什麼時候去見情婦才去,總是讓她處於等待狀態。這種人總認為所有漂亮的女人都是“膚淺的”,以鳥比喻,屬於隨時可能被逮捕的孔雀。
(3)第三種是奉獻者。把自己的太太當偶像崇拜,對身旁所有的事完全麻木、失去感覺。這種人要求的另一半,得是個能激起情感共鳴的女演員。天啊!要滿足這種人的需求還真是費力。
(4)而安東尼——是一頭熱的情人,但又具有智慧,了解愛情何時離去,何時又必須放手。我希望自己可以跟安東尼結婚。
那些把失色的婚姻當成長期飯票的女人,是多麼地卑微啊!婚姻之所以被創造,不是用來當作背景,而是因為真的有所需要。我的婚姻將會是最特別的。它不能,也將不會只做為場景——它將會是一場表演,一場生動的、美好的、迷人的表演,而世界將會是它的舞台。我拒絕把生命用在繁衍下一代,因為一個人對同一時代人的虧欠,絕對不少於對一個她不想要的小孩。絕對不要墮入那種命運——身材肥胖變形,對自己失去自信,成天只想到牛奶、燕麥片、哺乳、尿布……我理想中的小孩,你比所有人都漂亮,你這迷人的小東西,輕輕拍著(夢中所有的小孩都有翅膀)金色的翅膀……
然而,這樣的小孩,可憐可愛的寶貝,卻很少能夠與婚姻狀態兼容。
6月7日。——道德問題:讓布洛克門愛上我是我的錯嗎?因為的確是我造成的。今天晚上他的悲傷幾乎是令人心疼的。我的喉嚨因此腫脹哽咽、眼淚奪眶而出,也是應該的。但他終究也成為過去了——已經深埋在我心中那一大片熏衣草花田了。
6月8日。——今天我下定決心不要再嚼口香糖了。我想我再也不會了——只要他開口,我一定不吃!
吹泡泡——那是我們現在在做的事,安東尼和我。今天我們吹了好多美麗的泡泡,即使它們破了,我們又會吹出更多更多來,我猜——那些新的泡泡會一樣大、一樣美麗,直到所有的肥皂和水都用盡為止。
日記就記到這裡。她的眼睛在頁與頁之間瀏覽,尋找1912、1910、1907,三年的6月8日的記錄。最早的那個筆跡,是出自於一個十六歲女孩圓潤豐滿的手——寫著一個名字,鮑勃·拉馬爾,還有一個她無法辨識的字。然後她認出它來了——在知道的那一瞬間,她發現自己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這個灰色的污點是她的初吻,就像七年前那個下雨的宜人午後和陽台般,在她的記憶中凋謝。她似乎還記得,他們之中有一人說了那天如何如何,但內容卻完全想不起來了。她的眼淚冒得更凶,讓她幾乎看不清日記上的字了。她哭泣著,告訴自己,她哭是因為她只記得下雨、庭院裡濕淋淋的花朵,和潮濕的青草味。
……片刻之後,她找到一枝鉛筆,握不太穩地在最後一行畫了三條並行線。然後如畫押般以大寫的“結束”書寫於最末,把日記合起放回抽屜,上床就寢。
洞穴裡的氣息
在新娘家用過晚餐回到公寓,安東尼把燈關上,躺在床上,覺得自己仿佛就像餐桌上的瓷器一樣不具人性而脆弱。這是一個溫暖的夜——只要蓋一張床單就很舒適——從他敞開的窗戶傳來外面的聲音,是微弱的、夏夜的聲音,鮮活地勾勒未來的遠景。他回想自己曾走過的年輕歲月,它曾是浮誇而多彩多姿的,但他的嘲諷心態相對於人類有史以來不變的情感,便顯得過於淺薄而猶豫不決。不過現在他終於明白,有些事是可以超越的,那就是他與葛羅麗亞靈魂的合而為一,她的靈魂所散發的光彩和鮮明,恰足以為書本死氣沉沉的美,提供活生生的養分。
外面的聲音持續透過他房間高聳的牆壁傳來,細微而相互消融——夜的城市裡有什麼東西正在來回拋擲,就像一個小孩在玩他的球。在哈林區、布隆克斯區、葛默西公園,以及沿著濱水區等地,當中無數個小起居室裡,以及月光照耀、卵石鋪設的屋簷下,千百萬的戀人正在發出同樣的聲音,他們的呼喊斷斷續續地飄散在空氣中。在夏夜的深藍中,整個城市都在跟這個聲音玩耍,高高拋起,又將它喚回,在某個短暫的瞬間,承諾了生命可以美得像一個故事,承諾了幸福的存在——只要承諾存在。生命本身就包含了愛與希望,再也沒有比這個承諾更偉大了。
然而,卻有一個新的音符從夜的合唱中偏離而出,讓人聽起來相當刺耳而不快,那是從距他窗前大約一百尺的通道傳來的雜音,是一個女人的笑聲。剛開始是低沉、持續的嗚咽——像是某個女僕和情人在一起調情,他猜想——然後音量增強,逐漸歇斯底裡,讓他回想起曾有某個女孩,在看輕歌劇表演的場合,整個人被神經質的笑聲壓倒的樣子。
然後聲音又沉寂、遠去,為的是能夠再度揚起,這次還間雜著言語——是一個猥褻粗俗的笑話,有關什麼惡作劇吧,他其實聽不太清楚。中途會有幾秒鍾的間斷,他只能模糊聽到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然後高音又再繼續——冗長而沒有止盡;剛開始安東尼只覺得有些困擾,後來卻奇怪地害怕起來。他全身顫抖,從床上起身走到窗戶前。聲音已經達到了某個高潮點,充滿張力和窒息,幾乎已接近尖叫的程度——然後它停息了,留下空虛的沉默,仿佛被另一波更強的沉默所威嚇而噤聲。安東尼站在窗邊,良久,才回到床上,陷入低潮而心煩意亂。他試圖壓抑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然而,那女人的浪笑聲流露的動物本能,卻完全盤踞了他的想象,並在這四個月以來,再一次喚起他久違的對生命俗務的厭惡感和恐懼,房間逐漸令他感到窒悶,他想出門去吹吹冷風,暫時遠離塵囂,讓他的心靈重回安詳和疏離。而生命則是外面的那個聲音,那個令人不悅而反復不斷的女性的浪笑。
“噢,我的天啊!”他呼喊,大聲喘息。
安東尼把臉埋在枕間,試圖集中精神想象明天所有的細節,但結果仍是徒然。
早晨
他在灰白的天光下醒來,發現時間才到清晨五點鍾。他很懊惱自己這麼早就醒來——這樣在婚禮上他會顯得十分困倦,這時他便忌妒起葛羅麗亞了,因為她可以藉由精巧的化妝掩飾疲憊。
在盥洗間中,他審視鏡中的自己,看到臉色不尋常地蒼白——在灰白的晨光映照下,他臉上的細小瑕疵看起來異常明顯,而才隔了一晚,胡碴的殘梗又抽長了,痕跡隱約可見——這些效果加總起來,就是讓他顯得不討人喜歡、憔悴的生病模樣。
在梳妝台上散落著許多對象,他一件件翻弄,突然感到手指變得笨拙不聽使喚——有兩人到加州的機票、旅行支票簿和他的手表,一分一秒不停走著,還有他公寓的鑰匙,待會要記得交給墨瑞,及最重要的戒指,它的台座是由白金打造,上面鑲著祖母綠寶石;這是葛羅麗亞堅持要的;她說,她一直很希望擁有一個綠寶石婚戒。
這是他送給她的第三件禮物;第一件是訂婚戒指,再是一個小的黃金煙盒。從現在開始他會送她許多東西——衣服、珠寶,朋友和興奮好玩的事。從今以後他必須供養她的每一餐,這令他覺得似乎有點不可思議。這將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他開始質疑自己是否低估了這趟旅程的預算,是否最好再多准備一點現金支票。這個問題讓他很煩惱。
然後,隨著婚禮無聲的逼近,他心中的雜事也一掃而空。這一天終於來了——這是六星期前他根本沒有想到,也無法預期的,現在卻一點一點展開了,金黃色的光從東邊的窗戶透入,在地毯上跳舞,仿佛正在嘲笑他那重復出現的厭惡之感是多麼地不合時宜。
安東尼神經質地哼笑出一聲短促的鼻音。
“老天!”他喃喃自語,“我現在就跟結過婚一樣好!”
伴郎們
六個年輕人聚在老帕奇的圖書室,在酒精的作用下,情緒越發興高采烈。他們喝的“老媽的特級烈酒”,正埋在書架旁的冰桶中。
年輕人一:我發誓!相信我,在我下一本書,我一定要寫一場婚禮讓他們頭腦冷靜一下!
年輕人二:前幾天我碰到一個女孩,她覺得你的書很有力量。那些年輕無知的少女最會對寫作這種原始的行業瘋狂了。
年輕人三:安東尼人呢?
年輕人四:他在外面走來走去跟自己喃喃自語。
年輕人二:我的天!你看到那個牧師沒?他的牙齒可真特別。
年輕人五:你就把他們當成本來就是這樣。人會鑲金牙齒還真有趣。
年輕人六:他們可是很愛的呢!我的牙醫曾跟我說,有一次一個女病人到他那裡,堅持要做兩顆金牙齒。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言,只要他們自己覺得好就好了。
年輕人四:聽說你出了一本書,迪克,真是可喜可賀!
迪克:(僵硬地)謝了。
年輕人四:(單純地)內容寫什麼?是大學校園的故事嗎?
迪克:(更僵硬)不,不是校園故事。
年輕人四:真可惜!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寫哈佛的好書了。
迪克:(話中帶刺)就缺你去寫啊?
年輕人三:我想我看到一大群客人坐在車上正轉彎要進來了。
年輕人六:看這個陣仗今天開的酒絕對不少。
年輕人三:當我聽到老帕奇要在這裡舉行婚禮,老實說我還受到不小的打擊。你知道,他是嚴厲主張禁酒的。
年輕人四:(手指交擊發出清脆的聲響,激動地)完了!我想起來我忘了帶東西了,我就只一直想著我的背心。
迪克:你忘了什麼?
年輕人四:完了!完了!
年輕人六:喂!喂!發生什麼慘劇啦?
年輕人二:你忘了帶什麼?要回家拿嗎?
迪克:(惡意地)他忘了他那本哈佛故事的情節。
年輕人四:先生,不是,我忘了帶禮物了,真糟糕!我忘了買老安東尼的禮物。我一直覺得還有時間,還有時間,結果最後我還是忘了!不曉得他們會怎麼想?
年輕人六:(開玩笑地)怪不得婚禮拖到現在還沒舉行,原來就是因為沒收到你的禮物。
年輕人四緊張地看著表。大家都笑了。
年輕人四:完蛋了!我怎麼會這麼笨!
年輕人二:你何不把那個自以為是諾拉·貝絲的伴娘當成你寫書的人物范本?她不斷跟我說她真希望這是個爵士婚禮。她的名字叫漢妮或漢普頓什麼的。
迪克:(快速從記憶裡搜尋)你說的是肯恩,慕瑞兒·肯恩。葛羅麗亞欠她一份情。她曾救過她免於溺水吧,大概類似這種事。
年輕人二:我不認為一個永遠搖個不停的人,中間有時間去游泳救人。再幫我倒一杯,好嗎?我剛剛才跟老人家討論好久的天氣。
墨瑞:誰?老亞當嗎?
年輕人二:不,是新娘的父親。他肯定在氣象局工作過。
迪克:他是我舅舅,歐提斯。
歐提斯:噢,他的職業真令人敬佩。(笑)
年輕人六:新娘是你表妹啊?
迪克:是的,蓋柏,她是我表妹。
蓋伯:她肯定是個美人,跟你一點也不像,迪克。我打賭她一定讓老安東尼迷得暈頭轉向。
墨瑞:為什麼所有新郎的名字前面都要冠上一個“老”字?我認為婚姻應該是一個青春的錯誤。
迪克:墨瑞,你這個諷刺專家。
墨瑞:噢,你這個撒謊的知識分子!
年輕人五:歐提斯,高級知識分子開戰了,來多學學人家一點。
迪克:你才是冒牌貨!你又知道什麼了?
墨瑞:那你又知道什麼?
迪克:隨便你問,任何方面的知識都可以。
墨瑞:好,生物學最基本的原則是什麼?
迪克:答案你自己都不知道還問我。
墨瑞:不要回避!
迪克:嗯,是物競天擇?
墨瑞:錯。
迪克:我投降了。
墨瑞:是個體發生史概括系統發生論。
年輕人五:達陣得分!
墨瑞:再問你一個問題。老鼠對苜蓿收成的影響是什麼?(笑)
年輕人四:老鼠對十誡的影響是什麼?
墨瑞:閉嘴,你這笨蛋。它們之間的確有關聯。
迪克:是什麼?
墨瑞:(停頓一會,逐漸不太肯定)這個,道理很簡單,我有點記不太清楚原來怎麼說的,大概是說蜜蜂會吃掉苜蓿之類的。
年輕人四:然後苜蓿就吃掉老鼠!哇!了不起!
墨瑞:(皺著眉頭)給我一分鍾想一想。
迪克:(身體突然坐直)聽!
鄰室一陣交談聲響起,六個年輕人起身,整理領帶和儀容。
迪克:(低沉有力地)我們最好去加入那群火力全開的賀客聯隊,我猜他們要准備照相了,不,那應該是之後的事。
歐提斯:蓋柏,那個爵士伴娘就交給你了。
年輕人四:我真希望我有送禮物。
墨瑞:如果你再多給我一分鍾的時間,我就可以想起那個跟老鼠有關的理論。
歐提斯:上個月我才剛當過伴郎,幫忙老查理·邁克應特爾和……
他們緩慢朝大門移動,交談的人聲逐漸喧嘩,婚禮的前奏在風琴演奏的虔誠長音中,於亞當·帕奇家緩緩展開。
安東尼
在他的長禮服背後,有五百只眼睛在觀禮,而他面前的牧師嘴裡鑲著如中產階級般的金牙,突兀地在陽光下發光,他努力壓抑不讓自己笑出來。葛羅麗亞正以清脆而得意的聲音在說些什麼。安東尼試圖集中精神去想,他們的愛情已經成真,無法反悔,現在的每一秒鍾都意義重大,他的生命正被分割為兩段時期,眼前的世界也跟著轉變。他也試圖回想十個星期前曾有過的狂喜,然而所有的感覺都離他遠去,他甚至再也找不回那個決定性早晨在生理上曾產生的焦慮——它已匯聚為一個巨大的余波。看看那些金牙!安東尼不禁納悶這個牧師是否已婚;他偏執地想如果牧師可以為自己主持婚禮,那會怎樣……
然而,當他把葛羅麗亞擁入懷中,他清楚地意識到隨之而來的強烈反應,感覺到血液在血管中竄流,一種安適而愉快的滿足如有形的重量加諸於他的身上,帶來責任和擁有。他結婚了。
葛羅麗亞
葛羅麗亞的心中有許多情緒交雜,每一個都跟其他的密不可分,無法厘清!她也許會因站在十尺外靜靜流淚的母親而哭泣,她也許會因為窗邊可愛的六月陽光而哭泣。但所有的感知似乎都離她遠去,只剩下一個意念,為興奮狂野的喜悅所圍繞的意念,就是最重要的事正在發生——她的體內有一股激烈而熱情的信任,正如祈禱般熊熊燃燒,再一會,只要再一會,她就會獲得永恆不變的安全。
稍後,在他們抵達聖塔芭芭拉的一個夜晚,到了預定下榻的拉夫卡迪奧飯店時,櫃台基於他們並沒有結婚的理由,拒絕受理住房手續。
因為服務生認為葛羅麗亞實在太美了。他根本不願相信,像她這麼美的人會願意符合道德規范,走入婚姻。
“熱情”
婚後半年間——他們旅行到西岸,在加州海岸消磨了幾個月的時間,直到深秋,他們厭倦了那棟靠格林威治的灰屋為止——那些日子,那些地方,見證了兩人的喜悅時光。訂婚階段令人沉悶的田園牧歌,首次不敵現在這種親密關系的強烈浪漫。沉悶的牧歌已離他們遠去,飛到其他戀人的身上;在某一天他們忽然發現它不見了,而他們幾乎一無所覺。如果在牧歌時期他們當中有一人失去對方,那麼那段失去的愛情對失戀者來說,就會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模糊欲望,埋藏在生命的陰影之中。然而,魔法必定是加快了腳步,因此戀人們仍舊彼此相守……
牧歌逝去了,但也同時帶走了青春。會有那麼一天,葛羅麗亞發現男人們不再令她感到無聊;也會有那麼一天,安東尼發現他又可以在外面待到深夜,和迪克高談闊論那一度盤踞他所有世界的抽象概念。然而,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已擁有過最完美的愛情,他們仍會緊緊把握其剩余。愛情仍以各種形式繼續——他們在夜裡談心,直到心靈因深夜的荒涼而變得敏感脆弱的時刻,直到夢的世界全盤占領了生命;他們發展出對彼此深厚而親密的體諒;他們因同一件事發笑,因同一件事贊美,因同一件事悲傷。
剛開始,這是一段發現彼此的時期。他們在對方看到的樣態是多樣的、紛雜的,更進一步說,是包裹在愛情的糖衣下,以至於這些發現都不被視為一種單獨而需要處理的現象——是可以被允許的,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安東尼發現這個跟他同住的女孩,是一個非常容易神經緊張和有高度自私傾向的人。而葛羅麗亞則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確認,他的丈夫在自己想象的千百萬幻覺面前,是一個徹底的懦夫。剛開始她還不是很確定,因為當那個膽怯的他出現,並幾乎要變成一個可憎的事實前,就已退卻消失,以至於讓葛羅麗亞以為那只不過是源於自己的胡思亂想。她對此采取的反應並非由於性別的關系——她的感覺既非厭惡,也沒有引起過於早熟的母愛出現。因為她自己在生理上幾乎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所以根本無法了解安東尼的情況,於是她便刻意表現出跟他的懦弱相反的特質,也就是說,即使在受到驚嚇和壓力之下——當他的想象力又在作祟——他就變成一個膽小鬼,但她讓他感覺到,他自己仍保有某些男子氣概,不管出現的時間多短,都能令她因此感動贊許。而當他察覺自己正在被她注視時,他的驕傲就會逐漸回復。
這個人格特質剛開始只以比焦慮多一點的姿態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例如在芝加哥,他嚴重警告出租車司機不要超速;例如葛羅麗亞一直想去某些特定以無法無天著名的咖啡館,卻遭到他的拒絕;這些在傳統的詮釋下都可以成立——這全部都是因為他在為她著想的緣故;然而,他們之間越來越多的忌諱卻困擾著她。之後,在舊金山的旅館中發生的一件事,讓她認清了事實,那時他們才新婚一個星期。
時間是午夜,房內漆黑一片。葛羅麗亞正在打瞌睡,安東尼在她身旁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讓她錯覺他已經入睡,但突然間她看到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朝窗戶的方向凝視。
“怎麼了,親愛的?”她喃喃說。
“沒事。”——他放松躺回枕頭,並轉身面向她——“沒事,我親愛的妻子。”
“不要叫我‘妻子’,我是你的情人,妻子這個詞太惹人厭,你應該叫我‘永遠的情人’,聽起來比較明確而令人向往。……來,睡在我懷裡,”她的語氣突然溫柔起來,“有你在我懷中,我可睡得如此安穩,如此安穩。”
睡在葛羅麗亞懷中其實是有既定意義的,意味他得將一只手臂滑入她的肩膀之下,兩手固定在她身旁,身體姿勢盡量做出有三個邊的嬰兒床形狀,好容納她超放松的睡姿。隔了大約半小時,安東尼的手臂開始酸麻,他會翻過身來,等待葛羅麗亞熟睡,然後溫柔地將她推向朝床的另一側——接著,卸下他所有的防備後,安東尼便蜷曲而睡,恢復為平常像打結似的姿勢。
而葛羅麗亞則因為已經得到情感上的慰藉,也就安心地收兵撤退至睡眠狀態。布洛克門贈送的旅行鍾滴滴答答地前進五分鍾;沉靜籠罩房間,擴及至那陌生而不具人性的家具,和半壓迫感的天花板,它的兩側難以察覺地融化為看不見的牆壁。突然,窗外傳來一陣騷動,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而沉悶的空氣。
安東尼從夢中跳起來,神經緊張地站在床邊。
“誰在那裡?”他大聲喊叫,聲音充滿了驚恐。
葛羅麗亞動也不動地躺著,完全清醒過來,她全神貫注傾聽的不是窗外的聲音,而是身旁這個幾乎喘不過氣來的人,他的聲音從此處投射至彼處未知的黑夜。
聲音停下來了,房間又恢復原來的靜寂——然後安東尼拿起電話劈頭就說:
“有人企圖要闖入房間!……”
“有人在窗戶外面!”這次他加重語氣,但夾雜著驚恐。
“好!快一點!”他掛回話筒,站著動也不動。
……門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人的喧鬧,還有敲門聲——安東尼上前去開門,進來一個興奮的值班櫃台職員,還有三個服務生在他身後探頭。櫃台職員手裡握了一枝沾水筆當武器作勢揮舞;其中一個服務生則緊抓著一本電話簿怯怯地盯著它看,他們三個是被旅館巡房的員工在倉促之下召集過來的,他們動作劃一,就像一個人一樣湧入房間。
開關一開,點亮了燈。葛羅利亞迅速抓著身旁的床單一角,把自己埋入避免被注視,緊閉雙眼逃避這些不速之客突然造訪的驚恐。在她飽受驚嚇的意識中,已經不剩一絲一毫的寬容,一切都是安東尼的錯,不可饒恕。
……值班櫃台的聲音在窗戶邊響起,他的語氣半像僕人,半像老師在指責學生。
“這裡根本沒有人,”他很確定地宣告,“我的老天,不可能有人在窗外的,這裡到街上地面的高度足足有五十尺遠,你聽到的一定是強風猛力拍打百葉窗的聲音。”
“噢。”
然後她開始為他感到悲哀。她只希望能夠安慰他,重新把他溫柔地擁入懷中,並叫這些人趕快離開,因為他們的出現只會令人覺得惡心。然而,她因為怕丟臉而無法把頭探出來,只聽到一句不完整的話和連串的道歉,都是員工的慣用說法,還有一兩聲服務生忍不住的竊笑。
“整個晚上我都快被搞瘋了,”安東尼說,“但也不知為什麼,那些聲音就是不斷騷擾我——我被吵得都睡不好。”
“是的,我了解,”值班櫃台熟練地安撫,“我自己也有過那樣的經驗。”
房門關上了,燈光也熄滅了,安東尼無聲地走過地板爬回床上,假裝熟睡的葛羅麗亞此時輕聲歎了一口氣,滑入他的臂彎。
“怎麼回事,親愛的?”
“沒事,”他回答,但聲音依然顫抖,“我以為窗戶外面有人,所以就去看了一下,卻什麼也沒發現,但那個噪音卻還不停,所以我就打電話到樓下。如果吵到你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晚上真的焦慮得不得了。”
因為抓到他的語病,她以相當了解狀況的口氣糾正他——他並沒有走到窗戶旁,更沒有靠近。他就只是站在床邊,然後就因害怕而打電話。
“噢,”她說——接著,“我困得要命。”
他們並排躺在床上約一小時,仍沒有入睡。葛羅麗亞緊閉雙眼,使得青色的月光透過眼簾,呈現一片深紫色,在眼前圍繞不去。安東尼則無神地凝視著頭頂上的黑暗。
一段時間後,這件事逐漸不再被隱藏,可以公開拿出來取笑,他們發展出一套對應的模式——不管何時,當夜的恐懼又再度壓倒性地襲擊安東尼,她會擁抱他,低聲如歌地輕哼:“我會保護我的安東尼,噢,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安東尼!”
他把她的舉動視為兩人之間取樂的小游戲而一笑置之,然而對葛羅麗亞而言,意義卻絕對不僅止於一個玩笑,起初,是強烈的失望;接著,這變成她必須按捺住脾氣的時刻之一。
葛羅麗亞的情緒管理,不管理由是洗澡時沒有熱水,或起於與丈夫之間的小爭執,幾乎成為安東尼每天的主要責任。他不得不沉默以對,要不施加壓力,再不就讓步或強迫方式來處理她的情緒。憤怒之下,她的殘酷言行只是她無節制的自我中心在作祟。因為她很勇敢,因為她被“溺愛”,因為她獨斷獨行又令人可敬的獨立判斷,終極的理由,是因為她驕傲地認為,沒有一個女孩能比得上她的美麗。於此,葛羅麗亞發展出一套完整而務實的尼采哲學,當然,本質還是徹底感性的。
例如,她的胃口。她已習慣某些特定菜色,且強烈相信她不可能吃下其他東西。早晨接近午間,一定要有檸檬水加西紅柿色拉,接著午餐則是小份量包餡料的西紅柿。她不僅嚴格限定食物的種類,連烹調方式都有一定的講究。婚後兩星期間,她的挑食所造成的極度困擾發生在洛杉磯。一個倒霉的服務生端來一道填西紅柿,但裡面的餡是雞肉色拉而不是芹菜。
“我們這裡都是這樣料理的,女士。”他對著眼前那對憤怒瞪著他的灰眼睛顫抖地說。
葛羅麗亞沒有回應。然而當服務生戒慎恐懼地轉身離開後,她緊握雙拳猛拍桌子,桌上的瓷器和銀器都咯吱作響。
“可憐的葛羅麗亞!”安東尼不覺笑了出來,“你不能每次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不是嗎?”
“我不吃這個餡!”她突然發怒。
“我去把服務生叫過來。”
“我不要你去叫!他什麼都不懂,那個該死的笨蛋!”
“呃,這不是他們的錯,要不就退回去不吃,當作沒這回事,要不就吃下去,別管什麼味道了。”
“住嘴!”她回嘴。
“為什麼要把氣發在我身上?”
“噢,不是的,”她嗚咽,“但我就是不能吃。”
安東尼無奈。
“還是我們找別的地方。”他建議。
“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已經很厭倦在路上的咖啡館到處亂轉,卻找不到一樣東西是可以吃的。”
“我們什麼時候在路上的咖啡館到處亂轉了?”
“可是在這個地方你就必須這麼做。”葛羅麗亞堅持她的強辯。
安東尼無計可施,只好嘗試另一種策略。
“為什麼你不試著吃吃看?也許它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糟。”
“因為——我——就是——不——喜歡——雞肉!”
她拿起叉子開始嫌惡地戳著那個番茄,安東尼預期她的下一步,就是把裡面的餡盡可能挖出來丟在旁邊,也相當確定她的怒氣幾乎已經要達到最高點——有一瞬間他偵測到她的憎恨,向他及周圍所有人齊發,有如火星四濺——而現在這個生氣的葛羅麗亞,是完全無法接近的。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他驚訝。他看到她猶豫地把叉子舉到嘴邊,試了一小口雞肉色拉,緊皺的眉頭並沒有松開,她仍然很焦慮,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評論,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她又再吃了一口——轉眼間,她已經開始吃起來。安東尼費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不笑出來;良久以後他開口,字斟句酌不讓她有任何聯想到雞肉色拉的可能。
此類事件,和其變奏,在他們新婚一年間不斷重復發生有如一首哀傷的賦格曲;結果通常讓安東尼感到受挫、惱怒和沮喪。然而,一次激烈的個性摩擦(事件是跟送洗衣服有關),雖然結果仍免不了以他的讓步收場,卻令他備感困擾,耿耿於懷。
事情是發生在一個下午,地點在科羅拉多,那裡是他們此次蜜月旅行停留最久的地方,約三星期以上。那時葛羅麗亞正為接下來的午茶盛裝打扮,安東尼在樓下收聽完有關歐戰的最新快報後,走進房間,親吻她撲過粉的後頸,接著走向他的衣櫃。當他開關抽屜無數次很明顯沒有發現要找的東西,便轉身去問那個尚未完成的大師級藝術品。
“葛羅麗亞,你那裡有手帕嗎?”他問。
葛羅麗亞搖著她的金發表示否認。
“一條都不剩了。我現在用的是你的。”
“我想,應該是最後一條了。”他干干地笑了兩聲。
“是嗎?”她正在描她的唇,輪廓搶眼卻精致。
“送洗的衣服還沒回來嗎?”
“我不知道。”
安東尼遲疑——然後,像是突然領悟到什麼,打開壁櫥的門,他的懷疑當下被證實成真。掛鉤上是旅館提供的藍色提袋,裡面滿是他的衣服——那是他先前就裝好的,在這之下的那一層則如垃圾般堆滿了數量驚人的華麗服飾——有貼身衣物、長襪、洋裝、女睡袍和睡衣褲——幾乎大部分都沒穿過,但無疑地,這些全部都是葛羅麗亞該送洗的東西。
他站著讓壁櫥的門保持全開。
“葛羅麗亞,為什麼!”
“怎麼了?”
她正在擦去原先畫的唇線,以一種神秘的洞察力修正形狀;她拿著唇膏的手沒有一根手指顫抖,眼睛看也不看他。她的專注大獲全勝。
“你還沒把衣服拿去送洗?”
“它們還在啊?”
“這點毫無疑問可以確定。”
“噢,那我想應該就是還沒有。”
“葛羅麗亞,”安東尼開始說,一面在床邊坐下,試圖捕捉鏡子裡她的眼睛,“你是個可愛的女孩,你絕對是!從我們離開紐約開始,每次都是我在做送洗的事,一個星期前,你承諾我說可以換手讓你來處理,而所有你要做的,就是把你自己亂七八糟的垃圾塞到袋子裡,然後打電話把負責打掃房間的女服務生叫過來。”
“哎呀,洗衣服的事有必要那麼大驚小怪嗎?”葛羅麗亞任性地嚷嚷著,“我會處理的。”
“我才沒有小題大作,我只是當場把困擾分析給你聽,當我們沒有干淨的手帕可用時,總知道該做點什麼事了吧。”
安東尼認為他的話已經算是超乎尋常地有條理,然而葛羅麗亞卻仿佛完全沒聽到,她放下手邊的化妝品,若無其事地把背靠在他身上。
“把我也掛起來好了,”她提議,“安東尼,我最親愛的安東尼,我全都忘光了,老實說,我是故意的,我今天會去做,不要對你最愛的甜心發脾氣。”
安東尼無計可施,只好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膝蓋,親吻她塗上口紅的嘴唇。
“我不在乎,”她囈語著,臉上洋溢幸福的微笑,寬宏大量地表示,“你可以隨時把我畫的口紅弄髒,只要你想要。”
他們下樓去喝茶,然後到附近的日用品商店買了一些手帕,一切都過去了。
然而兩天後,安東尼打開壁櫥,看到洗衣袋仍然原封不動掛在那裡,而下層那個鮮明的衣服堆,又愉快地以驚人的倍數增高。
“葛羅麗亞!”他大吼。
“噢——”她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困擾。安東尼絕望地走向電話,吩咐女服務生過來清理。
“我的感覺是,”他不耐煩地說,“你似乎期望我成為你的法國貼身男僕。”
葛羅麗亞笑了,她的笑是這麼具有感染力,以至於安東尼也相當不智地跟著笑了。男人真是命苦!他的笑卻莫名地反讓她掌控局勢——帶著一種受傷的理直氣壯,葛羅麗亞斷然走向壁櫥,開始動手把她的衣物粗魯地丟進袋子裡。安東尼看著她——心中暗自羞愧。
“給你!”她的話,暗示自己已經遵照這個野蠻監督者的指示,達成任務。
他想,這次的事應該已經讓她學到教訓,一切便到此為止;然而相反的是,這其實只不過是一個開端。一個髒衣服堆接著另一個而來——長期不間斷地重演;手帕怎麼買也永遠不夠用——這只是冰山一角;更不用提襪子短少,還有襯衫和所有的東西。最終安東尼發現,要不就他自己來做,要不他就得准備和葛羅麗亞打一場越來越折磨彼此的口水戰。
葛羅麗亞和李將軍
在他們往東的旅途中,兩人在華盛頓停留了兩天四處游蕩,卻帶著些許反感,因為當地刺目而令人厭惡的燈光、有距離感卻不自在、浮華但缺乏真正的壯麗——這是個如面粉團般蒼白而缺乏自覺的城市。次日,兩人做了一個輕率的決定,安排行程到阿靈頓(Arlington)造訪李將軍的故居。
枯燥的公交車上,擠滿了悶熱的人群,深諳葛羅麗亞個性的安東尼,感覺到有股風暴正在她身上形成。當公交車在動物園休息十分鍾時,她的脾氣於是爆發。動物園似乎到處彌漫著猴子的騷臭味。安東尼付之一笑;而葛羅麗亞則希望老天的詛咒應驗在猴子身上,流彈所及,連公交車的乘客都因為他們的大汗淋漓,而一同被貶為猴子之列。
終於,公交車抵達了阿靈頓。在那裡有來自各地的公交車,緊接著兩人遇見一大群女人和小孩,他們走過的地方,就會遺留下一條長長的花生殼尾巴,一直拖到李將軍的大廳,最後全部聚集在他舉行婚禮的房間。在房間的牆上,掛著一個可愛的標志以紅色的字大大寫著“女用洗手間”。受到這最後打擊,葛羅麗亞終於崩潰。
“我覺得這一切真的太恐怖了!”她怒沖沖地說,“居然想到要讓這些人進來這裡!為了鼓勵他們來,還把房子變成觀光區。”
“這個,”安東尼持反對意見,“可是如果不這麼做,房子就會破敗變成廢墟。”
“就算這樣又怎樣!”她主張,一面走向寬敞的柱廊,“你認為這些房子還保存著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風貌嗎?不,它們已經變成一九一四年的產物了。”
“你不希望老東西可以被保存嗎?”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安東尼。當美麗的事物達到某種高度以後,它們就會殞落並消逝無蹤,一當腐敗,就會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出。就如同任何年代都會在我們的心中逐漸遺忘,那些屬於當時的事物也應該被遺忘。在這不可逆的過程中,會有少數如我這樣的心靈,會將它們保存得更久一些。比方以泰瑞鎮的墓園來說,那些花錢保存古跡的人,同時也破壞了它們的原貌。華盛頓·歐文已死,他的作品《睡谷傳奇》(SleepyHollow)也被淡忘;而他的書在後人的批評下,年復一年地腐朽——那麼就讓他的墳墓也一起腐朽吧,它該如此,萬事萬物也該如此。以樣本的方式保存一個時代,和用興奮劑讓一個垂死的人延續生命,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你主張,如果一個時代已經煙消雲散,那當時的房子也應該要一起瓦解是嗎?”
“當然!你衡量濟慈信件的價值,是因為上面的簽名讓它可流傳得久一點嗎?而我純粹只是因為對過去懷抱著愛,我希望這棟房子可以令人回想起它年輕美麗的迷人時刻,我希望樓梯依然能發出咯吱的聲響,就如同當年穿著大蓬裙女人和穿馬靴帶馬刺的男人走在上面一樣,但他們卻把它裝扮成一個金發白膚又濃妝艷抹的六十歲婦人,這個房子看起來這麼繁榮是完全不對的,保留原始的一磚一瓦不動,才是對李將軍最大的敬意。有多少……這些野獸。”——她揮手指著周遭的人群——“從這裡又得到什麼,是目前僅存的歷史、導覽手冊和重建的痕跡嗎?他們當中充其量有多少人會知道,鑒賞是要低聲贊美,走路是要踮著腳尖走,不然萬一房屋有什麼狀況怎麼辦呢?我希望這裡聞得到木蘭花香而不是花生味,我希望我的鞋子踩過的碎石路,就跟李將軍踩過的一樣發出嘎吱的聲響。世上沒有任何美麗是不包含刺痛的,沒有刺痛就不讓人感覺它正在消逝,人們、名字、書本、房子——注定要歸於塵土——都會一死……”
此時一個小男孩出現在他們身旁,滿手拿著香蕉皮,大搖大擺地走過,就在兩人面前,英勇地把香蕉皮用力朝波多馬克河(ThePotomac)的方向丟去。
感傷
在比利時的列日淪陷德軍的同時,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抵達了紐約。回顧六個星期以來發生的點點滴滴,有如奇跡般的幸福。他們對彼此的了解大幅度地增加,就像大多數年輕的新婚夫婦都會經歷的一樣,他們會發現雙方在某些特定想法、會好奇的事物,及精神上的怪癖等都有相同之處;確信對方跟自己本質上是相契合的。
然而,要將兩人的許多對話維持在討論的層次,卻是件相當費力的事。辯論對葛羅麗亞的個性來說是個致命傷。截至目前為止,她所交往的朋友,不是智力層次不如她,就是震懾於她的美貌、也不敢拂逆她意見的男人;因此,當安東尼從她自認為正確無誤、毋庸置疑的定論中挑毛病,很自然地,便激怒了她。
起初,他並沒有認清這個結果,部分源自她所受的“女性”教育,部分則是由於她的美貌,因而傾向於推論是她整體性別上有所局限的緣故。例如,她完全沒有公平的觀念,這讓他抓狂。然而,他也發現,當她真的對某個主題產生興趣,她的頭腦會轉得比他快而不知疲倦。其實他不明白的是,她的目的只是想賣弄學問——也就是某種對秩序和精確的概念,以及視生命為一件拼布藝術,每個部分都有神秘的關聯。然而經過一段時間以後,他終於領悟她的個性中,的確存在著這種很不協調的特質。
在兩人的共通點中最明顯的就是,他們會以近乎變態的方式互相牽動對方的心。在離開科羅拉多的旅館那一天,葛羅麗亞坐在其中一張床上,那時他們正在收拾行李,她突然開始悲泣。
“親愛的……”他的手環抱著她,把她的頭拉過來靠在他的肩膀,“怎麼回事,我的小葛羅麗亞?告訴我。”
“我們就要離開了,”她啜泣,“噢,安東尼,這算是我們第一個住在一起的地方,瞧我們這兩張可愛的小床——在這裡並排——它們將永遠等待我們,而我們卻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她又像往常一樣撕扯著他的心。感傷又再度襲向他,讓他淚眼模糊。
“唔,葛羅麗亞,我們現在正要前往另一個房間,和另外兩張可愛的小床,我們這一輩子都將永遠在一起。”
話語如決堤般湧出,她的聲音低沉而嘶啞。
“但它將不會——就像那兩張床一樣——再回來了。每個我們前往和離開的地方都在改變,某些事失落了——某些事被留下。你根本不可能再經歷同樣的事情,而我曾經完全屬於你,在這裡……”
安東尼激情地將她緊緊擁抱,這一刻他對於她個性中的感傷的深刻洞察,遠超過任何的批評所能及,他只願她能夠盡情地哭泣——這個無所事事的葛羅麗亞,這個放縱自己夢想的葛羅麗亞,她正品嘗著生命的苦澀,這正是青春歲月中最值得紀念之物。
下午稍晚時分,當他去車站購票回來,發現葛羅麗亞睡在其中一張床上,她的手臂蜷曲抱著一個他第一眼認不出是什麼的黑色物體。等他再靠近一點看才發現,原來那是他的一只鞋子,已經不算是新的,也不干淨,然而她被淚水沾濕的臉頰,卻枕在鞋子上,他終於領悟到她所發出的古老而極其高貴的訊息。帶著幾乎是狂喜的心情,安東尼將她喚醒,看著她對他微笑,雖感覺有些羞澀,卻完全理解她獨特而纖細的想象力。
不再去批評這兩件事情的得與失,對安東尼來說,他們倆人似乎因此又更靠近愛情的核心一步。
灰屋
從二十幾歲起,生命真正的驅動力便開始減緩下降,確實,在二十多歲時很多事情就已經決定,到了三十歲,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有意義的,其實都和十年前無所差別。一個三十歲的街頭手風琴演奏者,多多少少已成為一個過氣的人,就只能繼續拉手風琴——一旦他選擇了當手風琴藝人,一切就已被決定!人性的污穢無例外地染指所有自然的、美麗的事物,它們只有在年輕還涉世未深的年紀,才能被體會和掌握。一個光輝燦爛的舞會,被浪漫而快樂的笑聲圍繞,被絲綢和錦緞所裝點,其實正足以顯示它的本質是人為的——噢!那只永恆的造物之手!——原本一出至為悲傷至為神聖的戲,卻充斥著喋喋不休的台詞,拙劣的模仿者揮汗吃力地表演,而角色的類型也受限於懦夫和男性的感傷。
對葛羅麗亞和安東尼來說,新婚的第一年和灰屋讓他們陷入以上狀態,手風琴藝人正逐漸步入他無法逃脫的變形命運。這時她二十三歲,他二十六歲。
起初,灰屋全然出於他們田園牧歌的幻想。當兩人從加州回到安東尼的公寓,才十四天,就覺得難以忍受,為打開的旅行箱、太多訪客和那永遠沒法解決的洗衣袋等所造成的窒息氛圍困住。他們和朋友討論有關自己未來的嚴重問題。當安東尼逐一列舉出兩人未來“該”做什麼,以及“該”住在哪裡時,坐在一旁的迪克和墨瑞會很嚴肅、幾乎是若有所思地表示贊同。
“我想帶葛羅麗亞到國外,”他抱怨,“要不是因為這可恨的戰爭……接下來,我會想要在國內找一個地方,也許離紐約不遠,當然,那裡可以讓我靜下心來寫作……或做任何我決定要做的事。”
葛羅麗亞笑了。
“你們不覺得他很可愛嗎?”她問墨瑞,“任何他決定要做的事!但是假如他去工作,那我要做什麼呢?墨瑞,如果安東尼工作,你會陪我出去玩嗎?”
“至少,我現在還沒有要去工作。”安東尼立刻說。
在他們之間似乎有個模糊的默契,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安東尼會進入令人稱羨的外交界,並被所有的王公大臣艷羨,因為他有個如此美麗出眾的妻子。
“這個,”葛羅麗亞無奈地說,“我很確定我真的不知道。我們一直反復不斷地談,卻沒有任何進展,我們也問了身旁所有朋友的意見,但他們都只按照我們想要的答案回答,我真希望有人可以幫助我們。”
“你們何不走出去——到格林威治或其他地方?”理查德·卡拉美提議。
“我很願意,”葛羅麗亞精神一振,“你想我們可以在那裡找到房子嗎?”
迪克聳肩不置可否,而墨瑞則笑了。
“你們在開我玩笑,”安東尼說,“真是不切實際的家伙!只要一提到某個地方,你們就會希望從我們的口袋裡掏出成堆的相片,展示每個小屋的建築風格的差異。”
“那種房子我才不要呢,”葛羅麗亞哀嚎著,“一個又熱又擠的小屋,隔壁房間還有一大堆嬰兒,而他們的父親則正卷起袖子鋤草——”
“拜托拜托,葛羅麗亞,”墨瑞打斷她,“沒有人想把你關在小屋裡,老天,到底是誰先提到小屋的?不過,除非你們真的付諸行動去尋找,不然還是永遠沒地方住的。”
“去哪裡呢?你說要‘真的付諸行動去尋找’,但是去哪找呢?”
墨瑞揮舞著他像動物的手掌指著可能的地方表示敬意。
“哪裡都可以去,在這個國家裡,有這麼多地方可去。”
“還真謝謝你了。”
“看這裡!”理查德·卡拉美得意洋洋地轉著他的黃色眼瞳,“你們的問題就在於兩個都是雜亂無章的人,你們對紐約州有任何認識嗎?安東尼,你閉嘴,我在跟葛羅麗亞說話。”
“嗯,”終於她坦承,“我曾去過波特卻斯特(Portchester)和康乃迪克(Connecticut)附近,參加過兩三次的家庭派對——不過,當然它們都不在紐約州境內,對嗎?我想墨利斯鎮(Morristown)也不是。”她慵懶地說畢,完全文不對題。
所有的人都爆笑出來。
“我的天啊!”迪克大叫,“什麼叫‘我想墨利斯鎮也不是!’別鬧了,葛羅麗亞,我還聖塔芭芭拉也不是。現在,你聽著,首先,除非你們手上有用不完的錢,不然就不用去考慮紐波特(Newport)、南漢普頓(Southhampton)或塔克錫多(Tuxedo)那裡的房子。那些地方對你們來說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們都嚴肅地點頭同意。
“再來,就我個人的意見,我非常討厭新澤西州。那麼,當然就得考慮紐約以北過了塔克錫多再往上的地方。”
“那邊太冷了,”葛羅麗亞簡短地說,“我坐車去過那裡一次。”
“呃,就我看來,在紐約和格林威治中間有不少城鎮,例如黑麥鎮(Rye),在那裡你們可能找到一棟可愛的灰屋——”
葛羅麗亞聽到這裡,又興奮起來。這是在他們回到東部以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對,就是這個!”她歡呼,“對,就是這個!就是它;一棟可愛的灰屋,外觀帶著一點白,還有許多咖啡和金色的沼澤楓樹,就像畫廊裡典型的十月風景照片。在哪裡可以找到這樣房子呢?”
“很遺憾,我的名單上並沒有列入這樣一棟被沼澤楓樹圍繞的可愛灰房子——但我會試著去發現。同時,你們要做的是拿出一張紙,寫下七個較有可能的城鎮,在這個星期內一天去看一個鎮。”
“噢,拜托!”葛羅麗亞馬上反對,喪失興趣,“何不就你去幫我們看?我最痛恨坐火車了。”
“那麼,就租一輛車,還有……”
葛羅麗亞開始打呵欠。
“我累了,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我覺得大家就只是一直在談要搬到哪裡住。”
“我聰明敏銳的妻子已經厭倦思考了,”安東尼嘲諷地說,“她該需要吃一份番茄三明治,來刺激疲憊的神經。走吧,我們去喝杯茶。”
按照那段對話所得出的結論,他們接受迪克的建議,兩天後便出發到黑麥鎮,跟著一個讓他們覺得煩躁的房地產經紀人到處游走,像是在森林裡迷路的嬰兒。經紀人向他們介紹月租一百元的房子,跟隔壁同樣是月租一百元的房子緊密相鄰;另外他們也看了獨棟卻偏遠的房子,兩人心下都相當不喜歡,但仍軟弱地順從經紀人的意思行事,跟著“看看那個爐子——是很不錯的牌子!”轉一轉松脫的門栓,拍拍牆壁,以證明房子不會立刻倒塌,縱使它的種種強烈給人這樣的印象。他們從窗戶往內注視裡面的裝潢,看著所謂的“商業式”風格,是木頭板凳和硬梆梆的沙發椅,或所謂的“家庭式”,裝飾著過時的夏季古董——交叉的網球拍、不夠大氣的沙發和悲傷的吉布森雞尾酒女郎(Gibsongirls)。帶著些許罪惡感,他們還是看了一些真正的好房子,獨棟、高貴、清冷——但月租要價三百元。離開黑麥鎮之際,他們真的打從心裡謝謝一路相陪的那位經紀人。
回紐約的火車相當擁擠,在他們座位後有一個呼吸異常濁重的拉丁人,很明顯他應該剛剛才以大蒜裹腹。可想而知他們抵達家門的心情有多麼感激,幾乎要歇斯底裡了,葛羅麗亞立刻沖進那無可挑剔的浴室,洗了個熱水澡。至此,有關他們未來的居住問題,兩人的處理還不到一星期便無疾而終。
終於這個事件以預料之外的浪漫方式得到了解決。一天下午,安東尼沖進客廳發布“好消息”。
“我找到了,”他大喊大叫像是抓到了一只老鼠,“快點,我們要上車了。”
“別鬧了!難道你嫌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給我一分鍾的時間解釋,可以嗎?我們把大東西留給迪克處理,現在‘只要’先簡單收拾一兩個箱子放到車上,那是我將來要買下來的——如果住在鄉間,無論如何要有一輛當作代步工具——然後就‘只要’往新港方向出發。你知道,離開了紐約的通勤范圍,房租就會比較便宜,一旦我們找到理想中的房子,就‘只要’安頓下來就行了。”
在安東尼連續引用“只要”好幾次後,他終於點燃葛羅麗亞沉睡已久的熱情。他在房間裡昂首闊步極力吹噓的樣子,激起兩人充滿行動熱情和無法抗拒的效率。“明天我們就去把車子買下來。”
生命,借助於無限的想象力而躍動,看著他們在一個星期後再度啟程,開著一輛廉價卻簇新閃閃發亮的敞篷小車;看著他們穿過混亂的布隆克斯區,再行經都市近郊充滿藍綠廢棄物和低層勞動的黑暗地帶。他們在十一點離開紐約,輕快地度過一個炎熱而興奮的中午,那時大約走到佩勒姆。
“這裡不能算是城鎮,”葛羅麗亞語帶諷刺地說,“這裡只能算是城市街區延伸的廢棄土地。我可以想象,這裡的男人,胡須上應該都會沾著咖啡的污漬,因為早晨得趕著出門。”
“然後在通勤的火車上玩匹納可(Pinochle)打發時間。”
“什麼是匹納可?”
“不要這麼追根究底,這我怎麼會知道?不過這個名詞聽起來就像是他們會玩的游戲。”
“這個字我很喜歡。它的發音聽起來,有點類似伸展關節發出的喀啦聲什麼的……車讓我開。”
安東尼狐疑地看著她。
“你發誓你是個好駕駛?”
“我十四歲就開始開車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車停靠在路邊,兩人交換座位。然後在一陣嚇人的金屬噪音中,車子開始發動,葛羅麗亞還加入她的笑聲當作伴奏,這讓安東尼覺得相當不安,而且可能是開車的車品裡最糟的一種。
“我們出發嘍!”她歡呼,“嗚哇哇!”
當車子突然往前躍進,他們的頭不自主地往後仰,就好像懸絲傀儡由一根看不見的線所牽動。他們驚險地繞過一輛靜止的牛奶車,讓駕駛從駕駛座上站起來在他們車後抗議。根據古老的道路傳統,安東尼也不客氣地回嘴,用一些簡短的格言批評牛奶運送業的粗野。然而,他想起什麼似的中斷評論,轉向葛羅麗亞,越發相信自己把車的控制權讓出來,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開車的方式有許多怪癖和無可救藥的粗心大意。
“我現在想起來了!”他緊張地警告她,“賣車的人說,我們在開到五千裡前,時速不能超過二十裡。”
她飛快點點頭,但卻很明顯地想要盡可能快一點沖破裡程的下限,因此逐漸在加快速度。過了一會,安東尼又再度干預。
“看到那個標志了嗎?你想讓我們被警察攔下來嗎?”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葛羅麗亞惱怒地吼叫,“你總是喜歡大驚小怪!”
“因為我不想被抓。”
“有誰要抓你啊?你這麼守規矩——就像你昨天晚上堅持要我吃咳嗽藥一樣。”
“那是為了你自己好。”
“哈!我好像是跟個媽在一起。”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
一個執勤的警察突然出現在視線范圍,他們快速通過他。
“看到沒?”安東尼問。
“你真的要把我搞瘋了!他又沒有要來抓我們,不是嗎?”
“等到他采取行動,一切就太晚了。”安東尼成功地反擊。
她的回答是諷刺的,幾近受傷的。
“這有什麼,反正這個老東西也跑不到時速三十五的。”
“它不老。”
“它只是精神不老。”
那天下午,這輛車加入洗衣袋和葛羅麗亞的胃口,成為他們爭論的三大項目。他警告她留心經過鐵軌;他提醒她有其他車輛接近;最後,在行經拉奇蒙特和黑麥鎮之間,他堅持要換人駕駛,感覺受到侮辱而氣憤的葛羅麗亞坐在駕駛座旁,沉默不語。
然而,也就是因為她惱怒的沉默,才讓灰屋從抽象的夢想得以在現實成形。就在過了黑麥鎮不遠,他沮喪地投降再度交出駕駛權。他無聲地哀求她,而葛羅麗亞因為心情好轉,答應他會更小心開車。然而,因為前方有一輛粗魯的街車一直毫無感覺地擋住他們的路,葛羅麗亞於是從主道路閃避到支線——接下來的下午,她就再也無法找到回波士特路(PostRoad)的途徑。當這條路走到寇斯寇柏鎮五裡左右,街景已經完全沒有波士特路的樣子,路面變成碎石路,接著變得泥濘——此外,路徑變窄了,兩旁被楓樹圍繞,樹葉篩過西沉的陽光,在長長的草地上進行一場沒有止盡的光影實驗。
“我們迷路了。”安東尼抱怨。
“有路標了!”
“馬利塔——五裡。馬利塔是哪裡?”
“從來沒聽過,不過我們還是繼續走下去,這裡沒辦法回轉,或許下去會有地方繞回波士特路。”
越走下去,車痕就越深,路面還有石頭浮現,迎面而來三間農捨,又被拋在車後,前方出現一個城鎮,陰暗模糊的屋頂成群圍繞著一個白色高聳的尖塔。
而葛羅麗亞則在兩條叉路前遲疑,因為太晚做決定,而撞上消防栓,車子的變速器猛然脫落解體。
當馬利塔的房地產業者帶他們參觀灰屋時,天色已經暗了。他們碰巧在村子西邊發現它,靜靜矗立在暖藍色如斗篷的天空下,以星星為紐扣。這棟房子年代久遠,當養貓的女人或許仍被視為女巫之時,當保羅·瑞維爾在波士頓預科學校采取錯誤的強硬手段,發起商業人士抗議之時,當祖先光榮地成群棄守華盛頓之時,灰屋就已存在。因為當時房子建築在脆弱的地基上,因此曾經過數度翻修,新近還粉刷過,增建了廚房和屋側的陽台——不過,由於某個快活的傻瓜在廚房加蓋了紅錫鐵屋頂,因此仍遺留了相當明顯的殖民風格。
“你們怎麼會來馬利塔呢?”房地產經紀人問,一面介紹四個寬敞而通風的臥室。剛開始他還誤以為兩人是表兄妹關系。
“我們車子故障了,”葛羅麗亞解釋,“我撞到一個消防栓,然後我們自己把車推到汽車修理廠,在那裡看到你們的標志。”
經紀人點點頭,無法理解這種自發性的巧合。對他而言,有些事沒有經過幾個月的時間考慮就做決定,是有點不太道德的。
當晚他們就簽了租約,坐著經紀人的車,開心地回到那昏睡而看似快要倒塌的馬利塔旅館,它是一個鄉間酒店,因為實在太過破爛,以至於根本沒有機會營造因放浪不道德而產生的歡愉。直到深夜,兩人都還興奮得無法入睡,在床上計劃將來要做的事。安東尼要以驚人的步調繼續做他的歷史研究,來討他憤世嫉俗的祖父歡心……等到車子修好,他們可以盡情在這鄉間探索,加入離此最近“真正高級的”俱樂部,然後當安東尼寫作的時候,葛羅麗亞就可以在那裡打打“高爾夫”或做點“其他消遣”。當然,這是安東尼的想法——葛羅麗亞確定自己想要的是閱讀、做夢,和享受由某個內地來如天使般的女僕所准備的西紅柿三明治和檸檬水。當安東尼寫作的休息時間,他會過來親吻慵懶躺在吊床上的她——吊床,哇!新生的夢想正以想象的節奏譜寫旋律,伴隨著流動的風,陽光在盛開的麥田追逐著光影的波瀾起伏,或塵土飛揚的路面被夏日沉靜的雨水淋濕,產生斑駁而深淺不一的顏色……
還有訪客——在這一點上兩人爭論很久,他們都試圖表現超乎平常的成熟和遠見。安東尼主張至少隔兩星期就要有客人來訪“以作為一種調劑”,於此引發了一場牽扯不清而極端感傷的對話,討論到是否安東尼認為葛羅麗亞改變得還不夠多,雖然安東尼一再保證他不這麼想,但她仍一味地不信任他……最終,對話又落入永恆的單音:“什麼時候?噢,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要做?”
“這個,我們可以養一只狗。”安東尼提議。
“我不要狗,我想要一只小貓。”她如數家珍般熱切地回顧自己以前養貓的歷史、習慣和品味,安東尼推想,這只貓的個性必定很糟,既沒有個人魅力,也不具備一顆忠實的心。
接著他們便睡了,在黎明前一小時醒來,用惺忪的睡眼,看著灰屋閃耀著幽暗的微光。
葛羅麗亞的靈魂
那年秋天,灰屋迎接他們的到來,由於兩人被一時的感傷沖昏頭,而錯估了屋齡的老邁。盡管,生活裡洗衣袋的問題、葛羅麗亞的飲食習慣、安東尼的猶豫不決和他妄想的“焦慮”問題都繼續存在,然而,期間也有不少出乎意料的靜好時光。他們會親密地坐在陽台上,等待月光依序照耀銀色的農田、跳躍過濃密的樹林,而後在他們的腳上翻騰著閃亮的波紋。在這樣的一個月夜裡,葛羅麗亞的臉色泛著記憶裡的蒼白,只要少許的努力,兩人便能避開習慣所造成的隔閡,在對方身上重新發現那已失落的六月曾有過的愛情濃度。
一天晚上,她的頭枕在他的心上,手上的煙發出丁點大的火光,余煙裊裊穿過籠罩在床上的黑暗,她第一次片段性地談起那些曾短暫為她的美貌著迷的男人們。
“你曾經想起他們嗎?”他問她。
“偶爾會——當有什麼事情發生,剛好讓我回想起某個特定的人。”
“你會想起什麼——他們的吻?”
“各種事情都有……男人跟女人很不一樣。”
“哪方面不一樣?”
“嗯,全部吧——很難用言語說的清楚。有些在這個或那個領域已經享有穩定成就的男人,他們在面對我的時候,會表現出驚人的不一致。粗暴的男人會變得溫柔,粗心大意的男人表現出令人訝異的忠實和可愛,而通常正直高尚的男人什麼態度都有,就是沒有正直和高尚。”
“例如?”
“這個,比如說有個從康乃爾來的男孩,名字叫做波西·沃寇特,他在大學裡被當成英雄,是個優秀的運動員,還曾在一場火災或類似的災難救出許多人。然而,我很快就發現他在某個危險地方完全是個無知的笨蛋。”
“哪方面?”
“他似乎還存有一種幾近天真無知的觀念,認為一定有一個女人‘生來就注定要當他的妻子’,從以前我就碰過好多次有這種觀念的人,每次都讓我憤怒。他理想中的女孩,是那種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做接吻,喜歡裁縫和戀家,全心全意為丈夫而活的人。我可以跟你賭我的帽子,假如他真的娶到一個白癡,整天坐在家裡笨到跟他在一起,那他准會把她撇在一邊,再找個跑得比較快的女人。”
“我為他的妻子感到悲哀。”
“我不會。你想想,是什麼樣的笨女人,才會笨到沒有了解這一點就嫁給他。他所有對於女人的尊崇和敬意,都不會給她帶來任何的刺激與快樂。往好的方面說,他擁有如中世紀的騎士精神一般深沉的情感。”
“他又是怎麼對你的?”
“這正是我接著要說的。正如我以前告訴你的——我跟你提過嗎?——他長得一表人才:大而誠實的棕色眼睛,從他的微笑,可以保證他的心也如純金一般真誠可靠,那時因為我還少不更事,以為他有所顧忌,因此在某個夜裡,當我們結束熱泉的一個農場舞會,四處開車兜風時,我狂熱地吻了他,我記得那一個星期美妙而令人難忘——繁茂的樹林有如綠色的肥皂泡般,遍布滿山滿谷,霧氣從林間升起,十月的清晨如營火般照亮棕色的山頭……”
“你那位充滿理想的朋友,對你的舉動有什麼反應?”安東尼打斷她。
“當他吻我的時候,似乎也開始思考,也許該對自己的理想有所放寬,也就是我並不需要被‘尊敬’,就像他原先想象中對他的夢中情人貝翠斯·費爾費克斯(BeatriceFairfax)一樣。”
“他怎麼做?”
“也沒做什麼。他才剛要開始時,我就把他推下十六尺高的堤防。”
“你讓他受傷了?”安東尼大笑問。
“他摔斷手臂,扭傷膝蓋。他把這件事在熱泉大肆宣揚,等他的手傷好了,有個喜歡我,名字叫巴爾利的男人找他單挑,又把他的手打斷了。噢,後來的發展真是一團混亂。他威脅要告巴爾利,而巴爾利——他來自喬治亞州——被人目擊在鎮上買槍,不過在此之前,我已經被媽媽強拉回家,完全不顧我的意願,所以我再也沒機會知道到底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即使我曾在凡德彼特飯店(Vanderbilt)的大廳曾看過巴爾利一次。”
安東尼笑得樂不可支。
“真是了不起!我以為自己會因為你跟那麼多男人接過吻而生氣,可是,我卻沒有。”
為此她從床上坐起來。
“接吻是真的很有趣,但我很確定,那些吻並沒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印記——我的意思是指,亂交的污點——即使曾有個男人非常嚴肅地告訴我,他只要一想到我是個公共酒杯,就恨得咬牙切齒。”
“他膽子真大。”
“我就只是笑笑,告訴他要把我想成是一個愛的酒杯,在眾人手中傳遞,但完全無損於我的價值。”
“說也奇怪,我完全不在意——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如果你的所做所為不僅止於接吻,當然,我就會在乎。不過我相信,你是完全對嫉妒免疫的,除非是虛榮心受創。為什麼你不在乎我過去做過什麼?難道你不會比較喜歡一個完全純真而沒有紀錄的我?”
“這完全視我對你的印象而定。我會跟人接吻,原因不外乎這個男人長得很好看,或月色很美,或甚至我覺得自己有些朦朧的感傷和心情低落等。而這就是全部了——它們對我一點影響也沒有。然而,你卻都會記得,而且讓回憶成為你的噩夢,困擾著你。”
“你從來沒有像吻我一樣去吻另一個男人嗎?”
“沒有,”她坦率地回答,“就像我告訴過你的,男人會企圖嘗試——噢,很多事情。任何美麗的女孩都應該有過類似的經驗……你知道,”她繼續說,“我一點也不在意過去你跟多少女人交往過,只要你們的關系停留在肉體滿足的層次,然而,如果你曾經和另一個女人長時間住在一起,甚至曾興起要和某個女孩結婚的念頭,我就不認為自己可以忍受。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兩者是相當不同的。你會記住所有親密的小細節——這些會扼殺了新鮮感,那是愛情中最珍貴的部分。”
一陣激情湧出,他把她拉到身邊躺在枕頭上。
“噢,我最愛的人,”他輕聲呼喚,“我仿佛什麼事都可以忘記,只記得你的吻。”
葛羅麗亞以非常柔和的聲音說:
“安東尼,我好像聽到有人在說她口渴了?”
安東尼突然大笑起來,帶著順從和愉快的表情下了床。
“我的水裡只要再多加一小塊冰塊,”她追加,“你會不會覺得麻煩?”
不管何時她要求別人幫忙,總會在句子裡加入形容詞“小”——讓這個忙聽起來不那麼麻煩,但安東尼聽了又再度笑起來——不管她要的是一小塊或一大塊,他都必須下樓一趟到廚房去……她的聲音又穿過大廳尾隨而至:“還有一小片餅干,上面再抹一點橘子醬……”
“唉,不妙了!”安東尼充滿激情地贊歎,“她真的很棒,這個女孩!真有一套!”
“當我們有了小孩,”有一天她說——小孩他們已經決定好,是結婚三年以後的事——“我希望他長得像你。”
“除了腿以外。”他戲謔地若有所指。
“對,沒錯,腿例外,他的腿要像我,不過剩下的全部都可以像你。”
“我的鼻子?”
葛羅麗亞有些躊躇。
“噢,或許鼻子也可以像我,但眼睛絕對要像你——再加上我的嘴,還有我的臉型吧,我想;如果他的頭發也像我,應該會很可愛。”
“我親愛的葛羅麗亞,整個嬰兒都被你占據了。”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她愉快地表示歉意。
“至少讓他有我的脖子,”他極力主張,對鏡嚴肅地審視自己。“你經常說你喜歡我的脖子,因為我的喉結不明顯,還有,因為你自己的脖子太短了。”
“不,才不呢!”她氣憤不平地大喊,把鏡子轉過來,“它長得剛剛好,我不相信自己看過比它更好的脖子。”
“它太短了。”他戲謔地重申。
“短?”她的語氣表現出激烈的質疑。“短?我看你是瘋了吧!”她把脖子拉長,好像要說服自己它可以像爬蟲類一樣彎曲。“你說這是短脖子?”
“它是我所見過最短的脖子。”
在這幾個星期來,淚水第一次從葛羅麗亞的眼睛湧出,她看著他的表情裡有一種真實的痛苦。
“噢,安東尼——”
“我的女王,葛羅麗亞!”他困惑地走近她,用手握住她的手肘。“你不要哭,拜托!你不知道我是開玩笑的嗎?葛羅麗亞,看著我!別哭了,親愛的,你的脖子是我所見過最長的,我是說真的。”
她破涕為笑,但表情仍是扭曲的。
“嗯……你不需要這麼說,我們再談談嬰……嬰兒。”
安東尼在地上踱步開講,仿佛在為一場辯論做暖身。
“簡單地說,我們可以生兩個小孩,兩個有區別而符合邏輯的小孩,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其中一個集合了我們兩個最好的特質,你的身體,我的眼睛,我的頭腦,你的智慧——另一個則是集我們的缺點於大成——我的身體,你的壞脾氣和我的優柔寡斷。”
“我喜歡第二個小孩。”她說。
“我真正希望的是,”安東尼接著說,“你可以生兩次三胞胎,兩組相差一歲,然後我可以對這六個男孩進行實驗……”
“我真可憐!”她插嘴。
“……我會把每一個送到不同的國家,接受完全不同系統的教育,然後當滿二十三歲時,我會把他們叫回來聚在一起,看看他們長得像誰。”
“讓他們的脖子全部都長得像我。”葛羅麗亞建議。
尾聲
汽車終於修好,它卻成為他們之間無止盡激烈爭執的導火線。誰來開?葛羅麗亞該開多快?這兩個問題和接下來一貫的相互指責耗盡他們的生命。兩人開車到波士特路沿線的鄉鎮,黑麥鎮、波特卻斯特和格林威治,去拜訪許多朋友,幾乎大部分是葛羅麗亞的朋友,她們全體似乎都處於生育兒女的不同階段,除卻這一點,她們其他的生活面也讓葛羅麗亞感到相當乏味而焦躁不安。每回拜訪不到一個小時,她就會開始煩躁地咬指甲,然後便容易把怒氣發洩在安東尼身上。
“我真受不了女人,”她帶著些微的怒意呼喊,“到底你還能跟她們聊什麼——除了叫‘女士,女士’之外?本來我對嬰兒滿懷熱情,但在看過成打的嬰兒以後,我幾乎悶得想吐。而且如果他們的丈夫依然保有魅力,每個女孩的反應都不例外地開始嫉妒和懷疑,但如果丈夫也變得平凡,則開始嫌棄他而覺得生活乏味。”
“難道你從來就不想去拜訪任何女人嗎?”
“我也不知道,她們在我看來從未干淨過——從未——從未,只有少數一些人例外。康斯坦絲·蕭——你知道,馬利安太太,上星期二來看過我們——幾乎是唯一的一個。她個子很高,外表不俗又高貴。”
“我不喜歡有人長那麼高。”
雖然他們在不同的鄉村俱樂部參加過幾次晚宴舞會,最後仍決定因為秋天即將結束,天氣已不適合他們“外出”做任何活動,即使他們有這個意願。他痛恨高爾夫;葛羅麗亞也沒有特別喜歡,雖然她很能夠從一些大學生對她的熱情邀請中得到一夜狂歡的樂趣,對於安東尼以她的美貌為傲也感到高興,然而她也察覺到,當晚的女主人,格蘭比太太,顯然對安東尼一起來湊熱鬧的同學亞力克·格蘭比感到相當不安。後來格蘭比夫婦沒有再打過電話,雖然葛羅麗亞表面上一笑置之,但心裡著實生了不小的氣。
“你看,”她向安東尼解釋,“如果我是單身,她就沒必要為我的敗德擔這個心——在她一手自導自演的電影裡,她可能視我為吸血鬼。但重點是,要安撫這類人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卻是我完全沒有意願去做的……那些猛盯著我看的可愛大一小男生,還有那些愚蠢的恭維!不,我已經長大了,安東尼!”
馬利塔鎮本身也鮮少提供社交活動。有一半的農場地主組成了一個協會,但參加的人都是老古董,他們是一群遲鈍的、頭發花白的粗人,坐在豪華轎車的後座到車站去,不論到哪裡,他們身旁有時則有妻子隨行,她們也是一樣的老古董,但體積則比丈夫大了兩倍。小鎮的鎮民是屬於特別令人不感興趣的類型——未婚女性是其中最大的主流族群——她們的活動范圍僅限於學校的節慶,而靈魂則像鎮上三座教堂禁止進入的白色建築般嚴峻無趣。唯一與兩人有密切接觸的居民,是那個有寬臀部、厚實肩膀的瑞典女孩,她每天來幫他們做家事。她既沉默,做事又有效率,而當葛羅麗亞發現女孩在廚房桌上把頭埋在臂彎裡哭得很凶之後,逐漸產生對她不尋常的恐懼,而不再抱怨她准備的食物。由於女孩不可告人而壓抑的悲傷,她因此可以繼續留下來工作。
葛羅麗亞對於預兆的迷信和她不時迸發的超自然主義信仰,對安東尼來說是個驚奇的發現。除了因為早年與她的比非教母親相處,耳濡目染了某些情結以外,和遺傳了她個性上的過分敏感,讓葛羅麗亞容易受到各種心理暗示的影響,她並非容易被人們隱藏的動機所騙,而是傾向於相信任何異常現象的發生,都是由埋在地底的人蠢動不安所造成。在風大的夜晚,他們這棟老房子發出的嘎吱聲不絕於耳,安東尼想象是有夜賊帶著左輪手槍試圖闖入,而對葛羅麗亞而言,則是死去那一代邪惡而喧鬧的靈氣所致,他們正在為過往的遺憾和失落的家庭的愛進行贖罪。有一天晚上,由於樓下傳來兩聲巨響,安東尼強忍恐懼前去巡視卻一無所獲,於是兩人幾乎到黎明前都不敢入睡,以世界歷史的考題相互與對方問答。
十月,慕瑞兒到他們家停留了兩星期。葛羅麗亞打長途電話給她,而這位肯恩小姐則用一貫招牌的唱歌音調“好————的,我到了會按門鈴的!”結束對話。後來,她便帶了一大堆流行歌登門拜訪。
“住在鄉下,你該有個留聲機,”她說,“一個小小的維克牌(Vic)就可以了——不會很貴的。然後不論什麼時候你覺得寂寞,只要輕輕一放,卡羅素(Caruso)或愛爾·喬森(AlJolson)馬上就到你家。”
慕瑞兒老是讓安東尼心煩意亂,如跟他說“他是她見過第一個聰明人,她已經厭倦那些膚淺的人”。他很納悶有誰會為這種女人墜入情網,但他假設要是碰上男人深情的凝視,即使是她,應該也會有溫柔和許諾之時。
而葛羅麗亞,在狂熱地炫耀過她對安東尼的愛之後,反因注意力移轉,呈現一種滿足的狀態。
之後來訪的是饒舌的理查德·卡拉美,對葛羅麗亞而言,那是個痛苦的文學周。等她在樓上以孩子氣的睡姿入睡後,他和安東尼長談他的自我剖析。
“整件事都變得很可笑,有關於我的成功和所有的一切,”迪克說,“就在我的小說出版之前,我努力要把一些短篇故事賣出去,卻一直沒有成功。然後,就在我的書暢銷之後,我重新改寫其中的三篇,馬上就被以前拒絕我的一家雜志社采用了。從以前開始我就寫了很多;直到這個冬天,出版社才因為我的書而願意花錢買它們。”
“不要把勝利和得寵冠上等號。”
“你的意思是,我寫的是垃圾?”他思索,“假如你的意思是說,我故意在每篇文章裡灌水的話,其實我並沒有。但我也不能預設自己是否每次都不草率。我確實寫得比以前快,也似乎不像以前一樣想得比較深比較多。也許是因為我喪失跟人對話的機會,現在你結婚了,而墨瑞則去了費城。我失去了以前的沖勁和企圖心。這就是太早出名的後果。”
“你不擔心嗎?”
“擔心得要發瘋了。我得了一種病,將它稱之為造句狂熱症,我想症狀就像公羊熱(buck-fever)一樣——當我企圖強迫自己時,那種強烈的文學上的自覺便會出現。然而最糟的時候,不是當我想我再也寫不出東西,而是我開始質疑到底我的作品是否具有任何價值——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否只不過是個被贊美的文學小丑。”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安東尼說,他以前自以為是的傲慢態度又再度出現,“我很怕你因為作品受歡迎就變成了一個笨蛋。看看你那刊出的什麼狗屁不通的對談……”
迪克十分痛苦地打斷他。
“好朋友!別提了。寫的人是個年輕女孩——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孩。她一直說我的作品‘很有力’,而我有點被沖昏頭,於是發表了許多奇怪的宣言。雖然其中有一些是還算不錯的,你覺得呢?”
“噢,當然。例如講到有智慧的作家是為了與他同一代的年輕人而寫作的片段,還有下一段的評論,和未來的導師等等。”
“對,你說的大部分我都相信,”理查德·卡拉美同意,臉上散發朦朧的光彩,“它唯一的錯誤,就是被公開發表。”
十一月的時候,他們搬回安東尼的公寓,以此為據點,他們去觀戰耶魯對哈佛和哈佛對普林斯頓的足球賽,去到聖·尼可拉斯(St.Nicholas)的滑冰場,也看遍了所有的戲劇演出,和玩遍所有的娛樂——舉凡小型、固定舉行的舞會,到少數幾家望族的盛大宴會,那是葛羅麗亞的最愛。屆時可以看到許多臉上撲了粉、戴假發的奉承者,簇擁在醉心英國事物的貴族身旁,由體型高大的管家在前開路。兩人計劃在第一年間到國外去,或至少等戰爭結束以後。安東尼以介紹他列舉的書單方式,完成一篇十二世紀卻斯特頓的論文,而葛羅麗亞則對於俄國的貂皮大衣做了延伸研究——事實上,這個冬天過得相當舒適,直到比非教的造物主突然在十二月中決定,吉爾伯特太太的靈魂在現有肉體裡的時間已經結束了,於是,安東尼帶著傷心欲絕而瀕臨崩潰的葛羅麗亞回到堪薩斯,以人類的方式向死者致上悲痛之意。
而吉爾伯特先生,在他生命裡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變成了真正悲慘的人。那個經年累月被他傷害、等待他使喚的女人,那個扮演他心靈信眾的女人,卻諷刺地先棄他而去——就在他也快要無法支持她的時候。他再也不能控制一個人的靈魂,讓她無聊讓她胡說八道,再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