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缸,似鬼窟,水轉淤翻枯葉烏。
園作牢,塘為砧,一旋暗流鎖移塋。
無風也能作大浪,不做廢人運籌局。
我辨潛龍為御駕,睚眥頷下取珠還。
第十五道刀鋒,閃著瘆人的白光,正對著魯聯的眼角處撲閃而來。刀人這一刀是沒有徵兆的,是完全不按使刀規矩的,出刀的地方是魯聯想都不敢想的。
這一刀鋒竟然是從刀人的口中而出。是的,第十五把刀竟然藏在刀人的嘴巴裡。
刀鋒直逼眼角,眼光只能在刀光中顯示出怯弱、退縮。魯聯抬頭後仰,既然不能阻止刀人的腦袋後轉,既然不能阻止刀鋒的斬切,那就只好躲。
刀人是不會只滿意於魯聯的腦袋躲閃開,他也不會滿意於魯聯的身體躲讓開,他需要的是在剎那間取命,要不然他的局面就太難堪了。必殺的一招使出,反倒被垂死掙扎的對手纏在了身上。現在被逼使出第十五道刀鋒,如果再不奏效,他不止是沒面子的問題,恐怕以後的日子都會變得很難過了。
刀鋒在魯聯的臉上停留了下來,因為魯聯不願意從刀人的背上跳下來,這樣的話,他就只好用自己的臉去阻擋對手的刀了。
其實這樣做魯聯想得很清楚,他要是從背上下來,不要說已經是兩面合擊的局勢,單單就是此時已經十分惱怒的刀人,就會不顧一切地要了自己的命。所以在腦袋已經到了讓無可讓的地步時,他索性將自己的臉迎了上去。
魯聯的最大優點就是會掌握時機。此時刀人的頭差不多扭轉倒了極限,刀人的頭也差不多探伸到了極限。這樣的角度位置,就類似強弩之末了,刀人出刀的速度不會十分迅捷,出刀的力度也不會十分強勁,再加上他出刀的同時要推開魯聯從後面抵住自己後腦勺的腦袋,這也大大阻礙了切斬的速度和能量。
但是這位置角度也是魯聯無法避讓的,鋒利如同紙片的刀刃可以夠到他的脖子,可以毫無阻礙地輕輕切過他的脖子。於是,魯聯只好不避反進,利用這速度和力量不是太大的位置,一口咬住了那鋒利的刀鋒。
鮮血從魯聯的嘴中湧出,滴滴答答地濺滿他的胸前和刀人的後背。刀鋒還是割破了魯聯的嘴角和舌頭,命卻依舊還是魯聯自己的。
鋒利的刀雖然讓鮮血如同湧出,但讓人感覺不到多少的疼痛,這就讓無數次浴血的魯聯還保持著清醒,眩目的鮮血是不會讓他產生絲毫慌亂的。
魯聯的一副鋼牙將刀鋒咬得緊緊的,刀人無法收刀再殺。他腦袋扭轉的角度差不多到了極點,是個無法使出大力的角度。魯聯雖然咬的是刀刃,但他腦袋的角度可以利用頸背一起用力。
魯聯不能松,這一鬆他就沒有第二次機會咬住刀鋒了,那就又是一個必死之局。刀人也不敢鬆口,他知道刀要到了魯聯的口中,趴在他背上的魯聯同樣可以給他致命一擊。
局勢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刀人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他開始認識到一個事實,面前這個快被殺死的人,其實是個很難殺死的人。他也認識到自己貪功是個極其錯誤的想法,他現在的局勢必須依靠合擊的同伴。
刀人是聰明,他轉過自己的身體,將魯聯的後背再次暴露在自己同伴的面前。刀人也是愚蠢的,他轉過身體後,就急切地朝後退步,想將魯聯盡快送到同伴的面前。
刀人能想到的,魯聯這個老江湖肯定也能想到,刀人後退了才一步,魯聯就已經放下反夾在刀人腰部的雙腿,一起往後退走。退走的速度由於多出了兩條腿而變得迅疾,在加上刀人背上一直掛著魯聯的體重,這一退幾乎變成了兩人後傾跌倒。
高大的人坎剛才被面前這兩人怪異的格鬥場面驚呆了,他一時搞不清楚自己應該怎樣才能幫助到自己的同伴。一直到兩人纏裹在一起朝著他跌撞過來,他依舊沒反應過來。
其實高大的人坎也有他的道理,他不敢用手中的刀砍下或刺出,纏裹在一起的兩人只要稍稍有點變動,就會誤傷到自己人。他也不敢對魯聯一拳或一掌,那兩人咬著一把刀鋒,一震之下同樣有可能是兩敗俱傷。
就在高大人坎打了這麼一個磕愣時,兩人已經跌撞到他的面前,他用左手抓住魯聯的左肩胛,不知是推好還是拉好,只能一起往後快速後退。
高大的人坎撞在了荷葉缸上,魯聯的後背撞在他的胸前,撞擊一點也不重,因為高大人坎的左手撐住了他的身體。刀人的後背撞在魯聯的胸口,也不重,因為一道刀鋒在兩人的口中,誰都不敢用力,誰都在極力控制自己腳步下的跌撞。
魯聯感覺到疼痛,穿透骨髓的疼痛。高大人坎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解決魯聯,所以只好將全身力量都集中到左手上面,就好像溺水的人撈住一件東西就死命抓緊,他搭住對手身體的一部分也死命用勁兒。於是魯聯就感覺肩胛骨像被捏碎了一樣。如果不是嘴裡咬著刀刃,他肯定會慘叫出來。
魯聯無法對付背後的人坎,他只能下意識往後戳出兩腳。這兩腳,人坎是面帶微笑躲過的。戳腳踢不中人坎,就只能踢在荷葉缸上,大大的荷葉缸被踢震得嗡嗡直響,缸裡的水紋被踢得打起了旋兒。
荷葉缸裡的水其實不多,因為裡面有好大一部分都是淤泥,用來種荷花的淤泥。但那不多的水竟然打起了旋兒來,而且那旋兒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泥水的旋兒、淤泥的旋兒。這景象好多人都見到了,只要是在這園子裡高處埋伏著的人坎都看到了,包括站在花蔭小道上的魯承宗也看到了,但是誰都沒有出聲。有人是驚訝得忘了出聲,有人是根本沒想出聲。
淤泥的漩渦中伸出一隻大手,髒兮兮、黑乎乎,長著鱗形角質的手。這手一把捏住高大人坎的腦袋,往一邊一扭,骨頭折斷的清脆聲響在這園子的每個角落都可以聽得很清楚。
高大的人坎連個悶聲都沒發出,便被這只毛茸大手拎著腦袋無聲地拖進了荷葉缸中。
刀人口中出刀,回頭刺殺,所以他看到了這一切,他好像也意識了這是什麼東西。他突然鬆開了嘴裡的刀鋒,用尖細的聲音大叫起來:「落水鬼上岸了!落水鬼上岸了!」
魯聯才不管什麼落水鬼,他沒吭一聲,繼續緊咬著刀刃不放鬆。然後他將整道刀鋒狠狠朝前送去,他要阻止這個刀人繼續喊叫,只有他停止了喊叫,自己才可以繼續走路。
魯聯的嘴緊緊貼住了刀人的嘴,貼得那麼緊密、那麼用力。不知道刀鋒的另一頭是什麼形狀,其實不管什麼形狀,這樣一道鋒利如同紙片的刀刃深深插入到喉嚨裡面都不是什麼好事。
刀人鬆弛了的身體和魯聯一起跌倒在地。刀人卻再也爬不起來,就因為他看到了那麼一隻有鱗狀表皮的大手。魯聯慢慢爬起,他能爬起是因為他到現在才看到這隻手。
魯聯是在爬起的時候,扭頭看到一隻有鱗狀表皮大手搭在荷葉缸的缸沿上,他雖然沒有看到剛才的過程,但他清楚,自己背後那個高大壯實的人坎瞬間不見了蹤影肯定和這隻手有關。
這是一隻詭異的手,落水鬼的手,是一隻像人手卻沒有人味兒的手。魯聯的感覺是複雜的,就像那手污穢不堪的長長手指探到他喉嚨裡一樣搔癢、噁心、恐怖。他再也忍耐不住,他跪著地上,邊嘔吐,邊朝著遠離荷葉缸的過廊那邊爬行。
荷葉缸裡發出一聲怪叫,聲音不高卻攝人魂魄。在這聲音中,一個大手大腳的小東西一個長長的弧線從荷葉缸中直落到池塘的中央。
魯承宗幾乎是和這個小東西一起動作的,他迅速從驚怖和惶恐中恢復過來,迅速朝著畫舫過廊奔了過去。
「封層,敞水」這聲音是那個甜膩聲音的狸子面具女人發出了,這四個字是那怪叫剛剛入水,是那魯承宗剛剛邁步的時候發出的。隨著這四個字,發話的女人不見了,水邊石頭平台上的女人不見了,很快,池塘中蕩起的漣漪也不見了。
魯承宗和魯聯都不知道女人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園子裡其他的人卻都知道。「封層」,護住小樓,不要讓他們進去,「敞水」撤開池塘周圍坎面,將他們逼入池塘。
魯承宗比魯聯先一步到的過廊,所以他先一步被踹到池塘邊上。他站起來後沒有馬上重新躍入過廊,因為過廊裡已經有魯聯和踹他的人坎動手了,他只好緊張地看看他們的打鬥,再不時緊張地看看背後的池塘,似乎覺得水裡隨時會有個落水鬼的怪異大手會將他拖下去塘去。
過廊裡魯聯左手持刀,很快,那烏青砍刀脫手飛出,卻不是他飛刀斬殺,而是被對手震飛,砍刀釘在過廊的廊柱上不停抖動著,烏青的刀刃像一汪濺動的水波。
魯承宗往過廊那裡走近了兩步,卻沒有衝過去幫忙。
池塘的中央輕輕冒上幾個氣泡,浮上水面後久久沒有爆裂。
往花房去的路徑很短,沒走幾步就要拐彎了。拐過彎是一道青瓦波浪簷脊的月白院牆,牆上有個沒有門扇的圓月門洞。可是從這沒有門扇門洞往裡望去,卻是霧濛濛一片。陰霾的下午,在這個小院子裡起霧了。
魯天柳在門洞前靜立著,清明的三覺漸漸進入了忘我的狀態。
最近她發現自己在三覺的功能上有了不可思議的提高。這情況她沒告訴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到秦先生房裡偷了本《玄覺》來看,這書是她和秦先生一起去龍虎山時,白鬍子掌教天師送給秦先生的,讓他在合適的時候給柳兒講講。
而秦先生一直都沒有再和柳兒提過這書,不知是時候不合適,還是他根本就已經忘了。
說實話,這書真的很深奧,就憑柳兒在道學與玄學上的造詣,是很難理解的。但是柳兒是聰明的,不同一般的聰明。她一頁一頁的翻書,並不仔細看所有的內容,因為需要的東西會下意識地落入眼中。
「異覺需心性駕馭,集精聚神理清明,無我無形可覺蚊翼風動土下蟻行。」這樣玄學理論柳兒竟然一下全明白了,就好像許多年以前就已經知道,只是要這書本再印證一下而已。
瀰漫的霧氣裡有陣陣清香,應該是新鮮枝葉的氣味。並且,這清香隨著簌簌的響動,變得漸漸濃郁。其實這一切只有魯天柳能感受到,跟在她身後的五候對這樣的環境和變化沒有絲毫的覺察。
魯天柳不知道那簌簌的響聲是什麼發出的,但不管是聲音還是氣味,給她的感覺都是很好的,就如同是遇到朋友、親戚一樣溫馨自然。於是她走進了迷霧之中。
鄭五候跟在她的後面,手中還拖著那女活屍。他一開始就想走到魯天柳的前面,可是魯天柳不讓。這對於五侯來說也習慣了,因為哪一次都是這樣,大家都不信任他。
現在魯天柳走進了院子,不但沒有讓鄭五候走在前面,而且還回頭示意他先不要跟著了。其實柳兒比五候自己還要清楚,像他這樣莽撞、懵懂的性格其實很不適合干坎子行的事情,幾乎每次外出辦事都要受傷,而且還都是這個傻小子額骨頭高,要不然一准早就丟了性命。
五候最大的優點是聽話,而且根本不問為什麼,讓他停住便站在圓月門外沒跟著進去。只是在魯天柳走進迷霧的瞬間,他將手中刀桿一豎,開口說了句:「有事你叫喚一聲。」
魯天柳回頭朝他吐吐舌頭,做個怪臉,由於有迷霧的存在,五候看得並不十分清晰。
四五步,只有四五步的距離,魯天柳已經完全掩入了霧中。又是四五步的距離,柳兒止住了腳步不再前行。因為她身體外露的肌膚一起感覺到有東西在逼近,速度雖然不是特別快,但逼近的軌跡卻是十分怪異的。她也迅速判斷出那些東西在呼吸,在生長,在運動,那是個活的東西。
魯天柳是悄無聲息地將「飛絮帕」滑出自己的袖口,兩根都蛇一樣地溜了出來,她知道馬上就會有事情會發生,但這事情似乎和自己毫不搭界,自己就像是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走進了一個不合適的地點一樣。而且她還發現,那些漸漸將自己圍擁起來的東西,給她一種遇到朋友、親戚般溫馨自然的感覺,但是這感覺是有致命可能的,這感覺裡包含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有無可奈何、無望掙脫、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一根細絲軟軟柔柔地搭在柳兒的手臂上,並且抖動著、顫慄著、蜷曲著、舒展著繼續前行,另一根同樣的細絲搭上了柳兒的褲口,還有一根更為粗大的,帶著一前一後兩張葉片,如同不對稱的一對翅膀,輕輕柔柔地壓在柳兒的腳背上。
「飛絮帕」脫手飛了出去,是左手那根,右手那根甩了出去,帕子頭直追飛出去那根的鏈子把,並魔術般地纏繞在一起。
「拉個!」魯天柳發出的聲音並不尖利,也沒有太多慌亂。但她的心裡已經已經緊張得如同要窒息了一般。
「飛絮帕」的球頭纏在五候的刀桿上面,五候緊握住刀桿,同時也抓住了帕子的鏈條,他早就丟開了女活屍,閒著右手在等著呢。
魯天柳像是個人形的風箏被拉著放飛了,她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被鄭五候拉出了院子,這個瞬間的過程,柳兒聽到了斷裂聲、驚叫聲、慘呼聲。
這樣的招式是魯天柳和五侯私下練的,他們已經不止一次用到,最驚險的一次是在金陵城外紫金山,鄭五侯將柳兒拉出白玉蛇窯。
魯天柳心裡比鄭五侯要清楚得多,眼前逃過的這一劫比當年的白玉蛇窯要凶險得多。
院子裡的霧氣越來越濃,魯天柳耳中的簌簌聲已經變成了乾澀的鬼泣一般,而且是一群鬼的哭泣。
聲音大了,就連五侯也聽到了,那聲音在他聽來就好像是幾萬隻蠍子甲蟲在翻騰滾動。
「是魔龍抖甲嗎?」五侯傻楞了半天,終於想到一個有點類似的鬼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