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剎那,一切都在一剎那之間。
暗青色的影子不是鬼魅,更不是神仙,所以他不會憑空懸在那裡。影子掉落在地的聲音是沉重的,這是魯天柳第一次聽到這影子發出的腳步聲。落下地的影子竟然沒站住,雙膝一軟,跪倒、跌坐在地上了。影子感覺一個清涼的圓滑珠子順著他的喉嚨食道直落下去,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刃劃破他的腹部。
跌坐在地的影子此刻心中是萬分的懊悔:外面的世界什麼高人沒有啊!這個丫頭要是真的不濟,我怎麼會對她下不去手?明明下不去手我還緊跟背後做什麼?還是中了誘口,還是中了誘口啊。
魯天柳終於看清了,影子真是那個戲台上的乾枯男屍。可這怪物現在用的是何招式,她卻一點都看不懂,感覺這招式目前好像不會對自己有太大危險。
枯屍會說話,枯屍從軟坐的姿勢回復到跪姿,他那始終半開著的枯癟嘴巴裡清晰地吐出幾個字:「姑娘,饒命!」,聲音很尖細,竟然還稍帶一絲嫵媚。
這樣的話對於那枯屍一樣的人來說並不陌生,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說過類似的話。這樣的話讓魯天柳摸不著頭腦,她第一次見到有人這樣跪著求她饒命,而且還是個讓自己恐懼害怕的怪物。
枯屍見柳兒沒有言語,就又說一句:「大太監顧讓求姑娘饒命!」
「哦!」魯天柳這一聲哦好像是在答應他,也好像是因為明白了一些什麼。她的確明白了一些東西,為什麼這男枯屍有人氣沒陽氣,是因為他是個閹人,這男枯屍為什麼會嗓音尖細,是因為他是個太監。可是他為什麼要我饒他性命呢?難道我的化穢丸擊中他的什麼氣門要害了?可是我的化穢丸好像是吹入他的口中了嘛。要麼這化穢丸對於他來說是毒藥?不可能吧,就是可能我也不知道怎麼解啊。
化穢丸不是毒藥,但是對於練「地火熬脈」這種枯屍功的人來說,那化穢丸的藥力給予他內腑的刺激是很大的。但僅僅是刺激而已,卻沒有任何危害,其功效只相當於一塊強效薄荷糖而已。
可幸的是面前這個高手是個太監,是個不會在外面世界闖蕩的太監,而且是個身份很高的太監,不會和那些在外面辦事的下等角色有什麼交流。所以他的無知造成了他的恐懼,他的恐懼造成他的屈服,他平常所能獲取的見識致使他只會使用求饒這樣一條途徑。
可是這裡怎麼會有太監?爹說過對家曾經位及九五難道是真的?魯天柳產生的疑惑不比明白的少。可是現在不是將所有東西都弄明白的時候,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魯天柳從鏈子上小心翼翼地滑落到地面,她的心裡還是害怕到極點的。她現在已經知道,面前這怪物不是像秦先生說叨的那樣是什麼仙妖鬼魔,但他至少也是個自己從沒見到過的世外高人。可這世外高人怎麼會對自己這樣屈服討饒?他這樣的高手就算誤以為自己被下了毒,也完全可以抓住我逼迫我拿出解藥呀?
世外高人有兩種,看透塵世避世的和從未入世的。像這種從小就被藏在暗處訓練,從未與世上之人接觸過的高手,他們除去武功,所會的真的太少太少了。在加上此時的高手在心理上已經完全潰散,面對一個自己不知如何下手、從何下手的人,自己只能放棄所有的攻擊和抵抗能力。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在這方面人是無法與機械相比的,機械佈置的那些坎面永遠不會有恐懼、絕望、求生的概念。
「先下去吧!」魯天柳說這話用的是北腔官話,語氣沉穩悠長,就像她鼓塵的氣息那樣,她也不清楚怎麼會這樣的,怎麼有些像唱戲裡的皇上對奴才說的腔調。可這樣的語氣在那枯屍聽來,卻像是天籟梵音,卻像是落入一個神聖境地。猶如兒時看著窗外藍天,聽著微風撫過枝葉的聲音,那一刻自己所有的夢想和憧憬。讓他心中狠狠地一番震盪。瞬間,他放棄了所有的想法,只留下一個遵從的意識。
枯屍沒站起來,而是俯下身伸手將後牆上最底下的第三塊磚翻了個身。右樓梯上已經動作的「匣中刺」發出「光」的一聲響全復位了。「磚不復原位,套子不動。」枯屍邊說邊站起身來。
魯天柳沒有馬上下去,而是用手指指癱在地上的女活屍,正想說話,枯屍太監已經開口:「牽線屍偶,屍是百毒浸屍,用九節十寸活轉釘打入關節,用緬鋼絲牽釘尾控制。」
其實這些魯天柳也猜出了個**分,她曾經聽魯聯講過有人用屍首殺人的故事,好像是明朝人撰寫的《奇案百錄》記載的,不過那是用細鐵桿來控制屍體的,比這牽線屍偶簡單得多。所以當柳兒在五侯飛插上來的刀刃面上發現和周圍顏色相似的細絲時,她就靈光一閃,想到是這些細絲在控制女活屍,這才拉住女活屍,讓她背後的細絲絆住刀刃,拉斷了控制活屍雙腿的緬鋼絲。
「帶上她好嗎?」魯天柳等枯屍太監說完才將自己的話說出,她並不是想知道女活屍是怎麼回事,也不是覺得這女活屍有什麼用場,她只是想讓這已經無法走到但帶有劇毒的屍偶成為高手的負擔和累贅。女孩子的心總是比較細的,考慮得也比較多。
魯天柳取回自己的一對「飛絮帕」,下了樓來。但她沒有從樓梯上下來,她不會相信枯屍太監的話,她依舊從欄杆外沿下到樓下。枯屍太監拉著女活屍沒斷的幾根弦,倒拖著著屍身,慌不迭地跟著從樓梯上下來。女活屍在這下樓過程中,拖搭著的上半身和頭部在做著怪異的動作和表情。
樓下是一片狼籍,這都在魯天柳的意料當中,五侯直直的跌躺在青磚地面上,這魯天柳也早就猜到幾分。要不是這樣,五侯的刀絕不會出手不收。
柳兒急切地跑過去,她打眼之下就知道五侯中毒了,不知為什麼,她天生對那些污穢毒素的東西特別敏感。
湊到近前,看到五侯的臉色是青灰色的,卻不知中的什麼毒。也不知道是怎麼中的。於是她又將五侯翻過身來,五侯臀部的兩處傷口讓她不禁臉上一紅。因為她剛剛在想,找到中毒傷口,將毒吸出來。
「只是『水腐草』毒,毒勢來得雖快,性命卻是要三天才會丟。」枯屍太監在魯天柳後面說道,尖細的語音裡明顯有諂媚的味道。
魯天柳聽這話猛一回頭,卻發現枯屍離得自己非常的近,心裡不由一驚,本能地身體一挺,往後一退。
她的本能反應讓枯屍太監產生更大的驚恐,他感覺面前這姑娘突然間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清靈的氣波來,這氣波一層層躍出,將姑娘包裹其中,不,不能稱作姑娘,簡直就是天女,是仙姑。
高手,真是高手,這高手不是魯天柳,而是枯屍太監,能感覺出這樣氣波的人已經不止是武功上超人,他們的功力已經將天眼腦脈打通了。
氣波給枯屍太監帶來了極大的壓迫和震撼,讓他顯得卑微和弱小。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這姑娘,不,這仙姑是個真正的高人,這樣的高人他只見過兩個,那就是自己的主上和主上的師傅。這樣的高人舉手間就可以要了自己的命。
本來枯屍太監是想用解「水腐草」毒的方法來換取噴入自己腹中那顆毒藥的解藥,現在在這種震撼和壓迫下,他沒有提出任何條件,馬上從懷中掏出一個鑲金雙層錫盒,給五侯的傷口塗上一層油膏,又餵進口中一粒藥丸。
「藥丸解毒,性命無礙。油膏是為傷口癒合,『水腐草』會讓傷口久不癒合,留下醜陋傷口。」枯屍太監說完也做完。
魯天柳覺得自己也該做些什麼:「你想要……」
「只求解藥一枚,往後絕不敢與仙姑作對。」枯屍尖細的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道。
魯天柳真的想笑,她怎麼都不清楚怎麼轉眼自己變成仙姑了,自己這仙姑剛才還以為面前這怪物是仙家、妖魔呢。她極力的忍耐才止住笑,他知道必須穩住這個怪物,不然進來這麼幾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魯天柳還是高估了自己,其實要說技擊功夫,他們進來這幾個捆在一起都不是這一個枯屍的對手。
柳兒掏出化穢丸的瓶子,倒出兩粒給他,「吞一粒,還有一粒整三日後吞下。十日內不可用力打鬥。」其實柳兒對技擊的見識真的不多,她連行氣運功都不懂,只是讓他不要用力打鬥,這樣至少讓他們先避過眼前這一關。
五侯醒來了,枯屍的藥果然很靈。五侯一醒,就馬上活泛起來,他對面前多出的一具女屍和一個比枯屍還像枯屍的人雖然非常驚訝。但他生性不好奇、不多問,他覺得自己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知道柳兒安然無恙就行了。
五侯對柳兒咧嘴憨笑了一下,自顧自去摘下掛在立柱上的捻股牛筋繩。一甩手纏住「如意三分刃」的刀桿,然後左手將牛筋繩拉緊,繃直。右手如同撥動琴弦一樣大力在牛筋繩上一甩。捻股牛筋繩真的像琴弦一樣抖震起來,震波從彈起的地方一直傳到「如意三分刃」上。「如意三分刃」釘卡在立柱頂端,非常結實,要不然也絆拉不住女活屍雙腿上的四根緬鋼細絲。但此時它卻隨著牛筋繩劇烈抖動起來,並從卡得很死的立柱頂端漸漸拔了出來。五侯再次大力撥打了一下,那「如意三分刃」隨著彈回的牛筋繩像條魚一樣蹦回五侯的手中。
其實鄭五侯取刀的這種技法是船家背纖遇到激流險情使用的一種方法。突遇激流,,船拉不到岸邊,背纖人會馬上將纖繩纏在固定物體上,然後由幾個人在一頭拉住繩頭,另幾人找粗大木桿敲打繃緊的纖繩,纖繩一震,拉繩頭的人就將繩頭一收,再一敲,再一收。如此慢慢將船拖到岸邊。
刀一到手,五侯就將牛筋繩纏在了腰裡。然後往柳兒身後一站,也不作聲。
「你慢慢調理,我們先走。」魯天柳對枯屍說了一聲轉身往堂前間的正門走去。走了兩步,她又停住腳步,側過頭來問了一句:「你們這裡像這百毒屍偶的東西還有嗎?」
魯天柳這可是問的對家坎面的秘密,一般情況對家人是打死都不會透露的。
「還有『屍繭蠨蛸』(aoshao),布在前面天井的『四水歸一』」枯屍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說完以後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己在對家這仙姑面前竟然比在自家主子面前還老實。真是天力非是人可違。
魯天柳知道屍繭是什麼,因為她見過。那是屍體為防腐,用海鮭魚汁封泡屍體,這樣屍油就凝結成球,屍體腐化後,屍油球就干結成繭。這繭子可以養,經常給些葷油就能讓它不會癟死,她在龍虎山就見到過養著的屍繭。至於這蠨蛸是什麼,柳兒卻是一無所知,其實是蜘蛛,蜘蛛的一個少見品種。
「五哥,帶上那格屍偶哉,提拉她身後格細弦,勿要碰伊身子,伊有毒格。」魯天柳又重新用吳語交代五侯,她帶走這屍偶是為了防止枯屍太監再換弦重新用她來對付自家的幾個人。剛才雖然說讓他不要用力打鬥,保不齊他會用屍偶來代替他打鬥。她這心思真的是縝密如絲。
魯天柳從容地推開了正門,她知道,只要這堂前間裡的扣子都放完了,那麼所有封口自然就解了。眼見著堂前間裡的狼籍景象,扣子肯定放得差不多了。
魯天柳走出輕鬆打開的正廳花格門扇,五侯拖著女活屍緊隨其後。
出了門,他們二人發現過廊裡本該有的隔斷已經不見了,於是索性還往來路返回,並從道口往花房那個方向走去。
魯天柳走出十幾步後,她再也忍不住了,輕笑著對鄭五侯說:「格人太好笑哉,神神經經個當吾菩薩一樣格……」這話沒說完,她突然停住腳步,因為清明的聽覺中隱隱傳來樓廳裡枯屍太監在的喃喃自語:「高手,果然是高手,竟然知道用『百毒浸屍』去收『屍繭蠨蛸』。」
魯承宗看著失魂落魄的人,他顯然是被這「炸鬼嚎」奪走的魂魄。多少年沒見了,這人本就已經蒼老得不成樣了,再如此一幅失魂落魄、身上處處傷痕、衣裳破爛如縷的淒慘模樣,真就如地府的遊魂。可是他是什麼時候到的姑蘇?又是如何入的這個園子?他來此處是何目的?
魯承宗不是傻子,魯承宗是個大風大浪裡闖過來的老江湖。滿腹的疑慮似乎有了一點點的苗頭,但這苗頭必須輕輕提起理順,稍不小心就會斷了節兒,無從再找。
他沒有理會這個已經失去魂魄的老相識,他只是往剛才發出巨響的方向走去,因為他有更為緊急和重要的事情要去辦。
沒幾步他發現了亮光,這裡是個暗室,暗室與旋道相連的牆壁被撞破了個洞。坎子面的行家就是行家,魯承宗在旋道裡左右看了一下,再探頭看了一眼暗室裡的佈置以及風口、回口。他一下子就知道了這「炸鬼嚎」大概是個怎樣的原理。然後他也知道為什麼那個失魂的人會撞破大洞。
魯承宗在三環最裡道的坎子中心找出路,用「回音錘」敲擊尋找空門。此時旋道中無風,聲音不是風吹百竅發出的順向環音。這坎面中心的敲擊聲音便經三環道,左右六路一起傳到這暗室之中。不是對家的坎子有漏洞,是因為暗室之中操作坎面的桿子在躲避嗆粉的時候沒有將風口和回口的封門關上。
一聲六迴旋,這百竅玲瓏的旋道是擴音的好場所。於是漆黑靜謐的旋道裡迴盪起的如同驅魔梵音的聲響,並在暗室裡卻變成了如同撕破天幕的炸雷。也只有這比「炸鬼嚎」更震撼的聲響,才能對已經被「炸鬼嚎」奪去魂魄的人有點誘惑,這誘惑其實也只是他在失魂前遺存的一點脫出求生的下意識。於是那人才會撞破木壁往魯承宗這裡依聲走來。
魯承宗瞧著暗室之中沒有人,便鑽了進去。暗室的門找不到,暗室裡面只有一整面牆壁。
一個居室只有一面牆壁,這牆壁只有一種砌法——圓桶狀。這樣的圓桶形其實是最好的防禦形狀,因為從它的外部看,它無處不是拱形的最高點,所以可以承受極大的外部撞擊,這也就是等同於拱橋可以承受很大壓力的道理一樣。但它的內側承受能力卻是極弱的,要不然剛才那個失魂的人無論如何也撞不開木壁。
魯承宗取出木刻刀,這種木刻刀一套有十八把,刀刃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用法,各有各的用處。魯承宗此時取出的是三角錐頭的。三角錐頭的刻刀是所有種刻刀中最有殺傷力最利於攻擊的。魯承宗知道,一旦尋到出口,可能立時就會迎來一場血博。
魯承宗收了自己的火絨,拿過桌上的煤油大燈,他拎著燈挨著牆壁尋找可能存在的縫隙,不時還將耳朵貼在牆壁上仔細地聽一聽。他不敢敲擊尋空,因為他怕發出響動驚動對家在外面的人。
其實對家的人早就被驚動了,剛才暗室中發出一陣炸雷般的響動,在外面聽來雖然沒多大聲響,可是已經讓逃出躲避嗆粉的那人驚異萬分。這暗室裡就算是那些收來的失魂人發出鬼樣叫聲,外面都不會聽到一絲動靜。
於是,他謹慎地打開暗室的出口,於是魯承宗聽到出口暗門開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