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琴弦發出的琴音已經變成許久才響一次,這樣的聲調已經沒有任何彈奏的意義,它響起的原因似乎只是為了拉扯些什麼,鬆動些什麼。到底是要鬆動什麼呢?是琵琶的琴弦?山口?弦軸?亦或根本就不是琵琶上什麼部件,而是手上什麼東西?
琵琶又稱「批把」,為北方胡人所創。漢代劉熙《釋名·釋樂器》:「批把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卻曰把,像其鼓時,因以為名也。」
由此段文字可以知道,這琵琶原是騎在馬上演奏的樂器,它是從馬上使用的器物所悟而創出的。那這器物是什麼?對,弓!批把二字代表的意思就是推手和引手,而最早的推手和引手卻是使用弓箭的術語。並且,弓最初發明的目的是作為武器還是作為樂器來使用,至今也沒有人能弄清楚。但是有好多古籍都提到胡人會彈撥弓弦引吭而歌的事情卻是無需置疑的。
既然弓可以演變為琵琶,那琵琶也一樣可以起到弓的作用。魯天柳還在思考納悶兒的時候,她的耳中聽到了一聲不同一般的弦音。她聽出這弦音裡有殺氣,這弦音裡有死亡。她的鼻子中也同時聞到一股腥臭污穢的氣息夾雜在這死亡的弦音之中。弦音拖長的尖銳尾聲是奔她的那張粉臉而來,尖銳的尾聲其實是四隻黑色箭頭般的物件撕破空氣的聲音。
箭頭,沒有箭桿的箭頭,由琵琶作弓發出的箭頭。這琵琶比弓厲害多了,弓只有一根弦,只能射一根箭。而這把六相二十五品的琵琶有四根琴弦,所以它發出的是四隻箭頭。箭頭是銳利的,就像是女活屍銳利的指尖。不是像,那四隻箭頭就是女活屍的四隻手指甲,四隻黑色的浸漬了屍毒和枯血的指甲。
指甲離著柳兒的臉還有這麼一點距離,柳兒的鼻子就已經告訴她必須躲,一點邊兒都不能給這四個小玩意給碰上,這小玩意兒太髒了,也太毒了。
於是魯天柳鬆開了手中的「飛絮帕」,一直死拉住女活屍是沒辦法躲避的。鬆開「飛絮帕」的鏈條把後,柳兒的身子如風中的擺柳,輕輕往右一搖一轉,躲過了那四隻「箭頭」。女活屍掉落在地上,卻沒有摔倒,一雙腳竟然前後跨度很大地站住,然後往身後滑出去有五六步遠。
柳兒瞅準女活屍退開五六步讓開的空檔,一個健步就衝出了樓梯口的那個角落。
「卡——嗡——」,隨著這聲巨大的響聲,二層的樓面騰起一片塵霧。這是鄭五侯「弦拉刀射」的巨大力量震起了長木條樓板間隙中的灰塵,這陳年灰塵的霉晦味道讓二層樓瀰漫著的石灰粉氣味和屍臭變得淡了一些,變得有人味了一些。
已經衝到最後一排窄椅那裡的魯天柳突然又退了回去,而且是在地面上一個縱身翻滾退回去的,那動作比她衝出來還要快捷許多。
這樣的迅疾的動作是因為她的眼角瞄到了五侯「如意三分刃」發出的刃芒。雖然只有鑽透樓層木板縫隙很少的一小片,但她清楚地看見了,這雪亮的一小片刀刃就在女活屍身後一步左右的地方鑽出來,就像是一小片鏡子的碎片豎在那裡。明亮的鏡子很容易看清,明亮的鏡子襯托出的東西也很容易看清。魯天柳的一雙明眸看到刀刃前有幾根細細的絲線,幾根顏色與桌椅、地板沒什麼區別的細絲線。
她做出這樣迅疾的動作是因為她聞到了陳年灰塵的霉晦味道,這味道雖然不重,但多少掩蓋了一點石灰和屍臭混合的氣味。這一點點突然出現的掩蓋卻讓她的思維有了個很大的覺悟:灰塵的味道可以掩蓋石灰和屍臭的味道,那石灰和屍臭的味道不是也有可能是用來掩蓋其他一些東西的嗎?所以她想到剛才的人聲,這戲堂裡還暗藏有其他埋伏,所以她覺得相比之下樓梯口才是最安全的。
她做出這樣的迅疾動作還因為她要搶到纏在女活屍腳踝上的「飛絮帕」。鬆開手的鏈條必須重新拿到手上,那是自己的武器,是自己必須重新掌握的武器。只有這武器可以拉住女活屍,只有這武器可以將女活屍牽制到那一小片刀刃的前面,只有這武器可以利用那小片刀刃解決掉女活屍。她必須擺脫掉這樣的糾纏,她清楚自己必須找機會趕緊去幫五侯一下。因為五侯肯定處在極度危險的境地,要不然他的刀不會脫手,更不會漫無目的地脫手。
魯天柳果然重新抓到了自己「飛絮帕」的鏈條把兒,魯天柳也果然重新回到樓梯口不大的角落。「咦——」這次的人聲比剛才更長更清晰,這次柳兒不但聽到了人的聲音,還聞到了人的氣息。大概是由於那人發出的聲息太長了,大概是由於灰塵的味道壓制了石灰味和屍臭,也大概是由於魯天柳已經注意到人的存在,有很大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這上面。
雖然魯天柳此時聞到了人氣,但沒有發現到陽氣,只是人氣。死人也一樣有人氣,剛剛死去的人就有。死人要死過一段時間後才人氣盡消變作屍氣。魯天柳又納悶了。自己聽到和聞到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她來不及想出答案,女活屍已經撲來上來……
女活屍撲了上來,馬上又退了回去。柳兒的辦法很簡單,你過來,我就拉你下去。誰都不願意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死屍也一樣。所以女活屍又退了回去。
魯天柳這次沒有和她較勁,她只是牽住手中的鏈條,沒有揮臂將她往下甩。女活屍也沒有像剛才那樣逼得很緊,她站立的位置不再對柳兒形成完全的圍逼,她讓出了一個通道,魯天柳可以從這裡避讓到戲台那邊。
可是誰又能肯定這通道就不是另一個圍逼的途徑?就不是另一個陷阱?雖然剛才魯天柳已經到過戲台跟前,不曾有坎面扣子困她,也許剛才覺得對付柳兒不需要動那些設置。可保不齊現在的情形讓有些人覺得戲台那裡的設置該派派用場了。
還有,那個老男人的枯屍一直都沒動,是動不了還是在等待什麼?
這些都是魯天柳應該考慮到的,但眼下的情況讓她沒時間考慮太多,因為她要集中精力對付女活屍,她雖然不知道這法子行不行得通,但肯定是要試試看的。
於是她揚起手臂,拉動女活屍,腳下卻一個滑步衝向戲台。
女活屍看她再次揚臂,馬上腳下用力相抗,前後跨步撐住地面。可是突然間魯天柳向戲台那邊滑步,手臂沒有向樓梯下面揮舞用力,而是隨著她的滑步向戲台那邊側向拉動。
拉動的力量很大,而且是側向的,女活屍腳下前後方向的力量抵擋不住這樣方向的拉力,不由得也側向滑動起來。但兩步之後情況不對了,魯天柳覺得吃住勁了,拉不動了。這情況讓柳兒心中一喜,「嗨!」她輕喝一聲吐氣發力。
女活屍頹然跪倒在地,暗青色的身影猛然躍起在空中,魯天柳再次鬆開手中「飛絮帕」,如同受驚的脫兔一般往一旁閃躲開去……
魯承宗手中拿的是那卷臘線。這是定基時拉基點、判吉相所要用。這臘線在手,魯承宗馬上就想到「定基」時拉過的團龍、盤蟒之形,那樣的盤旋之形可以定出基點,為什麼這洞道之中就探不出活缺?
臘線的頭子栓在一個太湖石突出的石環上,把這石環當拉線的樁位,然後他邊放臘線邊往黑暗的洞道裡走去。
魯承宗的步法有些跌撞磕碰,這樣黑暗的洞道不是他這樣的手藝人能適應的,雖然他有照明的物件在木提箱裡,卻不敢拿出來使用。黑暗中自己已經成了別人獵殺的目標,要是再給自己掛個亮盞子,那跟把自己脖子往對家刀口上送沒什麼兩樣。
魯承宗在想,這時要是有魯聯在身邊就好啦,他會在黑暗中拋石辨路,一塊石頭丟出去,根據那石頭的聲音,可以辨別出路徑的寬窄、長短和顛簸程度。要是柳兒那丫頭在就更好了,她有超常的觸覺,只要將手伸在前面,障礙物離得其實挺遠的,她就能感覺到不同的變化,據她自己說是氣流有了變化,拂動了她的手。可是為什麼偏偏是將自己困在這樣的地方。
貼著洞壁走出去五步後,魯承宗將臘線繫了個單環扣。又走出去五步,魯承宗將臘線繫了個單提酒壺扣,並且將繩扣拴在一塊突出的石條上。再走幾步,魯承宗又將臘線繫了個拴馬結……魯承宗會的繩扣有不下百種,他是個嚴謹的人,這是好工匠必備的條件,所以他曾經將這些繩扣按用途和繫繩方法排過順序編過號。已經繫了十三個繩扣了,這表明魯承宗走出去有六十多步。這時他摸到了自己繫繩頭的樁位,他知道自己在這洞道裡走了一圈。
於是他又邁動步子往前走去,每走兩步打一個繩扣,這樣的話,他每走十步,打的繩扣就和前面一輪的繩扣重合,在他系到第二十個繩扣的時候,他系到一個重合繩扣。再往前走了兩步,他準備系扣時卻又摸到了一隻繩扣。連續兩個重合的繩扣,魯承宗又邁出兩步,又是一個重合繩扣,魯承宗知道自己走的路線和剛才那一圈不一樣了,自己走進了一個小迴旋,在第二個圈裡繞起來了。
他定了一下神,開始在這個小圈裡一步一個繩扣的走動起來。很快,也就十幾步的樣子,他就又連續系到重合繩扣了。他知道快了,自己馬上就要找到實圈了,說不定自己現在已經在實圈裡了。
旋道裡遠遠傳來一聲輕輕的「吱呀」聲,應該是門樞轉動的聲音。魯承宗沒有看到發出聲音的方向有一絲絲亮光出現,那麼這門肯定不是旋道的門,那會是什麼門呢?莫非這黑暗之中開啟了一扇地獄之門?
這門只是和旋道相連暗室的門,但這門也和那地獄之門相差無幾。門發出聲音代表暗室裡有了人,誰?不知道,但只要是對家之人,將鼓風之物稍加操作,那麼魯承宗就會再一次墜入到人間煉獄,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不知道魯承宗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他的動作倒是變快了。迅速走完這個小圈以後,他摸到的始終是同樣的繩扣,他知道自己到了實圈,這種坎面中只要找到實圈,就意味著到了坎面的起點或者終點。但到了起點或是終點才是第一步,第二步需要找到坎面的脫口或者活缺。這是需要很長時間的,特別是在這樣黑暗的環境裡。
暗室裡遲遲沒有鼓起風來,沒有風,那佈置得精巧絕倫的「玲瓏百竅」就不會發聲,也就是說「炸鬼嚎」扣子不會動作。這給了魯承宗很多時間,也給了他脫出的機會。
魯承宗從木提箱中拿出一把小木錘,這是個空心的木錘叫「回音錘」,是「定基」一工中用來判斷地層結構和土石硬度的工具。他要用這錘子找出暗藏的坎門或者活缺。
魯承宗敲擊查找的聲音有些像廟裡和尚敲木魚,漆黑靜謐的旋道裡迴盪起這般如同驅魔梵音的聲響,顯得有些森森然。
「回音錘」的敲擊聲響了許久,魯承宗始終沒有找到坎門和活缺,他對自己的能力很是失望,他的心中開始焦躁起來,額頭上也沁出粒粒汗珠。
突然,旋道裡一聲木板碎裂的巨響傳來,讓他心頭猛然一震,血往腦門直湧,心臟狂跳不已,蹲在地面的他差點兒就被震得昏厥過去。幸虧這樣的聲響持續的時間不長,也無法持續得長,這樣的旋道裡,要發出這樣直接的聲響,必須是直接在緊靠鼓風暗室處的旋道內,但這樣的話那發聲的人自己也會在劫難逃,除非那人是個沒感覺的死人或者鬼魂。
等魯承宗從震盪、惶恐、驚嚇中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的時候,一個黑色的身影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直直的、硬硬的,看不見臉,那隱約的身形讓人覺得像是地府裡勾魂的無常。
那身影在魯承宗面前站立了好久,魯承宗也蹲在地上好久,他們都沒有動。終於,魯承宗再也忍受不住這樣的對峙,他對面前這黑影失去了耐心,他猛然站起身來。
黑影還是沒有動一動。魯承宗掏出一隻「夜行火絨」,手中一揚,變做一朵小小火苗。跳動著的小火苗沒有多少光亮,但已經足夠照亮那張慘白的臉和無神的眼睛。
一個人,一個被「炸鬼嚎」攝取魂魄的人,一個失去所有思想的人,一個感覺如同木頭的活死人。他會對魯承宗構成威脅嗎?
「啊!是你!?」魯承宗的聲音裡不僅僅有驚訝和詫異,他還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
魯聯的步法迅捷而有力,如同山林裡的豹子,而且是個受了傷也受了驚的豹子。
池塘與過廊的距離並不遠,也就是三四十步的距離。可是就在這麼短的路程裡,老江湖的魯聯迷路了,他看得到那過廊,卻走不到過廊,他看得清小樓,卻走不近小樓。因為他的面前總有花圃、樹叢、荊棘牆等物什擋道。這些障礙其實算不了什麼,不管從它們的高度還是寬度,魯聯都可以一躍而過。但是在這裡,這是萬萬不能的事情,哪怕面前就是兩隻花盆擋道,也只能繞不能跨。無路就是死路,這是所有布坎門派共認的原則。
繞走了好多個來回,魯聯感覺如同走了十多里的路,可是他依舊是遠遠地看著過廊和小樓,沒有能往前接近一點點。而且最讓他摸不清門路的是周圍的那些佈置都好像在動,在不斷變化,就那麼幾樣東西卻讓他有了好多不同的視覺效果。他知道對家有一坎面叫「咫尺千里路」,和魯家的「大石龍形繞」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用北斗七星連頭尾二擔星,再暗合鬥轉星移之法佈置的,這樣的佈置只需用簡單的幾件物什就可以讓人無法脫出。
莫非這就是「咫尺千里路」?兩處樹叢,兩花圃,一塊太湖石,一個荷葉缸,一道荊棘牆,正合北斗七星位。可是那頭尾兩處二擔星的六顆星位又在哪裡呢?找不到這六處星位也就意味著自己在這坎面的正中打轉,連個坎邊也沒有摸到。
魯聯知道自己要是慢慢地找弦解坎或是尋缺兒脫出,沒有一兩天的功夫是成不了事的。而現在需要的是抓緊時間,快速破出,找到這園子裡的東西。老被困在這裡肯定不是回事,於是他在考慮採取另一個險招,那就是冒險砸空兒,強破一把,死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