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絳唇)盡卷疑雲,高宅臨水動殺機。
暗塵不起。碧血凌波地。
小路未行,彷彿輪迴道。
音如水。樓堂刃氣,軟語吳歌裡。
「格裡是偏廳,嗯吾到堂前間瞄瞄。」柳兒嘴裡說的堂前間就是一般說的正廳或者堂廳。可這座樓是後院的一座獨樓,應該是這園子的戲樓或者書樓,不是宅子的幾進連房的正樓廳,所以就管它三開間結構的中屋叫做堂前間。
柳兒的話五候從來都只有聽的權利,所以等魯天柳已經從旁門進到堂前間好一會兒了,他還站在原地沒敢動彈。那是因為魯天柳沒讓他跟著。但他還是忽然意識到什麼,回轉身來,伸手去拉那已經虛掩上了的花格漏門。
秦先生明明看到魯天柳和鄭五候往前廳方向拐過來的,可是現在卻瞬間不見了。他往回走過來,在這三開間的樓廳前站住。這座樓沒有橫匾,只是在正屋八門的兩側立柱上掛了一副對聯:「一聲唱媚滿江河海,三杯茶香落日月星。」從這對聯上來看,這裡應該是個戲樓。是主人邀親會友品茗聽戲的地方。
他走到門口,看了看這八扇門都沒搭扣。那麼這門肯定是開著的,要麼就是從裡面柵住的。他打開籐箱,從裡面拿出一個銅搖鈴。這個和酒瓶差不多大的銅搖鈴是個「攝魂死封鈴」,什麼意思呢?銅鈴裡的撞球是個固定死的空心球,這鈴鐺搖動是沒聲音的。不,應該是這鈴鐺搖出的聲音人是聽不見,只有鬼才能聽見,少數一些具有特異聽覺的動物也能聽見。
鈴口翻轉過來的邊沿是鋒利的刃口,秦先生從來沒覺得這刃口能派什麼用場。他會些三腳貓的功夫,那是在龍虎山學法時。那些道士高興時他教一招,你教一招拼湊起來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但在這方面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從沒覺得這些是真正的技擊功夫,用來教訓教訓地痞流氓也許還能湊合。下山時,老道士們也覺得對他有些說不過去,就送了他這麼個銅搖鈴,叫他在緊急時用這做武器,按「天師法」中收魂法的搖鈴路數格擊。可這法子他從沒用過,不但這法子沒用過,其他法子也沒用過。他這輩子就沒打過架。
他站在立柱旁,側身把手伸出,用銅鈴推了推最旁邊的門,門沒動。他橫著移動了一步,又用銅鈴推了推第二扇門,也沒動。於是他又橫走一步,準備再次推門。
「撲啦啦。」是羽翼扇動的聲音。秦先生的耳朵和眼睛的餘光告訴他,在往花房去的叉道口處,有團黑乎乎的東西一條直線般朝他飛過來。他身體趕忙一個斜側,那東西從離他挺高的地方飛了過去,可是飛過的同時卻丟下一些東西落在他的脖頸處。
秦先生站直身子,回身望去,飛過去的那團黑東西正扇動翅膀,在空中調轉方向。空中調轉方向時的速度是很慢的,這也就讓秦先生看清了,那是一隻黑色羽毛的鳥兒,黃嘴黃爪黃眼睛。他對鳥不是太懂,但他見過以前那些用鳥兒銜簽算命的同行有這樣的鳥,好像叫蠟嘴鳥。這種鳥的喙粗短而且厚實,堅固有力,特別能啄咬。它在空中的飛行也可以快速轉換方向,很是隨意和靈活。
其實秦先生對這鳥是真的不懂,不止他不懂,這世上還真沒幾個人知道這鳥。眼前這鳥叫瞿雎,是極具靈性的怪鳥。外相和蠟嘴鳥很像,實際上是有很多區別的,據說早已滅跡不見了。
《上荒禽經》有記載:沿水有鳥焉,其狀如烏,喙、足、眼黃,善啄,喜食屍腦毒物,是名曰瞿雎。
蠟嘴,在秦先生的眼中他依舊是蠟嘴。它在空中已經掉過頭來,再次朝秦先生直衝過來。秦先生這次是正面朝著那只扁毛畜生,所以他看得很清楚,這畜生是要啄他的眼睛。
對於這樣的攻擊武器和攻擊形式,秦先生一時竟找不到對付的辦法,只能還是一個彎腰低頭躲過。可這次與第一次不一樣了,它彎腰低頭,那蠟嘴鳥竟然也隨之下落低飛,他這一躲的幅度比第一次大,反倒只是險險地躲過。蠟嘴鳥是緊貼著他的頭頂飛過去的,一直飛到往花房去的那個岔道口,輕巧地收翅落在一隻平伸著的手背上。
一隻潔白的手,修長的手指,優雅的手形,黃嘴黑毛的鳥兒落在上面一動都不動,手和鳥連在一處就像是一座溫潤的青田石雕。
只看得見手,卻看不見人。架鳥的人被欄外的劍形假山石遮住了。
秦先生深吸了兩口氣,摸了摸蠟嘴鳥丟在他脖頸處的東西,濕濕的,黏黏的,一股衝鼻的味道。秦先生自嘲地笑了笑,他知道這是什麼,鳥屎!這扁毛畜生倒還懂得以勢取人,先不啄你,先拉你一頭屎,噁心噁心你。
秦先生看著那手,他知道那是對家的人。對家的人出現了,就意味著除了已經知道你們來了,而且該布的坎都布了,該撒的扣兒也都撒了。現在到了各憑技藝本事的時候了,生死在兩可之間,也在眨眼之間。同時,這也是最後的警告,怕死的話,現在走還來得及。
秦先生自嘲的笑一直就沒有消失,並且笑著朝那隻手緩步走去。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蠟嘴鳥頭一伸,背一弓,腳一蹬,又直線般朝著秦先生沖飛過來。秦先生還是彎腰低頭,但他多加了個動作,彎腰的同時他還朝左側跨步。
蠟嘴鳥的飛行速度比剛才快多了,方向的改變也比剛才迅疾。幸虧是秦先生往左跨出了一步,這鳥才和他的臉成平行狀,貼著他的右臉頰飛過去。他不但感覺到翅膀帶過的風,也感覺到羽毛拂過的柔軟。他知道,要是不側躲的話,他的眼珠就可能已經少了一隻。
秦先生沒敢停步,他不再緩步前行,而是突然邁步縱向那劍形石頭,帶著些微喘,縱向劍形石頭。
其實在那鳥兒脫手飛出的瞬間,一個青色的身影無聲地朝花房那邊隱去。秦先生看到了那個身影,他不會讓這身影逃脫,他也不能讓這身影逃脫。他要找到柳兒和五候必須抓住這個身影,他要保證他們此行無恙也必須抓住這個身影。
秦先生隨著那青色的身影一起隱入了花房巷子中的淡淡霧氣裡。
一陣琵琶的弦動聲從戲樓的二層傳到下面的堂前間,琵琶的聲音很清脆很悅耳也很急促,就如同盛夏的雨點,也如同五侯急促的心跳。
弦聲漸漸慢了下來,雨點漸息了,五侯的心跳聲也在減緩,突然間那心跳彷彿停止。
雨息了,風卻來了。一陣突起捲起的銀色狂飆,籠罩了整個廳堂……
鄭五侯剛剛才意識到秦先生沒有跟上來,他回身去拉那兩扇虛掩的花格漏門,這時他才發現,這門不是虛掩,這門關死了。這門虛掩的樣子其實就是關死,已經無法再拉開了。
五侯沒有費力繼續拉門,他想到的是柳兒。這門既然已經封口,那麼進到堂前間的柳兒不是更危險嗎?於是他連個眼都沒來得及眨,兩三個縱步也衝進了堂前間。
這堂前間和一般的正廳沒什麼兩樣。也是只有太師椅和茶几、長几之類的,有所不同的是這廳內比一般的正廳多了四根立柱,在廳堂的兩側。這大概是因為戲場放在二層,所以要特別加固,看戲的時候人多,木製的樓層要承受較大的重量。
廳堂內除了一般的擺設外,還有個人直直的站在那裡,那人不是魯天柳。
那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長袍很乾淨也很服貼,都有些像是裹在身上。站立的姿勢很是僵硬,打眼看還以為是這廳裡多出的第五根柱子。
鄭五侯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怕,面前這樣一個人他也沒覺得可怕,這是年輕人的優點。可是他的心卻在狂跳,那是因為不見了柳兒。他心裡怕了,他心裡也亂了。這是年輕人的缺點。
二層傳來的琵琶聲讓他覺得自己必須上去,上去的樓梯有兩道,是對稱的燕尾式雙樓梯。可兩個樓梯口都在廳堂的後牆處,過去必須經過那黑衣人的身邊。當然,這身邊的概念是指可攻擊的範圍。
琵琶聲的急促調起了五侯的肝火,他有些不管不顧地往前靠近。可是他馬上就止住了步子,將朴刀擺了個「圈兒刀」左斜劈的起勢。因為他發現琵琶聲也調起了黑衣人的殺氣。隨著弦音,那人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姿勢,如同是在舞蹈,可五侯眼中更像一把劍,一把有些彎曲的劍。這人讓他想到了師傅講的那些劍俠刀客故事裡說道過的「吳鉤」。
琵琶聲漸慢,那黑色的「吳鉤」殺意卻漸濃。弦音欲止,「吳鉤」鋒芒已現欲殺。
五侯的「圈兒刀」,也就是「旋風殺」刀法,是沒有閃躲避讓的招式的,所以他必須搶到先機,否則就算能一刀功成也是同歸於盡的局面。
刀風驟然而起,是旋風,銀色刀芒帶起的旋風。五侯的身體在旋轉,一圈接著一圈,隨著這旋轉,刀風越來越急,刀力越來越勁。五侯帶著刀旋轉成一個必殺的漩渦。
「吳鉤」雖然也是利刃。但他只是一把能曲直的劍。輕巧的劍身肯定受不住朴刀捲起的狂飆。所以他只有退讓,退讓,再退讓……。是的,他只能往後退讓,而無法往旁邊躲閃,因為那刀芒的旋風已經封住了整個廳堂的寬度。刀風中木椅、茶几的碎塊在飛濺。
那退讓的步法姿勢合著琵琶的弦點,真像是舞蹈,怪異卻富有節奏感和韻律感。突然,黑色「吳鉤」停住不動了。他難道不再需要退讓開旋風的鋒芒了?不是,是因為這狂飆般的刀芒再也碰不到他了。
旋轉砍殺的五侯疏忽了一件事,在這裡,技擊功夫是其次,真正厲害的是佈局,是坎面兒,是扣子。「吳鉤」不再退是因為有扣子落了,而且他能保證五侯肯定落扣。
「天網羅雀」是一道坎面兒的名字,其中頭扣是一張「韌籐馬鬃網」,這不是死扣,是個定扣。為四足一頭的佈置,扣子就架在那兩邊的四根立柱上,那四根多出的柱子各牽一角為四「虎足」,動弦的扳扣為一「鳳頭」。
「吳鉤」已經快退到了後牆,他擋不住那刀風,所以他必須退。他要拉弦,所以他也必須退。
他突然止住退後的步子不動了,是因為他的左腿已經踩到了「鳳頭」,那是一塊翹翹板樣的青磚。青磚被踩下,「鳳頭」抬起,「虎足」便撲。
機括非常靈敏,弦子動得很快,那「韌籐馬鬃網」像片烏雲直直地往五候頭頂罩落下來。
五候的身形依舊在旋轉,他沒一絲其他反應就被罩裹在了網中。舞姿的收式讓那黑色「吳鉤」變成筆直刺向空中的「龍泉」,旋轉的刀風離他只差了半寸。
半寸的距離可以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半寸的距離可以成為一個高手一輩子的驕傲。
瞬間變成「龍泉」的黑衣人自信的微笑並沒來得及從嘴角翹起,就已經改換成一個怪異的表情,那表情很複雜,但能肯定這裡面有難以置信的成分。
左額到右嘴角處畫出一道筆直的紅線。這紅線意味著不管他是「吳鉤」還是「龍泉」,他已經斷裂了他的劍頭。
刀風斜著在他臉上畫出的紅線只切入了半寸深,可刀力卻貫穿了整個腦袋。
「四足掛鬃網,鴉雀逃無隙。」不管你是何等高手,入到其中便再難脫身,更別說繼續攻殺。
鄭五候也無法脫身,但他可以繼續攻殺。他不是什麼高手,他只是個工匠,一個最善於建房立柱的工匠。進到這廳裡別的沒看清,這廳堂裡有幾柱幾架、位置距離、高度落差他已經瞭然於心,這「眼量」的技法是「立柱」一工的基本。網落下時,他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也清楚網的位置,所以這兩個位置告訴了他牽網的索兒是怎樣一個角度。
他的旋轉沒有被落下的網阻止。因為他的刀法是靠旋轉來增加力道的,就如同奧運會項目鏈球、鐵餅一樣。他每多旋轉一圈劈殺的力道便增加一份。此時他已經旋轉了許多圈了,積聚起的力量已經足夠他在全身裹滿網之後,抗拒網繩的掛絆再多旋出一圈。這一圈的旋轉他足尖輕點讓身體稍稍躍起了一個小小的高度。
躍起的小小高度改變了網角上索兒與柱子間的夾角,也改變了五侯所在之處與柱子間的直線距離。
這直線距離多了一寸,僅僅多了一寸。所以從網子眼裡伸出的刀尖也僅僅比剛才多前進了一寸。一寸的長度減去剛才與「吳鉤」之間半寸的間隙,便多出了半寸必須從「吳鉤」的臉面裡走過。
「吳鉤」半邊的腦袋斜著滑落時,也許帶著許多的沒想到。身體是隨後才倒下的,倒下時,半個血瓢般的腦袋狠狠地砸在後牆的牆板上。「咚」的一聲大響猶如鼓音,這是給那琵琶曲調收尾的鼓點,也是給他生命收尾的鼓點。
他畢竟不是真的「吳鉤」,也不是「龍泉」,斷了劍頭的劍還能殺人,斷了頭的人又能做些什麼呢?
斷了頭的他做了一件事,一件要人命的事。摔倒了他的身體,也就鬆開了他腳下的青磚。「鳳頭」重又落下,「鳳頭」落下能為何?是為啄食,是為取命。「天網羅雀」,羅到的可能是活雀子嗎?
天花頂板齊動,五侯的頭頂之上露出了這道坎面的二扣,那是已經被簧機繃得緊緊的九十九支「鳳嘴飛矛」……
魯天柳走入堂前間的時候沒發現魯聯和自家老爹。她本想回頭還回到偏廳與五侯再商量。可是一股味道吸引了她。
她的嗅覺可以發現污穢的東西。可是他聞到的絕對不是污穢之物的味道,那味道在她腦海中本該是嗆人的、灼熱的,可是在這裡卻是晦澀的、陰寒的。
味道從二層樓隱隱傳來,並不強烈,是一般人無論如何都聞不出來的。這味道讓正在收斂心神的魯天柳心輪一抖,眉間微跳。這細微的感覺讓她決定上到二層去,而且一個人上去,不能帶著五侯。
她走到樓梯口,是右樓梯。本來應該左上右下,左天右地。可是魯天柳意識裡卻覺得上面的二層更像是地,那種味道一般只有地下的些東西才會有。所以她走的是右樓梯。
踩上第一節樓梯的時候,那腳感鬆軟的梯階木板就讓她覺得是在往下走。踩上第二節樓梯的同時,他隱約聽到一聲枯澀的弦音,音不高,只一聲,就像是收緊琴弦時卡邊的弦子落下檔口。這一聲卻讓她認為自己確實在往下走。
隨後便是邁一步就有一聲弦音。她的步法變得越來越疲趿,邁出的步子也一撂一撂的,落在梯階的木板面上聲音很重,那樣子看起來真的像是在下樓梯。
上面有什麼?或許應該問下面有什麼?不知道,魯天柳真的不知道,她現在的神情看上去可能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邁步,尋著那味道而去,尋著那弦音而去。不管此去是往地獄還是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