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說肯回去,但人卻坐在那裡不動。有莘不破向他走去,伸出手就要拉他起來。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間,周圍的時空迅速幻化著,當他觸摸到江離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已不是崑崙,而是那片熟悉的大荒原!大樹不見了,九鼎不見了,腳下只有一堆白雪,雪下一抔泥土,土裡埋著一個人。
有莘不破顫抖著挖開雪土,露出雪土底下的美少年。
「江……江離。」他叫喚著,土裡的少年並未甦醒,繼續沉睡著,彷彿忘記了整個世界。
「這是幻象,還是我真的回到了過去?」
「這不是幻象,也不是過去,而就是現在!」一個聲音從耳邊傳來,有莘不破一轉頭,看見了一頭羽毛都掉光了的鳥棲息在自己的肩頭上。
「你是什麼東西!」
丑鳥道:「我不是東西,也不是南北!我就是我!」
有莘不破一揮手,正要趕它走,丑鳥忽然歎了一口氣,那聲音對有莘不破充滿了憐憫。
有莘不破停下手,道:「你在可憐我?」
丑鳥道:「你對眼前的事情充滿了迷惘,唯一可能告訴你真相的,就是我!而你居然要把我趕走。」
有莘不破停了下來,說道:「但你也可能是我最大的魔障!」
「錯了錯了!」丑鳥道:「你最大的魔障不是我,而是……」
「而是什麼?」
丑鳥望了一下江離。
有莘不破道:「你是說,我最大的魔障是江離?」
「不是。」丑鳥道:「現在對你來說,最大的魔障,是要不要理他。」
有莘不破呆住了。
丑鳥道:「現在的你已經知道,這場雪根本不會傷害他。如果你不帶走他,他並不會死於寒冷或者飢餓。再過些時日,他自己會醒來,祝宗人也會來接他。」
有莘不破遲疑著,終於把手縮了回來,把江離重新埋了起來,站在那裡發呆。
丑鳥道:「你站在這裡幹什麼?」
「我……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
丑鳥道:「你現在是在大荒原,而不是在崑崙。你當初不是向到萬里之外的西土去闖蕩麼?好吧,去吧,現在沒人攔你的。」
「那……江離他……」
「你知道他會怎麼樣:自己醒來,被他師父帶走,成為太一宗的新一代的宗主。從此他的人生將會很正常。沒有遇到你,對他來說也許會減少許多困擾。」
有莘不破道:「那他會和我祖父為敵麼?」
丑鳥道:「會,還是不會,這些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你連這也拋不下,還如何西去?」
有莘不破道:「但是就這麼孤零零地西去,也太孤寂了……你說我能不能帶上他去闖西土?」
丑鳥歎了一聲,道:「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就此甩手而去,那我雖然記得他,他只怕卻不會記得我。那樣我豈不是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丑鳥閉上了眼睛,不說話。
有莘不破道:「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失去他,那和到最後才失去他又有什麼區別?」他一邊把江離挖出來,一邊喃喃自語著:「只要在大鏡湖保護好他,只要到天山之後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之前的事情並沒有改變的必要!」於是他抱起江離,向前走著,一直走到又困,又餓。於是他望了望天上的龍爪禿鷹,倒了下來。
有莘不破這一倒並非真的脫力,他臨倒下的那一眼狡黠並沒能瞞過老奸巨猾的於公之斯,因此,陶函商隊並沒有如期而至。有莘不破等著,等著,一直等了一天一夜,才知道歷史已經改變了。
他抱起江離,來到了無憂城下。在城門處遇到靖昕,那個方士出言挑釁,被有莘不破一拳打死。無憂城主檗有闐聞言趕了出來,有莘不破不想造成太大的騷動,只是向檗有闐要了些食物和水酒,就在城門口坐下,對滿城的大驚小怪絲毫不理。
黃昏時,陶函商隊才到達無憂城,他們在大荒原出口被札蠃伏擊,雖然最終擊退了群盜,但傷亡頗為嚴重,在路上經過修整,遲了許久才來到無憂城。而原本會比他們更早到達的紫蟗寨群盜也沒出現。
三十六輛銅車、七十二匹風馬捲起的沙塵把江離嗆醒了,他睜開眼皮,瞳孔裡雖然閃過一絲慌亂,但還是很快鎮定下來,問身邊的有莘不破道:「這是什麼地方?」
有莘不破微微一笑,道:「無憂城。」
「無憂城……」江離喃喃道:「真是麻煩啊,我怎麼會來這裡。」
「我帶你來的。」有莘不破笑道:「我看你被大雪埋了,就把你……救了出來。」
江離不無責怪地盯了有莘不破一眼,但終於沒有發作,道:「謝謝你的好心!不過這次你多管閒事了!」把懷中的小銀狐摸出來,放在肩頭上,舉步就要走。
有莘不破道:「你睡了這麼久,肯定餓了,不吃點東西麼?」
江離遲疑了一下,說道:「不用。謝謝了。」
有莘不破又道:「這大荒原的天劫就快到了,這無憂城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你還是別走太遠的好。」
江離訝異道:「天劫……你知道!」
有莘不破微笑道:「知道一些。」
江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看我的眼神為什麼這麼奇怪?倒好像我跟你很熟似的!」
有莘不破笑道:「如果我說我們上輩子是很好的朋友,你信不信?」
江離猶疑了一下,道:「也許吧,不過就算是,那也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和這輩子沒什麼關係。」說到這裡,他的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有莘不破取出食物道:「還是吃點東西吧。」
江離說了聲「謝謝」,卻沒有接,彎腰在地上敲了一敲,地面長出數叢香草,花葉上承著水珠,江離就著花葉水珠吃了。有莘不破望了望西邊道:「太陽下山了。」
江離並不接話,逕朝大荒原走去。有莘不破想留住他,卻不知說什麼好。
丑鳥笑道:「他現在是認識你了,但好像並沒往心裡去。」
有莘不破道:「人總要一起經歷一些事情才能建立信任的。過兩天天劫就要來了,到時候我們應該還有見面的機會。」
說完入城,找到了於公孺嬰。於公孺嬰像一堆糞土一樣被自己遺棄在金枝家附近,有莘不破停在他身邊,他抬頭望了有莘不破一眼,便沒什麼興趣地低下了頭。
有莘不破坐在他身邊,卻不知該說什麼好,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於公孺嬰振作起來。
元月十六,大荒原的天劫終於在全無徵兆中開始了。從四更開始,不斷有人來報告一些城裡城外的異象:城北下水道旁突然成群地出現拇指粗的黑螞蟻;城西數十隻雞鴨被掏空了肚腸,手法很像六爪狼頭猴的慣技;角落裡老鼠開始暴走,有積年的更夫說是因為它們聽見了人面貓的嗚聲;大風堡的屋簷上,在破曉之前突然飛來無數獨腳烏鴉,無論如何也趕不走……
檗有闐和於公之斯在這段期間並未產生罅隙,無憂城的軍甲和陶函商隊一起在外城擋住了第一次妖亂。在第二次妖亂襲來之時,一群強盜加入了攻城的行列——紫蟗寨的札蠃,外圍的土城就快被突破了,城破之際,知道再下去會兩敗俱傷的檗有闐和札蠃達成了協議。三股勢力聯手擊退了第二次妖亂後,檗有闐傳下了命令:「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層,由原城中各裡正安排,分批住下。」
「紫蟗寨人眾入駐東北角附堡,陶函商會入駐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武器,帶回內城備用。」
「派出第七旅,搜殺城內漏網妖獸。」
「派出第三旅,維持秩序,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不得散佈蠱惑言語,違者,殺!」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報。」
駐滿城的民眾在檗有闐的命令下組織起來,強壯者協助守城,老弱病殘則先退往大風堡。
外城的民眾退得乾乾淨淨之後,東城只剩下有莘不破和於公孺嬰兩人。有莘不破冷漠地看著眼前無數人的死亡,不為所動,而於公孺嬰卻彷彿什麼也沒看見。後來,連於公孺嬰也被一個衛兵統領接走了。
「似乎一切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了。」看著這一切,有莘不破嘴角露出一點笑容。
終於,狍鴞出現了。這頭千年妖怪一出現就是已經清醒了的樣子,「是誰弄醒它的呢?」
是江離!
衣衫單薄的江離此刻極為狼狽地在大風堡下和狍鴞周旋著,大風堡上面,無論是檗有闐還是札蠃,都只是默默地看著,一直到於公之斯看不過眼,射出玄冰之柱把狍鴞凍住。
一切都靜了下來,有莘不破知道,此刻大風堡內正進行著某種交易——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狍鴞。當然,檗有闐不忘派人暗中監視著有莘不破——一個能一拳打死靖昕的年輕人,也許是個比狍鴞更可怕的敵人!
但有莘不破並沒有干涉這一切,只是在一旁看著他們把狍鴞裝入陶函之海,他們並沒有把陶函之海帶入小無量閣,而只是放置在大風堡外。於公之斯、札蠃和檗有闐相繼進入陶函之海,江離進入陶函之海之前,遲疑了一會,問有莘不破道:「對了,上次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有莘不破笑道:「有莘——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