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連城就在眼前了。
「哇!好大、好熱鬧……走快點!葫蘆!走快點!」
不,這裡不是,這裡是季連,不是那個地方。可是,這裡的一切好像……
「你聽見沒有啊!走快點!葫蘆!」
「等等!等等……」
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呢?這裡是季連,又不是那裡。是有人在施展亂人心神的功夫嗎?不,不是,獨蘇兒已經死了。周圍也沒有心宗的人。
「葫蘆,我們沒吃的了。」
「嗯。」
「那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就這樣餓死嗎?你看那邊,好可憐,那些人。」
「這城裡,應該有很多吃的才對。」
「別想了……那些,不是我們能碰的。」
該死!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呢?
「你的眼神……好奇怪誒。」
嗯?這不是記憶中的聲音,那是現實中的了?
空蕩蕩的季連城,連雞狗也沒剩下幾隻,竟然還有一個人在。
「我應該怎麼叫你?師父?姐夫?咦,你幹什麼?為什麼不理我?喂!師……師父——」
這個地方變得陌生了。當年來到這座城池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城,原來也會長大、會變老的。可是它的生命,是不是也能吞噬呢?
「葫蘆……看我拿到了什麼!」
「你不是說不偷東西的嗎?」
「那你吃不吃?」
「……」
「喂!過份!別吃這麼多!你至少給我留點!」
糧倉,匠棚,市集,宮殿……好像到了哪裡都一樣,到了什麼時候都一樣。記得那個人說過——不,不是那個人,而是那個人的影子。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只在那把磨得光亮的刀裡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徒弟走錯道路了。宗統這種東西,一走錯路就很可怕。因為要挽回,不是靠年來計算,而是靠代來計算。一個人的認識定型之後,一生都很難改變了。要改變,就只有毀滅他,然後靠他的傳人來改變和推進了。不過他的傳人的改變,也未必永遠都是前進性的。比如我的徒弟,他就錯得厲害!而我徒弟的傳人,顯然也不可能完全逃脫他的籠罩和影響。那也許要等到再傳弟子甚至第四代、第五代,這個宗統才有回歸正統的可能——當然,也有可能在歧路上會走得更遠。不管怎麼樣,這個東西就留給你吧。我希望的那些事情,或許你也不能完成吧。那就只能再等待下一代了。別的宗派,也許二三十年就是一代了,而我們這一派,一代與一代之間的間隔是很難預計的。所以,本宗的路途,還遙遠得很哪……」
那面鏡子裡的東西只顯現了一次,不過那已經夠了。那些東西,只要能稍稍領略,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遠處望去是一座山,這裡是南門了。再過去,就是華夏力量所未能到達的地方了吧。許多追求玄真的人則常常跑到那些蠻荒的地方去,因為那種地方沒有人會來打擾你,有的,只是些妖怪、精靈、魔鬼、神仙。他們有可能會侵犯你,也有可能會告訴你許多故事,許多秘密。比如古老的森林中,會存在一些上前年的樹木。如果能聽懂它們的語言的話,你得到的,將是縱橫千古的眼界和人所不知的秘聞。
「小東西,你怎麼會一個人來到這個地方呢?真是奇怪。你是『人』吧?許多年前——你問我多久?已經不記得了——兩個和你差不多的小東西來到我身邊。一個躲在我身後,一個四處亂找。一個故意露出點破綻,就讓另一個找到了。找到之後,他們就抱在一起,互相啃咬著對方,像發情的野獸那樣子……後來他們就坐在我身上,看著天上的星星。他們看不起我長遠的生命,認為生生滅滅是宇宙間的必然。這一點我當時也是贊同的,心想那一定是兩個很曠達的『人』吧,真是少見啊。我記得,你們『人』總是要追求比我們更長的生命,記得有個『人』曾在這個山上尋找能讓他活得更長的果實,結果把自己毒死了。只有這兩個人,他們的看法和別人完全不一樣!不過很奇怪,這樣的兩個人後來竟然會變得那麼偏激。糾糾纏纏,離離合合,最後竟然死在我身邊。他們已經具備一舉手就把我毀滅的力量,可到最後,他們的生命還是不及我的百分之一。」
自以為看破生死存亡的,那大概是洞天派的人吧,也許就是他們的祖師。其實他們真的看破了嗎?只怕未必吧。如果連生死也看破了,那還有什麼讓他們活得那麼痛苦又死得那麼激烈?獨蘇兒好像說過,有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嘿嘿,如果有,那就是偏執!無謂的偏執!
東邊的門,對準了一條大路。從這裡可以通向已經頹廢的無憂城。
伊摯現在,應該正迅速地調動軍馬前往甸服吧。雖然只是一點蛛絲馬跡,但他瞞不過這個世界最聰明的人!
不過,現在誰還有功夫去管大夏的事情呢?一個王朝的生命,可以是幾百年、一千年,但終究是要滅亡的。而一個能夠生生不息的人,卻可以千萬年而不朽!活得越長,見識就越高!力量與智慧都會與日俱增。萬年之後,那將是如何的一個境界啊!希冀由傳人來突破自己,還不如乾脆由自己來突破自己!
畢竟,只有實現真正的不滅,才是通往大道至高點的康莊路途。時間是向前的,而不是真正可逆,不是循環的,也不可能超然地跳出去!太一宗的人都入魔了!他們不懂得,人只有隨著它的前進而前進,隨著它的流淌而層累,才能由少而多,由迷惘到清晰,只有登上最高峰後再俯視群山,那時候的悟才是真正的悟!呆在這個時空裡想像著超越這個時空的境界,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葫蘆……」
這個聲音,以後只能在回憶中聽見了。那個叫葫蘆的傢伙其實已經死了。就算阿茞再怎麼淫蕩地叫喊,也並不能讓那個人的聲音重現。
「葫……蘆……」
這就是那個人的最後一句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是在西門——雖然不是這季連城的西門。不過在當時,那裡也是一座空城了。同樣是為了逃避不可戰勝的敵人,逃得一乾二淨。
從這條道路再往西,就是雲夢了,那個海一樣大的水澤!好像藐姑射就是在哪裡誕生的。他被分裂出來的時候,那個叫葫蘆的傢伙大概還沒出世吧。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麼來的,就像洞天派那個小伙子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是哪裡來的一樣。
為什麼四宗的人一定要糾纏在一起呢?大家本來並沒什麼關係,既不是兄弟姐妹,也不是同門同道。結果千百年來卻總是你來創造我、我來毀滅你的局面。獨蘇兒當初用「神裂」造出了川穹原神,正如當初那個老頭子用影復再造藐姑射的身體。他們在幹那件事的時候,動機都是自然而奇怪,而產生的後果卻都大大超出他們自身的想像。
「師父……你真的不殺我麼?那我走了……」
走?眼前這個年輕人轉過身去的時候,那種感覺真讓人感慨啊。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可是他走得了嗎?這座城池,已經完全瀰漫在血潮的籠罩之下。那是以十萬將士和三十萬奴隸的性命造出來的血潮,一路來又吞併了上百萬的生命。在這片血潮面前,只怕連伊摯也束手無策了吧。所以他才會躲著不敢出來!
「你幹什麼這麼看著我!哼!你還是決定動手了,是嗎?師父!」
咦,這個年輕人居然融入血潮之中而不受傷害,難道他已經悟出了生滅無礙的道理了?不過也不奇怪,盧城裡十萬昆吾大軍消失得一乾二淨,應該都被他吃了吧。如果是這樣,那他可能已成長得相當不錯了。那麼,他就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不會受到這血潮影響的人。
「師父……你這些東西……哈哈,好舒服啊!」
這小子,出入於血潮之中便如游魚出入於浪濤之間,果然,如果要對付他,這片縱橫天下的血潮也許半點用處也沒有。
「哈哈,師父,你簡直就是給我帶來了一頓大餐嘛!」
他在吞食血潮。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傢伙。這也難怪,他這個年紀,大概還以為力量越強大就越好吧。他還不懂得,什麼叫做精純,什麼叫做深遠。當初為了走捷徑吃了那麼多人,後來為了勘破最後那層境界,卻又不得不花比吃人更長的時間、更多的功夫去把那些東西吐出來。捷徑?那根本就是歧路。這小子明顯也犯了這樣的錯誤,他現在只懂得搶奪,只懂得吸納,也許要十年,也許要二十年,他才會懂得付出與拋棄的道理吧。
不過,他沒那個時間了。
「哈哈……咦,師父,你、你……」
天地間突然靜穆起來,那個男人負手側立,他的眼神既像是秋雨後的月夜,又像是一頭剛剛夢醒的雄獅。
整座季連城沒有一點聲音,方圓千里的生命都嚇得不敢動彈。
他要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