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穹回到房中,卻只見到阿茞一人。他一轉念便明白過來,問阿茞道:「他帶我姐姐走了?」
「嗯。」
川穹怒道:「夏都禁制重重,四門緊閉,他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怎麼出去!」
阿茞道:「不用擔心,有一條水道可以出去的。入口就在小院的那個古井。」
川穹一聽,忙要追去,卻又停了停,問阿茞道:「你呢?你怎麼辦?」
「我怎麼辦?」阿茞微微一笑,說:「又有什麼怎麼辦?我已經開始習慣這裡的生活了。就在這裡繼續呆下去唄。」
「都雄虺大人來了問起,你打算怎麼應付?」
「就說燕姑娘被你帶走了。其實,這是他默許了的。」
川穹沉吟了一會,說道:「你幫過我姐姐,我不能不提醒你:夏都不久後有可能會有大亂,如果你願意,我可以……」
「那是我的事。」阿茞截口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你們眼中,我也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笑女子。但在我看來,你們的處境也未必比我如意多少。」
川穹當場愣住了,收起了對眼前這女人的輕視之心,想說什麼,卻始終無言,好久,才說了一句:「保重!」便追桑谷雋而去。
阿茞躺了下來。屋子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突然間她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水族、陶函商隊、桑谷雋、都雄虺、馬蹄……這些人,在她一生裡都只是過客,但她的一生,對這個世界又何嘗不是?傍晚的時候,她拒絕了馬蹄;剛才又拒絕了桑谷雋和川穹——這三個男人都想給她某種承諾,給她某種庇護,可她沒讓他們開口。
「現在……我不需要了。」這個滅族的女人有些倔強地想。她還是那樣的溫婉,就像那眼古井的水一般;但她又被洗落得這般驕傲,就像那眼古井的欄石一樣——都雄虺已經變得有些依賴她,高貴如桑谷雋,狡猾如馬蹄,驕傲如川穹,這些男人都受過她的恩惠,而她並無求於他們。
除了這個小院,阿茞已經一無所有。可她自己知道,心中深藏著的那一點驕傲,足以支持她活下去。
都雄虺並不知道阿茞的這些事情,他也沒興趣知道。那個女人對他來說既不重要也不必要,只是最近有些喜歡她罷了。相對的,這座都城裡對他來講最重要的女人,是碰都碰不得的妹喜。她是他平衡玄界與人界、威權與政權的一個支點。從妹喜進宮以來,兩人就在沒有任何協議的情況下很默契地配合著,各取所需地攫取著權力,影響著、甚至曾支配過天下九州。
不過現在都雄虺已經開始有些煩她了,因此一進九鼎宮,便沒好氣地問她道:「又有什麼急事!叫得這麼急!」
妹喜哼了一聲,道:「大王發脾氣了。」
都雄虺一怔,看了看祭台上的江離,他正抱著雙腿,下巴支在兩個膝蓋之間,彷彿一個少年在考慮一個青春期的問題,對妹喜和都雄虺的對話沒有一點反應。祭台下列站著東君、雲中君、河伯和山鬼,也都默默無語。
都雄虺道:「怎麼會這樣?你就沒轉圜幾句?」
「沒用,這次什麼法子都沒用。他是真的發脾氣了。我從來沒見他這樣過。」
看妹喜顯得有些煩躁的樣子,都雄虺心中暗歎,知道妹喜因為那個男人捲入世俗得太深了,已經失去了心宗所應具備的超然。「如果獨蘇兒只有這個徒弟的話……」他想起了妹喜的師妹,那個竟能用靈幻騙過他的女孩:「如果獨蘇兒是把心維交給了她的話……嘿,算了,想它作什麼!」
妹喜道:「大王很急,把宮裡的東西都砸爛了。都雄虺大人,你是大夏國師,在這件事情上又有負不可推卸的責任,可得好好想個辦法替大王分憂啊。」
「替大王分憂?」都雄虺冷笑道:「有江離大人在那裡呢!他的主意向來是最多的,我們請他來出主意!」
「他?」妹喜冷笑道:「乳臭未乾的一個小子,能有什麼主意?」
河伯東郭馮夷聽得臉色大變!他不是不知道都雄虺和妹喜心裡其實都看不起江離,可以前這種輕蔑他們都只是放在心裡,哪像今天,妹喜竟然直接說了出來!
江離已經抱膝而坐,彷彿沒有聽到這句話。
妹喜斜了他一眼,冷冷道:「這次的事情,不都是在這小子的計算下進行麼?結果還不是搞得一團糟。都雄虺大人,大夏的事情到底還得倚仗你!」
都雄虺聽到這句話心中微感得意。對於當前的局勢他早有主意,儘管近年來世事變化如風起雲湧,但他的想法一直也沒有改變過!在他心裡,其實已經承認大夏復興已不可為。他可從沒想過要負起中興大夏這種在他看來極為可笑的擔子,他心裡最理想的結局,是利用大夏的垂死一擊重創商人,讓天下大亂,變成一個沒有共主的局面,那對他都雄虺來講才是最有利的!
他睨了一眼妹喜,知道這個女人心裡已經被那個男人塞滿了。她也不是想振興大夏,更沒有那樣的眼光和魄力。「她只是想她的男人開心罷了。」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會開心。
至於江離……都雄虺抬頭望了一眼,這個仰望的姿勢令他十分不悅,藝成之後,從來都只有別人仰望他,什麼時候仰望過別人了?而更令他發火的是,江離也正俯視著他和妹喜,這臭小子的眼睛裡,竟然透著一種悲憫!
「幹什麼!他以為他是祝宗人麼!就是祝宗人也沒資格這麼俯視我!」都雄虺心頭大怒,指著江離喝道:「你給我下來!」
「哦?」江離淡淡道:「都雄虺大人,我坐上這個位置,好像是你推上來的。我師父逝世了,是你以國師和血門前輩宗主的雙重身份承認我太一宗宗主地位的啊!現在怎麼又讓我下來?」
都雄虺冷笑道:「在別人面前,你高高在上可以。但娘娘在此,我在此,你怎麼還敢坐在上面讓我們抬頭和你說話!」
江離淡淡道:「太一宗是大夏道統所在。娘娘在後宮地位再尊,壓不到九鼎宮頭上!至於都雄虺大人你,在長生殿我敬你是國師,在九鼎宮你則應該敬我是太一嫡傳——我在九鼎宮高坐祭台,並沒有不合禮數的地方。別說都雄虺大人,就是大王來了,也沒權力要我走下去!」
都雄虺聽得眉角倒豎,妹喜火上添油,笑道:「我早說這個小伙子不聽話,誰讓你一意孤行的了?現在倒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都雄虺怒極反笑道:「他不聽話!哈哈,我能捧他下去,就能把他踢下來!他是什麼東西,真以為自己是四宗領袖了麼?」
東郭馮夷忍不住出列道:「都雄虺大人!我九鼎宮上代宗主為補天大業力竭而崩,來不及交接九鼎宮事務。您主持儀禮推江離宗主登台,九鼎宮上下感激不盡,但說到底這這是一個儀式,並不是您真有廢立太一宗宗主的權力!太一宗是四宗之首,說江離宗主是四宗領袖,那也沒什麼不對!」
都雄虺眼中殺機陡起,雙眉倒豎,喝道:「你是什麼東西,這裡輪得到你來說話!」
東郭馮夷剛才那一番話只是一時激憤,被都雄虺眼神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心中有千般抗拒的言語,但在他積威之下竟不敢再發一言。
山鬼卻走上一步,語氣平靜地說道:「我覺得河伯剛才的話並沒有錯。」
都雄虺一怔,看了妹喜一眼,妹喜也大感奇怪,不知對師門一直忠心耿耿的山鬼為什麼突然倒到江離那邊去了!
都雄虺心道:「這兩個老奴是想造反了!」他覺得如果親自和他們吵鬧大失身份,目視東君要他出頭。誰知道一向聽話的東君這次竟然猶豫起來,都雄虺大怒,雖然還沒說話,但眼光中的威脅意味已經不言自明。
東君心中害怕,指著東郭馮夷就要破口大罵,開口前偷偷看了江離一眼,卻見江離的兩個瞳孔彷彿籠罩在一團雲霧之中,似乎完全不把這祭台下的爭吵放在心上!東君心頭劇震:「這眼神!只有當年的祝宗人大人才有這樣空靈的眼神!」他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句平常絕不敢說的話竟然脫口而出:「我覺得山鬼說的對,河伯剛才的話沒錯!」說完之後反而一陣輕鬆,再面對都雄虺的眼光,竟然不再害怕,彷彿身後有什麼東西支撐他挺直了背脊。
這次不但都雄虺和妹喜,連山鬼、河伯,甚至祭台上的江離都感到吃驚。
雲中君看著東君,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但他只猶豫了那麼一彈指間,便跨上一步,站在東君身邊。
突然間,都雄虺的怒氣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江離的強烈戒心!他突然想起天山上獨蘇兒在切割江離靈魂之前對他說過的話來:「太一宗要是沒有感情拖他們的後腳可是很可怕的!要讓他統一了鎮都四門,說不定到時連你也制他不住。你可想清楚了?」
當時都雄虺回答說:「一個魂也不整個兒的小伙子,我會怕他!」然而現在連他自己也懷疑起當初那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面對著能夠在百里外遙控子虛幻境的江離,就算是身為四大宗師之一的都雄虺也沒有把握。更何況江離的腳下還有方才歸心的鎮都四門,而他的背後,則是那威震神州的龍紋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