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已經是岔口,一條路向東,一條路向北。
蒼長老執意向北,這次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順著台侯的性子東行了。「假如台侯固執己見,我便……」他想了許多說辭和方法,出乎他意料的是,有莘不破卻沒說出向東走的話來。蒼長老暗暗高興,以為有莘不破終於開竅了。不過有莘不破也沒有說讓商隊向北而行——這又讓蒼長老暗暗擔心。於是他找到了於公孺嬰,希望他能說服有莘不破。
「放心吧。」於公孺嬰道:「這件事我有分寸。」便塞住了蒼長老的話頭。
商隊在歧路上停留了兩天,有莘不破白天爬到高處東望發呆,天黑了就鑽入松抱陪雒靈,跟誰也不說話。於公孺嬰則和他相反,白天在鷹眼的車頂上睡覺,誰也不搭理,入夜之後便跑到有莘不破白天站過的地方,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蒼長老跑去探口風,話還沒說完就被於公孺嬰堵住了:「你把商隊的秩序弄好,其他事情用不著你擔心。」
羋壓上去問:「孺嬰哥哥你這兩天在這裡幹什麼?」卻被一句「小孩子家管這麼多事情幹什麼」給氣走了。
這時春意已淡,這晚白月半圓。
燕其羽按下風頭,落在於公孺嬰身邊,劈頭就問道:「我們大概還要在這裡耽擱多久!」
「你很急?」於公孺嬰的語氣很淡,看不出半點情感起伏變化。
「當然,川穹走了這麼久還沒消息,我能不擔心麼?」
「放心吧。我看不破也快忍不住了。」於公孺嬰道:「大概也就這兩天裡,他就會下定決心的。」
「東行就東行啊,下什麼決心!他不像這麼婆婆媽媽的人!」
於公孺嬰道:「如果只是東行,他大概不會有什麼猶豫,但要和雒靈分別,總有些兒女情長的。」
「分別?」燕其羽奇道:「難道他打算把雒靈留下?」
「不是把雒靈留下,而是想單獨上路——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
「單獨?他想一個人去闖夏王都?」
「是。」
燕其羽忍不住道:「大家一起去,力量不是大很多嗎?」
於公孺嬰道:「沒用的,就算雒靈沒有懷孕,就算桑谷雋沒走,我們這幾個人也沒法正面撼動夏都五百年的根基。所以還是一個人去好,至少目標小一些--他大概是這麼想的吧。」
「那豈不是很危險?」
於公孺嬰道:「如果不破進了夏都,估計連逃出來的機會都不大。」
「逃出來也不行?以他的本事,如果下定決心要逃的話,就算是血池也未必能困住他。」
於公孺嬰淡淡道:「夏都不是血池。」
燕其羽怔了一下,道:「如果是這麼危險的話,作為朋友,你也不勸他一聲?」
「沒用的。」於公孺嬰道:「就算我綁住他,甚至把他的腳打斷了也沒用。只要他一天不死心,就是用手爬也要到夏都走一遭。」
燕其羽冷笑道:「冒這麼大的風險,最後卻可能一點用處也沒有——難道他不知道這一點麼?」
「知道了他也會去碰碰運氣。」於公孺嬰歎道:「所以,我只能讓他去了。希望經過這一次,他能長大些。」
「長大?他都快當爹了!」
「是快當爹了,可惜到現在還存著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於公孺嬰道:「其實江離未必需要他去救,可這一點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就算要救,最妥當的辦法其實是回亳都,一面探聽好有關江離的消息,一方面廣通聲氣——如果能由江離的師父出面解決問題自然最好!如果行不通,則由不破的師父、江離的師父邀請四方高人,如季丹大俠,甚至雒靈的師父等一起向血祖施壓!如果是夏王不肯放人,則由不破的祖父用國力去做交涉!」
燕其羽道:「這樣能成功麼?」
「有七八分的機會。」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這樣做?」
「因為他大概覺得還沒走到這一步。」於公孺嬰冷笑道:「這是他最不想面對卻遲早要面對的事情!不過不到無可選擇的最後關頭,大概他還會繼續這麼妄想下去!」
「幼稚!」
「幼稚?」於公孺嬰淡淡一笑,道:「其實我們也好不了多少。我們說他幼稚,只不過我們是旁觀者罷了。」
燕其羽楞住了,細細咀嚼這句話,一時竟然無語。
於公孺嬰道:「他會有清醒的時候的,等他碰了一鼻子灰,疼了,流血了,懂得人生有很多東西不是自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嘿!可能就會清醒過來。」
「如果是別的事情,也許有這個機會讓他清醒。」燕其羽道:「可是這次……你認為他去了夏都還能活著出來?」
「不能。」
「那就算他到時清醒了有什麼用!」
於公孺嬰沉吟道:「如果我是夏都方面的決策人,我不會殺掉有莘不破。甚至會給予表面的禮遇。」
燕其羽奇道:「禮遇?夏商不是已經勢成水火了嗎?」
於公孺嬰道:「國與國之間的事情,很多時候大家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偏偏能裝作都不知道。夏人現在跟商人撕破臉皮沒有好處,最好是利用有莘不破讓商人暫時不敢啟釁,並承認夏王共主的地位。」
燕其羽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聽著怎麼那麼彆扭!算了,你別跟我談這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總之,你是說夏人就算捉到有莘不破也不會殺他,是吧?」
「是。」於公孺嬰道:「所以在這中間我們應該還有機會把他從夏都救出來。」
「一定要從夏都救出來?」燕其羽道:「就不能在他進入夏都之前截住他?」
於公孺嬰冷冷道:「不讓他去走一遭,不讓他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不會死心的。哼!經過這次,希望他能想通以前想不通的問題,定下心來做他該做的事情!」
「可是……」燕其羽道:「你認為你能把他救出來?」
「有可能。」於公孺嬰道:「我剛才說過,夏人可能會給不破以表面的禮遇,在進入夏都之後、不破遭到徹底軟禁之前,還有一點空隙可以鑽的。不過,具體該怎麼做,還有些環節需要推敲。」
燕其羽道:「看你的樣子,倒像是一切都考慮好了的樣子。」
「只是想了個大概。只可惜我一個人孤掌難鳴。」於公孺嬰道:「桑谷雋離開我們,比我預想中提前了。有些事情,我本來想請他幫忙的。現在,」他頓了頓:「我只能求你了。」
燕其羽默然半晌,道:「求我什麼?」
「求你幫我把不破送出夏都。」
「送出夏都?」燕其羽笑道:「你認為我有這麼大的本事?」
「我會安排的。如果你肯答應的話。」
「你呢?你為什麼不親自送他?」
於公孺嬰淡淡道:「你們走的時候,我正應付另一件事情,難以分身。」
燕其羽逼視著眼前這個男人:「莫非你想用自己的命,來換有莘不破的命?」
於公孺嬰大笑道:「你別想歪了。換?哈哈,我的命在夏人眼裡一文不值!再說,你認為我會為了一個非親非故、只相處了一年的朋友去送死?」
「會!」
於公孺嬰沒想到燕其羽會回答得這樣斷然,狂笑一窒,隨即又笑道:「好吧,就算我這麼偉大,可是要殺我也不容易啊。嘿,我出師以來,可從沒人能讓我吃虧過。」
「但你也說了,那裡是夏都。」
「雖然是夏都,可對不同的人危險性是不一樣的。」於公孺嬰道:「對有莘不破,他們會傾盡全力,但對我或者桑谷雋,他們可就沒多大的興趣了。所以我和桑谷雋就算身處夏都,活下來的機會仍然很大。更何況我還有一個大靠山在。」
「大靠山?在夏都?」
「對。」於公孺嬰道:「就是傳我箭法的那個男人。現在就在夏都的某個地方。有他在,我不會吃虧的。」
有莘不破躊躇著走出松抱,眼前一花,竟然看見了姬慶節。
「怎麼是你!」他一陣驚喜,隨即冷卻下來:「你不會是拋家出來的吧。回去回去!我說過,這件事情我自有主張,你不用進來摻和。」
姬慶節微微一笑,道:「我不是拋家出走,其實是我父親讓我來的。而且慚愧得很,我也實在不夠朋友,因為還是決定在豳原等你們的好消息。」
有莘不破怔了一下道:「那你今天來……」
姬慶節道:「爹爹為你佔了一卦,說你此行有驚無險。他的卦象向來萬無一失,所以我也放心得很。」
有莘不破大喜道:「真的麼?那太好了。我師父說起你們姬家的占卜來向來讚不絕口!有你給我帶來這個好預言,我便能大大安心了。」
姬慶節微笑道:「還有第二件禮物。」
「哦?」
姬慶節雙手捧著一個包,立在西邊,面向東首的有莘不破道:「這是我爹爹獻給你爺爺的,請你代為收下。」說著單膝跪地,交給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接過來,觸手鬆軟,似乎是泥土。打了開來,還真是泥土!泥土上面,撒著粟、黍、稻、麥、菽。看著這抔泥土和數十顆谷粒,有莘連心也為之一沉。他知道,自己沒法再遲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