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靈走下七香車,一叢小草敬畏地避開了她,於是雒靈的赤足便踏在溫軟的地面上。江離就在她面前,但雒靈卻先打量起這個小谷,滿谷的花草似乎都被她看得有些害羞。跟著雒靈觀摩著桃樹,順著桃樹,最後才把眼光落在江離身上:「不破,他很想你。」
江離心中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注意到雒靈不是對他使用心語,而是開口跟他說話!「你的閉口界……」
雒靈幽幽道:「毒火雀池之後,我就已經六感無礙了。」
江離奇道:「那你為什麼……為什麼一直不肯開口?」
「大概是沉默慣了吧。」雒靈道:「幾天前我和師父重聚,說了很多話,才壞了無言的習慣。」
「但是不破,」江離道:「不破他可一直期盼著和你說話啊。」
「是麼?」雒靈道:「那他為什麼不學心語?而要等我開口?」
江離楞住了,他可想不到雒靈在這件事情上竟然也會存著小女兒家那樣的細膩心思。
「你為什麼這樣望著我?」
「我沒想到你也會像普通女孩子那樣,計較這種事情。」江離失笑道:「要知道,一直以來你在我和孺嬰兄的心目中都是那樣神秘莫測。」
「是麼?」雒靈道:「可是我就是一個普通女孩子啊。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雒靈走近前來,看著束縛著江離雙腳的那條蠕動著的肉,那條肉看起來又噁心,又恐怖,雒靈卻突然俯身向它摸去。江離忙一把攔住:「別碰它!讎皇會知道的!」
雒靈道:「我看見他們幾個在地面上打得乒乒乓乓的,他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有莘不破他們的行動,讎皇好像很清楚,可他應該還不知道你已經潛了進來。」江離道:「而且我和他聊過,他似乎還不知道我們中間有你的存在。再說,這肉靈縛只怕你也解不開的。」
雒靈道:「那你怎麼打算?坐在這裡等他們攻入血池?」
「其實眼前的事情我反而不很擔心。」江離道:「這一關,我覺得我們可以度過去的。」
雒靈偏了偏頭,輕托香腮,道:「你現在身受困厄,如果連這個也不放在心上,那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江離看著雒靈,眼前這個女孩子和自己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關係。一開始,由於門派的對立,他對她充滿了敵意。從季連到毒火雀池的路上,兩人相安無事,甚至曾聯手抗敵。毒火雀池一事中,江離發現不但季丹雒明和有莘羖,連師兄若木都沒有因雒靈是心宗傳人而心存芥蒂!從那以後,江離對雒靈的戒心進一步消除,對四大宗派的關係也隱隱約約有了新的瞭解。而不久前都雄虺的那一番話更令江離茅塞頓開!
「在想什麼?」雒靈問。
江離沒有直接回答她,用桃花桃葉鋪在身邊的地上,道:「能坐下來陪我說說話麼?」
雒靈卻斜退兩步,在一塊光禿禿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手按膝頭,背倚山壁,說:「快天黑了。不知道今晚有沒有月亮。」
「不破!冷靜!」
有莘不破抓緊天蠶絲的手繃起條條青筋。
「現在這裡只剩下我們兩人了!我們得冷靜!否則就全完了!」
「我知道。」有莘不破忍得全身都疼,「我會等,等到明天中午的。明天……我一個人去闖血道。」
「一個人?」
「對!我闖血道,你讓龍爪禿鷹帶你從上面過去!燕其羽那麼怕你,不敢攔你的。」
「那你呢?」
「我?明天再沒有人可以攔住我。我不會再走彎路,我會用鬼王刀一路砍進去。」
這個晚上,月亮很幽。
江離取出都雄虺交給他的盒子,道:「你聽過命運之輪麼?」
「那晚師父才和我提起,」雒靈的聲音聽來遙遠得像天上的彎月:「三十多年前,師父看過那個命運之輪。她是替我們看的。」
江離奇道:「你們?」
「我,還有我師姐。」
「那時候你應該還沒出世吧。」
「那時候師父已經有心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雒靈道:「但她對本門還有不能放手而去的責任。所以,她想通過命運之輪知道她她傳人的一些事情。」
江離道:「結果呢?」
「命運之輪上,師父的兩個徒弟會和天命所預示的鼎革緊緊糾纏在一起。師父只看到這些,然後就沒有了。每個人看到的命運之輪都不盡相同,因為都只能看到一個側影。」雒靈道:「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你知道天命之輪也是你師父跟你提起的嗎?難道他也來了?」
江離臉上一陣黯然,道:「不是。有個人不久前告訴我,我師父他……已經不在了。」
雒靈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哀矜:「怪不得你的心聲這樣肅穆。」
江離道:「如果師父還在,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告訴我命運之輪的事情。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他隱藏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這麼說的話,那命運之輪的事情是誰告訴你的?」
「一個你想也想不到的人。」
雒靈想了想,卻道:「都雄虺?」
江離一怔,歎道:「你真了不起!你怎麼猜到的?」
雒靈道:「因為我知道不大可能是我師父,也不大可能是藐姑射,所以只能是都雄虺了。」
「藐姑射?洞天派?」
雒靈回憶著,回憶著,把自己在大鏡湖聽到的那心聲傳給江離聽。
「啊!」江離聽著那心聲,跟著也迷離起來:「這心聲……這就是傳說中的天魔嗎?你在哪裡見過他的?」
「在大鏡湖。」雒靈道:「那是你離開之後發生的事情。他來過,沒停留多久又走了。嗯……你的心又有些難過,是為什麼?」
江離道:「大鏡湖的事情連天魔也引來了,四宗師裡獨獨我師父沒到。看來都雄虺並沒有說謊。」
雒靈道:「這些話都是他對你說的?還有那個命運之輪?」
「對。」江離看了看手中的盒子,道:「你師父既然跟你講過三十年前的事情,可曾提起連山子?」
「嗯。」雒靈道:「那是三十年前強看天命之輪中的一個。」
「還有一個就是歸藏子?」
雒靈點了點頭,說:「師父說兩人都已經變成殭屍。連山子被血祖帶回夏都,歸藏子則被伊摯前輩帶走。」
「原來如此。」江離道:「不破說過,他曾在他師父的房間裡找到一具殭屍,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當初我還以為那或許只是幻象,看來……雒靈,不破有跟你提起過這件事情麼?」
「沒有。」雒靈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在歎息,「他會對著我唱歌,和我……和我歡好,卻很少陪我說話。」
江離卻沒有察覺到雒靈神色的變化,繼續道:「不破說,在他看見的那個未來裡,我們都不在他身邊。」
雒靈身子一震:「都不在?」
「嗯。」江離道:「我不在不奇怪,但為什麼連你也不在呢?」他托起盒子,道:「想不想看看?」
「是什麼?」
「連山子的眼睛。」
雒靈接過盒子,打了開來,側過身去,背對著江離。
「她在猶豫麼?她會看麼?」
江離心中的問題,沒有答案。
都雄虺道:「你徒弟好像也來了。」
「嗯。」
都雄虺又道:「不去照拂她?」
「用不著。看住你比較要緊。上次你用血影控制了那孩子的手讓他殺人。誰知道這次你還會幹出什麼事情來?再說,靈兒也已經長大了,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雒靈回過頭來,把盒子還給江離。
江離沒有問她「看了麼」,也沒有問她「怎麼樣」。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雒靈卻也沒有說話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月光。
「你說,明天會怎樣?」雒靈終於還是開口了。
「明天?」
「嗯。明天。桑谷雋既然失陷,不破應該坐不住了。」
江離道:「他應該能忍到明天中午。這點耐性,不破還是有的。不過,明天就再沒有人能在血道攔住他了。就算血霧合攏,他拼著全身精血被吞噬得乾乾淨淨也會闖進來!」
「你比我還瞭解他。」雒靈道:「你知道麼,你被燕其羽拿住之後,他可有多著急!」
江離笑道:「他要是被拿住,我也會著急的。」
「看著他著急的樣子,我在想……」雒靈遲疑著,終於說了出來:「我在想如果有一天被抓住的人是我,他是不是也會這麼著急。」
江離一怔,道:「你為什麼會想到這種問題?」
雒靈道:「我在想,在他的心裡,到底是你重要一點,還是我重要一點……」
江離目瞪口呆地看著雒靈,許久,終於道:「你……你不是在吃我的醋吧?」
雒靈看著自己的赤足,道:「不行嗎?」
江離失聲道:「可我只是不破的朋友!」
「只是朋友?那我是什麼?」雒靈道:「有很多話,他跟你說,卻不跟我說。」
江離笑道:「這很正常啊。有些話本來就是……就是和朋友說比較合適。」
「有這樣的事?」雒靈道:「可問題是,他什麼都不跟我說。有什麼事情,也不跟我商量。」
江離突然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瞭解眼前這個女孩子。說她是個小女人,她在處理大事的時候又顯得那麼從容、那麼明智。雖然她外表看起來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但無論是眼高過頂的於公孺嬰,還是被讎皇看出「骨子裡透著傲氣」的江離都不敢懷疑她作為心宗下一代傳人的實力。然而此刻江離推翻了以前自己對雒靈的看法,原來自己以前看到的,僅僅是這個女孩子的一個側面而已!
雒靈問道:「你在想什麼?」
江離笑道:「你想知道?」
「說說。」
江離道:「我知道了你和不破的來歷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你們倆的相遇是心宗的陰謀』!後來,共處一段日子以後,我漸漸地改變了這種看法。不過我仍然認為,假如你順利地成為不破的妻子,而不破又順利地成為天下的共主,那心宗的影響力將因你而遍佈天下。因為無論是你的風範還是你的智慧,一旦坐在那個位置上,一定會引來民眾對你的仰慕,甚至崇拜。」
雒靈饒有興趣地聽著,卻不插口。
「可是,我突然發現,也許我錯了。」江離道:「假如真有那麼一天,事情真的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發展的話,那麼你大概不會坐在不破旁邊,供天下人頂禮膜拜,而是躲在深宮裡,插插花兒,逗逗雀兒。關於你的一切,天下人所能知道的,除了傳說,還是傳說。」
「或許會如你所說吧。不過,你剛才說『我們所希望的那樣』……」雒靈道:「你所說的希望,是怎樣的?」
江離笑道:「我修我的天道,不破行他的王道,於公孺嬰把大鉞威鎮四夷,桑谷雋和羋壓保境安民,天下太平,萬事如意。」
雒靈嗤地一聲也微微笑了:「那我呢?」
江離道:「剛才說了,你在後宮裡插花逗雀兒。」
「你想得可真是完美啊。」雒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可惜你還是搞錯了一件事情。」
「哦?」
雒靈道:「你剛才說『我們』,誰跟你『我們』啊?不破?於公孺嬰?桑谷雋?我?都不是。每個人想的都和你不同!」
江離怔住了,神色也黯然下來:「你說的沒錯,這的確只是『我』的想法。」
「把大鉞,威震四夷?」雒靈道:「或許於公孺嬰小時候想過吧。可現在對他來說這些根本就不重要了。他現在唯一想做的的事情,也許就是如何把不破送回亳都去。其他的事情,他都只是在應付著。送回亳都之後會怎麼樣?我想,不破回到亳都的時候,就是於公孺嬰這個男人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就是他和我們分別的時候。」
江離欣賞地望著雒靈,眼前這個女孩在說話的時候,神情是如此平靜,可她所說的話卻句句在旁聽者心中掀起狂瀾。
「至於桑谷雋……保境安民的未來對他而言還太遙遠。現在盤結在他心裡的,是仇恨!」雒靈道:「他現在還沒有向夏都衝去,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實力還有待培鍛。然而他無時無刻都在等待著那個時機的到來。報仇之後的事情呢?」雒靈的話彷彿在預告著某種別人不願面對的命運:「假如他能夠報仇,而且報仇之後還能活下來的話,那他也一定不是現在的桑谷雋了。因為這場報復太艱難了。做一件太艱難的事情,中間難免會發生一些事情。而有些事情,是會令人連人生理念也一併改變的。」
江離不得不承認,雒靈的話比他一廂情願的幻想更加逼近真相。他對這個女孩的想法又有些變了:這真是剛才那個胡亂吃醋的女孩子麼?為什麼她可以如此冷酷地來預告別人的人生?這些事情,連江離也不願意去想它!
說完桑谷雋,雒靈停了下來,很久很久,才說:「不破的夢想,你只怕比我清楚吧。」
江離歎了一口氣,道:「他想去流浪,如果我們這次打贏了血祖,我想他也許會沿著劍道繼續西行,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你不希望他這樣?」
「成湯沒有其他合適的繼承人,」江離道:「不破這麼一走,東方遲早會大亂的。如果成湯成為九州共主,那麼大亂的就是整個天下。」
雒靈道:「師父說的沒錯,你們太一宗的人,就是這麼熱心。」
江離道:「生靈塗炭豈是我輩所願?如果有可能,你難道不會盡一分力麼?」
「盡一分力就能改變麼?我只是一個小女子而已。」雒靈淡淡道:「再說,生靈塗炭,又關我何事?」她不理會江離皺起的眉頭,繼續道:「我在想,假如這件事情結束以後我們都還沒死,而不破又執意西行……你說我們會怎麼樣?」
江離道:「於公孺嬰不會讓商隊繼續往西的。」
「商隊?你說這句話明顯是在推卸,在逃避,把擔子扔給於公孺嬰。可是,這個商隊還能改變不破的意向嗎?」雒靈道:「如果說在季連道上,不破對商隊還有一點新鮮感的話,那現在這三十六輛銅車在他眼中就已完全變成一種累贅!於公孺嬰沒法讓他掉頭的。能讓他掉頭的人,只有一個。」
江離道:「你?」
雒靈卻道:「你。」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江離抱起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我不知道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有莘不破顯得很緊張我吧,但那並不代表我在他心裡的地位比於公孺嬰、羋壓或或桑谷雋重要。他緊張,僅僅因為我處在危險中罷了。換作其他的夥伴也會這樣的。」
雒靈淡淡道:「是嗎?」她雖然問了,卻並沒有期待江離回答的意思。江離聽了,也沒有回答她。雒靈道:「這件事情以後,你打算做什麼去?」
「我不知道。」江離道:「師伯數十年前就已經破門而出,師父又去了,如今我也許已經是太一宗唯一的傳人了。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不但是我個人的事情,也關乎我這個流派,這個學統。然而我到現在連太一宗最根本的東西都還沒搞得很清楚。」
雒靈歎道:「我大概知道你的意向了。不過如果你這樣選擇的話,也許就再沒什麼事情能改變不破的去向了,或許……或許這件事情結束以後,就是他和我們分別的時候了。」
對這句話,江離只是靜靜地聽著,但馬上就發現這句話不對勁:「我們?於公孺嬰、桑谷雋和羋壓都有東歸的理由。你卻不同。不破就算和我們所有人都分手了,你也應該會在他身邊的,不是麼?」
「跟著他?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知自己會如何選擇。而且……」雒靈道:「他的想法也未必像你想的那樣。也許他會選擇一個人西行也未可知。」
江離不解道:「你為什麼這樣想?不破跟你說了什麼了麼?」
「沒有,他什麼也沒和我說。」雒靈道:「但是,對他來講解決事情最圓滿的辦法,是我替他懷上一個兒子,然後他就可以讓於公孺嬰把我帶回亳都去承繼成湯的血脈。而他則一個人流浪去……這樣子,他也自由了,家族的責任也完成了。哈哈,」雒靈的臉像被一個不怎麼美的夢蒙了起來:「那可有多圓滿啊。」
江離聽得倒吸一口冷氣,道:「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難道……是你在連山子的眼睛裡看到的?」
「不是,」雒靈的雙眼洩漏出了她內心的憂鬱:「如果是外物告訴我的,那我也不會在乎。可告訴我這些的,卻是我的心。」
「你想多了。」江離道:「你真的想得太多了!你把不破想成什麼人了!你以為,他就把你當成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不是?」
「不是!」江離抗聲道:「絕對不是!」
「那好,我就靜靜地等著,看看是你對,還是我對。」雒靈站了起來,望著天空道:「天亮了,時間,過得可真快。」